螽斯随想

2020-04-14 04:46宋烈毅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吊兰球鞋梵高

宋烈毅

鸡冠花不可动摇

鸡冠花不可动摇。这株从门前石头缝里长出的鸡冠花,我屡次经过屡次熄灭自己内心想要将它一把拔起的冲动。我知道不仅是我,也许每个路过此处的人都曾有过类似的冲动,因此这是一株有可能被很多人“拔起”又活过来的植物。因为在石头缝里存活,它的坚定总能控制住它的招摇。如果它也有内心生活,它无数次的思想斗争都是在对“招摇”的反抗和拼搏,因此它极有可能是在抗争中塑造了其形象的植物。它的形象在石头缝里上升,逐渐变得高大,它就直接奔向生命的主题,结出了完美而丰硕的花穗。作为一个过路人,我总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经过它——这一株单薄的植物,在想要将它“一把拔起”的时候,内心总有否定的力量在制约。我尚不能说透这是为什么。

经久不衰的人物形象

今天,我猛然发现小区的保安就像梵高画作中的模特。这就是看了太多梵高画作的后果!有意无意地和他攀谈的时候,感到他就像梵高画中的模特,是梵高未完成的肖像画系列中的某一幅,但这个人物还活着。而当我看到小区里的一些植物的时候,却从未想起梵高,也不觉得它们应该走进梵高的画框中,说到底我无法像梵高那样在极其普通的植物面前激情燃燒。也或许,植物们本身并不具备精神上的因素,唯有一个人长时间地对它们倾注感情之后,它们才会有话可说。这些植物勾不起我对梵高画作的回忆,也无法将我的生活照亮,尽管它们中间有一些曾经成为梵高画中的静物。如此说来,这个小区的保安似乎具备梵高画作中模特的特征,或者说是梵高画作中的模特又来到了我们当中。显然,我从这个小人物的身上看到了梵高画作中的肖像风格,虽然那个时代并未卷土重来,但那个时代的某些人物还生活在我们当中,他们的精神和气质经久不衰。

厨房里的教育

在淘米做饭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就想到一个选择一粒米做微雕的人,他的一生都在过着一种微雕生活。他选择了一粒米而没有选择发丝和树叶,他愿意为一粒米卖命。这就是他的宿命。在他将工作做到极致的时候,在最后的时刻,我们将会在放大镜下看见他镌刻在米粒上的墓志铭。那应该是他最得意的作品。我由此不得不想到一种为了墓志铭的写作。而对于我,仅仅对于我,在厨房里我反倒越来越容易浮想联翩了。

含有羞涩的艺术

我闭上眼想象的画面中出现了盲人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的歌唱。我想起了他演出过程中羞涩的微笑,他始终在一种沉思默想中表演歌唱,表情鲜有激动之时,即便旁边有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歌手伴唱。因为看不见,他直接将歌声传递给我们的耳朵。因此,他站在舞台上,是面向耳朵的,掌声响起的时候,他才会想起手。他的羞涩也体现了他作为一个盲人的困难,必要时他不得不扶着一台钢琴演出,以保证自己的位置不偏离舞台正中。他用羞涩的微笑回应掌声、女伴的拥抱,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歌唱的艺术因为含有羞涩而变得愈加委婉。在觉得生活中缺少羞涩感的时候,我闭上眼想象这些画面,一直到我既感动又羞愧难当,我才愿意缓缓睁开双眼,走到阳台上远眺。

螽斯随想

我不了解它或者我还在拒绝它。当一只螽斯在窗前灌木丛里歌唱的时候,我仅仅凑近它生活的地方偷偷窥视了它一下,我头一回亲眼看见螽斯,单个的,被它壮硕的体型所震撼。而街头装在竹笼里被贩卖的螽斯,我已经见过无数回了,但那都是有关笼子及其囚禁物的一种感受,我所接受的是一种怪异的氛围:路灯照着一群挑选竹笼和被竹笼囚禁的虫子的人。一群笼子和一群人的说法本身也是怪异的,但在这街头上正是如此。我不认为一只在灌木丛里歌唱的螽斯比关在笼子里的螽斯更为鲜活,也许情况恰恰相反,在囚禁的状态下,螽斯也许更为活跃,它们要拼命地替这个贩卖者歌唱,而这又是非常糟糕的,糟糕透了。在热闹的街上,笼子在晃,我的耳朵嗡嗡的,同这只藏匿于茂密灌木中的螽斯一样,在街上我也是单个的,但我远没有它如此健壮,我充其量只能发出叹息或者自言自语几句。在所有最好的关系里,有一种莫过于一个人在房间里,而螽斯就在他窗外的灌木丛里生机勃勃地歌唱,旁若无人地歌唱。

