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满天

2020-04-07 17:41顾小霞
都市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夫化疗病人

顾小霞

1

人到中年真的是很不容易,上有老下有小的,而且工作也是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二十几年的努力也就等着最后这一哆嗦。说穿了就是临门这一脚踢好了,提拔、上职称都是情理中的事情;可是如果门前这一脚出现了问题,那么二十几年的努力就白费了。最最最不能让人接受的是这个身体也开始出现问题,四十多岁的身体总是这疼那痒的,不让你舒服。以前总是觉得体检的整个过程就是在表格后面画个对钩,可是从前年开始,身体总是被检查出来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还做了个手术,这让鞠远再也不能淡定了。

今年的体检和往年一样,还是在校医院进行。诊室里的人也不多,很快就轮到鞠远了。B超的探头在她的乳房上不停地滑动着,她能感觉到学校请来的大夫特别认真,最后探头在她乳房上的一点停了下来,大夫开始按动着键盘、鼠标,似乎在测量着什么。凭着经验,鞠远的心一阵阵紧缩,胸口也一下子憋闷窒息起来。

“大夫,我这里有东西?不要紧吧?”

“嗯,一会再说。”

鞠远觉得似乎有一道响雷从自己头上劈下来,直劈得她两眼发黑,身体一阵阵发麻,整个人都瘫软在床上。从大夫的口气来判断,问题应该很严重,否则她不会这么隐瞒自己。

“我不放心你,跟我来!”检查完,大夫终于说话了,又招呼鞠远到里面的一间屋子,因为那里还有一个大夫在做B超检查。

“你再帮这位老师查查,我不放心她。”

鞠远的头有些大,身体僵硬地再一次躺下,让另外一个大夫再做一次检查,真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情,她觉得像上了审判台,不知道要判下来个什么重刑。

“怎么办?让她到医院做进一步检查?”两个大夫交换了一下眼神。

“大夫,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两个月前检查过,说是不要紧,有一个很小的结节……”鞠远不紧张是假的。

“在哪个医院?”那大夫面无表情,轻轻地把B超的探头挂好,转过头来看着正在整理衣服的鞠远,口气很是平淡。

“省肿瘤医院啊,说是有一个小结节,注意观察就行。”鞠远盯着大夫的眼睛,仔细地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个大夫听了以后,没有接鞠远的话茬,而是转过脸对之前的那个大夫说,“刚刚就有一个,被结节挡住了,其实是乳腺癌!”她的脸上突然流露出一丝坏笑,让鞠远看着很不舒服。

“大夫,你的意思是我是恶性的?是癌?”虽然鞠远很紧张,但是口气却出人意料的平静。

“不一定,你再去查查吧。”大夫脸上的表情很是平淡,似乎再也不想多说一句话了,鞠远也没心思再问,整理好衣服后走了出去,轻轻地关上了诊室的门。

走出校医院的楼门,鞠远再也无心走下去了,一屁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她有些慌乱,有要崩溃的感觉,此时此刻太需要有一个人支撑一下了,于是她拨响了老公于扬的电话。

“您拨的电话正在通话中,请您稍后再拨!”鞠远的胳膊松软地垂了下来,于扬总是这个样子,在她需要他的时候,从来不能在第一时刻出现在她的眼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又拨响了姐姐的电话。

“我正开会呢,一会给你打过去。”姐姐的声音很低,说完后匆匆挂掉了电话。

鞠远真想把电话给砸了,这是怎么了,自己最痛苦的时候,连个电话都打不通。哎呀!鞠远用手拍着头,然后双臂抱着膝盖,不由得感叹道:老天啊,你真会折磨人,我到底是犯了什么错误,让你这么对待我?

“我好像得了乳腺癌。”鞠远还是给姐姐发了条短信,她觉得压力太大,自己一个人根本就扛不过来,还是想得到姐姐的安慰。至于老公于扬,十几年的婚姻,已经折磨得她对他完全失去了信心。

“怎么回事?你怎么知道得了癌?”姐姐的电话很快回了过来,看来她已经无心再开会了,偷偷地跑了出来。

“体检,我感觉大夫的反应不太对劲。”

“大夫怎么说的?”

