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账

2020-05-08 08:18丘脊梁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照相馆社长海鸥

那一年,我在总编室行走,专司报社鸡零狗碎的破事——收发稿件啦,邮寄稿费啦,冲洗胶卷啦,购买文具啦……总之,就像一个打杂的,一天到晚忙得团团转,屁颠屁颠地为编辑记者们打下手、搞服务。对这项差事,我很不满意,自己堂堂一个新闻摄影专业毕业的本科生,不到新闻采写一线去冲锋陷阵,而像一个半老堂客一样,净做些毫无技术含量的勾当,很是没劲。但社长不这么认为,他说,你分来不到两年,我就安排了一个这么重要的岗位给你,你不谢我,还啰里啰嗦,真不懂味。

那时节,我们报社除了五个专职摄影记者,不少文字记者也装模作样地背着相机,咔嚓咔嚓,四处乱拍,胶卷用量和冲洗数量大得惊人。为了方便,我将这项业务定点到韩师傅的“海鸥照相馆”,一月结一次账。“海鸥照相馆”在南湖大道路口,离报社有好几百米远,排场并不大,门头甚至还略略有些寒酸,远没报社附近那几家影楼威武。我之所以舍近求远,完全是因为韩露。韩露是韩师傅的女儿,十八九岁,长得白白嫩嫩,水灵灵的,尤其是一双黑汪汪的大眼睛,清澈透亮,长长的睫毛扑闪,扑闪,就像快门一般,把我的魂魄都要摄进去了。那天从“海鸥照相馆”经过,看到坐在柜台后的韩露,我毫不犹豫,当场就决定把这作为定点。

我每天都要到“海鸥照相馆”去很多次,拿胶卷,送胶卷,取照片,签字,记账,偷偷看韩露,总是来去匆匆,风忙火急。碰到事不多时,就一屁股坐下,喝茶,聊天。韩师傅四十多岁,以前是钢球厂的宣传干事,从事摄影二十多年了,虽然理论知识不扎实,但实践经验很丰富,特别是他的人像摄影,让我佩服得不行。我们坐在藤椅上,喝着铁观音,聊新闻,聊摄影,聊世事,畅快无比。韩露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跟着韩师傅学照相兼收银。每次见到我,她都异常热情,眼光中充满了对大学生的崇拜和景仰。只要我一坐下,她的长睫毛就闪个不停,抛出一大堆的摄影专业问题请教我,紧张得我满头冒汗,目光乱蹿,但心底又希望她再多提些问题。到“海鸥照相馆”去,是我那时节最开心的事情,尽管我始终认为做那些杂事毫无意义,但能与志趣相同的韩师傅聊天,能与青春貌美的韩露接触,也是相当开心了。我甚至还盯着韩露暗想,要是早些認识她就好了。

第一次跟韩师傅结账,总共是六千多块钱。这个数目,对我们报社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三分之一个版就回来了,但对韩师傅这样的小店来说,无疑是笔大业务。那天,韩露飞快地开好发票,一脸灿笑,有些讨好地递给我。韩师傅却一把抢过,横了女儿一眼,沉着脸说:“你不晓得多开一些啊!”然后给我点了一根烟,不好意思地说:“她从没开过公家单位打包结算的票,你莫见怪。”我望望韩师傅,又望望韩露,然后与她一起望着韩师傅,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多开一些做什么?”韩师傅诡秘一笑,拍拍我的肩膀,说:“你跑来跑去辛苦了,多开千把块钱去买条烟抽。”哦,我想起来了,我到文具店拿文具,到电脑店拿耗材,老板都是满脸堆笑地一再表示:“结账时不会让你吃亏的。”原来经个手能获得这么丰厚的利益哦,怪不得社长说我不识好歹。可是,从小到大,父母就反复教育我,不义之财坚决不可取;学新闻摄影,又让我懂得真实不单是新闻的第一要义,更是做人的根本;何况,当着清纯漂亮的韩露的面,我又怎能弄虚作假呢?我连忙摆着手对韩师傅说:“别别别,千万不要多开,我从来不这样搞的!是多少就开多少,只要不比外面贵就行。”从韩师傅手里接过发票,我看到他们父女俩都用敬重的目光望着我,韩露还特意从柜台里走出,客客气气把我送出店门。走在人来人往的街市上,我昂着头,感到内心盛满了阳光。

