老胡不老

2020-04-07 03:43王淑萍
飞天 2020年3期
关键词:老胡铺子崔顺

王淑萍

雨是真实的雨,细细柔柔,从昨晚开始下,到今早还在继续。雨天,让老胡的修理铺颗粒无收。老胡是有些郁闷的,可又能怎么办?这几年,生意一直冷清,即使艳阳高照,也如遇到雨雪天气一样,铺子门前少有车马光顾。因此,他的郁闷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能做的同样也只能是暗自兴叹一阵,然后告诉自己暂且忍着挨着,等哪天时机到了,他会让生意再创辉煌。他脑子里是有规划和设想的,而人生低谷期他要学会养精蓄锐;比如这雨天,他就完全有理由把生意搁置脑后,内心踏实地躺在干板床上使腰椎疼痛得到缓解。

很难得,从昨晚到现在,妻子高巧云潜入深水般一直销声匿迹着。没再絮叨他,没再烦他。所以,除了喝水、上厕所,他都像搁浅的带鱼一般挺在床上。倒是不无聊,有手机陪伴。手机温顺乖巧、安静,比高巧云好得多,它寸步不离地陪他打发大把没生意的闲散时间,也陪他等待生意上门;他一刻也离不开它。

点开微信,朋友圈晒图如云,老胡挥手而过,他关注的重点是战友群。战友们身居天南地北,当兵那会青涩不开,如今都熟到了爆裂,说段子、抬杠、掐架,个个身手不凡。这一大早,群里已有五个战友在掐架了,掐得热气腾腾。老胡不发言,也不上手,他笑嘻嘻地看,看得津津有味。不觉中,眼睛有些模糊,他放下手机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后,又拿起来看。这次,换作浏览新闻资讯和看搞怪视频。不久,手机没电了。趁着充电,他又闭眼休息,竟迷迷糊糊睡着了,一觉醒来已是下午三点。扭头看窗外,灰蒙蒙的,雨还在下。他没起身,就在被子里伸个懒腰。感到困乏,便用手搓了把脸。再摸摸肚子,肚子平平的、瘪瘪的,一想,才想起午饭还没吃。真有些饿,于是起身去二楼找吃的。

修理铺是小复式,二楼是阁楼,低矮,住人、做饭。一楼是门厅,起架高,宽敞,用作修理间。上下楼之间,在最西面靠墙处有窄窄的楼梯;挨着楼梯,老胡给儿子安置了小床。儿子不在家,他就睡这小床。

披衣上了阁楼,扭头看,炉灶上一片荒凉。荒凉不止一两次了,老胡顿时来了气。

“喂!”他扭头喊高巧云。

高巧云在大床那边,她正半倚床头捧着手机看韩剧,哪顾得上搭理他!她也不屑搭理他。

她是个性情泼辣、做事干练的女人,年轻时曾帮老胡打理生意。生意败倒后,她带着一颗忧心忙于家务琐碎中,拉扯儿女,洗衣做饭。这一两年,女儿上了大学、儿子升入高中,她有了稍作休息的机会。手脚闲下来了,思想却完全陷入“钱”途迷茫的苦厄中。又无法解决,于是除了间歇性骂老胡,就用追剧来消磨时间和排解郁闷心情。

“喂!”老胡的声音硬生生插进来。

“干啥?”

“咋不做饭?”

“我不饿,谁饿谁做。”

“你去死!”老胡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啥,你说啥,让谁死?要死你先死。”高巧云转头怒目相向。

老胡想回击的,嘴巴一忽闪,扯上来的火气却将喉咙呛得干痒难受。他只好连连咽唾沫,濡润喉头。

高巧云终究被搅扰了;或者说,其实她的肚子也饿了。于是放下手机离开床,趿拉着拖鞋往炉灶这边来。看她松垮懒散的样子,老胡硬是没忍住,从已经润好的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你索性钻到手机里去,再不要出来。”

“你钻到手机里才好呢,废物!”高巧云的声音尖利如刀,直端端刺过来。老胡担心被刺伤似的选择了悻悻然下楼,重新躺回小床划拉手机。

高巧云给锅里蒸上米饭,然后下楼来解手。光线暗,她沿台阶往下走,很小心地抬脚,不料最后一步就要跨到地面时,扑通一声栽倒,身子扑到了地上。响动大,但絲毫没影响到老胡,他仍刨他的手机。水泥地坚硬,磕得高巧云膝盖疼、手掌疼。她爬起来一看,手掌蹭破皮,渗出了血。

这废物害的!高巧云狠狠瞪了老胡一眼,龇着牙甩了甩手,去了厕所。

从厕所出来,她踩着楼梯返回阁楼。米饭还没蒸好,她要准备菜。打开冰箱,拿出一颗土豆、两个鸡蛋和半塑料袋蒲公英。她先择蒲公英;蒲公英是她前两天去玉米地里铲的,做凉拌菜的同时用来治疗乳腺增生。乳腺增生不太好治,她从前年检查出病后,西药中药轮换吃了一番,效果却不大。疼痛来袭时,她用手从乳房侧旁轻轻梳理,里面疙疙瘩瘩的东西让她疑心癌变,她因此忧心忡忡的。

老胡不以为然,一听她哼唧,就很厌烦地说:“不如割掉,长着招病,还糟蹋钱。”

高巧云说:“你这是人话吗?行,你来割,能省一笔钱呢!”

