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伞风雨

2020-05-08 08:18苏敏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紫外线消毒母亲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去修这把伞呢?

我有过几次想要将它扔掉的冲动,但每次都将它留了下来。买一把伞的小钱还是有的。不过,让我花一百多块大洋去买一把伞,还真痛下不了决心。那天在杭州东站,见候车厅里有卖“天堂伞”的,便去问了一下价。一百八十八,售货小姐漫不经心的应答着实让我吓了一跳。我支支吾吾地,像犯了错似的,赶紧抽身退了出来。

我这把天堂伞,是一位朋友送的。伞柄扎实,伞骨结实,伞布厚实,轻轻按下自动按钮,伞骨便“咔哒”一声弹出,伞布“嘭”地一声张开,这力度与节奏,皆有音乐的美感。将它举过头顶,便能挡雨遮风,行走天下。这些年来,它陪我走过了几座小城,见证了风雨冷热,历经了冬夏春秋。伞布依旧色泽亮丽,伞骨的金属镀层仍旧亮锃锃的,完全看不出是旧物。

不过,伞终究也是有命运的。就像一个人,历经生活的磨难与重压,总有精疲力竭撑不住的时候,终于在某一天,倒下了。我的这把伞,终究也没能逃过这样的命运。

风和日丽时,我习惯将它置于某个角落,不闻不问。等到哪天有雨,它便要粉墨登场了。按下按钮,“咔哒”一声,伞骨依旧弹出,“嘭”的一声,伞布仍能张开。只是,这声音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份干脆澄澈,一根儿断了一截的伞骨,孤零零地吊在伞布下面,晃晃荡荡,仿佛一条快要断了的手臂。

我突然想起一位“抛光”工人来。他的工作是,负责将一夹子餐具放进轰隆作响的抛光机里“抛光”。抛光机的麻轮飞速旋转,麻轮与餐具剧烈摩擦,火星四溅,青烟直冒,声音刺耳。约莫半分钟,他再将它们取出来,放进紧挨着的另一台机器里,重复这样的抛磨。一件餐具最终能光滑如玉,闪闪发亮,登上饕餮盛宴的餐桌,大抵上要经过近十台这样的机器打磨。整个车间里,灰尘扑扑,那些抛光的师傅,个个面如焦炭。

那天我见他时,他右臂上的袖子已被麻轮卷成了一根根碎布条。白色的肉,鲜红的血,乌黑的抛光灰,粘在一起,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他汗珠如豆,浑身颤抖,痛苦地歪在地上,身下全是鲜红的血迹。他的那只受伤手臂吊在一旁,已经完全不能动弹。我连忙将他送到医院。手术台上,医生拿了一桶酒精棉球给他擦拭消毒,他发出疹人的惨叫。

断了一根伞骨后,这伞布便失去了支撑,耷拉着,塌陷了一块。这样子,如一张青春饱满的脸上,凹下去一块,极不和谐。读书时,有一个女同学,头发乌黑,身材娇小,从身后看去,是一个美人胚子。可是,她的脸上少了块肉,有块明显塌下去的疤痕。我好替她惋惜。可惋惜有什么用呢?平时,她总是低着头,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与别人说话,即使说话,声音也如蚊子嗡嗡般细弱。该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才能去面对那一双双紧盯她的眼睛,去面对这漫长难捱的一生呢?

我的这把伞,尽管仍能遮挡些风雨,可若继续拿着它招摇过市,会不会也有许多异样的目光注视着我呢?我有点可惜这把伞,就像当年我有点可惜那位女同学一样。

很小的时候,我们家是没有伞的。那时上山放牛,下地割草,遇上下雨,得头戴“斗笠”。“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这是我从课本上读到的张志和。老师忘我地说,这是一种自由闲在的生活状态,一种悠然脱俗的意趣。我不太明白老师的意思,可我知道,这并不是我想要的生活。那时,我多么希望家里有一把伞啊。

后来,我家终于有了伞。那是一把大黑洋布伞,伞的个头儿快到我脖子,伞柄弯弯的,伞尖明亮晃眼,将伞布收起来,便可以当拐杖了。父亲将它当作宝贝,高高挂在墙上,平时基本不让我们碰。等父亲不在家,我们搬来椅子,将伞取下来,兄弟合力撑开,高高撑在头顶上,在日头下面走一圈,感觉好威风好神气。

父亲常给我们讲一句谚语:晴带雨伞,饱带干粮。父亲说这句谚语时,我们既没有雨伞,也没有干粮。我们总是在雨中奔跑,在屋檐下躲雨,在岩石下避雷。我们也总是空着肚子,走十几里山路放牛,砍柴,或者从学校往家赶。记忆里,从未有过父亲或者母亲拿一把伞去接我们的场景。如果说,父子、母子同在一把伞下行走,是一场人生必修的课程,我想我们大抵是缺乏这样的教育的。我们父子、母子之间,从来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我的父亲和母亲从没担心过我们被风吹着,被雨淋着,被阳光晒着。他们日日劳作,忙着从土里刨食,哪里来得及去考虑我们淋一场雨这样的小事儿呢?