“让我到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还说前面有一个人跟我的情况很像,结节下面是癌。”鞠远有些想哭,她真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是她知道不能,因为这是在学校,来来往往都是人。

“你别着急,人家说别人是癌,又没说你。不过不管怎样,你明天让于扬陪你到医院检查一下,别忘了告诉我结果,别拖,就算是癌,咱发现得早,也能治好。”

跟姐姐通完电话,鞠远的心情总算是平静了些,她站了起来,往回家的方向走。没想到这时候电话却响了,是于扬。

“老公,我们学校体检,大夫怀疑我是乳腺癌。”鞠远终于把内心的不安完全发泄了出来。

“啊……”电话那边沉默了,马上于扬的声音又从电话里传了出来,“在问题没有弄清楚之前你不要着急,很多人都得了乳腺癌,到现在还好好的,你别怕。孩子出国上学的事情得赶快办,你在不在单位?你单位的介绍信还没开呢。”

“我現在就去。”鞠远的眼睛湿润了,她没有想到于扬居然是这个反应,心中那份厚重的失落感也咣当坠地,直砸得地面尘土飞扬,模糊了她的视线。

2

吃过晚饭,鞠远像一根木头坐在餐桌旁,两行眼泪热热地流了下来。屋顶的吊灯本来是三只灯泡,不知道为啥今天突然坏掉了一只,客厅的光线有些不足,昏黄得让鞠远很不舒服。家里三个人,三只灯泡,突然坏掉一只,自己又得了癌,难道这真的是意味着自己将要离去?

于扬默默地坐着,没有太大的反应,脸上的表情很是复杂。鞠远看了他一眼,读不懂他的思绪。

“我已经托人在肿瘤医院找好大夫了,说好了明天上午过去。你先别瞎想,是什么情况还不知道呢。”于扬终于说话了,语气十分平静。

看着于扬那么平静的表情,鞠远心里苦苦的、涩涩的。她尽量克制着自己心头那股熊熊燃烧的怒火,静静地躺在床上,偷偷地抹着眼泪。

第二天鞠远早早地来到医院的住院部,看见抽血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队。桌子上分开放着几张单子,单子上面放着装血用的试管。她在那些单子里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数了数,上面一共放着六个试管。看来要抽不少血,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抽这么多啊?”

“嗯,你是要做手术,当然要抽得多。”护士一边给鞠远右肘窝的血管消毒,一边说着。

血抽得很多,鞠远感觉到右臂开始发麻,护士用手松了松止血带,还是不满意。“还差两管,抽不出来了。”

“那扎另一只胳膊吧。”鞠远无奈地说。

“你一个人来的?没有人陪你,帮你按一下棉棒?”护士拔出了针头,鞠远按着棉棒止血。

“没有,我一个人来的。”鞠远的心很痛,因为一大早起来,于扬就接到电话,说是公司的员工因为工资迟迟未发而聚集在公司门口,不见他这个经理的答复誓不罢休。

“我问过大夫了,他说你不要紧,就算是情况不好也是早期,能治愈。你别害怕没事的。”于扬边说边看着鞠远。

鞠远已经看出来于扬根本就没有要陪她来的意思。她知道老公本来就是满脑子工作,现在公司又出了事,他是不会把她的病放在心上的,既然人家没有这个意思,为什么要强人所难呢。

护士没说话,用胶带把棉棒绑在鞠远的右胳膊上止血,又开始在她的左胳膊上抽血。血是抽完了,鞠远两只胳膊都需要止血,她一个人实在是招架不住,更何况手里还拿着包。好在右胳膊上的棉棒用胶带缠得很结实,她只需要照顾左胳膊了。这时候心里不难受才怪呢,于扬真是可恶,一点都不知道心疼自己。眼前的事物有些模糊了,鞠远使劲眨了一下眼睛,她知道如果再不做出应对的话,眼泪马上会肆无忌惮地挂满两腮。

鞠远看了看医生的办公室,那个办公室不够二十平方米,围着墙是一排桌子,六个大夫分坐在各自的电脑跟前,房间中间是一张大桌子。她不敢贸然上前,因为昨天看的大夫只说了让她住院做手术,却没说谁是她的主治大夫,所以她只能先确认了哪个是她的主治大夫罗海恩,才走上前去。

“罗大夫,我是鞠远。”

“你来啦,我得给你做进一步的检查,跟我来。”于是鞠远跟随着罗海恩来到旁边的检查室。

“罗大夫,什么情况?”

