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站:迎接或者痛失

2020-05-09 10:20汗漫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火车铁路上海

汗漫

1

上海站,即上海火车站,位于闸北、苏州河边。

上海市区目前的火车站,另有上海南站、上海东站、上海西站、虹桥站、松江南站。

历史上著名的“上海北站”,由晚清名臣盛宣怀督办,1908年建成。其位置,在目前上海站的东侧,发生过一系列重大事件:1912年1月1日,孙中山在此乘专列北上,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1913年3月20日,国民党人宋教仁在候车室被暗杀;1932年,淞沪抗战期间此地遭日军密集轰炸,化为断垣残壁……

一个车站就是一个国度,车站毁灭,就是山河破碎。

在旧上海,通往欧美外部世界的众多码头,属于黄浦江沿岸租界地区,由工部局控制。联结内地的码头和车站,属于华界,位于苏州河边,这是华商与外商竞争中国市场的重要依托。学者认为,巨大体量的上海北站,设立在公共租界边缘,可以用一条铁路阻挡工部局向北扩张的步伐,迫使其只能向上海西部地区滋长蔓延。

经修复、改建,上海北站使用至八十年代末,现改造为上海铁路博物馆。博物馆主楼按照80%的比例,模拟1908年上海北站初建时的英式风貌,像一个人,在缺钙痛风的晚年,以80%的比例,勉强体现出早年的形态和意志。

上海北站的功能由附近新建的上海站替代。

我在新世纪之初自内陆移居而来,不可能与进入史册的上海北站發生关系。但铁路博物馆内那废弃的枕木、道路、火车头,与我的血管、心跳,必然存在隐秘关联。

2

上海乃至中国最早出现的铁路,并非沪宁铁路,而是1876年12月建成的吴淞铁路。自天后宫桥即河南路桥起,到吴淞口码头止,全长十五公里,被称为“铁马路”——火车像铁铸的马一样吼叫着,满载观光游客,在市区和码头之间,往返奔驰。

“游铁路”,是当时的一种时尚活动,票价不菲:上等票一个银圆,相当于半石(约六十公斤)米的价值。

《申报》记者的特写报道,摘引如下:“铁路两旁,观者云集。坐车者面带喜色。上海至江湾一带,除稻田数亩,余则皆棉花地,素来僻静,罕见过客,今忽有火车经过,既见烟气直冒,后又见客车六辆,皆载以鲜衣华丽之人,乡民有不诧为奇观者乎?是以尽皆面对铁路,停工而呆视。则或牵牛惊看、似作逃避之状者,未有一人不面带喜色也。”

因风水、主权、利益之争,这一条英国商人投资的铁路,不久就被清政府勒令停运、收购、拆除。之后,迫于全国舆论和利益诱惑,清廷开始改变对于铁路的态度。

1897年1月,中国铁路总公司成立。

1898年8月,淞沪铁路在废弃的吴淞铁路基础上重建、运营。

1908年4月,沪宁铁路建成通车,1927年11月改称京沪铁路。

1909年8月,沪杭铁路通车。1916年9月16日,孙中山偕夫人宋庆龄自费乘车,沿沪杭铁路前往海宁观潮,回沪后,写下“猛进如潮”四个大字……

民国时期相继建成的铁路还有江南铁路、杭江铁路、淮南铁路、苏嘉铁路等等,江南成为中国铁路密度最高的地区,这与沪、浙、苏作为国家经济命脉的角色与责任,相匹配——铁路的前世就是大运河。北方依赖于南方的物质,又警觉于来自南方的思想和呼喊。

新中国、新时期、新时代以来,江南地区铁路密度达到极端。火车提速,日新月异。“高铁”“磁悬浮”等等相继出现。上海周边的稻田、棉花地,渐渐成为主城区,密集的铁路线像春雷声中的蚯蚓,在那些稻根、棉花根的深处激动、游动。

