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流沙(外一篇)

2020-05-09 10:20张毅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嘉峪关火车成都

张毅

时间的流沙

火车像一个历史的访客。深蓝色的天空下,西部空旷的群山一直在视线中起伏着。这些山让我想起大海,海与西部的山脉连接成一片大陆,星星与水母一同燃烧着,充满虚无和幻觉。西部的山阅读了更多的时间和空间,有着历史的厚重感。西部是一本蓄满风沙的羊皮卷,大自然的流沙在这里创造了不可抗拒的荒凉之美。车过武威正值深夜,窗外漆黑一片,看不到夜色中的古凉州(武威古称凉州),我只能凭王之涣的《凉州词》体会这里的一切:“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我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嘉峪关。灰色的天空挂着乌云,如同古代戍边将士的旗帜。汽车从戈壁中间的路上驶过,远处可以看见传说中的祁连山,黄褐色峰峦的苍茫下,嘉峪关城墙渐渐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

嘉峪关在万里长城西端的嘉峪山麓,北望马鬃山,南看祁连山,地势险要,有天下第一雄关之称。从近处观望,高耸的城墙楼阁、凌空飞檐的雄伟走势,顿然有握剑游走,傲视浩瀚戈壁的时空交错幻觉;那尘土飞扬的关外战场,在残阳斜照下,让人想起“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悲情。

嘉峪关是古“丝绸之路”的交通要塞,又是明代万里长城的西端起点。在这里,两千多年前开辟的中国与西方经济文化交流的“丝绸古道”及历代兵家征战的“古战场”烽燧依稀可见,是中国丝路文化和长城文化的交汇点。这里大漠无际,风云广浮,九衢纵横,星汉俊驰……嘉峪关是明代长城沿线建造规模最为壮观,保存程度最为完好的一座古代军事城堡,是明朝及其后期各代长城沿线的重要军事要塞,有“中外钜防”“河西第一隘口”之称。

明初,宋国公、征虏大将军冯胜在班师凯旋途中,选址在河西走廊中部,东连酒泉、西接玉门、背靠黑山、南临祁连的咽喉要地——嘉峪塬西麓建关。嘉峪关关城始建于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历时168年,于公元1540年建成完工。史料《秦边纪略》记:“初有水而后置关,有关而后建楼,有楼而后筑长城,长城筑而后可守也。”嘉峪关关城有三重城郭,多道防线,城内有城,城外有壕,形成重城并守之势。它由:内城、瓮城、罗城、城壕及三座三层三檐歇山顶式高台楼阁建筑和城壕、长城峰台等组成。关城内现有的建筑主要有游击将军府、官井、关帝庙、戏台和文昌阁。嘉峪关附近烽燧、墩台纵横交错,关城东、西、南、北、东北各路共有墩台66座。地势天成,攻防兼备,与附近的长城、城台、城壕、烽燧等设施构成了严密的军事防御体系,被誉为“天下第一雄关”。这片土地充满了前尘往事的回忆。张骞出使西域,霍去病率军攻伐匈奴,唐玄奘西天取经,马可波罗东入中原都在這里留下过自己的足迹。

嘉峪关除雄伟的关城之外,还有丰富的文物旅游景点和奇丽的自然风光。名胜古迹有悬壁长城、讨赖河墩、魏晋古墓、黑山岩画以及雄浑宽广的戈壁大漠,神奇美丽的冰川雪峰,碧波荡漾的湖泊水乡,奇妙独特的雅丹地貌等。

在嘉峪关关城外面看到了骆驼。骆驼是大漠里最具宿命色彩的动物。几百万年以前,骆驼的祖先生活在北美的沙漠中。几百万年来,他们生存,繁衍,慢慢从北美的老家迁居,一些走到南美,逐渐演变成南美的动物,比如羊驼,骆马。其他一些骆驼穿过当时连接着美洲和亚洲的白令海峡,并慢慢迁居到中亚一带。骆驼熟悉沙漠气候,它们幕天席地,以日月为友,与风沙做伴……