“目前根据经验来看情况不是很好,不过这得进一步检查,不能太早下结论。不过你不要怕,乳腺癌跟别的癌不一样,一般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人都能治好,治愈率是很高的,就是转移了,通过化疗也能得到进一步的控制。”罗海恩又把鞠远领到他的电脑前,开始填患者信息。

鞠远拿着罗海恩给她开好的化验单,先是测完心肺功能,然后是拍了胸片。她知道钼靶是目前诊断乳腺癌最简便、最可靠的检测手段,所以当她走进钼靶检查室,有一种马上要被宣判的感觉。果不其然,拍完片子,里面的大夫叫她进去,摸了摸她乳房上的肿块,还问了一些其他情况。

“大夫,是不是情况不好?”

“目前感觉是不太好。”那个年轻的男大夫皱起了眉头。

出了检查室,鞠远开车往回家的路上走,她意外地感觉到自己还是很轻松的,她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勇气,独自一人来面对得癌这一可怕的现实。她觉得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该把这一消息告诉于扬,不管怎样,她还是想有个人支撑自己一下。

“老公,两个大夫都说是癌。”

“嗯!”于扬只是嗯了一声,电话那头没有听出来有任何的着急或者是悲伤。“那你咋办?回家?”

“我回家呀。”鞠远已经习惯了于扬的无情,对他的冷漠,没有太多的感受。

午饭还得自己做,鞠远忍不住掉下了眼泪。两个小时前就给于扬打过电话了,到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连个电话也没回过。于扬就是这么一个人,整个人似乎是用胶皮做的,没有任何感情可言,你对他好也罢、坏也罢,他对你的态度永远都是一个样子。再比如说屋子着火了,他躺在床上是懒得去救的,直到火烧得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才会起来救火,这时候估计火已经大到救不了了。于扬就是这样,他不是不在乎鞠远,而是他的神经异常粗大,等他反应过来鞠远得的是绝症,需要一个肩膀依靠的时候,估计鞠远早已经变成一把灰了。

吃完自己做的面条,鞠远蜷缩在床上。都快中午一点了,于扬还没有回来,估计他还是忘不了单位的那一顿午饭,在他的心中,似乎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这揪得鞠远心头一阵阵剧痛,几近崩溃,窗前的阳光也显得分外的血红。想想自己的人生实在是坎坷,经历过好几次大起大落,以前碰到的人和遇到的事儿,都是只虐自己的心,这一次命运却是狂虐着她的身体,撕扯着她的心。这个时候她特别想妈妈,以前她受伤的时候,妈妈总会陪着她流泪,如今妈妈驾鹤西去了,只留下她一个人了。鞠远抹着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在梦中见到妈妈,妈妈从来都不跟她说话,她哭着、喊着妈妈,妈妈也不回头,她一直在追,却怎么都追不到妈妈。

于扬回来了,并没有着急着过来看鞠远,而是拿起餐桌上的一根香蕉,剥开慢慢地品尝着。良久才走到床边,坐在床角,默默地看着她。鞠远崩溃了,她没想到跟自己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老公,居然对自己得癌是这么一个反应。

“滚!”鞠远声嘶力竭地大喊着,这几天她终于看清了于扬的无情,以前自己没生病的时候,还真不知道他居然能冷酷到如此地步。

于扬显然是受到了惊吓,扭头去了另一间卧室睡觉去了。鞠远越想越生氣,追了过来。“真过分,我都得癌了,你就是这样的反应?就说是你不在乎我,我爱死爱活跟你没有关系,难道你也不算计算计自己的利益?如果我死了,我看对你的影响也很大!不对啊?你是不是心里特高兴,如果我死了的话,你就能名正言顺地换老婆了?”鞠远越说越气,于扬显然是被鞠远的气势吓着了,闭着眼睛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鞠远突然跳到床上,狠狠地踹了于扬两脚。

“单位的职工因为发不了工资闹事,这个你一大早就知道的,你的病不要紧,是早期,能治好……”于扬说话的声音很小,鞠远懒得听这些。

下午,鞠远敲开了郭院长办公室的门。

“院长,我得了乳腺癌,近期要做手术,得休假了。”

“你在逗我玩?”郭院长满脸的疑惑,“你得了癌?我没听错吧?”

鞠远看了一眼郭院长,“这还有开玩笑的?”

