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华的封面

2020-04-27 08:39姜照辉
参花(上) 2020年5期
关键词:心上人民政局老伴儿

办公室门口光线一暗,老华穿着那件多年的长风衣,站到了办公桌对面。他冲我一笑,皱纹像旧书本合拢了,随即又翻开。老华从斜挎包里掏出学生作业本,用食指在舌头上舔了一下。翻开空白页,摁在办公桌上拿手掌撑平,放到我面前,讷讷地说:想麻烦你给我设计个书的封面。

你要出书?我在作业本上写完,顺给他。

嗯,书名叫《无声的世界》。他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不容推辞。

书号、印刷都要花钱呐!你准备好了?我离开椅子,和他站到了桌子同侧,继续写道。

他迟疑一下,說:有一点儿,万一不够了,我把“心上人”卖了凑一下,应该差不多的。

我冲他使劲点头。他脸上的那本书又合拢了一下。

我在文联工作的十多年里,老华常给我主编的文学内刊投稿,也会拿走很多刊发有他的文章的杂志去送人。所以,他是我的常客。我跟他一直是这样交流的。

老华耳朵是不聋的。

老华原本是县副食品公司的出纳。因拒绝把公款借给经理,被调整到了食堂,负责做饭的柴火,大家叫他“供灶门的”。于是,老华常年在乡下买柴,找拖拉机运回来,还得用柴油机带动的圆盘锯锯短,劈碎。圆盘锯的尖叫使他患有慢性炎症的双耳,渐渐丧失了听力。于是,大家又叫他“华聋子”。其实,这对于他已没有任何意义了。

第二天上午,老华又来到我办公室。一进门就开始掏作业本。没等他开口,我就在手边的稿纸上给他写了:还没顾得做。他点点头,从作业本中撕下一张递给我。

上面写着:各类报纸一千二百七十九种,八万三千一百一十份。红色文化书籍一万零四百六十本。作者签名的文献书籍二百三十二册。票证、贺卡(太多,没数)。老照片一千五百三十七张。奇石三百九十七块。我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自愿把这些捐献给档案馆,你们认为有价值的可以放到展厅里,下边挂我个名儿就行了。谢谢!后边有他的名字和日期,名字上摁有大红手印。

这件事,老华以前口头给我说过多次。我们也为他的藏品建过家庭档案,还在“6·9国际档案日”做过专题图片展。他视这些如生命,怎么可以说捐就捐呢?但他这次是慎重的。我们档案馆的展厅也刚刚建成,正需要东西往里边放呢!其实,说“谢谢”的应该是我们。于是,我把老华连同这张摁有手印的纸交给了档案局分管库房的副局长。

老华喜欢下象棋。一杯白开水,在街边一蹲大半天。收棋桌时,杯子里的水一口没喝。老华左手托着下巴,上体前倾,一动不动,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夹着棋子走动。通常在二十步内给对方形成绝杀。他只盯着棋盘,一言不发。默默地下,下完默默地回家。只要对方一悔棋,他端起水杯就走,不玩了。慢慢地,也就没有人愿跟他下棋了。

也不知道啥时候,老华又喜欢上了收藏,以纸质实物居多。有些别人扔进废纸篓子的东西,他视同宝贝。退休后,子女们都成家在外地居住。他把所有的退休费都用在了收藏上,家里堆满了废旧书报,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每逢“六·一”或“五·四”节日前夕,老华蹬着三轮车去学校义务举办报刊展览。给学生讲解红色革命故事。

一次去乡下办展览,老华意外地发现了一块石头,上有一个行书“心”字,自生纹理,巧然天成,妙趣横生。他如获至宝,从此,又迷上了奇石。家里的事儿他从不过问,每天带着方便面早出晚归。老伴儿为此大动肝火,怎么吵,老华当没事儿一样。老伴儿无奈,只好分开另住了。

老华还和往常一样,穿着那件多年的长风衣,寻找他心中的宝贝。

一天,老华把带有“上”和“人”的两块文字石,放到那个“心”字石边一起把玩。老华眼前一亮,“心上人”如出自一位书法大师即席之作,墨色香润,生动活泼。老华为它们配上了底座,放置到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里。闲时,喝茶,把玩。后来,在外地的一次石展中获得金奖,有人要出一万块钱买下来。老华笑着说:既是心上人,怎能离我去?

