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故事之梦境三则

2020-05-08 08:18叶勐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半仙老李企鹅

企鹅

最近,乔小溪迷上了“野人打企鹅”的游戏,她总在不停地打,已经突破一万米大关了。这个成绩足以让很多人绝望,但她仍不满意,我忍不住问她还要打多远呢?她说,不是远,是高。我说,多高呢?她说,很高。她要把企鹅从电脑里面打出去,具体点儿就是从显示器的顶端飞出,冲破屋顶,然后直线升空,努力摆脱地球束缚,穿透大气层,进入太空,就像杨利伟那样。我说,去那儿干嘛呢?她说,去找自由。我说,你现在不自由么?她说,不,地球上没有自由。她还说,她要做那只企鹅!

乔小溪一直在做上述努力,对此我不能理解,我怀疑她走火入魔了。为了谨慎起见,我到楼下去找李半仙,虽然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没办法,也只能这样。

我进门的时候,李半仙正在和李太太说话,简短精准,惜字如金,听起来颇具中国古汉语的魅力,再加上他那古色古香的客厅,我仿佛置身唐朝。当看到我的时候,老李的眼中忽然爆出两道绿光,继而滔滔不绝,这让李太太大为光火,在她妒恨的目光里,半仙拍拍我,起身朝书房走去。

进入书房,时空迅速推移,唐朝布景被神像、图腾和巨大的香炉代替,仅有的两只蒲团放在角落里,中间有一个地台。我们就像古代人那样跪坐在蒲团上,李半仙用他钟爱的烧酒招待我,尽管我烟酒不沾,但我仍感动不已,因为我知道这是他最友好的表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谈到了关于企鹅的问题。

李半仙断言我和乔小溪已经无话可说了。他说,开始你们总是无话不谈的,但讲到一定程度,就再没什么好讲的了,说什么都成了废话。从以往的规律看,这一过程一般为七年,可以叫它“七年之痒”。我说,老李你能不能说点我不知道的?李半仙说,现在看来乔小溪的确为这种想法所左右了,她想逃离,逃离你,逃离生活,逃离世界,逃离这个地球。说完,他咂了口酒,叹息着说,你看到了,我跟我老婆也一样。唉,无话不谈作为婚姻的一个必然过程,美好而危险啊。

下面要说的是企鹅了,李半仙说,企鹅,是种神奇的动物,它能够利用空间的迁移来避免时间的磨砺,也就是说,它能够解除七年之痒,所以她要不停地玩着那个游戏,企图有一天可以飞上太空。现在,她已经飞出一万米了,但仍无法直线升空,原因很明显,就是没有一个强大的野人。

我愿做那个野人,我跟李半仙说。他看看我,说,嗯,没问题。我说,没问题?老李说,嗯,没问题。说这话的时候,他已一脸庄严,活像一个全仙。李半仙说,你想好了么?我说,你什么意思?老李说,嘘。看,我手里是什么?我低头扫了眼他手里的那根香烟,说,不是香烟么?老李说,它仅仅是香烟么?不!在此之前,它曾是一株有生命的植物,有根、叶、茎,它的根深入大地,叶和茎向光生长。后来它们被人采摘、裁剪、卷压,摆放在商店的柜台里面,再后来它被售货员拿出来,放到我的手里,现在,它开始燃烧,过一会儿,将变成一堆灰烬,之后融入大地,最后再被根吸收,又变成一株植物。这就是世界,只要在世界里,你、我、他、你们、我们、他们,所有人、事、物之间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面对李半仙的这番话,我有点蒙了,我说,你想干嘛?李半仙说,现在是你想干嘛?好了,现在你知道了,你、乔小溪、企鹅、野人,你们之间那么远,也这么近。只要你愿意,游戏随时可以开始。