我们也从没给父亲或母亲送过伞。有年暑假,母亲在深山林中挖地。突然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母亲连忙躲进一块巨石下面,但最终还是淋成了落汤鸡。我那时到哪里去了?我的弟弟到哪里去了?反正我们都没有给母亲送伞。回来后,母亲大病一场,高烧,在床上直打颤。父亲煮了一碗姜水,让母亲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第二天,母亲又照样扛起锄头去了深山。

没有伞的童年,我们就这样走了过来。现在想想,并没觉得缺失什么。只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在我们的孩子日渐成长的过程中,我们总担心他们冻着,饿着,被雨淋着,他们被我们养得越来越娇宠,像温室里的花朵,越来越经不住风吹雨打了。

年轻时,在学校里教书,校长待我们很好。周末食堂不开伙,他便让我们去他家吃饭。学校宿舍不够,新来的年轻老师没地方住,校长干脆让他住自己家里。校长有两个儿子。小儿子性格温和,惹人喜爱,上高中,考大学,找工作,娶媳妇,他没操半点心。可只要说起大儿子,校长便总是唉声叹气,神情近乎绝望。隔三差五,他们父子俩便会吵嘴,打架,家里常常是叮叮当当,响个不停。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们,每次听到动静,便连忙跑过去,将他儿子死死抱住。有时,他儿子犟起来,两个人都抱不住。校长脸色发白,嘴唇发紫,直摇头,跟我们说,他怎么不死呢,他怎么不死呢?眼里仿佛有泪水快要流出来。

不知是听谁说,看看家中有没有不洁的东西遮住了你家的光。从屋角里,他找出来两把伞。这两把伞是住他家的年轻老师留下的。他夫人觉得,这伞还能用,丢了太可惜,便一直留着。多年后,他的大儿子终究浪子回头,成家立业。是光阴的洗礼,是生活的磨炼?还是别人家的傘不能随便用?

妻子给我买过一把伞。那年,我在苏州住院。病房里,每晚都要用紫外线消毒,每周都要喷一次消毒液。紫外线与消毒液的味道,就像臭鸡蛋的味道,令人作呕。每到消毒时,我们一个个举着输液袋,趿着拖鞋,来到护士站前的走廊里。有人坐着,有人蹲着,也有人来回走动。大都不认识,但却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白血病患者。每隔一段时间,这些面孔便要换一些,再过些日子,又换一些。有些人过一段时间会再出现,也有些人从此便杳无音讯。

消毒时,挂在天花板上的紫外线灯管呜呜作响,发出低沉的轰鸣。它的光线,呈紫色。如果不是在医院,我觉得这样的色调神秘,充满魅力,并夹杂着一点点的忧郁,置身其中,会有一种淡淡的情调与浪漫的氛围。倒上一杯红酒,放上一段曼妙的轻音乐,在这样妩媚的灯光下,或许还会有很多故事发生呢。

紫外线可以将水中、空气中的各种细菌、病毒以及其他病原体直接杀死。经过放疗和化疗后,我的免疫力已经极其低下了。只要听到别人咳嗽一声,我的喉咙立刻就会痒起来,便立马要咳嗽一下才行。这还没完,咳着咳着,然后便真的咳嗽起来。到后来,只要想到咳嗽这个词儿,这件事儿,我便会不停地咳起来。没个十天半个月,根本停不下来。——这真是一种奢侈的病啊,连空气也得消毒。

但紫外线对人体也是有害的,尤其是对眼睛,反复的紫外线照射,可引起慢性结膜炎,引起角膜变形而造成视力障碍。大多数情况下,每晚固定消毒时间里,患者都会从病房里走出来。每个人都会从挂钩上取下输液袋,将它举过头顶,转身下床,趿拖鞋,然后来到护士站前走廊里。这样的动作,差不多形成了一个要领,一套标准。比如,输液袋如果不举高一点,输液管里便会有血回流。我一开始并不知道这些。有一次,我的血流到输液管里一大截儿,吓得我大汗淋漓,大喊:“护士,救命!”别的病人看见,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人高声喊道:你这家伙,真怕死。吃一堑长一智,后来我再也没有犯过类似的错误。再后来,我还学了一招,每次消毒时,我直接将输液袋放在自己的头顶上,像杂技演员顶碗那般,将自己的手解放了出来。