老胡说:“有好刀的话,我保证给你割了。”

老胡真那样想了。他认为那乳房无非就是两疙瘩肉,他用不着,儿女也用不着了,是多余的;把它们割了或剜了,又有何妨?他脑子里甚至有切割或剜的动作和步骤,一手抓住乳房,一手执刀;手起刀落,干净利落。高巧云骂他变态。

吃蒲公英能治乳腺增生,是今年开春时她听别人说的。她觉得好,省钱又能治病,便把希望寄托在蒲公英上。她挖蒲公英很便利;修理部位于城乡接合部,附近有好几个村子,四周都是地。所以,从地里冒出蒲公英嫩芽开始,她隔三差五去挖。挖回一塑料袋蒲公英,早晚凉拌,能吃两三天。

高巧云将蒲公英抓进盆里要洗,作疼的手掌提醒她,破损处不能见水,她便调头冲楼下的老胡喊:“洗菜来。”

老胡听得清楚,却没吭声。

“喂,洗菜来。”

“洗菜有多难?你喊我!”

“我手破了。”

“你是三岁娃娃的手,破一点就能把命丢掉?”

不到十秒,高巧云就像失去重心的云团从阁楼跌落下来,跌到老胡床前,劈手夺了老胡手里的手机。然后,高举手机像举着炸药包,一副要掷的架势

“姓高的,你敢扔,我就跟你没完!”老胡急了。

他开始挪动身子,平躺了大半天,后背僵住了。他抬了抬屁股,用两个胳膊肘撑住床铺准备起身。不料,眼皮一翻,仰视到了高巧云——她横眉立目,一张方脸苍黄浮肿,像泡胀了水的雕牌肥皂,糟腥腥的。再加上一脑袋的黄毛卷发耷拉下来,面目像极了要咬人的疯狗。

老胡惊愕不已。

这一刹那,他忽然有些于心不忍了。高巧云乳腺增生,他从没关心过。但私下里他查过手机,说乳腺增生不能生气,否则病情加重有癌变的可能。他很烦她,但他不愿她得癌。

他闭上眼睛,咽下了要抨击她的话,也停住了起床的动作。

高巧云的情绪在老胡闭上眼后也发生急转。很久很久了,因为嫌他无能,她从没近距离地细致地瞅他一眼。现在她居高临下看到了,他双鬓竟然白了、头发稀疏得能看见头皮、一张长条脸也瘦到刀削过一般……

她黯然了,遂将手机丢在老胡床边,然后转身上楼去了。

老胡本来等她发作,听见她悄然离去,心里莫名地被一种情愫牵动着有些泛酸。他睁开眼睛,正好看到高巧云踩着台阶往上走,视线里,她低头垂脸,步履迟缓,身上散发着一股破败气息。他叹息一声,陷入了沉思……

说实话,这些年,他和高巧云都不容易。

他19岁参军入伍。因为是汽车兵,对机械感兴趣,从青海复原回家的第二年,他凑钱在南瓜街开了农机经销店,售卖二轮摩托车和农用三轮车。生意好,手里很快就有了积蓄。这时候有人给他介绍高巧云,高巧云是村小学民办教师,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举止落落大方;他们相互看上了。两人结婚后,高巧云辞了工作,专门帮他打理铺子,是個好帮手。后来高巧云生下一儿一女,老胡大手笔一次性付资将村委会新建的二层门面房租下来,租了三十年。

算是达到了辉煌。

但这辉煌并没持续多久。由于农机销售面向农村,顾客都是农民,经济收入虽在好转,但要一次性付清四五千块钱的车款还是有难度。老胡年轻,又是当兵出身,内心的慷慨和义气便释放出来。于是就让农户打欠条,形成了钱不够可以打欠条的销售模式。

他是从省城农机经销店进货的。经销店老板叫崔顺,见他面相诚实,又一直从他家进货,且销售得好,便给予充分的信任。他指定老胡做他三轮车的代理商,售后付款,并且承诺农户打的欠条可以算他的。