“我看你这么平静,还以为……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刚刚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的人,传说中的人这个时候应该是被吓个半死的。这样吧,你安心治病,你的工作我来安排。”

“谢谢院长。”鞠远说着往门外走。

“等等,这个事我不会跟别人说,如果你不想让别人知道的话。”在鞠远的脑子里,郭院长从来都没有这么细心地体贴过下属,看来他也是第一次应对得了癌症的同事,在感情上他是很同情的。

鞠远转过身来,“我不介意别人知道,主要是你得给别人一个交代,为什么给我请这么长时间的假、还这么急,我是不想给你添麻烦。”鞠远说得很认真,她觉得只要她漂漂亮亮、精精神神地出现在众人面前,别人就不会有什么邪恶的想法,她坚信,她能压得住。

3

鞠远再一次站在罗大夫的面前,听着他分析自己的病情。

“目前看起来是早期,治愈率是相当高的,一般能达到95%左右,所以你没必要太担心。不过也不一定就是癌,有时候拿出来化验跟仪器看到的不一样。”

鞠远看着眼前干净帅气的罗大夫一直在安慰自己,又听说是早期,且治愈率极高,一颗心总算是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安安静静地回到她的胸膛里。

出了医院的门,鞠远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给姐姐打电话,报个平安,免得她担心。姐姐听说是早期,心也就放了下来。“你不要太担心,我周围就有两个得乳腺癌的,她们都没事,都过去十几年了,人还好好的。”

杨大夫中等个头,四十岁上下,头发却已花白,长得很有特色,人精瘦,所以看起来像日本人。他是手术主刀大夫之一,现在他在给鞠远讲手术的全部过程。

“整个手术是这个样子,先局部麻醉,把瘤拿出来冰冻,半个小时后出结果。如果不是癌,那是最好的,第二天出院。如果是癌,就得再一次做全麻手術。”

“你是早期,没有必要太担心,一般情况是会治好的。”一旁的罗大夫也很柔和地说。鞠远抬起头看了看他,突然眼泪遮住了视线。这几天她几度在惶恐中徘徊,就是这个声音,一次又一次地温暖着她,把她从极度的痛苦中拉扯出来。

这天要做手术了,姐姐跟于扬陪着鞠远早早就来到医院,护士给她扎上留置针输液。当鞠远跟着一个小大夫走进手术室的时候,心里难免紧张起来。她感觉手术室里站着好几个男大夫,都捂盖得特别严实,看不出他们的真实面目。

“把上衣脱掉,躺在床上。”不知道是哪个大夫在招呼她。

现在的鞠远穿着病号服,长长的头发盘在头顶上,乱成一团,没有化妆的脸上,显现出蜡黄的颜色。她的整个身体软软的,似乎没有一丝力气,走路都很困难。原因是刚刚做了一个钼靶定位,一根钢丝贯穿了她的乳房。人啊,真是经不起折腾!现在的鞠远已经是面目全非,弓着腰、驼着背,走路胳膊都不能摆动,以前身上的那股浓浓的书香气,更是无从谈起。不过虽然让一根针折腾成这个样子,又是进来做手术的,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恐惧或是痛苦的表情,只有满脸的平静。

鞠远刚躺在手术床上,就有一个大夫把她的头扭到右边,然后用一块大布盖住她的身体,只露出乳房。她看不到左边站着几个大夫,感觉是三个,心越揪越紧,因为她知道,刀已经架在那里,说得难听点,她要挨刀了!

“别紧张啊,给你打麻药。”鞠远听见麻醉师在说话。

这哪里是在打麻药,明明是一把刀一直在往下割,那疼实在是钻心,鞠远忍不住哼出声来,后来她居然哭了起来,手不由得一阵乱动。

“手还能上来?深吸气!”麻醉师的口气还是很和蔼的。

“用这个。”不知道是哪个大夫给她的手里塞了个练握力用的橡皮圈,鞠远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使出浑身的力气握了起来。一边又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躺在走廊外面床上等着做手术的人,听见了自己的惨叫声,大概要连鞋子都顾不上穿就跑光了……

不管鞠远反应多么大,大夫手上是不能停的,他们要把那枚毒瘤拿出来,否则它会要人的命。

“她怎么反应这么大啊?”站在一旁的小大夫不由得问。

“她还良着呢!现在看来情况很好。”杨大夫的声音很平静。“缝上几针,不出血就行了。”他又吩咐了正在给鞠远缝合伤口的大夫。

等鞠远从手术床上坐起来穿衣服的时候,杨大夫站在她对面。“你需要补充营养,先回病房输液,等着结果出来。”