第三天上午,我正在整理书柜,老华又来到办公室。略带忧伤地问我:封面做好没?我摇摇头,随即在信笺上给他写字:这几天比较忙,待闲时给你做。他没作声,默默地翻看我柜子里的书。随后拿出一本我主编的《房陵夜话》,问:这本送我行吧?我点点头,挥手示意他拿去。老华刚出门,又折转身来,把那书的封面掀开,让我在上边签个字。我签完递给他时,他拿出手机,叫来隔壁办公室的同志为我们照了张相。

和老伴儿分开住后,老华把旧照片中老伴儿的像都给剪掉了。一天,他找到老伴儿说:既然分开了,就应该去办个离婚证,名正言顺。老伴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说:六七十岁的人了,黄土都埋到颈脖子了,还办个啥离婚证,你不嫌丢人我嫌丢人。要去你去。老华偏着头,瞪着老伴儿,杵了一会儿,掏出作业本让老伴儿写。老伴儿抓过来,撕得粉碎,雪片一样在老华的眼前落下。

老华把子女们找回来,让他们给老伴儿做工作。孩子们觉得这样僵持着也不是个长法儿。就劝说母亲,去办个离婚证,不图柴劈开,只图斧把脱,落个各自安宁。结果,民政局的人说,办不成离婚证,原因是档案里查不到老华和老伴儿结婚登记,也就是说没有结婚证。老伴儿这才想起来,那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儿了,在农村办了酒席就算结婚。老华还是不依不饶,民政局的人说,这样,你们先登记结婚,然后再办离婚手续。老伴儿一听,转身就回家了。

老华三天两头去找老伴儿,搅得老伴儿没办法,只得闭门不见。

一天黄昏,老伴儿扔垃圾。刚把后门打开,旁边闪出一个戴着鬼脸壳面具的人,一把割草的镰刀架到了老伴儿的脖子上。老伴儿一个激灵,瘫坐下来,垃圾撒了一地。老伴儿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老华”!结果那人打开面具,还真是老华。老伴儿站起来,推了老华一把。大声说:你个老东西,挨刀的!作死!老华收了镰刀,指着老伴儿说:明儿上午跟我到民政局领结婚证,否则没得你好的!说完转身离去。

后来,在亲戚们的劝说下,老伴儿跟老华到民政局,先领了结婚证,接着办了离婚手续。

老华又安静了。

下午,老华又来到我办公室。他一来,我感觉像欠他的一样,心虚。示意他坐,给他倒了杯白开水,老华一直喝白开水的。他接过水杯,放到桌上。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递给我。正是上午给他签名赠书的照片,上边还有烫金的文字,某某某和某某某合影,下边是日期。他喝口水,慢腾腾地告诉我,刚才把“心上人”卖给别人了,很忧伤。我也在他的作业本上写道:明天下午把封面给你做好。他收起表情,端着水杯出门去了。

第四天下午一上班,便打开PS软件,准备给老华做《无声的世界》的封面。手机短信的铃声响了一下,是老华发来的。内容是:从十六岁开始,我在无声的世界里已经生活五十七年了。已不需要这个封面了,你也不要做了。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谢谢你能跟我交流。还要麻烦你一件事,帮忙把我的一万块钱捐献给小草义工,小草义工是我们县的一个志愿者服务队。我给他回了个短信:怎么啦?因为他无法接听电话。

我坐在电脑前,等老华的回复。

最后,等来的是老华从街坊七楼的楼顶跳下去了,是穿着那件多年的长风衣跳下去的。

他这一跳,竟把自己跳成了一个封面。

作者简介:姜照辉,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徐参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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