有崔老板兜底,于老胡来说,就没有了丝毫风险,他便大张旗鼓地往几个村子宣传推广。因为可以打欠条,农户争相购买,而这时候,欠条上的被欠款人就直接写成了崔顺的名字。生意看上去很红火,但随着欠条增多,就出现了致命问题——欠款收不上来,资金链发生断裂,老胡和崔顺的经营都趋于停动。崔顺以为是老胡有意拖欠,急忙从省城赶到南瓜街算账,一算算出二十三万。老胡给崔顺一摞欠条,看到欠条上被欠人明确写着崔顺,崔顺变了脸。他让老胡给他这笔钱,老胡说我没欠你,是农户欠。

崔顺恼羞成怒,将老胡告上法庭。

一审崔顺败诉,老胡胜诉。崔顺不服,上诉到中院。中院作出了维持原判的终身裁定,崔顺不得不抱屈接受。官司打了三年,两人的心力精力都耗进去,生意就都彻底荒了败了。崔顺几近崩溃,老胡也几近崩溃。

之后的一两年,崔顺时不时还来南瓜街催要欠款。他不认识农户,农户也不认识他,老胡就领着他去收要。农户们早听闻了他们之间鹬蚌相争的纠葛,便都摆出渔翁的姿态,只观望不给钱。

愤怒的崔顺拳头捣在老胡前胸质问:“你是人吗?”

老胡没敢还手,他是有些歉疚的。他让农户那样打欠条,难免也是带了私心,有自保心理。

但当着崔顺面他据理力争:“当初是你承诺农户欠账都算你的。”

“你这是诓我,此后余生我决不会让你有好日子过!”崔顺红着眼睛撂话,眼里射出的两道红光在老胡九岁的儿子身上晃。老胡的心顿时抽紧了,他想到的是,崔顺可能会拿儿子报复。

生意失败,又被崔顺威胁,高巧云又气又恨。她痛恨崔顺,又气恼老胡。她鼓动老胡重振生意,老胡也想崛起,可现实已经不允许:身心疲惫,资金短缺;而且南瓜街又出现了一家农机经销店。这种情况下,老胡就只好将自己的农机经销店改为修理铺。高巧云嘴上反对,却也只能认可。幸运的是,老胡修理技术好,生意勉强能维持日常生活。这期间,崔顺又来要过两回账。老胡看他和自己一样落魄,就想给一点,但高巧云阻拦说不能惯毛病,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崔顺空手而归,临走依旧放话,要让老胡日子不好过。老胡心里压上了石头,他便随时注意着南瓜街是否有崔顺的身影出现。说来侥幸,几年过去,崔顺似乎再没来过,而他的儿女也已长大,女儿明明上了大学,儿子瑞瑞上了高中;明明在外省,瑞瑞住宿在学校;两个孩子很少在家。但为了防备,别人问起学校时,老胡说了瞎话。因为他深知崔顺于他是个定时炸弹;他不知道哪天炸,又会炸到何种程度。

日子接着往下过,可眼前形势又发生了变化。打工潮和创业潮出现了,周围村庄里的人纷纷走出来,北上或者南下,去往大大小小的城市。也有些人来到南瓜街,开店铺、摆摊点,做买卖。这些人好像很快就富了,他们不但进城买房,还买了私家车在南瓜街往来穿梭,这对老胡是个不小的刺激。他不甘心。他当过兵,有血性,也辉煌过,心里还有英雄情结。他崇拜《上海滩》中的许文强敢打敢拼,于是激励自己哪里跌倒从哪里爬起。他做了两项规划:一是想办汽修厂,购置汽车检测机器和修理机器等专业设备,专门修理汽车;二是办个驾校,教授学员驾驶技术。然而一算账,不论汽修厂还是驾校,要办起来的话,都需要很大一笔资金。而这大笔资金,他根本拿不出来,他的宏大目标便成了水中明月。

别人家的日子冉冉在升,自己家却节节败退。又看到老胡死鸡似的再难跳到鸡架上折腾,高巧云难以接受。这时,加上乳腺增生来袭,要强好胜的她性情大变彻底化身为怨妇。她埋怨、她发牢骚;牢骚的对象自然是老胡。她骂老胡无能,是废物,把日子过得这么烂。老胡不服气,极力争辩,说这是运气不好,说人生起伏很正常。他会有出头之日、振兴之日;他在等待时机。

高巧云却骂他做白日梦。

这让他几近抑郁……

“贫贱夫妻百事哀”。现在想想,不是高巧云的错,错在自己。是自己经营失误,将这个家拖入泥沼,才让高巧云、也让自己变成狗,一张嘴就相互撕咬。而“相由心生”,这几年,因为烦高巧云,他也好久没正眼瞅她一回。刚才近距离看到了,没想到她的脸面竟变得如此狰狞鄙陋、充满丧气——要知道,她是他的女人!都说女人活得好不好,可以从面相上看出,可是……再不能这样了,自己是男人,得想办法改变现状。