“输液?”鞠远有些纳闷,心里琢磨着怎么不继续手术了?不由得扭头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罗海恩,罗海恩向她点了点头。

4

鞠远从来没有幻想过冰冻的结果会是良性,一般情况下是癌,她纠结着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不完整的人。

旁边床上的病人正在接受化疗。鞠远还是第一次见到化疗中的病人,根本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可怕。就拿眼前这个病人来说,面色红润,体态丰腴,人看起来也很精神,根本就不是传说中要吐到一塌糊涂的样子。问其原因,说是打了止吐针,还喝了650元一盒的止吐药。而病房里的另外一个病人情况稍差些,没有钱买止吐药,说是吐过两次,不过情况还不错,午饭吃得很香。

挨着门住的病人显然是来自农村,鞠远看着她头顶的头发几近掉光,不由得泛起一阵怜悯之情。“你这是第几次化疗?”

“第二次。”那女人看起来三十出头,她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捋着头发,鞠远的心头一阵颤抖,因为那女人的手指间都是掉下来的头发,厚厚的一把,她很习惯地把头发扔在地下,让人看着很不舒服。鞠远再也不能平静下来,看来她也要经过化疗、脱发这个过程,头上的头发全部掉光,这个似乎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

“大夫说我雌性激素水平太高,得打针降低,可是那个针太贵,一针一千多,一个月一针,真是发愁……”

鞠远心里很痛,唉,真是人穷,连命都不值钱了。

看大夫的反应,不可能不是癌,我还是准备再进手术室继续我的手术吧。鞠远微笑着,心里却满是那女人掉光头发的头皮,不由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她不想变成这个样子。

“现在都一点了,中午大夫们也得休息一下,看来我得下午再去做手术了。”鞠远正说着,却有一个大夫在门口喊她的名字,让她进手术室,再一次继续她的手术。再也没有悬念了,冰冻结果是癌!

鞠远穿上拖鞋,正准备跟着大夫往手术室走,突然听到走廊里有人一路小跑,喘气声隔着墙也听得分外清楚,那喘气声似乎还伴着低低的抽泣声。那抽泣声直奔她住的病房而来,没等她看清楚来人是谁,已被那人一把搂在怀里,她的肩上一阵温湿,那是好朋友关蓓的眼泪。

“你怎么不告诉我,怎么就不告我一声啊……”关蓓根本忍不住,哭出声来。

“我没事,真的!大夫说是早期,能治好!”鞠远拍着关蓓的胳膊,这时候关蓓才发现鞠远手上的留置针,下意识松开了手。鞠远抬起手为关蓓擦着眼泪,她的心一阵抽搐,真的是面临生死才能看清楚周围人的人性,关蓓这个十几年的朋友自己真的是没有看错。可是,鞠远扭过头看了一眼站在身后的于扬,她的心一阵冷风吹过,实在是荒凉。

再一次走进手术室的大门,鞠远就被要求躺在手术专用车上,然后由一个大夫推了进去。鞠远的大脑停止了转动,她不想再往下想了,爱咋咋吧。

“你在这里等等,我们准备一下。”那大夫把鞠远推在一个房间的门口,自己却走了进去,一会儿又拿着液体出来,给鞠远的脚扎上针,开始输液。

“你们中午就不休息?不吃点东西?”鞠远想着现在是中午一点。

“我们哪里有时间休息啊,饭也是胡乱吃上两口。”那小大夫不带一丝的情绪在里面。

“这么忙?你们真不容易。”鞠远还是第一次了解到做大夫的艰辛,不知道为什么,她的脑子里突然闪出了罗海恩的影子。是啊,这几天看见他从早到晚一直都很忙,看来他每天也是很辛苦、很劳累。即便是这样,他还得静下心来,一次又一次地安慰着病人,他是个好大夫。

“唉,我们中午从来都走不出手术室。”那小大夫的口气中,终于带出一丝的无奈,说完后又进了那间屋子做准备去了。

这时候,有一个大夫推着一个病人走了过来,推到鞠远身旁,却不再往前走了。现在楼道里只有她跟那个病人躺在推车上,就不由得扭过头来,看了看身边那个被全身麻醉的病人。那病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妇女,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微张着嘴,半睁着眼睛。让鞠远愕然的是,那病人的眼角,居然挂着一串长长的眼泪。这让鞠远看得浑身都不自在,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一种要逃出手术室的冲动。