我把发票送给社长签字。社长看了一下数字,随口说了句“这个月的摄影成本下降了啊”,然后就大笔一挥,爽快地签掉了。他将发票还我时,意味深长地说:“现在喜欢这项工作了吧?”我笑笑,说:“还行。”

我将报了的账款带给韩师傅,韩露从柜台下面,拿出两条早就准备好的芙蓉王,硬要送给我,我说什么也不肯要,她说什么也要给。看得出,他们是真心想感谢我。看到我往外面走,韩露跑了过来,细嫩的双手紧紧拉住我,柔软的胸部都抵着我的后背了。她白净的脸庞涨得通红,把我也搞得很不好意思。我烟瘾大,平时很少抽这么好的货色,但是,这两条烟,我真心不想拿,也不能拿,我不想改变自己,更不想改变自己在韩露心中的形象。我吓唬韩露说:“你硬要给我,下个月就不到你这里定点了。”韩师傅摆摆手,对韩露说:“算了吧,来日方长。”韩露这才松开手,目送我离去,她那双黑汪汪的大眼睛里,一片幽深。

从此以后,我发现韩师傅父女对我更加热情了。一听到我的声音,韩师傅就拿着一包好烟,急急忙忙从楼上跑下来。聊天时,他非常信任地将自己的人生经历和店里的经营状况讲给我听,甚至,连行业的黑幕,也毫不设防地告诉我。我也把单位错综复杂的人事关系及自己心里的烦恼,一五一十地说出来。短短几个月,我们俨然就成了一对交往了几十年的老朋友。从与韩师傅的交流和接触中,我发现他不单是一个正派的生意人,更是一个有傲骨的艺术家。他对我说,他最看不惯那些要回扣多开票的伪君子,别看表面上对他们客客气气,其实心底里根本就瞧不起。“难得啊,小梁,像你这样的人现在是越来越少了。”他总是发出这样的感慨。而韩露,我则能从她的热情中,体会到更多的关心。夏天里,看到我满头大汗进来,她飞快地跑去把空调打开,又麻利地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塞给我;冬天里,看到我鼻子冻得通红,她把烤火炉打到最大挡,还细心地帮我把羽绒服帽子里的雪花拍掉。我常常不由自主地把她与女朋友对比。女朋友是我大学同学,谈了好多年了,我爱她,但总觉得她缺乏韩露的清澈与纯净。

我与女朋友定在这年的国庆节结婚。拍婚纱照时,女朋友说:“就到海鸥去吧,韩师傅技术好,你又照顾了他的生意,叫他免个单不就得了。”我坚决不同意,女朋友生了我几天气后,才极不情愿地到报社附近一家影楼,赌气拍了一套超级豪华的照片,花掉我四千多块钱。她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又心痛又气恼地说:“你呀——真蠢!”这事后来被韩师傅父女知道了,韩师傅问我:“你不相信我的技术?”我说:“不是,我不想让单位的人说闲话。”韩师傅说:“说什么屁闲话,你一没多开票,二没拿回扣,怕什么怕?再说了,婚纱照的成本才多少钱?我又不是没告诉过你!”我说:“做人还是清白一些的好。”韩师傅叹口气,摇头。韩露趴在柜台上,不理我。我逗了她半天,她才抬起头,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委屈地说:“你一点机会都不给我!”我看见,她的眼睛一片潮红。

转眼就到年底了。这一年,我跟韩师傅合作得非常愉快,在他这里拿的胶卷、洗的照片,记者们都说质量很好;财务室的同事也说,今年的摄影费用比往年节省了万多块。平时我一般一个月跟韩师傅结一次账,碰到事多或忘记了,两三个月结一次,他也从来不催,根本不像文具店电脑店老板那样,一到月底电话就催命般打,好像生怕我卷款潜逃一样。我想,把韩师傅最后一个月的账结掉,今年的差事就算功德圆满了。我把发票送给社长签字,他看了看,压到鼠标下,说:“先放到这里吧。”过了两天,我又去找他,他说有事要出去。快要过年了,我再次找社长。社长微笑着问我:“海鸥的老板是你亲戚?”我摇头说不是,社长说:“你告诉他,年底报社经济紧张,这点账年后再说。”报社今年不是效益很好么,怎么连几千块钱都没有?老婆听我说了这事,又一次用手指点着我的脑门说:“你呀——真蠢!社长这是要你送礼呢!一年几万块的业务,过年还不打点一下,这账你结得掉?”可是,我又没得半点好处,哪里来钱送礼?要韩师傅自己出,我更加说不出口。过年前两天,瞒着老婆,我从自己的存折上取了几千块,给韩师傅把账结掉了。看到韩露拿出一个大红包,我转身就跑出店门,逃之夭夭。