“第一眼”的命运

我在清晨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一盆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吊兰。我曾希望清晨醒来第一眼看见一匹马,在草地上安静吃草的马—— 一匹真正自由自在的马和真实的草地,而不是一幅画。在看见马的愿望无法实现之后,我只好在天花板上悬挂了一盆吊兰。在吊兰到来之前,我所看见的是空白的天花板,我对于一匹马在草地上安静地垂着尾巴的想象恰恰是面对着它产生的。现在,我的想象止于这天花板上愈发蓊郁的吊兰,它分了很多杈,明显地想证实我写下的这个句子:“一盆吊兰在天花板上拼命想成为无数盆吊兰。”丢掉它,我也许就不再适应留下了空白的、什么也没有的天花板了。这清晨“第一眼”的命运让我想起了“第二眼”“第三眼”乃至所有“看见”的艰难。

“我正在经过我”

“我正在经过我”——这个念头产生于夜色中。在某条街上,一个人在月光下不停地踩着从垃圾箱中滚出来的气球,他拼命地踩着,一只也不放过。我远远地看着他模糊的身影在夜色中晃动,一些气球在他身边滚着,而另一些气球炸成了碎片。不等他将这些被人抛弃的气球全部踩碎,我就已经离他而去,头也不回。他在发泄中制造出来的某种气氛使他拥有了一份领地,就在这夜色中的街头,虽然仅仅是围绕着垃圾箱的那样不起眼的一块地方,却不容他人进入——或者说,是我暗中给他圈画了那样一个发泄情绪的地方,以阻止我的踏入。我远远地看着他就像看着另外的一个我,任其在阒无人声的地方和气球作战。在这冷清的街上,他需要这样让气球的碎裂声此起彼伏的时候。当缓缓地说出“我正在经过我”之时,我对一个陌生人的关怀已经一点一滴渗透进了那个夜晚,渗透进了那被气球碎片分割的夜色。

晚上散步回家

当一双球鞋被一个人穿着走了漫长的道路之后,它慢慢就有一副面孔了——这是我晚上散步回家时所想。我在清除了粘在鞋底上的一块别人嚼过的口香糖并将鞋子彻底洗刷干净之后,认真地端详了我的旧球鞋,我发现它是有一副面孔的,它显然变旧了,裂痕布满鞋面,颜色不再是如初的洁白,而是灰白,但它像我一样保持着一种从容和淡定,甚至不乏热忱。如果我会画,我就要画这样一双白球鞋,它每天都在某个时间准时地晾晒在窗台上,从来不出意外。我在画面里添不进去任何别的东西,我只愿画这双颜色已经发暗的旧球鞋。我是在别人嚼过的口香糖的气味中洗刷着自己的白球鞋,之后也在这种气味中上床睡觉的,这说明生活有时也是荒谬的,荒谬到极点的时候,我反倒变得更加理智了。我清醒地躺在床上,非常愉快地畅想着自己来到了一个挂满了自画像的画廊,在各式各样的自画像中,只有我奉献了一幅特殊的自画像,那就是这双发暗变旧的球鞋。晚上散步回家,我有时需要在一种自我感动中进入梦乡。

“馒头”的精神性

一边是闲暇和舒适,一边是压力重重,我吃馒头未曾获得精神上的解脱。我在一个人啃馒头的时候总希望脑海里出现一个用碎馒头喂水里的鱼的人,而不是馒头店里揉面粉的人。这说明我需要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通过一种追忆获得一种轻松和兴致。但就在我一边啃着馒头一边追忆这个蹲在湖边喂鱼的人的时候,馒头店里费尽体力揉着面粉的人总是现出他繁忙的身影,他分明是在给我制造另一份生活的压力。馒头既和“兴致勃勃”这个词联系在一起(当它被捏碎了丢到水里喂鱼的时候),又和生活的艰辛不可分割。对于馒头,我的精神体验是:它至今像一座山,需要我翻过去。