再一次进入手术室,鞠远很快就把心情调整到最佳状态,她微闭着眼睛,等着麻醉师把她带到那个无知无觉的地方。

鞠远看见站在头顶的护士,拿着氧气罩准备套在她脸上,她闭上眼睛。不知道为什么,她满脑子是挂在那病人眼角的一串眼泪……

当鞠远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回到病房,胸前厚厚地裹了一层,压得她呼吸很是困难。罗海恩进来说了些注意事项,最后又安慰她说手术很成功,她的情况很好,发现得很早。即便是这世上最温暖的声音,她也没有心思去细听,只顾暗暗感叹人生的凄凉。

看看夜色已经很深了,关蓓执意要待在医院里陪她一宿,她知道关蓓孩子还小,没有妈妈在身旁会闹上一个晚上,再说病房还有其他病人和他们的家人,实在是没个歇脚的地方。她很想跟姐姐、关蓓在一起,跟她们说说自己在手术室里的遭遇和连日来的恐慌和痛苦,无奈她们都不适合待在这里,还是让于扬陪她过夜最好,于是她就硬是让她们走了。病房很是安静,她想着于扬能过来握着她的手,传递一丝温暖给她,告诉她他知道她内心的痛苦,可是这只是个奢望。此时的于扬拿着一本书看着,看得很认真,似乎忘记了这是在医院,而且他竟然不觉得那张椅子坐上去很不舒服。

5

罗海恩坐在办公桌前,他实在是太累了,早晨8点开始上班,中午还有手术,也就是到了现在下午4点以后,他才有时间安排第二天病人的手术或者是化疗,然后给病人写出、入院记录。鞠远轻轻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此时的鞠远又画上了精致的妆容,头发却剪得很短,穿着一袭绣着花的紫色旗袍,外面搭着一件黑色的针织衫,越发显得干练、优雅。她脸上带着淡雅的笑容,看着罗海恩。

“我把头发剪了,准备化疗,麻烦你安排一下。明天不来,我得安慰一下我的家人,我后天过来吧。”鞠远面带微笑地说。鞠远就是这个样子,太特别了,一般的病人第一次来化疗都特别紧张,满脸的痛苦。要知道传说中的化疗是相当的恐怖,一般的人听着都有毛骨悚然的感觉,更别说自己去化疗了。而鞠远则是一脸的轻松,还满脑子的别人。

“谢谢你啊,这段时间你一直安慰我,为我做了那么多。”鞠远的眼睛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水,她看见罗海恩心里顿时暖暖的。是啊,或许是上帝看到她可怜,得了重病都没有人管,就把这世界上最有爱心的大夫带到她身边。

化疗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痛苦,鞠远很轻松地度过了第一天,罗海恩到病房看过鞠远,见她没什么反应,放心地走了。他每天都在埋头忙着他的工作,要做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早晨的例会,手术前后病人的检查、手术,病人化疗、出院、入院安排,以及病人用药计费。他的大脑每一分钟都处在紧张的状态之中。正当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鞠远却举着输液架子,默默地站在他旁边,她已经等了一段时间,只是罗海恩没有发现。鞠远永远是这样,从来都不肯主动打断他的工作,因为她知道他有多么忙。

“罗大夫,我怎么一天比一天难受,这里面不会有问题吧?”鞠远素面朝天,看起来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彩画。

“你怎么举着个输液杆子就来了?你老公呢?他怎么不过来说?”罗海恩显然很是诧异,“你可不敢一个人待着,化疗很危险的,你怎么总是一个人啊?你老公呢?他哪儿去了?”能很清楚地看出来罗海恩对于扬的不满,估计在他的眼里,于扬是个很差劲的老公。

这个医院乳腺癌的化疗一般是输四天的液,第一天用化疗的药,后面三天用的药都是弥补第一天化疗药物对身体造成的伤害。

“他公司里有事,说是一会来。”鞠远的心酸酸的,她知道老公公司刚做了一笔大业务,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发不了工资,员工们每天闹事。今天一早于扬就去公司了,走的时候她再三嘱咐,处理完公司的事情就来医院,化疗会让她很难受,她希望于扬早点出现在她身旁。可是现在都下午两点了,于揚连个影子都没有。