这样一番思量后,老胡起身上阁楼洗菜去了。

雨终于在入夜时分停住。

早晨起来后,高巧云提着塑料袋和铲子到后面玉米地里挖蒲公英去了。老胡把铺子两道门打开透气,然后在铺子门前转悠。看到南瓜街又恢复了蜂巢般的杂乱和喧闹,他一阵烦躁。于是重回铺子,刨着手机等待生意。

十点左右,顾客上门。

是位中年男人,他费劲地推着一辆旧农用三轮车。老胡走出铺子,迎面一看,竟然认识来人,他向他打招呼。那人说,胡师傅,这车一发动光冒烟打不着火了。老胡说,问题不大,可能是缸套、活塞压缩压力不足或者机油少了;他进铺子拿出几样工具开始对车逐一检查。

车是几年前从老胡这里买的,老胡熟悉它的每个部位。所以很快找出了毛病,然后三拨两弄就给修好了。

修理费老胡要70块钱,那人很爽快地掏出来给了他,他很高兴。这算是顺利开张了,他把钱塞进口袋。

那人开车走后,老胡弯腰去捡散在地上的工具。工具要及时收起,否则一转身的工夫,它们可能会被街边的路人顺手牵走;这损失他已经不起。

进了铺子,他把工具丢进工具箱,转身去了卫生间洗手。出来时,兜里的手机响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流……铃声震天,是他喜欢的《上海滩》主题曲,粤语版,周润发唱的。

号码显示是他大哥,接通却是母亲。

母亲说:“咱庄里的神庙明天要办法会,你来上个布施吧。”

老胡脑袋里开始有蜜蜂嗡嗡飞,他有些恼,说不出的恼:母亲又给他揽好事,母亲真是愚钝无知,太天真,怎么到现在还认为儿子在外面混得好,挣得钱多?

恼怒已涌到脑畔。

母亲又说:“你来一趟吧,庙里法会日子吉利,你来呈个文,祷告祷告,让瑞瑞顺利考上大学。这是你爸的意思,你爸要你來。”

提到父亲,老胡不恼了。

老胡弟兄三个,他是老三。从当兵离家到复员、再到开店,这些年,他一直都在外面。照顾父母,帮忙操持家里的是两个哥哥。他偶尔回去看看,给父母和两个哥哥一点钱,算是补偿。他父母和两个哥没有怨言,相反他们因为他生意做得好感到骄傲,说他给家里争了脸。他们经常在庄里人面前夸他,庄里人便知道老胡当了老板,干得好。庄里铺路、修缮校舍,号召大家捐资,老胡很自然的就捐了。后来,庄里扩建神庙,又倡议捐资。母亲让老胡出钱,说是修福积德,功德无量。这时候,老胡和崔顺刚打完官司,没钱;但他没法拒绝,背着高巧云硬凑了500元给了庙里。老胡赢了官司,父母和两个哥便认为老胡生意还是很好。老胡告诉实情,他们总是不信。

三年前,父亲中风瘫痪,他鞭长莫及,照顾父亲的重担就又落在两个哥哥身上。心有歉疚,他想继续拿经济补偿,可手头总是很紧,他便尽可能地拖着不回家。现在,母亲来电话了,必须得回去一趟,不然真是不孝。

他对母亲说:“我今晚回去。”

只能晚上回去,下午要守店铺。另外,夜色遮丑,庄里人一直说他干得好,有钱。可这几年来,别人开私家车回家,他却仍骑摩托车;他不想让庄邻看见自己寒酸。

结束电话时,高巧云拎着一袋蒲公英回来了。她碰巧听到了老胡最后的话,很警觉地问:“谁的电话,你回哪里去?”

老胡说:“家里的。”

“啥事情?”她追问。

“家里碾了米,让我去取。”老胡不能说实话;说了实话,等待他的会是海浪滔天。

“咱没油了,顺便跟老二家要一桶。”高巧云支使他。

“上次就是跟老二家要的油,我再要不出口。”

“要不出口,你就拿钱来。”高巧云说,“你背地里给他们塞钱,以为我不知道,跟他们要点油又咋了?你的两亩地他们一直种着,那地要是租出去,租金顶不上一桶油?”