盥洗室里的感叹

我的洗脸池也并非总是平静的。比如今天晚上在盥洗室,我在洗臉池里发现的一只千足虫,它无奈地在光滑的池壁上爬着,一直打着滑,爬出一个洗脸池于它而言是多么艰难。但我看到它一直在爬着又跌落,跌落又向上爬着。我由虫子极易想到“我”,而不是他人。总的来说,我是一个极易通过微小景象反思自我的人。在我扒着洗脸池俯视着它里面的时候,觉得里面像是在演出一幕独角戏,故事情节单调重复,故事的主人公令人同情。如果说洗脸池是剧场,那么这幕戏表演的全过程就是在抵抗剧场——这是一场多么辛酸的演出!

沉默的风景背后

我在塞尚的画作中得到了采石场的风景,并把它移植到生活中。我希望每个人在夜以继日地干着艰苦而单调的工作的时候,都能够有滋有味地享受到他的采石场风景。虽然每个人都像一个粉尘满身的采石工人,但都非常心平气和,他们坐着休息的地方是石头,在夜里躺着仰望星空的地方也是石头。石头不再是人们怨恨的对象。反过来,也可以这样说:他们被我移到了一幅宁静的采石场风景画中,甚至根本不需要邀请,我就能够在纯粹的风景画中看到他们隐匿的身影——他们就在沉默的风景背后。

冬日雪后

我想扮演一个卖大白菜的人的地方是在一家珠宝店的门口,是在冬日雪后。在这家新开张的珠宝店的门口,我观看过它的夏日夜场表演,只看了一会儿,我就看到了很多欲望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膨胀。它的演出既开始于艳舞表演也结束于艳舞表演。在很多热衷于看热闹的围观者中间,在滚了一地的气球中,我可能是这个夏夜唯一想到它门前冷清的样子的人。我想到将来,就在不远的将来,也许就在一个冬日雪后,那时我再次经过它的门前,我就像一个卖大白菜的人走到这里——那是它的艳俗彻底消退的时候,我想象自己是一个卖大白菜的人,是为了能够像他那样在劳累和饥寒之时独自享受它门前冬日雪后的暖阳。但在得到暂时的温暖之后,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像他那样继续踩着积雪一路沿街叫卖。

我走过的那根水泥管子

房子外面堆放的这些水泥管子,当我在每日的观望中感到枯燥乏味之时,需要我一个人在上面走过。最好就在这个下着小雪的冬日黄昏,我一个人在水泥管子上张开双臂默默地走着,只在其中一根水泥管子上走过,剩余的似乎被我冷落。然而,这些随意堆放在空地上的水泥管子看上去都是相似的,谈不上美与丑,因此我并没有做出任何选择。我走过一次就不会再走第二次,我认为我走过的那根水泥管子已经能够影响它周围的同类,虽杂乱堆放,却有某种氛围。它足够笼罩我的房子和这个飘着小雪的傍晚。

在商场的一个角落

作为一个内心渴望成为钢琴师的人,我却总是想象自己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中:我在商场的一个角落里独自弹奏,尽管我可以把一首曲子弹得行云流水一般,但我无法在音乐的旋律中倾注自己的全部感情,在一种心甘情愿的配合中,我替人们制造着购物时的背景音乐。从我的指尖中流淌出来的只是一些蹦蹦跳跳的音符,它们撞击在商场的吊灯和大理石墙面上,也落在人们的身上,毫无生机,没有艺术性,更无灵魂可谈。照此看来,我也许只想成为一个靠弹琴来谋生的人。在川流不息的商场里,我的琴声是可有可无的,人们从不为之动容,我也习惯了人们的冷漠。在那样的环境里,我只能弹着一些看似欢快而流畅的音乐,我只是无动于衷地弹着。但久而久之,在那样的环境里,我竟然也有想表达自己灵魂的时候,我一直抱着这种冲动在商场的一个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终有一天,在一种不可遏止的痛苦的情感作用下,我将爆发于最后一个顾客离开空荡荡的商场之时,在我如泣如诉的琴声中,人们纷纷重返商场,潮水般涌了进来——我愿意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个渴望成为商场演奏者的人身上。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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