出了关城发现外面起风了。风掠着地面向天空刮着,沙石在风的推动下一点点往前移动着,发出“瑟瑟”的声音。在嘉峪关我知道什么叫“风吹沙响”、什么叫“飞沙走石”。嘉峪关在刮风,从关内到关外,黄沙像一张巨大的幕布从西北方向吹来……整个大西北在刮风,起风了。我想起范仲淹那首《渔家傲·秋思》:

“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成都纪行

成都: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城市,最早印象仅从川人的爽直和水煮鱼的火辣获得。秋天的某个下午,从岛城乘上开往成都的火车,开始了一段漫长旅途。走前计算一下,这次旅程足足有39个小时的路途,中间要穿过山东、江苏、河南、安徽、陕西、湖北,最后进入四川境内。

火车划着弧线一路迎着夕阳西行,海浪很快变成记忆中的景象,山峦、河流、广袤的田野、稀疏的村庄……秋天的景色在窗外不断变换着。火车离开济南后已经进入夜间行车,站台灯光深处有人在走动,如一个个没有声息的剪影,时而会有莫名的光线或夜空的星辰从窗口掠过,然后迅速归于黑暗。夜行火车使人陡增一种孤独与茫然。路上随手带了一本去年的《读书》杂志,其中一篇题为《孤独是一辆向前驶去的快车》,里面有这样的文字:“……一辆辆钢铁打造出来的方盒子,里面装着一个个人类……他们或许都往同一方向行驶,盒子里的心却孤绝而散漫仿佛一串断线的珍珠,神秘难测有如分属不同银河系的天气。孤独是现代人发明出来的自我防御系统。因为公共空间已经成为一个难以辨认,令人不安的神秘世界,里面走动穿梭的陌生人浑身上下散发着真假难分的符号……”读后颇有同感,只是对这种陌生感已经麻木。

天亮后火车进入河南境内,这条线路上有个地名因为一个人的存在让我充满敬意:那就是蜀汉丞相诸葛亮“出山”前的隐居地:南阳。“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少年读《三国》时诸葛先生羽扇纶巾、谈笑风生的儒雅犹在眼前,让我一生敬仰。车过南阳地带,我想透过车窗仔细找寻有关诸葛先生的踪迹,只看见城市的高楼覆盖着远处的山峦。

太阳在车窗晃来晃去,远处天际隐现着一道淡青色山峦。山峦越来越高,逐渐变成一道高高的屏障,前面就是著名的秦岭。广义的秦岭是横亘于中国中部东西走向的巨大山脉,西起甘肃省临潭县北部的白石山,以迭山与昆仑山脉分界,全长1600公里,南北宽数十公里至二三百公里,面积广大,气势磅礴。狭义的秦岭是秦岭山脉中段位于陕西省中部的一部分。去成都途经陕西境内的秦岭。陕西境内的秦岭呈蜂腰状分布,东、西两翼各分出数支山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秦岭苍苍,一界南北,自古以来就是中国北方与南方交通的咽喉要地。

过秦岭山脉要经过无数个铁路隧道。感觉火车一直在山的内部运行,隧道一个连着一个,车窗时明时暗,火车一路轰鸣,如无数雷声纠缠着滚过黝黑的隧道。中国铁路有过三次穿越秦岭的经历:第一次是50年代宝成铁路盘山越过秦岭;第二次是修建西康铁路秦岭隧道;第三次是西安南京铁路东秦岭隧道。最长的秦岭铁路隧道位于西康铁路北段的秦岭地区,由两座平行的单线隧道组成,各全长18.46公里,居亚洲第二位,世界第六位,最大埋深1600米,为世界之最。车过秦岭时写过这样的文字:“巴山蜀水云与雾,暮色苍茫天涯路,举首问斜阳,伊人身在何处?西渡、西渡,遥看峰峦无数。”

秦岭一带车站的名字大多与水有关:蜀河—兰滩—棕溪,站名时常闪烁着水的痕迹。火车在一个山间小站临时停车。一路上这样的情况经常出现:站牌后面是一节货车车厢,车厢后面是一道山梁,山梁上可以看见星星点点的人家,山梁上面是灰色空旷的天空。这样的景象让我想起流传于陕西一带的“秦腔”和“信天游”,悠远而且苍凉。襄阳到成都之间的铁路是单行线,火车必须在某个车站停下,便于为对面方向开来的火车让行,铁路的行话叫“让车”或者“错车”,“错车”时可以看见对面火车窗口旅客的影像,对面的人也一定看到了来自另一个遥远城市的我。这时我在想:如果火车不是在这里“错车”,我一定看不到对面火车的“那个人”,“那个人”也一定看不到我。其实人都是这个世界的匆匆过客,如白驹过隙,许多事物转眼成为过去。