“公司里可以有事,可是你现在是化疗,他应该先把公司里的事情安排好,然后来这里照顾你,老让你一个人待着,检查没人管、化疗没人陪,这算怎么回事!”罗海恩皱了皱眉头,突然转变了话题,“什么症状,我先听听。”

“恶心、头发懵。”

“这就对了,还是化疗,我给你加点止吐药吧。”

“我不行了,实在是想吐。”鞠远说完匆匆转身回了病房。

化疗实在是让人难受,鞠远感觉到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像傍晚起潮时的海水,一阵一阵凶猛地拍打着她瘦小的心脏,她几乎走不出卫生间,不停地干呕着,身体也软得像一块海绵,很难维持直立的形状。

“怎么你又是一个人,你这个老公真是的……”姐姐突然出现了,她把行走困难的鞠远好不容易扶到病床上,又拿了纸巾给她擦干净嘴边的污秽物。“我就知道他一准不在,幸亏我请了假过来看你。”

一行滚烫的泪水从鞠远的眼眶里流了出来,如果不是得了大病,她还真不知道于扬对自己是如此的不上心,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真的是说不清楚,因为他们夫妻之间没有什么大的矛盾,而且一直以来被亲戚、朋友们认为是最和谐的一对。或许是鞠远一直表现得太过强大了,这让于扬认为她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好吧。或许在于扬的眼里她就是一扇结实的铁门,可以不用心呵护,如果自己是一扇玻璃门的话,估计于扬就不会这么粗心了。即便是这样,自己也得对婚姻或者是对于扬得有点要求啊,现在这个样子,婚姻似乎没有了存在的意义。鞠远好想跟姐姐大哭一场,可是病房里还有其他的病人,还是把自己伪装成最坚强的样子吧。她越来越感觉到自己面对生死可以心平气和,可是面对于扬的冷酷,她的心就不能不乱了方寸。

看来罗海恩有些不放心,不一会他又到病房,看到鞠远再无大碍,才回到病房旁边的医生办公室。鞠远不由得一阵感慨,一个素昧平生的大夫都这么不放心自己,而和自己一起生活多年的丈夫却是如此的冷漠。

再一次化疗,鞠远却感冒了,这让罗海恩犹豫不决,他害怕化疗加重鞠远的感冒,看了看鞠远精神还不错,于是大胆决定让鞠远进行化疗。那天是星期六,罗海恩刚刚值完夜班,他有些累,打开电脑,再一次下医嘱,安排完病人的化疗,来病房看见鞠远并无大碍,就回家休息了,今天他终于可以休息一天了。

鞠远看了看守在病房的于扬,他还是很认真地看护着自己,因为今天休息,员工们终于能消停一两天了。鞠远多么想有一个人的肩膀可以让自己依靠一下,可是于扬从来都是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不在身边。这么多年的相处,于扬已经把鞠远的心智练得铁硬,从林妹妹生生地把她逼成个铁姑娘。鞠远的思维有些混乱,不管怎样,于扬今天是在这里陪着她,她心里还是有一些温暖的。

于扬放下手里的书,站在床边凝视着输液器,“你放心睡吧,我给看着。”他又调了调输液器,直到液体掉落的速度让他满意为止。

鞠远闭上眼睛,细细地体味着于扬的温柔,于扬似乎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糟糕。细细想来只要于扬在身边,他还是很体贴自己的,“你别生气”“是我不好”这几乎成为于扬的口头禅。每每于扬不在医院的时候,同病房的病人都称赞不已,都说于扬脾气好,会心疼人。或者于扬表现出来的无情,只不过是他内心的沉稳罢了,鞠远胡思乱想着。可是下一秒钟,一个电话,彻底冰凉了鞠远的心。

“今天是星期六,还会闹事?”于扬低下头向鞠远说:“工人又开始闹事了,我得去一趟。”说完就匆匆走了。

鞠远的怒火和五脏六腑像脱了缰绳的野马直冲向她的喉咙,她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举起输液杆子冲进卫生间,干呕再次让她虚脱得像风中的一片树叶,很难回到病床前。一早上她就跟姐姐说于扬今天休息,会好好照顾自己的,让姐姐放心不要过来,难道现在再打电话让她来吗?