游戏开始了。做野人是这样的,皮糙,体黑,蓬头,赤身,胸毛丛生,身上仅有的一条兽皮围裙,脏兮兮的,刚刚过腰际。我手里头拎着一根骨头,沉甸甸,不知是什么动物的。我的眼神有点酷,看着乔小溪说,Are you reday?她撅着毛茸茸的屁股说,Yes,come on.于是乔小溪就飞了出去,落在不远的地方。她站起来,抖抖羽毛,说,亲爱的,这样可不行。看来我得教你些技巧。说着她又指着下方那一圈浅黄色的部分说,看到么,要照这里打,力量要使匀,角度是斜上方65度。来吧,你试试。我说,哦。Are you reday?她回头瞪了我一眼,摇摇尾巴说,少废话。这一次,我完全是按照她的意思办的,果然奏效,落地后,乔小溪说,很好,亲爱的,就这样。就这样,在太阳落山前我们总共打了六十多杆,乔小溪兴奋地说,太棒了,亲爱的。我早知道你行。好了,今天就到这吧。我回去了。我说,回哪?她说,当然是回家呀。我说,那我呢?她耸耸肩说,我怎么知道。

第二天的训练是在前一天的基础上进行的,经过一个上午的摸索,我发现斜上方65度并非最佳角度,于是擅自调整了一下(大概在70度左右),乔小溪对此表现出了不满,我们甚至还一度停下来争论,但很快事实就站在了我这边,也就是说她很快便飞上了那棵最高的巴西果树,这是她渴望已久的了。她在树顶整整待了十多分钟,下来后说上头的家伙们(猴子和各种鸟类)都吓坏了,它们认为一只企鹅能够飞上树顶,说不定是下面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她还说那上面的空气很好,天空蓝且完整。下来的时候,她顺便给我捎了只巴西果,我尝了尝,味道不错,可以当做夜宵,另外还可以作为礼物来贿赂我的邻居——一群非洲斑马,因为我试图让它们驮我到远处的河里洗澡。

在以后的一些天,乔小溪的高度提升迅速,这完全得益于我对着力部位的进一步计算以及对球棒力学结构的调整。后来她已经可以看到飞鸟了,有时还会和它们结伴飞上一会儿,鸟们因此感到不安,很多患上了忧郁症。再后来,她开始凌驾于鸟们之上了,这让鸟们感到羞愧和耻辱,一些鸟因此而哭泣,而倔强的信天翁则从此放弃飞行,这让我多少感到有些歉意,而乔小溪却不以为然,她完全陶醉在了飞行的喜悦当中。终于有一天,她下来后搂住我的脖子,兴奋地说,亲爱的,我看到云层了。

看到云层了,太空还会远么?在这一观点上我和乔小溪是一致的,因此一段时间以来我们都很兴奋,我还特意在技术上做了更进一步的调整,乔小溪则坚定不渝地忙于在云层中穿梭,经常在回来后身上都湿漉漉的,有时还会遇到雷电。然而,云层的厚度却超乎我们的想象,进展越来越慢,尽管乔小溪不断地鼓励我说,亲爱的,就快了,加油!而我此时却失去了以往的信心,我说,亲爱的,云层太厚了,我恐怕办不到。并且,后面的事实都证明了這一点,鉴于此,我们的心情都失落了好一阵儿,但终于有一天,一个法子在乔小溪的脑海里诞生了,我们可以爬到巴西果树上去,她说。

我还是第一次爬树,又这么高,非常辛苦。而乔小溪则好得多,我的棒子轻轻一挥她就上去了。爬到树顶我整整用了半天的时间,最后还不得不求助于猴子们,它们在我的指挥下将巴西果壳和树藤组合成定滑轮,慢慢地将我吊了上去,这件事给大象们开创了一个美好的前景,因为它们一直渴望树顶上的生活。

树顶的景象令我吃惊,我的视觉乃至思维还从未触及到过如此巨大的树冠呢,它几乎覆盖了大半个森林,各种动物各自有条不紊地栖息着,甚至于一些植物也在上面生长,就像我旺盛的体毛。我想,它很可能就是整个森林的命脉,原来如此庞大的生命网络居然仅仅是以一棵树的存在而存在着。我们来到树冠正中间的一片开阔地带,此时所有的居民都聚集在此,组成了各自的方阵,我和乔小溪向他们招手致意,随后便各就各位,在一片寂静中,我郑重地说,Are you reday?她说,Yes,come on.