去成都途中火车要变换五次方向。按照铁路的运行规定,一辆机车完成一段牵引任务后,后面的牵引任务由另一辆机车完成。火车变换方向时,刚刚经过的场景又在相反的方向出现,让人不免产生一种视觉的错位。只是这种幻觉是短暂的。它们迅速退去后又被新的景象覆盖了。火车进入江油以后,窗外逐渐呈现一幅南方景致:河流、田地、城郭一一变得柔和生动了许多——经过一段遥远的旅途之后,一个散发着悠远气息的安逸之都豁然呈现在面前。

“九天开出一成都,万户千门入画图。”自古以来,恬淡、安谧、人性化的生活空间一直庇护着这片“天府之国”。阴郁的天气笼罩着这个安闲的城市,府南河水无声地流着,夜色下倒映着两岸忧郁的灯火……成都平原因历史上远离战乱而富足安闲。成都三面环水,岷江各支流汇聚在此,然后向东滚滚汇入长江。城市古街散落着许多茶馆,人们喜欢放松休闲,据说古时候,茶用上游岷江的雪水直接沏成,茶水清冽甘甜。马可·波罗游记中说:“古时候蜀都城上也曾遍种芙蓉,好一派人间天堂景致。”

这里有令人景仰与赞叹的古代人类智慧结晶——都江堰,那是将自然力量和工程学物理学流体力学等等各种古代人类技术与智慧完美应用,《史记》记载:都江堰使成都平原“水旱从人,不知饥饿,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因为它的出现,才有了成都平原的滋润与繁衍。都江堰呈现给世人的是一座不朽的丰碑,它是造福人民的。

成都是一座安逸之都。“安逸”一词源自《古文观止》的《庄子·至乐》篇。《庄子·至乐》中有这一段:“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成都话说“安逸”,这“安”字发音是在ai和an之间,“逸”字读二声,声调相当于古叹词“噫”,读音还得稍微扯长些加重些。这样,那种随意的、从容闲适的、慵懒的、有些调侃戏谑的味道才出得来。在成都街头可以看见人们聚在茶馆里,打麻将,摆龙门阵,这里的“安逸”是“安闲自在”的意思。白领们在桑拿房蒸好了,往按摩床一躺,喝着浓茶,叼着“娇子”,小姑娘白嫩嫩的手捶着腿,揉着脚,这里的“安逸”有“安闲舒适”之义。其实成都人的“安逸”遠比我看到安逸的多。一杯清茶、一壶酒、一个眼神、一个微笑都是一种安逸。那是一种释然、一种随心、一种风浪后的平静与享受,是一种人生的态度。

在成都,喝茶、聊天、摆龙门阵,人们既能加快脚步寻找投资、创业机会,又能放慢脚步悠闲地享受轻松的生活。从千年文化沉淀的文殊坊到桐梓林欧洲风情街,从水井坊特色酒文化街区到春江花月娱乐一条街……悠久历史和现代文明交相辉映,本土文化和异域格调相互映衬。成都的这些特色街道好似城市的窗口,承载并展示着成都的这种交融性和独特韵味。古朴的、又是喧闹的;世俗的、又是雅致的;家常的、又是时尚的……

文殊坊,一条浸染了成都气息的街道,成为成都的一个缩影:一边是青砖黑瓦,雕梁画栋,朱红的大门,布满青苔的水缸,花团簇拥的门斗,坡屋顶房檐上的滴水瓦当,青石砌的地板,雕花的窗棂,黑色的楠木柱……一边是古民居、川剧折子戏、老照片展、风车、捏泥人、烙糖饼……在这里,人们既可以探源成都源远流长的历史,也可以寻觅禅文化的踪迹、民俗文化的奇妙和川西建筑文化的独到。老琴台路曾经是珠宝一条街。现在的琴台路是为了纪念司马相如与卓文君之间的爱情而命名,正因为有着当年“司马相如抚琴、文君当垆”的佳话,这条街便沾染了几许浪漫气息。琴台路的魅力是需要细细品味的,横贯整条街道的汉画像砖带展现了一幅幅古人的生活场景,周围还有杜甫草堂、青羊宫、百花潭、文化公园等古文化遗址及公园。