高巧云振振有词。

老胡每次回老家,高巧云总要让他跟两个哥嫂要米、要面、要油、要菜。要了好多次,理由很充分,说公婆这些年很少顾怜小儿子,拿点米面油是应该的。

老胡强按怒火告诫自己,先答应吧,要是坚持说不,高巧云今晚一定会跟他回去亲自要东西。那样,给家里给钱的事也就暴露了。

他闭起嘴巴。

高巧云转身上了阁楼。

下午,老胡坐在铺子等生意。等生意是枯燥的,他拿起手机看微信。战友群里已经洋洋万言,好像战友们都无所事事闲得慌,便纷纷出来亮相说群口相声了;你逗,我捧,相互挤兑,又彼此吹捧;真是气氛热烈,现场感十足。

老胡仍然只看不发言。

发言要有资本和心情。钱是资本,有钱才有底气跻身于朋友间侃侃高谈。而他老胡,没有资本没有心情,也没底气抛头露面。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只当听众、当观众。但战友情他是非常看重的;因此,为了证明自己的存在,偶尔他也在群里插诨打科几句,露个脸,然后假装消失。效果是很好的,战友们哈哈大笑,都喊他出来、出来。当然,他是死憋着不现身的,群里就有战友说,老胡忙生意去了。过上大半天,老胡又发个红包,然后战友们哄抢,纷纷说老胡够意思——这是他最乐于见得的,也是他想要的效果。他觉得这样既联络了感情,又能让战友们知道他仍是大老板,而不是倚门翘首、待米下锅的落魄修理工。这是手机的好处,隔着屏战友们看不到他的真实状况,他身体里的一点自尊也就维持住了。不过,这时候,他心里既有感慨,也有点苦涩。

整个下午,没有顾客上门。

傍晚,知道老胡要回老家,高巧云早早开始做饭。趁她不注意,老胡从小床褥子背面的一块补丁内拿出一张卡;卡里存有他的私房钱,三千多块。藏卡处是他费尽心机找到的,把日子过到这份上,他有时也感到悲哀,但没办法,现实逼人。高巧云存私房钱,他也得为瘫痪的父亲存点私房钱。

吃过饭,天色暗下来,老胡换了干净衣裳,将摩托车推出来。高巧云不由分说,将一个空塑料油桶绑在车后。

老胡骑着摩托车朝老家的方向驶去。老家在邻县近郊,一个小时的车程。他在经过老家县城时,停下车,从银行取款机里取出一千块钱。

到了父母家里,他给母亲二百、大哥二哥每人也二百、给父亲一百;剩下三百,他交给母亲让她明天捐给庙里。一家人坐下说话,老胡反复表达对父母和两个哥哥的歉意。他们都说没事,你生意要紧。老胡心里就有些感动,也觉得亲切,于是又说生意上的事。说到目前困境,他唉声叹气,叫苦连连。没想到这次,大哥变了脸色。他认为老胡这是故意叫穷,而叫穷是怕他们沾光。于是生气地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住着二层楼,在街面混、灵活,手一伸就能抓来钱。不像我们只在地里打转,死巴巴的。我们都没喊日子难过,你叫唤啥,怕我们跟你要吃要喝?”

老胡想给大哥再次解释二层楼是租住的,还有七八年就到期了,他本想作抵押贷款重振生意的,可不行……他想说的话很多,可看到大哥把那二百块钱推到他近旁,他嘴巴停住了。

二哥神情也冷冷的,他和大哥的看法一样,认为老胡无病呻吟,是故意叫穷;他也把二百元钱推给了老胡。他说:“你这么艰难,我咋敢拿你钱呢。”

老胡一脸窘色,不知该说什么。片刻后,他站起身表示要回去。

父亲眼巴巴地看着他,他鼻子一酸,对父亲说:“闲了我再来!”跨出门槛的那刻,他眼里泛潮了。

米和油当然不好意思再跟家里要了,老胡跨上摩托车准备要走,母亲和两个哥出来送他。为了掩饰情绪,他对母亲说:“明天法会,你在菩萨面前祷告祷告,保佑瑞瑞取得好成绩。”

离开家门,轻薄的夜色中,车子飞,老胡的眼泪也在飞。

再次穿过县城时,老胡在银行卡机里又取了点钱,然后到一家即将打烊的粮油店里,买了一袋米和一桶菜籽油。他知道,沒有这些,回去后,高巧云又会跟他吵个没完。

一个小时后,老胡回到南瓜街。他在铺子门前停下摩托车,把米和油从车座上卸下来准备拿进去。这时,铺子的推拉门哧啦一响,从里面走出一个男人。借着铺子溢出的暗淡灯光,老胡认出他是韩老六。

韩老六在南瓜街开卤肉店,店在老胡铺子斜对面,离得不是很远。他开店已经多年,据说有一套秘制调料。所以,他的卤肉味道好,生意不错。老胡和韩老六很熟,以前常去他店里吃肉。韩老六也常来老胡铺子串门,见了高巧云说她很像他的一个小学同学。便老同学长老同学短地叫,叫得很亲切。高巧云嫌他身上有股猪腥味,一见他,不冷不热地应付几句,就走开了。韩老六生有两个女儿,年纪和老胡儿子一般大,也上了高中。去年,韩老六老婆为能生个儿子冲刺了三胎,在怀孕八个月时,她回婆婆家待产。店里无人收银,韩老六便到老胡跟前聘请高巧云。说不放心别人,就相信老同学,说给高巧云白领待遇,每月开2500块钱工资。听到工资高,老胡还没开口,高巧云就已经答应。