也有不能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每隔半个月,医生便会给我做一次“腰椎穿刺”手术。这手术说简单一些,便是在腰椎骨上打一个小洞,然后用注射器抽出一定量的骨髓液,再将药物注入进去,经脊椎输送向脑部。为了不让我这脑子变坏,我的腰椎骨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它一次次被坚硬的钢针洞穿。

“腰椎穿刺”术后二十四小时是不能下床的,必须保持平躺或者侧卧的姿势,头部不得抬高,只有这样,才能确保药液到达脑部,发挥作用,才能让脑袋这块至高无上的疆域不受病魔侵犯。而为了避免紫外线给身体和眼睛带来伤害,那就必须要采取一定的预防措施。按照医生吩咐,妻子给我买来一把可以防紫外线的天堂伞。我不知道,这把伞是否真的能防紫外线,但我听说这把伞很贵,花了几十元时,我甚至连厚厚的口罩都没取下来,便将妻子骂了一顿,你真不知道爱惜钱。尽管口罩那么厚,可我依然感觉到有唾沫快要飞到妻子脸上。妻子坐在一旁,眼眶泛红,泪水打转儿。我才不管那么多,我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

病友都出去了。我一个人孤独地躺在病床上,静静地躺在妻子买给我的伞下。我早已记不清,那时我是否考虑过生死,是否想到过可能就这样结束自己短暂的一生。如果想到过,我是靠什么样的力量战胜这些恐惧,悲伤,病魔,绝望与死亡的呢?不知是真遗忘,还是选择性屏蔽,那些无助与悲凉,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

出院后,那把伞被带了回来。它的使命还没结束。在很长一段时间,我的卧室里仍要像在医院里那样用紫外线消毒。可是,这伞只能遮住紫外线,却遮不住紫外线灯管的呜呜声,遮不住门外边父亲和母亲的叹息声。

后来,这把伞终于没有了用途。假如这把伞有命运的话,它这一生中,可能没有风,没有雨,没有烈日,没有冰雪,可它一定见过真正的死神吧?它在被制成伞的那一刻,是否想到过将是这样的命运?它是否庆幸这种没有风雨飘摇的命运呢?这世间还有多少把伞是这样的命运?那些像我这样躺在床上撑过伞的人呢,他们是否像我这般庆幸地活了过来?是否有人真的去了“天堂”?

说伞,尤其是天堂伞,不得不提越剧《白蛇传》,其中有一出借伞的戏。戏台上,许仙夹着一把伞登场。那时的伞,是那种油纸黄伞,伞骨由竹篾制成,伞布厚实,涂满桐油。这种伞,握在手里,老沉老沉的,笨重得很,远不像现在的伞,轻盈,便捷,轻轻一按,便能撑起一方无雨的天空来。后来,我读到戴望舒的《雨巷》,我才发现,这油纸伞,竟有丁香一般的忧愁与惆怅。

许仙夹着这把伞时,还是朗朗晴天。为了营造白素贞邂逅许仙的机会,小青舞动手臂,施展妖法,霎时间,西湖上空,乌云密布,暴雨狂风。经过这样的铺垫,这样的安排,便有了借伞、还伞,和“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的缠绵。以伞为媒,在袅袅西湖,成就一段美好姻缘。

现在去西湖,若是遇上雨,只要拿出手机对着一把伞扫一扫,立马便可取得一把。在西湖,伞也可以共享了。可是,这伞共享后,到哪里去找你的“许仙”,到哪里去找你的“白娘子”呢?

一伞风雨,一路人生。或许,每一把伞都有一个故事。这些故事,或平淡,或离奇,或浪漫,或悲伤。在这众多的伞里,有些可能会反复使用,比如我那把用来遮挡紫外线的伞,校长家那两把同事丢弃的伞,还有我这把准备要去修的傘。也可能有些伞,一生只用一次。奶奶火化后,二叔从窗口里接过那只小小的骨灰盒,我在一旁撑起一把刚从小店里买来的黑布阳伞。撑伞的一刹那,伞布“噗”的一声,我的泪水又涌了出来。——奶奶走了,这世间的光,再也照不着她了;这世间的雨,再也淋不湿她了。

在一个下雨的周日,我撑起这把坏了一根伞骨的雨伞,穿过一条狭长泥泞的小巷,找到了一个修补的小店。师傅六十多岁的样子,头发花白,背微驼,瘦瘦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暗红的老花镜。我收了伞,将伞上的水抖了抖,交给他。师傅拿起雨伞,对着门外的亮光,转了转,看了看,没有说话,转身从脏兮兮的木抽屉里翻出一根伞骨,然后比划着,剪着,削着,锤着,不紧不慢地,修补着我那把雨伞。

我静静地坐在小店的竹椅上。屋外淫雨霏霏,屋内叮叮当当。

(苏敏,安徽安庆人。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南方文学》《山西文学》《黄河文学》《西部》《文艺报》《文学报》等报刊。获征文奖项若干,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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