在我挥棒,也就是乔小溪升空的瞬间,四周围欢呼雷动,我也不禁高呼起来,但是这声音却淹没在嘈杂中,我看见乔小溪越来越远,她的脸上带着微笑。

我本来想在树顶住上一段的,但实在不习惯那些树杈的摇晃,就回到地面,居住在乔小溪的房子里,顺便替她看家。这段日子过得十分无聊,还有点忧郁,我连去河边洗澡的事情也不热衷了,而且由于抬头望天,我的颈椎时常酸痛。另外在这期间,我曾试图勾引一只梅花鹿,但最终被她以生理上的差异为理由巧妙地拒绝了,这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打击。

得知乔小溪的事情是在一个月后,我从一只猴子的脖子上发现了乔小溪的项链,经过再三追问与威胁,它最终告诉我说其实乔小溪当天便返回了树顶,落在非常僻静的支干上。这件事只有它看到了,乔小溪恳求它保密,并以项链为报酬。现在,她就隐居在树顶的某个地方,我要求猴子帮我传话,并暂时没收了项链以作要挟,无奈中,它只得奔上奔下。通过猴子的嘴,乔小溪告诉了我云层后面的秘密,她说在穿越云层的刹那,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漫无边际的显示器外壳!她当时绝望地昏了过去。面对这一始料未及的事实,我也惊呆了,但仍不得不安慰她说,没什么,这没什么,亲爱的。

当我要求她回来的时候,她拒绝了,她说她想在那里清静一阵儿。我想,随她便吧。游戏运行至此已毫无意义,我想我也该退出去好好歇歇了,但偏偏这时候又来了一只企鹅,出于同情我告诉了她云层上面的事情,她却不以为然,还说是我们的方向搞错了。这个说法让我恍然大悟,于是重新操起棒子,水平地朝着她的屁股上来了一下子,她丝毫未动,只是轻微地“啊”了一下。第二次,她又“啊”了一下,还有第三、第四次,到了第五次她开始扭动起身子,这让我平添了几分冲动,大力出杆,她尖叫一声,飞了出去,落在不远的前方,成为了一个女人。天啊,居然是李太太。

这个时候,老李正在楼下看别人下棋,他先是帮老高赢了老米,又帮老赵赢了老高,还帮老刘赢了老赵,依次下去,所有人都做了傀儡,而人家让他下的时候他却坚决不肯。老米说,老李你这是干我们呐!老李就不干了,他说老米你这是什么话。老米说就这话。老李说我又不是故意的。老米说,做了还说不故意。老李说那好那我就干了怎么着!这样一来矛盾就激化了,因为老李没有指明干的只是老米一人,所以所有人都有被干的可能,于是他们都站了出来,老李却始终镇定自若,笑着走出圈,透了口气,然后回家吃饭去了。

演员

离我家不远的广场,到夏季就会有音乐喷泉,很多人来跳舞。今年夏天我经常光顾那里,因为入夏之前,我一刚荣升为专家的同学对我说,你不可以再胖下去了,再胖下去……你懂的,还会影响性能力啊。

我减肥的方法单一,只是快步走,绕广场两圈,刚好一万步,然后到音乐喷泉那儿休息,回家。每到此时,我都满头大汗,就会走到喷泉边上站着,故意淋一些飘散的水点。在逗留期间,我无数次鼓起勇气想去体验广场舞,但每次都以失败告终,仍是在喷泉边上傻站着。

一天,广场上来了三个人,他们就坐在对面,和我隔着喷泉相望。他们中的两个年纪大概在三十岁上下,另外一个大一些,应该有四十了,那个年龄大一些的人,黑瘦黑瘦的,脑形上尖,头发不长但很蓬乱,眼珠子和牙齿都有点发黄,尤其是两颗门牙,很黄很黄,满是烟渍。他们都穿着长裤,上衣一律扎在里面,露着腰带上的铁牌,两个年轻一点的是金利来和鳄鱼,年纪稍长的那个是爱马仕。他们的腿大概由于长期务农的缘故多少都有些罗圈,从而使裤子也偏离了原来的版型,使得膝关节内侧起了很多褶皱。他们彼此有交谈,但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各自眼里的东西。有时候他们会侧身摸烟,动作缓慢且艰难,掏出来后都是各抽各的,从不礼让。