过年后,我找了社长很多次,他才极不情愿地将“海鸥照相馆”的发票签掉。但不久人事科就通知我,要我到发行部去做征订员。在报社工作过的人都知道,领导如果不喜欢某个人,往往就让其到发行部去订报纸,自生自灭,名义上是正常的工作调动,实际上是变相的惩罚。想想自己大学毕业后,豪情万丈地进入报社,一心想实现自己的新闻理想,但三四年了,尽做些打杂跑腿的鬼事,新闻的边都没沾到,这样混下去还有何意义?思前想后,我决定停薪留职,做一个自由调查记者。老婆在石油系统工作,收入可观,她想了一下,说:“也好,就当我养你几年,帮你交笔学费,好让你吃点苦头,明白一些道理。”

做自由调查记者,自然少不了拍照。我没有固定收入,就想将胶卷和冲洗的费用先在“海鸥照相馆”记账。但我并没有告诉韩师傅父女真相,因为此前到电脑店记耗材账,老板听说我不在报社后,立马变脸不同意。我相信韩师傅父女不是那样的人,但商人注重利益,关心账款安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我没有必要再次自找麻烦。韩师傅父女还是像以前那样,每次都热情地接待我,尽管记的账目不及去年的一个零头,他们也没问我原因,更没有降低对我的友善。我当然也没有画蛇添足地去解释。

我这个自由调查记者,做得并不成功,耗费大量的精力,辛辛苦苦写出的稿子,一个月却发不了几篇,收到的稿费,还不及自己的烟钱。韩师傅那里的账,几个月了都没钱去结,每次看到韩露,我都非常愧疚,尽管荷包里没有几块钱,嘴巴上却说:“帮我算算那些账吧,该结啦。”韩露总是说:“没有多少钱,不急!”

眨眼又是年底了,我从老婆那里拿了一笔钱,决定去把韩师傅的账结掉。韩露坐着不动,笑嘻嘻地望着我说:“那么一点点钱,结什么账,不结!”看到我充满疑问的目光,韩师傅说:“小梁,你也不容易,你自己的这点账就算了。”

我大吃一惊:“你们知道我没在报社了?”

韩露睫毛直闪:“年初就知道了呢。”

“那为何还给我记账?不怕我飞掉吗?”

“你的人品和信誉在我们这里记着呢。”韩师傅微笑着说。

我原本也想顺水推舟接受他们这番好意,因为我实在是缺钱,但听韩师傅这么评价我,一种自豪感和荣誉感油然而生。我感到他们心中记下的我的好,远比账本上记下的账要珍贵,我有责任去珍惜和维护自己的这种品质。我从钱包里数出两千元钱,估摸跟账目差不太多,放到柜台上说:“谢谢你们,账不能免!”韩师傅拿着钱追了出来,我跑出好远,还听到他在背后喊:“小梁,明年还来我这里记账啊!”

第二年,我没再去韩师傅那里记账了。我已不做自由调查记者,不拍照,不洗相片,无账可记。这一年,我俩的宝贝儿子出生了,我每天的事情就是带孩子玩,日子过得倒也风平浪静。但每每坐车从“海鸥照相馆”经过,我都要把头伸出窗外,不停地打望。我的心里,一直记着这里,记着里面的韩师傅,记着韩露的清纯和美丽。

儿子周岁前一天的晚上,我意外接到韩师傅的电话,他说:“明天是你小孩的生日吧?抱过来,我免费给他拍一套纪念照。”我起初推辞,听到韩师傅在电话中发起脾气,才答应下来。挂掉电话,我感慨万千,文具店电脑店的老板,如今在街上碰到都裝作不认识我。难为韩师傅,这么久了还记着我,他真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之后的日子,每每看到墙上挂着的儿子36寸巨照,翻着韩露亲手装帧的精美影集,我在心里一再叮嘱自己:韩师傅父女的这笔情,一定要记着!