但我觉得,那冒着烟雾像女子披头散发的蒸汽火车,更有美感。或许因为这一类型的火车渐渐消灭。诗意,基本上产生于痛失。

蒸汽火车工作原理如下:蒸汽通过汽口进入气缸,推动活塞作循环往复运动,推动活塞杆、十字头、摇杆、连杆和主曲拐销等等组成传动机构,使车轮实现无穷无尽的圆周运动——

这,似乎就是江南、上海的秘密身份和诗意肖像。

3

铁路史就是经济史、政治史、战争史、社会史、文学史——

火车,其体量与声势的盛大与蜿蜒。

1932年1月初,针对日军欲在上海挑起事端、扩张势力之图谋,已经下野的蒋中正在故乡奉化,遥控十九路军沈光汉第六十师、毛维寿第六十一师,沿沪宁铁路、沪杭铁路、淞沪铁路集结,进驻上海城郊接合部,以防事变。此时,黄浦江边的军港被日军控制,停满军舰。日军装甲车在四川北路、江湾路耀武扬威。在川岛芳子等人的设计、导演下,日本侨民与中国人之间的摩擦、冲突,持续升级。

1月25日,中国军队十九路军第七十八师,依靠上海北站设立防线,抗衡淞沪铁路东侧的日军。28日晚11时,日军通牒上海市市长吴铁城,要求中国撤军。尚未得到回应,11时30分就在天通庵车站率先发起进攻,一·二八事变爆发。中国军队由真如车站、南翔车站向上海增援,十九路军总指挥蒋光鼐、军长蔡廷锴督战,数次击退敌人进攻。吴淞口炮台要塞争夺激烈,日方一舰被击沉、一舰受损。

在进攻屡屡受挫的压力下,日方找到杜月笙,探测中方是否有“和平意愿”。杜月笙将这一动态报告吴铁城。蒋中正命令军队沿铁路增援上海,保持压力。日方停泊于长江上的军舰,持续炮轰南京和京沪铁路线。

2月1日下午,在英国方面协调下,中日双方军队达成谈判期间停火三天的协议。在珍贵的三天和平期里,上海市民筹集军饷、爱国义卖、演讲,火车向城郊驻扎的军队运输弹药、食品、药品以备再战,宋氏三姐妹联袂慰问前线军人。

战争继续。日军第三舰队司令野村三郎抵达上海,指挥日军进攻吴淞口。中国军队击沉击毁日舰一艘、日机一架,歼灭日军千余人。中日双方不断增援,战争升级。张志忠率领第五军三万将士,沿铁路线悄然进入上海,决战。日方再度易帅,白川义则担任日军司令。胡宗南、上官云湘军队渡长江,沿沪宁铁路、沪宁公路向上海增援。日方绝望。

3月3日,日方宣布停火、议和。5月5日,中日双方代表在上海英国总领事馆签署《上海停战协定》。

此战役,振拔中国军队的抗战勇气和意志。沪宁铁路、沪杭铁路默默承受重负和使命,像战士的胸骨一根一根汹涌仇恨和热血。目前,上海市区北部,中国军队当年集结、入城的位置,存在两条简短的道路,自民国至今未变。一条是“一二八纪念路”,一条是“纪念路”,分别纪念中国军队两次对日作战的磅礴牺牲——日日更新的人流车流,像无穷无尽的壮烈碑文。

1947年,同样是这支军队,陷入内战,开支猛增。上海印钞厂全年开足马力印钞58万亿元,借助于美国印钞137万亿元。通货膨胀。黄金抢购风潮爆发。通往上海的火车卸掉军备物资,装满高级军官的军饷纸钞,兑换黄金或者美钞。除了抢夺火车这一交通工具引发各派系冲突之外,直升机、轮船也往来于上海与其他城市之间,满载一个政府、一支军队覆灭前的绝望和贪婪。

军心涣散。民心黯淡。火车汽笛声声急,像呐喊,像叹息与呜咽。

4

1921年11月18日,诗人、散文家朱自清,在沪杭铁路线上的一节车厢里,写下四行诗《沪杭道上的暮》:“风澹荡,平原正莽莽,云树苍茫,苍茫;暮到离人心上。”此一年,朱自清自扬州第八中学来上海中国公学任教,不久去浙江第一师范教书。次一年,又去台州任职。他另有一首诗《沪杭道中》。反复地来来去去,就反复地喜悅与忧伤。

朱自清身边,是民国的棉花、稻米、丝绸、流亡者、革命家、工人、资本家、妓女、情种、黑帮人士……

1924年5月13日,刚刚完成“四一二政变”的蒋中正,委托自己的卫士宓熙,自南京来上海迎接宋美龄去镇江约会。7点50分,汽车到达上海北站,宋美龄坐上一辆特意挂在火车车头后面的花车里。8点整,一声雄壮汽笛,已经打动了暗怀“只嫁给盖世英雄”这一远大理想的芳心。下午3时,火车到达镇江。提前自南京来车站等候的蒋中正,身穿英国花呢西装,足蹬白皮鞋,以绅士形象迎接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冷艳女子。在定慧寺枕江阁,两个人以浩荡江水为背景确定婚约。十天后,拥别。蒋中正看着那一列奔回上海的火车渐渐远去,眼角闪动泪光。

