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

2020-05-08 08:18孔淑茵
当代人 2020年4期
关键词:柏油路土路母亲

立春时节春尚未至,仍需耐心地等。过了雨水,入了惊蛰,冀中平原的春天才有了那么几分样子。地表冒出毛茸茸的绿,蛰伏了一冬天的虫子们将地皮耩得发痒。风的脚上踩着弹簧,在街头巷尾来回蹿几遭,人立时感觉浑身松泛,仿佛骨头都飘得剩不下几两。荠菜,柳芽子,杨树狗子,杏花桃花梨花,包括我的脚,都受了蛊惑,一个比一个不安分。脚叫嚣着出门去,劲儿劲儿的,只想在大地上行走。

那便出门去,去我外婆家。相隔八里地,出了村庄向南,走庄稼地间的羊肠土路。真的是走,用脚,那时整个村子里都没有几辆自行车。没有自行车行走的土路,牲畜们横行霸道。清明高粱谷雨谷,枣芽发种棉花,节气催着人,人使唤着牲口。它们好好养了一冬的膘,正躁动着,送粪,犁地,盖地,拉籽种,毫不吝惜一身蛮力。

这样往外婆家跑了没几趟,外婆特意省出白面给我们做的小甜面疙瘩还没吃够,地里的植株们就亭亭玉立了。花香草香庄稼香,既招蜂引蝶也能绊住人的脚,于是边走边玩。呼吸间一万种香气一层压着一层,耳际活跃着一万种蓬勃生长的裂响。麦子见风长,仿佛才浇过两遍透水,人们便已开始忙着收拾打麦场。人和牲口都开始养精蓄锐,割麦打麦是力气活,过个麦收怎么也得脱两层皮。

颗粒归仓后的打麦场,麦秸一垛一垛在阳光下泛着淡淡暖光。附近人家的鸡熟门熟路溜达过来,麦草间遗落的麦粒足够它们吃上十天半月美餐。麦秸垛呈圆弧形排列在打麦场外围,它们的大小和个数从某种角度衡量着一年的收成。孩子们不管收成,在麦秸垛间藏猫猫。我十岁那年的打麦场上出现了新物件儿,一辆破旧的黑色二八自行车。表舅家的孩子歪歪扭扭地学骑车,其他孩子眼巴巴跟在车后跑……初学骑车免不了摔跤,摔人,也摔车。表舅母见状,大嗓门隔空甩过来一串臭骂,不省心的败家玩意儿。车似乎比人还金贵。

大庄稼长起来后,穿越庄稼地时感受就颇为微妙。玉米、高粱高昂昂一棵一棵排列开去,排成一大片,排成莽莽苍苍,便形成一种气势,将人威压至渺小。所有农作物都悄无声息地吐纳着阳光。距离成熟还有一小段时光,它们像所有处于怀孕期的母亲们一样,无比温柔而耐心地孕育自己的籽实。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多么美好的繁衍,想想就心里踏实。

运气好的话,我还可以从外婆家再向南多走二里路,去县城赶十月庙。路上走着时,有认识的人会逗我,去上庙呀,怎么没搬着梯子。上庙为什么要搬着梯子?这个冷笑话还没琢磨透,我和弟弟已经跟着外婆走进县城里唯一一家国营饭店。一碗原汤面,一根油条,似乎能解一年的馋。我们低着头停不住筷子,我外婆不吃,只是看着。

父亲的脚没有叫嚣,但他的心一直催促着他,让他出门去寻一个机会。

1958年夏,父亲和几个小伙伴一路向北,去保定考工。一个装干粮的小包袱,一身粗布衣褂,一条泥泞的土路,赤足,肩上背一双布鞋。路素来耿直,将它最本真的简陋状态通过脚底密集敏感的神经末梢传递给我父亲,坑洼、石子、河流……对,还有河流。没有桥,雨后的唐河水深且急。几个旱鸭子倔强不起,每人一毛钱被人用簸箩运至河对岸。河对岸有专门去保定的马车,几个人都舍不得坐。剩下的七十多里路,他们呼哧呼哧直走到天黑。