十几年一晃就过去了。如今的我,已成为报社的社长,手下管着几百号人,日子过得风生水起。那次停薪留职不到三年,原来的社长就调走了,新任社长是我大学的校友,他要我赶紧回去,并任命我为广告部副主任。我说自己的性格不适合跟商家打交道,还是到新闻采编部门好些。社长说:“你蠢吧,新闻有屁搞头,做广告才来钱啊!”但我真的不适合做广告,到广告部近半年了,还没什么业绩。有的客户,明明谈妥找我上版面的,结果却给了其他同事;有的客户,方案价格什么的都无异议,但就是拖着不上;有的客户,广告是做了,但我就是结不到账。社长找我谈话:“你呀,不能再一副清高正气的作派了,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一个情况,你要适应,该给的,就大胆给嘛,大把给嘛,我就不信你做不好!”老婆也一天到晚在我耳边念,还不断地给我支招。是面子重要,还是肚子重要?经过痛苦的思考和艰难的转变,我终于按照社长和老婆的指引,赢得了大量的客户。到我担任广告部主任时,报社的经济命脉基本控制在自己手中了。社长跟我开玩笑说:“现在的梁主任轻轻跺一脚,整个报业大厦都要抖三抖呢!”手中有客户,账上有数字,嘴巴就有了话语权,我很快提升为副社长,后来我的大学校友社长高升到市政府去任职,社长的位子也水到渠成地由我来坐了。回想自己这些年走过的路程,越来越觉得送礼给回扣,其实并没有那么面目可憎,它不仅方便了工作,还让双方得到实惠,如此双赢的事,何乐而不为呢?因此走上领导岗位后,别人给我送礼或回扣,我也就理所当然地笑纳,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我甚至认为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原本就应该如此。当然,偶尔想起“海鸥照相馆”,想起当年的自己,想起韩师傅,韩露,还是会静静地发一会儿呆。

我很多年没见到韩师傅父女了。“海鸥照相馆”早就从南湖大道路口消失,也不知是倒闭了,还是搬走了。那天傍晚在王家河散步,我无意中碰到了韩师傅,他除了头上多了几根白发,还是原来那个胖胖墩墩的样子。我高兴地大喊:“韩师傅,韩师傅!”韩师傅眯眼看了我半分钟,激动地跑过来,像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紧紧握住我的手说:“哎呀,小……梁,梁社长!好多年没见到你了!”我问他怎么知道我当社长了,他说:“你的大名天天在报头下打着,谁不知道啊!”韩师傅告诉我,“海鸥照相馆”多年前就不搞了,人们都用数码相机,不需要胶卷,洗照片的也不多,混不下去。如今在天正电脑城开了一个数码产品小店,“生意马马虎虎,混点饭吃不成问题。”我说:“你怎么不来找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社长了。”韩师傅笑了笑,说:“你的性格我知道,我不想让你为难。”我说:“为难什么啊,你明天就到报社来,我给你点业务做。”

第二天,韩师傅早早就来到报社,我要办公室主任将各部门的电脑清一清,把那些时间久点的都淘汰掉,要韩师傅再送一批新产品来。韩师傅非常高兴,对我千恩万谢。我摆摆手说:“没什么没什么,小事情。”但我的内心同样十分高兴,因为我欠了他多年的那个情,如今终于有能力轻而易举地偿还了。

后来我又关照韩师傅到报社做了不少业务,大到给摄影部更换高档数码相机,给会议室装投影仪,小到日常用的碳粉u盘,都要他送。为了不让那个精怪似的办公室主任黑他,我叮嘱他先记账,以后直接找我来结。但很久了,也没见他来结账。一次他来送货,我问他,他咧嘴一笑:“你这里我还不放心?不急,不急。”