从第一天上班开始,老胡就发现高巧云像变了个人。她脸上愉悦不说,每晚回来还给他讲从卤肉店客人那里听来的新鲜事。当然,也夸韩老六:我这个老同学,不接触不知道,一接触,原来有趣得很!那语气好像韩老六是个新大陆,令她这个发现者颇感新奇。

老胡很愿意高巧云长久地待在那里,因为她去那里既挣了钱,又能不时给他带来猪蹄或鸡腿。最重要的是,她不在家,他觉得身上卸掉了盔甲似的轻松极了。

可三个月后高巧云不干了。

老胡说:“韩老六给的工资高,你再干段时间。”

高巧云恼了:“韩老六和他老婆成天吵架,闹得很凶,我能待在那里吗?”

老胡问为啥?

高巧云说:“韩老六老婆三胎又生了个女儿,韩老六气得没回家瞅一眼。他老婆待孩子满月,拔下奶头就追回店里来了。”

高巧云这样回答他,可后来老胡到白燕燕家的小卖部买烟时,白燕燕告诉他,高巧云不是自己不干的,是韩老六老婆对她不满,打发她回去的。

老胡当时疑惑,是不是高巧云拿了钱,遭到人家不满?但他又觉得不可能,拿了钱的话,韩老六老婆早就找上门来了。

韩老六随后来串门,他和老胡聊天,大骂自己老婆没用得厉害,光生女儿,不生儿子。又夸高巧云很能干,既收银,又收拾桌椅,一个顶俩。

老胡说:“那让高巧云继续在你那儿帮忙?”

韩老六说:“我老婆来了,你知道,女人家小心眼。”

“高巧云短钱了?”

“没有,没有。”

老胡还想问,韩老六转移了话题。

今晚,韩老六又来了。他跨出修理铺时碰上了老胡。

“老胡,回来了?”韩老六声音大得夸张,好像他是主人似的。他走过来帮老胡将油桶提进铺子。

“过来找你扯闲,我老同学说你回老家了;家里老人都好吧?”韩老六问。

老胡说:“都好,走,上楼坐。”

“不了,我回去安排明天的活。哦,对了,我们徒步群后天要去爬尖山,你一块走吧?”韩老六说。

“我哪能顾上呢?你们去吧!”

“你呀,光知道抓钱,适当得放松放松嘛,享受一下人生。”

“你们享受吧!”

见老胡翁声瓮气的,韩老六告辞走了。

老胡拎着米袋上了阁楼。灯亮着,灯光下,高巧云一身睡衣坐在桌前扎着两手啃猪蹄。她脸颊红润,嘴巴油亮,眼里闪着兴奋。老胡看她的瞬间,视线里的她俨然一只偷吃咸鱼的猫。

“老六拿來的猪蹄子。”高巧云扬手展示。

听她叫得亲切,老胡白了她一眼。

“对了,我们徒步群后天爬尖山,韩老六也叫你去。”

“我去了谁看铺子?”

高巧云不言语了。

徒步群是韩老六组建的,听说有二三十人,男女都有。有几个女人是南瓜街生意人的老婆,其他的老胡就不知道了。高巧云加入进去后成了骨干之一,常帮韩老六策划徒步地点路线等。徒步群一个礼拜徒步一次,刚开始近,去附近低缓的山上转悠。后来稍远,一去一整天。只要徒步,高巧云就很高兴,徒步回来,她会带点山上的地皮菜和沙葱,有时还会拿出徒步时拍的照片让老胡看。老胡为图安宁,也就应付着瞅一眼。

老胡也很乐意她徒步。高巧云不在,没了噪音,老胡两天不吃饭也感觉自在。此外,老胡还发现,高巧云自徒步之后,叫唤乳房疼的次数少了,和他吵架的次数也少了,

对这一变化,韩老六来串门时,老胡不小心说漏了嘴。韩老六邪笑着说:“这就对了,女人是羊羔,要放养嘛。你把她圈在屋里,她就变成病猫了。像我老同学,多亮豁的女人,硬是让你圈得没生机了。你就交给我吧,再徒步几次,她的病完全就好了。”

老胡脸色变沉。

韩老六赶紧说:“不光我老同学,徒步群里的每个女人我都会让她们焕发生机的,这就是徒步的好处。游游逛逛,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啥病都没有了。”

转天,高巧云出门徒步去了。老胡守着铺子,没有生意,他看手机。不一会儿,视物模糊起来,头脑也缺氧似的眩晕,他只好把它收进兜里。

走出铺子,老胡把目光投向南瓜街。南瓜街和往常一样,车流人流交织着,涌动着。这时,他看见了一个衣着鲜亮的女人,肩挎蓝色小包,身穿红色风衣,她在街边不紧不慢地走着,不时左右顾盼。

她是做什么的、家在哪里、又往何处去、她日子过得不错吧、有没有烦恼呢?