从那天起我每天都看见他们,日复一日,天天如此,不仅来去的时间恒定,连动作和服装也从无变化。我曾经一度想过去和他们攀谈,但又不忍扰了他们的清静。

眼看着夏天就要过去了,一入秋,这里的人就会变少,喷泉也会停止,等到天气凉了就会彻底荒芜,直到来年夏天。也就是说,用不了多久,我们,我和那三个人就要再见了,事实上他们最近逗留的时间也的确在缩短,今天晚上,我忽然有一种冲动,很想知道他们究竟在哪个工地上千活儿,住在哪里。很难说是为什么,可能只是出于好奇吧。说到好奇,直到此时我才发现,我的好奇从见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开始了,这又是为什么?因为整个广场上只有我无事可做吗?还是因为写作者的敏感?

九点钟左右他们离开,我立刻跟在后面。我们穿过整条广场东路,然后走到民族东路、文化东路,后来进了海洋东路。我们一路向东,我们经过的所有地段,城市建筑物早已经饱和了,根本不会有工地。

已经是城市的边缘了,在爬立交桥的高坡时,我看着他们倾斜而上,他们到底要去哪儿呢?我真怕他们沿着这个角度一不小心走上月亮。过了桥,眼前豁然开朗,顿时没有了城市的气息,建筑物低矮,间隔很大,空间的释放让人觉得像是要飘起来。前面是一条通往渔村的道路,路面虽不算窄,但与市区相比,却有明显的反差,最明显的地方是,路的中间裂了一条缝子,很长很长,一眼望不尽,缝隙中挤满了野草,在街面上竖起绿绿的一条细线,像是朋克青年的“公鸡头”。路的尽头就是大海,当然不会再有什么工地了,难不成他们就是这里的渔民?现在是休渔期,也许他们每天晚上无事可做,就结伴到城里转转。看了看手机上的数据显示,今夜我已经走了四万五千步,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他们又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每天晚上徒步穿越市区,只是为了在喧嚣的广场上闲坐?这不是不可能,但需要一个充分的理由,比如他们去看女人,或者是无意中看上了隊伍中的哪个女人,但随着我们的进一步前行,这些理由也变得毫无意义了,这时我们已走过村子,再往前就是茫茫大海和一片盛大的森林了。

难道这是几个草寇不成?我终于感到了危险,而就在此时,他们也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和我面对着。我们相距几十米远,月光下,隐约见他们都面露愠色,年龄大一些的那个开始对我进行质问,他说我们难道不像民工么?我很奇怪,就反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不是民工么?他忽然变得很霸道,坚持要我先回答他的问题,我见另外的两个也目露凶光,只好说,是啊,很像啊,我一直以为你们就是民工呢。听我这么一说,他这才稍稍缓和了一些,问我为什么要跟踪他们。我回答说我也说不太好,好奇吧。为什么好奇呢?这个问题我是这样解答的,我说据我观察,本市的民工,夏天最喜欢在海鲜广场喝啤酒,看超大屏幕的电视节目,或者去夜市撸点小串,顺便看一看大腿,实在热的天气还会去莱巴赫,像你们这样在文化广场坐上一个夏天的实在不多。哦,对了,我差点忘了,前几天看网上说,民工这个词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了。我说完以后他们三个互瞄一眼,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还用手梳了下盖在额前的头发,这个动作让我想起了管虎导演的电视剧《民工》,其中一个民工是黄渤扮演的,眼前的这个人看上去就是在模仿黄渤。但这一发现仍然解释不了他们到底在干什么,这个时候,年纪稍长的民工说话了,他说,都变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们三个每天晚上都走到那个广场,那儿有很多民工,他们很喜欢那个电视剧,我们也很喜欢,我们就是这身打扮跟他们挤了一个夏天。有个叫大个子的人讨厌得很,老爱坐第一排,每次大家轰他到后边去的时候,他都笑笑也不说话;还有个叫青皮的小伙子,那家伙很大方,抽烟都是牌子,认识不认识的都肯发;还有于大头,小气鬼,舍不得买下酒菜,喝酒舔铁钉子那个……说着说着,他们三个你一言我一语地笑开了,气氛也缓和了很多,可是说着说着,他们却又不说了。冷了一会儿,那个年长一点的小声说,那个时候,好像还没有海鲜广场和超级大屏幕,夜市里也没那么多的大腿,更不知道什么是莱巴赫。不知道大个子青皮于大头那几个,他们现在都干嘛呢,于大头舍不得买下酒的小菜,是要省下钱给他上大学的姑娘买笔记本电脑。