当代火车,内涵一新:钢材、电器、石油、军乐队、领袖、知识青年、少年合唱团、农民、冷冻食品、老兵、浪子、月色、梦想、春风……

在表达离情别绪、生死恋上,火车比驴子、马车、汽车、舟船所代表的乡愁、归意、爱无尽,更加盛大、蜿蜒、异乎寻常,痛失与迎接也就惊心动魄。

八十年代,诗人顾城在京沪铁路线上,与大眼睛上海女生谢烨相识相恋。顾城就在离谢烨家很近的武夷路,买了一间没有产权的小房子,住下来,写诗、会友、谈恋爱。对周围质疑其有精神病的言论,顾城坦然拉着谢烨去了一次精神病院,与医生谈论半天弗洛伊德和普希金,得到医生所给的结论:没有精神疾病。两个人就欢天喜地拉着手回到谢烨父母那里,要求结婚。后来就有了激流岛上的悲剧结尾。

他们一定感激过火车,也一定悲伤于那列火车的出现。

2018年秋,我在洛阳附近的黄河边晃荡,看见一辆绿皮蒸汽火车呼啸而过。车身上有醒目的“上海—临汾”字样。当年,萧红与萧军分别或者说分手,就发生在临汾火车站。此前,他们也曾自上海坐火车去杭州、武汉,汽笛声声,尚为同道,彼此紧紧依偎。临汾之后,则是彻底的歧路人。一个去兰州,一个回武汉。火车里的煤块,像一对情人的爱意与哀怨,在隐忍中,迸发出强烈的火焰和广大的迷茫。

那一天傍晚,我看着黄河对岸山西籍的灯火,想起一些旧事前情,也似乎都与火车有关。那些驱动一个人进发不息的火车煤块,已经转化为我手上、脸上的点点老年斑。它们终将放大、联合,成为覆盖一个人的漫漫长夜。

这些年,在上海站,我反复去与归、迎与送,其实,都是在用火车头这一灼热的笔尖,抒情、记叙与沉思。

“他的诗有点像一个火车站,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驶来的火车,都在同一个火车站小停。一列火车的底盘可能沾着若干俄罗斯的雪,另一列火车的车厢里可能摆着鲜花,车厢顶上可能落着一层鲁尔的煤烟。这些诗之所以神秘,是因为诗中意象行驶了漫长的路程,才抵达那里。”美国意象派诗人勃莱,这样评价瑞典诗人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像是坐在火车站前广场上的靠背椅,陷入沉思和独白。

一列火车就是一首诗,就是人与时代的叙事诗、抒情诗、命运交响诗。

5

记某年某月某日中午的一次等待——

南广场出站口,人脸涌动、浮现,使我想起另一位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的诗句——“湿漉漉枝条上的白色花瓣”。等待一个企业家的出现。不知道他的脸是什么样的花瓣?苍白?等待一个企业家,比等待一个友人、亲人要乏味得多,谈判比谈情说爱痛苦得多。但乏味与痛苦在生活中占有巨大比重,从而衬托出趣味与情爱的珍稀。

广场前的巨大电子屏幕,持续滚动出现一条标语:“瑞金宾馆热烈欢迎国内合唱界朋友莅临第三届全国合唱节!”标语热烈,有可能诱使全国各地的鸟们,大群大群朝着瑞金宾馆日夜兼程,飞——“国内合唱界”,当然包含鸟类,甚至河流、风。

人类合唱,尤其是多声部无伴奏合唱,最初就是源于对河流、风、鸟类的模仿。一排排合唱队员在歌唱,如同一条条河流在奔涌、一场场风在吹动、一只只鸟儿在啼鸣,共振、变奏。特别喜爱倾听童声合唱团的无伴奏合唱,那是天籁和福音。教堂内的唱诗班,基本由孩子们构成——神,只在那些晨风般、泉水般、小鸟般的孩子身上,时隐时现——这个合唱节组委会,是否向全国各地的风、河流、鸟,发出邀请函?