老胡盯着这女人饶有兴趣地猜。

没生意时,他就经常这样站在店铺门前研究人。他会盯着街上某个人猜他什么职业,家庭怎样,过得怎样。看了很多人,分析了很多人,老胡得出的结论是:他们好像都比他过得好。

他把这个结论说给韩老六,韩老六说,那不一定,人都是驴粪蛋面面光。不管内里多么不堪,都总是把光堂的一面呈给别人。比如衣着光鲜、很有派头的男人,看起来很阔,其实可能只是个空架子,银行欠账不知有多少呢。人都爱面子,面子是人的遮丑布,没有不行;尤其咱男人。

老胡对他的论调有些赞同。

这会,老胡的目光从那鲜亮的女人身上移开了,他又朝街对面望。倏然地,一个身穿蓝色夹克、个子瘦高的男人进入了他的视线。很奇怪,那个瘦高个对着他笑,是的,他笑着,老胡远远地能看见他咧嘴笑着看他,而那身形和笑容又似曾熟悉。对了,是崔顺,好久不见,他幽灵一般又出现了?老胡呼吸紧张起来。

他揉了揉眼睛。

再次将目光投向瘦高个时,他变镇定了。他想,他要和崔顺做个了结,他一直觉得他和他之间有必要最后再做一次了结。现在这时刻到了,他严阵以待,他什么也不怕。

老胡往前走了几步,站住,盯着瘦高个的一举一动。

然而这时,街那边,一辆面包车行驶到瘦高个面前停住了。稍后,面包车开过去,那个瘦高个也不见了。

老胡吁出一口气,意识到可能是自己眼花认错人了。

不久,来生意了。是个年轻的胖子,推着辆摩托车到了铺子跟前。

老胡迎上去。

“这车死掉了,档挂上不走。”胖子说。

车子死掉了。这话听来有趣,老胡笑着走到近前,捉住“死”掉的车开始对它听诊号脉,诊断结束后,他对胖子说,是离合器片子坏了,点火器也不正。

胖子含糊地点头。老胡进屋拿出几样工具,开始拆卸、捣鼓。都是轻车熟路的活,不到一小时,修好了。

他让胖子试试。

胖子跨上摩托车,发动后就地转圈。呜嘟嘟,车子屁响连连,活过来了。

“多少钱?”胖子问。

“给八十吧。”

“你胡要吧?换个离合器片就要这么多,又不是给人换心脏。”胖子嘴巴里冲出一股韭菜盒子的味道直扑老胡。

“我啥地方胡要了?离合器片按进价算,又修了点火器,机油都没跟你要钱。我怎么胡要了?你回去问你爸,你爸当年从我这买过三轮车,我们认识;你回去问他,我糊弄过谁?我在南瓜街二十年,凭的是诚信站住脚的。”

老胡有些急眼。

胖子说:“你咋捣鼓的我又看不懂,反正你们搞修理的瞎搞。一处毛病,一搭手就成几处了。”

听胖子这么一说,老胡不由多瞅一眼他,心里承认他说得没错。机械修理这行的确存在瞎搞,一处有毛病,一检查成了八处有毛病。不过,那都是别人。他不敢瞎搞,生意已经如履薄冰,要是瞎搞,客人不再上门,他就离灭亡不远了,他晓得这厉害关系。刚才胖子的摩托车,确实是离合器片损坏,外加点火器不正,他并没有胡乱列举毛病,修理费也要得合理。80块钱,除去成本他挣30,不算胡要,也不算瞎搞。说他瞎搞,他不愿意。

他冲胖子咋呼:“瞎搞是别人瞎搞,我可没瞎搞。”

胖子说:“有没有瞎搞你清楚!老实说,我这车可是从你店里买的,已经修过多次,这次你应该给我免费。”

老胡听出他在耍赖,气恼地说:“去你娘的,我就没卖过这种牌子的车!”

“你骂谁?”胖子竟然扑过来牵住了老胡的衣领。老胡的斗志瞬间爆发了,他向胖子挥起拳头,两人扭在一起。结果是,他被胖子打得鼻子淌血。

趁着他抹鼻血,胖子跨上摩托车,飞走了。

修理费没挣着,还被人打了,老胡懊丧地感到,自己真的废了,彻底废了。

高巧云當天没有回来,老胡懒得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因为以前她去徒步,被雨阻挡,也是到第二天才回来的。

第二天下午,韩老六老婆来找老胡,她问他:“你老婆呢?”