1990年我也从村庄出发,一路向北,和父亲当年走的是同一个方向,也是同一个目的地。但我不再步行,一条还算宽阔的柏油路覆盖了父亲当年走过的土路,公交车用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父亲当年耗尽一整个白天的行程。我把胸前的背包用力搂了搂,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是我即将开启一段新旅程的通行证。

我坐在大学教室里开始系统学习伦敦音、美音,26个英文字母是打开另一个世界的一把钥匙。Every road leads to Rome.我没能抵达罗马,但我肯定自己发现了许多条斑斓的路。它们通向瓦尔登湖畔,通向基督山,通向简,爱和罗切斯特散步的那条幽秘小径……我坐在图书馆里读书的时候,从东方至西方,从海洋到陆地,从远古至今朝,世界在文字里发生着令人目不暇接的变化。有一条路从我出生的村子出发,走着走着竟变得四通八达。

我在往返于我的村庄和学校的途中,曾经不止一次与父亲邂逅。我看见他高高挽起裤腿,光着脚在泥泞的土路上行走,高空太阳很大,晒着他尚显稚气的脸。烂泥溢满了他的脚趾缝,一粒石子将他的脚心狠狠硌了一下,他一蹙眉踢腾一下脚,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我看见他弓着腰骑着自行车,顶着大风往家赶。自行车后车架上牢牢捆着一个卡式录音机,他身上斜挎的背包里有一本张道真英语和几盘磁带,都是为我买的。他大概是累极了,自行车越蹬越慢。事实上,这种隔空的相遇只能存在于想象中。我和我的父亲走的是同一条路,却又分明不是同一条。时间让父亲占据了先手,他是行走者,也做了辛苦的铺路人——为我和弟弟们铺路。

回过头来继续说父亲考工的事情。当年父亲的录用通知寄到村里时,颇生出了几分波折,因为我家是富农成分。好在最终得以成功解决。父亲刚开始上班后鲜少回家,步行十余个小时是很大的时间和体力的消耗。后来就慢慢好些,唐河上修了大桥,土路先是被硬化,后来就变成了柏油路,关键是父亲有了一辆自行车,十余个小时的路程缩短到三个多小时。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家頭上压着一座叫做成分的大山。从上小学开始,每次让填表格时我总是斜坐了身子,半遮半掩地写上富农二字,又遮遮掩掩地交上去。我遮掩只是觉得丢人,总之富农并不是一个长脸的身份。父亲和母亲却比我更清楚其中致命的关窍,富农子女不允许考大学。好大一盆冷水!好在1979年1月11日,中央出台了《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问题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但直到第二年我们一个曾同为富农成分的本家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时,我的母亲似乎才真正看到了希望。她一边围着锅台贴饼子,一边悄无声息地流泪。我懵懂地拉风箱烧火,尚没有意识到有一条崭新的路开始在我脚下慢慢铺展。

我的母亲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良于行。发生病变的坐骨神经让她感受到极度压迫的痛感,同时剥夺了她自由行走的权力。习惯了自由行走的人一朝不能脚踏实地,是一件令人不甘心又极其痛苦无奈的事。更何况,她的自行车,她的棉花和玉米,她喂养的猪和鸡,这些一度和她极为熟悉极其亲近的东西突然要和她失去关联,让她心生恐惧。

我母亲无法接近她的庄稼是因为她一度接近它们太多了,累狠了,累伤了。母亲体弱,但要强。父亲在外面工作,母親家里地里的活儿一样也不肯落下,且总想着要比别人家做得好。成全这样的心气儿总要付出些代价。母亲原以为代价就是比别人多劳累些,她自始至终都没打算把自己的腰腿作为成全的献祭。

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用这两个词来描述给我母亲治疗坐骨神经痛的过程相当恰如其分。外婆来我们家坐镇,父亲则在工作之余带着我母亲走上了四处寻医问药的路。中药,西药,针灸,偏方;保定,望都,唐县……我母亲身体好的时候从来没去过这么多地方,她的圈子素来除了我们就是田间地头。无数次痛并快乐着,可以这么形容吧,毕竟她从此也算走过南闯过北了。好在一年多后,她又能够下地行走了。