桐梓林路——成都人称为“欧洲风情街”。我住在桐梓林路一处房舍,一棵足有四层楼高的芭蕉豁然立在楼前,与我在北方看到花盆里的芭蕉有着天壤之别,不禁感叹这种古画中极具美学价值的植物在这里竟是如此狂野。弧度优美的风雨廊道、精致的壁画、尖顶的钟楼、彩色的地砖,还有雪茄会所、酒吧、英邦典当行,卖LV、古驰、迪奥的“相当欧洲”的名品店,桐梓林路是安静雅洁的,每一处都散发着贵气。桐梓林街独特的异国风情已经不只是一种社区文化,许多人慕名而来,吃饭、喝咖啡、逛店,或徜徉在桐梓林的彩色路面上,看白色的廊柱、扇形的窗户、绿色植物圈成的楼顶围栏、黑色镂花铁艺灯座、欧式喷水池、炫目的世界顶级名品店,听广场上老外轻快敲打手鼓,感受遥远的欧洲小镇风情。这里也有咖啡和红酒的香气,有透过窗纱的柔柔阳光,有南美风格的音乐,但最打动人的是桌上摆放的香气馥郁、含苞欲放的紫色百合花。

成都文化兼容并蓄,是中国古老文明的发源地之一。无论从远古时期的三星堆文化、金沙文化还是近现代的川剧文化。成都作为中国道教的重要发源地,诞生出了“天人合一”的思想,这种思想贯穿到人们的价值观、生活观中,就是讲究和谐与包容。从文化现象上看,三星堆文化和金沙文化都是在以本地文化为主体的基础上,融合了不同民族的地域文化的结果。如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的青铜面具及人头像,它们的发饰就代表着不同种族的符号,金沙遗址出土的大型玉琮就充分体现了与其他文化的融合。这说明成都文化善于吸纳其他文化,并形成自己的个性和特色。

成都自古就是中国的诗歌重镇。唐代的成都是当时的诗歌文化重心。唐代最有名的两个诗人都跟成都有关,一个是从蜀地出走的诗人李白,一个是从河南入川的诗人杜甫。一个出去,一个进来,把成都文化的魅力表现得淋漓尽致。李白、杜甫、李商隐、苏轼、陆游等都曾在成都创作了大量吟诵成都的诗、词、歌、赋,也流下了杜甫草堂、望江楼等众多的文化遗迹。杜甫在成都一共写过240多首诗歌,成都人可以随口说出诸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名句。何其芳曾在成都写下这样的诗句:

让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的门,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

生活在当代成都的诗人们用自己的心血创造出汉语的灵光,展示着成都诗人的写作业绩与文化品位。20世纪80年代是当代诗歌最繁盛的年代,那也是成都诗歌最繁盛的年代。后来被称为“巴蜀五君子”的柏桦、张枣、孙文波、欧阳江河、翟永明显示了骄人的创作业绩。这是应该被中国诗坛永远铭记的。

秋天的成都呈现一种独有的宁静与妩媚。芭蕉梧桐云雾,静夜细雨如诉。南方的桂花在道路两旁无声开放,花蕊于绿叶之间,羞羞的、娇娇的,若隐若现、浓香沁人。这个时刻与友人相视而对,回想途中一路颠簸,静听细雨慢慢落在芭蕉与梧桐的叶子上,一种古韵悠然升起。若是再有一阵箫声远自深处,那是很让人断肠的。

自古以来,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感受这座城市的妩媚与温存,成都与我从此不能割舍。回来的日子里写下这样的句子:“秋色浓,霜叶落,雁声阵阵西风烈。昨夜星辰昨夜雨,梦里依稀飘过。夏日花,秋江月,生如白驹匆匆过,守得云开见月明,珍惜此生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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