老胡说:“徒步去了。”

“狗屁。”韩老六老婆突然变脸,“他们约上鬼混去了,你这男人咋当的?连女人都看不住。”

老胡说:“你不要胡说。”

“我没胡说,你老婆在我店里帮忙时,我就看出来了,她和老六眉来眼去的,没想到,他们真勾搭到一块了;我打电话一直无法接通。我问过其他徒步成员,他们这次都没去,是你老婆和老六单独去了。这两个不要脸的。”

“没凭没据,你别瞎说,冤枉了高巧云,我不饶你,冤枉了你家老六,他会把你揍死,知道吗?”老胡语气严厉地警告她。

韩老六老婆气呼呼走了。

高巧云是第三天下午回来的。她自己很随意地说,徒步时把脚扭了,当天没法回来。

老胡只瞥了她一眼,没言语。

铺子生意还是清淡如常,高巧云也照常、挖蒲公英、徒步、看韩剧;偶尔唠叨老胡几句。三个月后的一天,两人坐在桌旁闷头吃午饭,高巧云喉咙里突然咕咚一声,像有什么东西往上涌,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巴转过头去。平复后,她自言自语地说,这几天胃不好,可能是蒲公英吃太多了,得上趟医院。

老胡起初没在意,听她这么一说,反倒有意了:蒲公英能把人吃到呕吐?不可能!这症状怎么像怀孕?

沿着这思路往下想,他心里一跳,自己早就废了,也和她分床而居,她竟然怀孕了!难道……

他决定做个旁观者,再观察几天。

这天下午,老胡在铺子门口抽烟。他的手机铃响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流……

号码仍是大哥的,声音是母亲。

母亲说:“咱庄里要征地了,你在外边做生意,不回来,你那两亩地的补偿款,我想就给你大哥二哥吧。我和你爸以后还要靠他们呢,我就给你说一声。”

嗯……

老胡心里真正地浪奔浪涌起来,他曾经想过,若有天在这南瓜街实在混不下去,就回老家。老家有他的二亩地,可耕可守,那是他的退路;可是,现在……

老胡转身走进铺子。铺子里常年囤积的汽油味和铁锈味淡淡地飘漫着,他抽了抽鼻子,上了二楼阁楼。阁楼静悄悄的,高巧云不在,他从碗柜拿出半瓶酒,转身坐在桌旁自酌自饮起来。

酒上心头,思虑纷纷。他给女儿打电话,女儿是他的骄傲和安慰。听着女儿清亮的声音,他鼻子发酸了。心想,还是撑下去吧,为着女儿。

挂了电话的一瞬,老胡像得到某种启示,脑子豁然开朗了:韩老六说得对,凡事不要太认真。人都活着个样子,就像包子、饺子,面子光堂就好;至于内里,香臭自己知道就行。

他忽然想找人说说话,找谁呢?韩老六。是的,他想和他谈谈。早点谈谈,谈什么呢?谈发现。他想告诉韩老六,高巧云怀娃娃了,男娃的几率占大半,他还想告诉韩老六,他将允许高巧云生下来,韩老六对这娃感兴趣的话,他会给他。不过,有个条件,他得给他十万块钱。然后,他会带着高巧云离开这里。

他想,韩老六会明白的,也会答应的;他是要面子的人。

老胡走出了铺子。此时已是傍晚,西天里一枚落日,红头赤耳、醉汉一样脚步飘摇着不知去往何处。

老胡已有三分醉意,他也红头赤耳,脚步飘摇。他去找韩老六,他沿着这边街道往下走。韩老六的卤肉店在斜对面,他远远地看过去,韩老六碰巧就站在店门外。他也看到老胡了,似乎很吃惊。老胡于是冷笑,哼,他心虚了!

老胡踉跄着脚步过马路,走上街道时,他的手机响了,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流……激越的铃声让老胡蓦然想起许文强的威风,浑身顿时充满雄壮之气。他没有接电话,他一直盯着韩老六,韩老六冲他做了摆手的姿势。老胡就咧嘴笑,他这是害怕,怕我找他算账!老胡得意中,步伐就轻飘起来。浪奔,浪流……铃声依旧响亮。他走到了马路中间,这时,斜对面的韩老六又在摆手。

哼,他在告饶!老胡更加得意了,得意让他忘记了来往的车辆行人、忘记了一切。他感到自己就是许文强,正无畏无惧地走向江湖。

然而,随着一声刺耳的急刹车声响起,南瓜街顿时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在通往南瓜街的公交车上,做完人流的高巧云,闭着眼无力地斜靠在车窗前昏睡。车身晃动中,一抹霞光从窗外探进来将她苍黄的脸抚得斑驳不堪。

责任编辑 赵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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