但后遗症还是有的。比如,母亲病好之后竟再也不敢骑自行车了,去地里干活儿多远都是走着。而我的父亲不久后则陷入一场大纠结。我们县建起了变电站,父亲纠结着是否要从市供电局调回县变电站,他舍不得自己的工作岗位。可母亲的腰腿确实无法再独立支撑起七八亩地和半大不小的三个孩子。这和土地联产承包之前不一样,那时候我家只要年终掏钱抹平工分不足的亏欠就好。现在却不行,你不干活儿地就荒了,家里的粮仓就空了。父亲终究是回到了县里,这对我家来说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若论远方,我母亲其实还去过河南,去看望她的外婆,我的太姥姥。那一次,她坐了绿皮火车,也见识了楼房。回来之后,她满是惊诧地对我们讲,那里茅房竟然建在屋子里面。母亲如此又惊又叹的时候,她绝不敢想象,十年后我们家在村子里建了带着走廊的大房子,院子里开满木荆花和各种她喜欢的花草;而又几年后,小弟弟在县城里买了楼房,父母亲随着进了县城。再然后,他们又随着大弟弟定居保定,住在有电梯的高层建筑里,厕所也在屋子里,仿若她多年前曾惊叹过的光景。当然光景比当年还要好上不知多少倍。母亲在社区老年活动中心教一群老姐妹们唱歌,选歌、练歌,日子快活又滋润。我父亲一如既往地喜欢安静。他无奈中途离开保定,老年竟又能回到保定,这是他原没有想到的事情。他闲着看看书,养养花,手工雕刻一些红木摆件,偶尔下楼看一群老头儿下棋。

想想这日子,像做梦,过去做梦也想不到。

我离开家乡去上学,毕业后又回到了家乡。回到家乡后的生活仿佛一夜之间被加了速,或者说像一场炫目的百变魔术。先是我的坐骑由一辆变速自行车变成了小型摩托车。我骑着它们奔行在土道,没几年工夫土路就变成了砖路,砖路又变成了狭窄的柏油路,狭窄的柏油路变成了宽阔的柏油路。宽阔的柏油路上到处奔跑着私家车,每天拥拥挤挤。一切都在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闲暇时我喜欢翻开《山海经》,或者读一读《水经注》。《山海经》里有许多条路,通往南山,通往西山,通往北山,通往东山,通往海外和大荒。《水经注》则是另一番气象,让人感觉能够感受到时间,也能摸得到空间。我读滱水篇,漉水就是我父亲曾经乘着簸箩渡过的那条唐河。这条发源于山西高氏山的河流,在《水经注》“往东”“又往东”参差跳跃的字句里,曾经流过我的家乡博野,后来又北滚离开了博野。这是很耐人琢磨又蛮有想象空间的事。有时候,我在家乡的土地上行走,总感觉自己的左脚踩着唐河,右脚踩着赋予我家乡以名字的博水,一边奔腾,一边幽阔。这种感觉和我踩着父亲的脚窝去保定极为相似。自然界吐故纳新,植被更替,河流出现又消失,人踩出路,又跟着路往前走。一层又一层的道路在时空里折叠着,只是为了人千万年来反反复复地行走。尝试着打开这些折叠走进去,我看见人们在朝着不同的目的地奔走。我爷爷雇了两辆牛车。牛车拉着爷爷的蜂箱们慢悠悠向西走,去唐县、曲阳,去更远的地方放蜂。爷爷一个人在大山里风餐露宿,心里却总盼着一路行走一路花开。换个层面,我的侄子正在琢磨要不要考个雅思。每一种尝试都是一条路。

而今天的路显然又不同于过去。走着走着,一不留神,生活就从龟速时代进入超速时代,一切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但总有些东西是相似的。比如为了活得更好而努力。比如循着一条正确的路出发,然后一往无前。走呗,终归脚下总会有路。今天的路总会比昨天的好,明天的路肯定要比今天更好,这一点绝对错不了。

(孔淑茵,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散文、小说散见于《散文百家》《清明》《奔流》《读者,原创版》等刊。曾获全国散文选刊大赛奖,河北省第一届、第二届“古贝春杯”散文大赛奖,河北省第四届“我的读书故事”征文一等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二等奖等。有作品入年度选本。)

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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