风可能不会按时赶来,沉浸于大地上的漫游。中央气象台也无法更改它们散漫随意的日程,“局部地区”“可能”“傍晚前后”等等模棱两可的表达,组成气象预报常用词汇表。河流呢,也忙着从上游到下游搬运落花、节气、繁荣——它对低处的事物充满冲动,低处的湖泊、大海、树根、水井、青草、牛羊嘴唇、陶罐……对参与“合唱节”一类城市生活,兴趣不大。

只有鸟会大面积飞来,使上海一些长期空闲的高树矮枝,顿时客满。我曾因组织一个专家座谈会,在瑞金宾馆居住一夜。宾馆院落内丛聚着法国梧桐、松树、水杉、白杨。倘若合唱节组委会对鸟类的与会准备充分,应安排小女孩站在树下,等候鳥类签到,在每棵树上贴好各地鸟类的名单,以便它们及时飞上去休息,再参加晚上的聚会和彩排。比如,法国梧桐上贴着“湖北黄鹂”,松树上贴着“内蒙古云雀”,水杉上贴着“湖南鸽子”,白杨上贴着“甘肃叫天子”……

在瑞金宾馆居住那一夜,我房间门外贴着“余秘书”三字。专家座谈会与合唱无关,窗外树枝就寂然无鸟。

南广场上的巨大电子屏幕上出现合唱画面。转眼即逝,没有看清麦克风前张大喉咙的歌唱者,是鸟还是人。各地鸟类若大面积移居上海:第一,这将使某些地域的鸟鸣顿然稀薄,那些贫穷但有鸟鸣可倾听的人们,顿感孤单。大路上流浪的盲艺人拨动三弦,还能看见空洞的树枝在黑暗里震颤?第二,上海高层建筑巨大玻璃幕墙反映光芒,有可能使外地的鸟迷失方向,甚至被撞伤。本城的鸟,在两座对峙的大厦之间构成的峡谷里,虽已练就直升机一般腾空而起的功夫,但仍时常可以看到有雏鸟在玻璃、马路跌出的一小片黯淡血迹……

我也是鸟,参与这座城市物质与精神的混声重唱。处在低音区,五音不全。努力与周围的歌手、鸟鸣和谐共生。起码做到不去谩骂、诽谤、拍马屁、吹牛、攻讦。警惕各种巨大玻璃、倒车镜、水面、眼球、嘴唇、商业合同等等事物的光芒,以免受伤。

晚上,在淋浴室,体会莲蓬头所模仿的雨后溪水潺潺不息——雨歇众山响。大雨初歇之后的众山群峰,在距离上海很远的地方,交响合唱。

某年某月某日的这一中午,在上海站,等待某企业家出现——出站口,像上海的一个嘴巴,涌出一群群男女老少,像吐出的一句句混乱歌词和旋律。

6

“火车站最为阴险。那些为你们的到来和本地人的出行而建造的大厦通过暗示,将那些因各种刺激和预感而紧张不已的旅行者直接推至深渊。啊,那些火车站前的广场!喷泉和领袖塑像,繁忙疯狂的交通和广告牌,妓女、吸毒青年、乞丐、酒鬼、打工者,出租车以及那些嘟嘟囔囔、高声揽客的身材矮胖的出租车司机!每位旅行者内心的不安会使他更清楚地记下广场上出租车的方位,而非本地博物馆中大师作品的位置,因为后者并不能保证提供一条退路。”

在散文《一个和其他地方一样好的地方》中,布罗茨基这样叙述火车站。他没有来过上海。当我在火车站迎接客人,或背着行囊进入车站检票口、安检口,像一件危险品感到不安和亢奋,就时时想到这篇散文。这个俄裔美国诗人似乎就站在我身边,引导一个后辈写作者,如何观察、感受一座城市因为火车站的存在,而生发出的种种动荡与幻象。

布罗茨基建议一个游客出火车站后,乘出租车直接开上山顶,山下就是一座“组合起来的城市”风光:“泰姬陵、埃菲尔铁塔、威斯敏斯特教堂和圣瓦西里教堂——全都在这里。当然,如果确有一座山。”对于一个视觉经验丰富的游客而言,全世界都组合在这样一座山下了。

上海没有群山,出火车站后乘出租车离去的人,去哪里寻找一个制高点,来让一生展开、历历在目?像一个合唱队寻找高音区、一只鸟寻找树梢、一条河流寻找源头、一场风寻找气象云图,从而让一生展开、历历在目。

只能去陆家嘴,登上冒充高峰峻岭的环球金融中心之巅,俯瞰低谷里从晚清、民国到今天,那无尽的灯火、四季与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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