“你怎么又是一个人?我猜你就是这个样子。”罗海恩出现在她的面前,把她扶到了床上。

鞠远实在是尴尬,因为化疗的痛苦让她摘掉了假发,现在的她头发所剩无几,她不想让罗海恩看到自己是如此的衰败。

“谢谢你,你不是走了?”鞠远的眼泪让她有些看不清站在床前的罗海恩,这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她内心的尴尬。

“你感冒着化疗,老公又经常不在,我有些担心。”罗海恩调节着输液器。罗海恩似乎再也忍不住心头压制了很久的怒火,“给你老公打个电话,让他来!你一个人待着很危险,知道吗?”

“我早让他练出来了。”鞠远知道罗海恩已经看见了她的眼泪,现在的她脸上没有一点色彩,浑身也没有一丝力气,往日的风采也荡然无存,着实让人心疼。

“练出来也不行。”罗海恩有些发怒了,“这样的老公还真是少见。”鞠远一时没了话说,她内心的痛苦谁能理解?想想自己是那么深深地爱着于扬,最终却换来这么一个结果。这几天她一直在想,自己的这个婚姻还有没有必要持续下去?想想当初结婚的目的,不过是想着这个世界上会多一个人心疼自己,可现在呢?是这个世界多了一个让自己寒心的人,居然把照顾自己的责任推给了大夫,罗海恩确实是个好大夫,可是人家有义务照顾你吗?

鞠远含着泪看着罗海恩,心里说不出的感激,“谢谢你,给你添麻烦了,我没事。”

第二天鞠远正在半睡半醒迷离之间,感觉到罗海恩冲进病房,他看到于扬来了,心里似乎放松了不少。“你可不能让她一个人待着,昨天她难受坏了,感冒着化疗是很危险的。”

罗海恩虽然是跟于扬说话,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鞠远,鞠远用温柔的目光迎了上去,心里暗暗叹道,这个大夫如此呵护自己,真是让人感动。再看看站在身边的于扬面露愧疚之色,他走过来轻轻地抚摸着鞠远的手。

“是我不好,”于扬说话的声音很怪,“刚才来的路上,我突然想起来公司的小夏也是得了癌,前段时间本来想去看看她,说是到北京看病去了,我想着今天再问问她看病回来没有,结果她的家人说她人已经没了。”于扬紧紧地抓着鞠远的手,“知道不,她才35岁!听到这个消息,我实在是不能开车了,把车停在路边大哭了一场。”

鞠远拍了拍于扬的肩膀:“终于弄清楚老婆也得了癌,也会死是吗?”

于扬不停地点着头,亲吻着鞠远的手,这让同病房的病人唏嘘不已,同时也惊呆了站在一旁的罗海恩,他转身走了,脸上的表情让人难以琢磨。鞠遠心里叹了一大口气,看来于扬还是爱她的,只是在工作和她之间,于扬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工作,她突然又改变了之前的看法,坚信如果她真的有个三长两短的话,于扬会很伤心。罗海恩走后,鞠远才想起来,今天他应该是出门诊,不知道为什么早早就回来了,再看看窗外的雨点如大豆一样的坚硬,狠狠地砸在窗户上,方才明白一定是没有人挂号。看来他从门诊一回来就来看她了,他怕于扬不来,她又一个人待着。

鞠远站在罗海恩身旁,等着他给自己下医嘱打止吐针,今天于扬又没过来。

“怎么又烧起来了?你先给她吃点退烧药,我的一个病人情况不好,怕是要抢救,我早回不去。”

鞠远已经听到电话那边的女人发疯似的狂吼着,顿时弄清楚罗海恩的孩子肺炎很严重,可是他是医生,他的病人现在需要他,他没办法离开医院。鞠远转身走了,她没有让罗海恩下医嘱,她要让他节省点时间,好早点回家看生病的孩子,哪怕是早回一分钟。不管鞠远怎么努力,罗海恩因为抢救一个病人是回不去的,一直到晚上九点,鞠远才看见他匆匆换了衣服,一路小跑下了楼。鞠远似乎明白了什么,太多的时候人们不是不关心自己的亲人,只是因为他们是社会的人,跟其他的人和事有着这样或者是那样的关系,他们在亲人面前表现出的冷漠,太多的时候是出于无奈。

第二天,鞠远在朦朦胧胧中醒来,看见于扬坐在窗户边的椅子上,朝霞把他照得红通通一片,他正用最温柔的眼光盯着鞠远,像是在欣赏着一件这世界上最完美的艺术品。无疑他是爱她的。

责任编辑孔文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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