时间一晃就过去,到年底,韩师傅才开了一张总票来找我。我接过发票一看,一下就惊呆了,整整20万块,怎么这么多啊!看到这个数字,我脑子里条件反射般就计算出了该得的回扣数目,看到韩师傅乐呵呵地望着我,我才清醒过来,狠狠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自己。但是,韩师傅的这笔账,我现在真的不能签。别看报社家大业大,这几年效益每况愈下,一到年底,资金就压力山大。我面露难色,对韩师傅说:“你先放到这里吧。”我没说结,也没说不结,因为我知道,像他这样的小老板,几万块钱,也许就是一年的利润,全家大小都指望着它过年呢,我还是得帮他想想办法。

接下来的几天,韩师傅天天跑来找我,但我始终没有想出好办法。韩师傅很着急,也很烦躁,但还是没有表露出心底的愤怒。每次来,我都热情地接待他,诚恳地宽慰他。为了让他开心点,我还陪他聊当年“海鸥照相馆”的往事。我问他:“韩露呢?好多年没见过她了,那时节,她真漂亮!”埋着头没精打采抽烟的韩师傅,突然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亮光。他告诉我,韩露嫁到了长沙,和老公一起经营一家数码产品小公司,他店子里的货,大部分就是从她那里拿的。

第二天快下班时,韩露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我的面前。她穿着高跟黑马靴,一袭米色的风衣,罩着包臀黑短裙,涂了睫毛膏的睫毛,似乎比当初还要长,毛绒绒地扑闪扑闪。当年的那个青春美少女,如今已出落成一个性感大方的少妇了。我激动不已,捏着她的手连称漂亮,漂亮。

这天晚上,我单独邀请韩露,在华天大酒店的小包厢里共进晚餐。韩露这次来找我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帮她父亲结账。她笑盈盈地说:“梁哥,你这么大一个老板,还挤不出区区20万块钱?”我本想把自己的难处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好说,好说!”我与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红酒,借着酒劲,我把在心底埋藏了十几年的那个秘密,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并且不由自主地说:“韩露啊,你不知道,我现在跟那个女人简直无法生活下去了!”韩露微笑着说:“你喝多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我脑壳歪到一边说:“我没醉!醉了也不用回去,我在楼上开了房间。”

我从华天醒来时,已是中午时分,没有看见韩露。我抽着鼻子使劲闻,房间里除了浓烈的酒味外,还有一脉淡淡的香水气息。我不清楚是谁把我送到这里来的,更不记得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的眼前,交替出現着两个韩露的身影。我很想打个电话问问她,但昨天匆匆忙忙,居然连号码都忘了问。

我回到报社时,韩师傅早已在办公室等我。我问:“韩露呢?”韩师傅说:“她回长沙去了。社长,帮个忙哕,帮我把账结掉好啵?”我烦躁至极,挥挥手说:“你要韩露来,我还有点事找她。”韩师傅说:“她今晚就要和老公坐飞机到海南去过年,所以特意提前来看看我——年前肯定来不成了。”我说:“那就年后再说吧!”

当天晚上,韩师傅找到我在锦绣河山的住所,送来了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叶。我说:“韩师傅,你这是干什么!我们是什么交情?我是什么样的人?你都忘记了吗?”韩师傅说:“我没有忘记,你的人品和信誉一直在我心里记着呢!要过年了,来你家看看,没别的意思。”这次他没问我结账的事,简单地交谈了一下,就起身告辞。他的脚步声还在楼道里响,老婆就麻利无比熟练万分地拆开了茶叶,从包装盒里抽出四扎整整齐齐的百元大钞,用手掂掂说:“四万块,差不多了。这人还算懂规矩。”我大吃一晾,没想到韩师傅最终还是对我用上了他最不齿的这一招。

我冲到阳台上,外面北风萧萧,朵朵雪花漫天飞舞。昏黄的路灯下,韩师傅裹紧棉袄,佝偻着腰,行走得跌跌撞撞。一行热泪,不由从我眼中漫出。我的眼前,不断跳现“海鸥照相馆”的幕幕往事。我知道,我在他心中牢记了好多年的那笔账,从此一笔勾销。

(丘脊梁,湖南平江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小说、散文见于《啄木鸟》《散文》《湖南文学》《延河》《广西文学》《山东文学》《青海湖》《星火》《芳草》《青春》等刊,有作品被《小说选刊》选载。出版有小说集《沿着一条河流回家》《地下的辉煌》,散文集《深埋的竹笋在唱歌》。)

编辑:安春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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