我也有些感慨,不禁问他们道,你们是演员吧?来体验生活?他们就支支吾吾说,差不多。我说,你们这么敬业的演员可是不多了。他们说,还行,还行。我说,你们演的片子叫什么,很期待。这下他们不说话了,我再问,他们还是不说话,后来,那个模仿黄渤的人终于被问得急了,就说,我们是狐仙行了吧。他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听上去很像在赌气,我都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然而当我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他们却真的灵光一闪就不见了。

双生

单位里有一对双胞胎兄弟,长得一模一样。我和他们不是一个车间的,很少打交道,所以一直互相不认识。但是有一天,我们车间的一个同事结婚,在婚宴上我跟哥哥认识了,喝了几杯酒,从那以后,我们见面开始打招呼,于是,问题就来了。

如果不認识哥哥,我和弟弟完全就是陌生的,走对头谁也不看谁,再正常不过了。可是自从我认识了哥哥以后,情况就变得复杂了,我总是在该打招呼的时候没打招呼,却又在不该打的时候打了。有一次,我赌迎面走来的是弟弟,准备谁也不看谁地擦肩而过,可他却突然看了我一眼,这又让我意识到也可能是哥哥,但最终我还是把赌注押给了弟弟,于是在擦肩而过的时候什么都没说,可谁知我刚要松口气,他却摇身一变成了哥哥,还怼了我一下子说:嘿,想什么呢!

问题如此棘手,每天又要面对,中午是最危险的,我们单位的午餐是免费的,而且还不错,我不可能为了怕认错人就放弃单位的福利天天跑去吃外头的地沟油吧,但是去了食堂又感觉偷偷摸摸,怕碰上他们中的一个,是的,他们如果同时出现,问题就解决了,我可以朝他们问候一下,哥哥总会做个表示,可是他们却偏偏不是这样,时间长了,我都快有心理障碍了,恨不得每次都做餐前祷告,让我千万别认错人,最好是千万别碰上他们。我迁怒于单位干嘛要给这种小恩小惠,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让人心里隐隐作痛。我甚至迁怒于他们的爸爸妈妈,干嘛要把孩子生得如此一致呢。

为了解决问题,我想了很多办法,比如碰面的时候给哥哥打一个电话,或者跟哥哥每天约在一起吃饭,我还想过给其中一个脸上弄点记号,就像水浒里的贼配军,要不就刻上去二维码,用手机扫一下就知道了,甚至我还想过不妨跟哥哥故意干上一架,这样我们见面就可以谁也不理谁了。这些想法在脑子里盘旋,最终一个也没实行,因为我遇到了隔壁单位的老同学,他说曾经也有一对双胞胎姐妹让他如此困扰,他先认识的是妹妹,后来通过妹妹他又认识了姐姐,为了进一步区分她们,他干脆娶了其中的一个,这个问题就彻底地解决了。

“你干嘛不去认识一下弟弟呢?”他跟我说。

我当时就觉得,我太愚蠢了。不过我的老同学是这样安慰我的,他说男人嘛,总是希望多认识一个女人的,可谁让你遇到的是兄弟呢,你也用不着太自责。

后来我跟弟弟认识了,他人很好,容易交往,也健谈,我们还有很多同样的爱好。有一次我们一起喝酒,喝到后半夜,都有点多了,我终于大着舌头跟他说,其实比起你哥哥,我们之间更谈得来。他愣了一下,忽然拍着桌子说,妈的你看好了,我就是哥哥。我的酒一下子就醒了,随后我发现其实醒不醒也没什么区别,还是一样分不清弟弟哥哥。朦胧中我看见弟弟坐着飞船去太空旅行了,他从飞船里看着我们,我忽然知道这问题怎么解决了,就是爱谁谁,分清分不清日子还不是一样过。后来我真的不去区别他们了,反正也不是很深的交情,见面不尴尬就行了,在一块的时候,就让他或者他多说说,我只管听,这种方法果然很奏效,解决了之前的一切困扰。

后来我从单位出来了,自己开了一家店,卖古玩和茶叶,偶然的机会双胞胎其中的一个逛到店里,我们都感到很亲切,说真的,我都没有想到会这么亲切。从此,时不时地他就会来坐坐,我还是像以前一样,不区分,爱谁谁。通过此事我得出一个结论,正确的人物关系不仅有利于社会交往,还有利于兴趣的养成,你看,他们越来越像是一个人了。但我还是认为他是弟弟,弟弟喜欢收藏,从前我们就会偶尔交流一下,现在我们聊得更多了,他经常一坐就是一个下午,有时候我们并不说什么,就在那晒着太阳,喝着茶,他眯着眼睛,好像在回忆一些事情。直到有一天,我们本来还是悠闲地对坐着,他坐在那把摇椅上,看着窗外的教堂,在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我忽然发现他的工装有些变化,胸前多了一个员工信息卡,我扫了一眼,发现他原来是哥哥。看到我在观察,哥哥下意识地动动身子,或许还有些紧张,他说,这个设计真傻啊,是不是很傻?可是我却觉得不错啊,这东西怎么不早点发明出来呢?那样的话只要他们穿着工装,我就可以轻易分清楚弟弟哥哥了。接着我问,一直来这儿的都是你吗?哥哥好像叹了口气说,是啊。我说,弟弟忙什么呢,让他也来啊,过来喝喝茶。哥哥这回真的叹了口气说,怎么来,他都不在了。不在了?我不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是出门了?调走了?还是搬家了?难道是死了?

事情是这样的,哥哥说,本来呢,我交了个女朋友,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女朋友,别人介绍的,只是处了几天,没什么感觉,准备分手,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于是弟弟就去了,本来是说句话就走的,却不知怎么的被人家识破了,也许是出于好奇,他和她聊上了,双方感觉竟然还不错,为了挖苦我,她还拍了张照片发在微信上。后来他们觉得可以再深入认识一下,就开车一起走了。他们去了北边的山上,可能是临时起意吧,谁知道呢,不然车震干嘛去山上,天那么黑,选址还出现了问题,就连人带车一起掉下去了。

见我没什么反应,哥哥说。这狗日的牌牌,你还说它好,要不他在你这儿还活着呢。

我还是没什么反应,我应该有什么反应呢?

阳光挺好,我们喝了会儿茶,哥哥说,给你看看那个女的,其实长得还不错。说实话,我也这么估计,因为我一直都觉得弟弟的眼光挺不错的。可是他找了半天找不到,说,算了,总之是长得不错。我说,既然长得不错你就应该再谈谈。他说,是啊,应该再谈谈,再谈谈。其实,我还是很想知道那个女的是怎么识破了弟弟的。他却说,这个恐怕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知道干嘛?反正也用不上了。说完他喝了口茶,起身,狠狠地脱掉了他的工装,又从桌子上熟练地抽出几张面纸,走出门去。

(叶勐,70后,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学创作以小说、剧本为主。作品见于《人民文学》《长城》等刊,2014年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出版个人小说集《与君一席话》;2015年入选河北省青年作家丛书,出版小说集《谁人在打太极拳》。)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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