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的飞鸟

2020-05-09 10:20艾科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益鸟凉席飞鸟

贫瘠的孩提时代,每每谈及乡村的天空里惯常出现的飞鸟,母亲就会义正词严地给我和弟弟灌输“益鸟当宠、害鸟当诛”的思想理念。在乡村有限的飞禽名录里,母亲眼里的益鸟,通常包括燕子、喜鹊,而人人“见而诛之”的害鸟,则非麻雀、乌鸦莫属。缘于母亲的教导,我和弟弟对待这些无辜的鸟儿们,态度可谓极其鲜明。对待益鸟,宠有宠的法子;面对害鸟,诛有诛的手段。这也成了我的童年时光里,挥之不去的温暖记忆。

实非人们心狠手辣,而是麻雀生来就不讨喜,且处处“危害”人间,其累累罪行简直罄竹难书。比如,喜逢丰收在望的季节,当沉甸甸的麦穗在庄稼地里像新娘一般娇羞待“嫁”、准备进入农家粮仓的时候,从天南地北结伴而来的麻雀,就会呼啦啦地闯入麦地进行一通“烧杀抢掠”。麻雀过境,硝烟四起,民不聊生,它们的到来致使原本颗粒饱满、品相优良的麦穗儿面目全非。村民们煞费心机地扎制多个稻草人立于麦海之中,以警告来犯的麻雀知难而退,但效果往往也不尽如人意。也许只有荷枪实弹的捕杀,方能起到威慑作用。而捕杀麻雀,则需要斗智斗勇的谋略。

每年的午收前后,都是同麻雀“决一死战”的时候,而村民只有挥汗如雨地收完了地里的小麦,才有时间和闲情,同麻雀展开真正的对战。

每年夏天,父亲将新收的小麦摊在场院外的水泥地上晾晒的时候,也会在水泥地旁的梧桐树下铺上一张凉席,凉席上放着一桶凉白开、一个破旧的绣花枕头和一台老式的红灯牌收音机,并指使我坐在凉席上看护晾晒的小麦,以防被贪嘴的麻雀趁机偷食。

夏天酷热难耐,我坐在梧桐树下的凉席上一边打盹儿,一边盯着随时可能出现的天敌——麻雀。看守麦子的活儿着实无聊,于是我一边打开收音机,听着里面吱吱啦啦的点歌节目,一边找来木棍、长绳和筛子,自制捕鸟神器。我将绳子一端拴在木棍中央,另一端握在手里,再把木棍斜立起来支起筛子,并在筛子下面放上一把颗粒饱满的粮食,然后远远地坐在凉席上,等待麻雀自投罗网。一旦贪嘴的麻雀蹦蹦跶跶地跳至筛子正下方时,我就迅速拉动手里的绳索,绳动筛落之际,便是将麻雀生擒之时。这样的捕捉方式虽然簡单低效,却足以打发寂寥的夏日时光。

然而简单的捕猎并不能震慑麻雀的进犯之势。为了更好地守护麦子,村里有人专门使用气枪制敌,胆大的村民甚至还将捕猎的麻雀作为一道美食犒劳味蕾。每每我也想对猎获的麻雀“嗜血食肉”时,母亲总会严厉地告诫我说,麻雀是害鸟,其肉不能食,吃了脸上就会长痣,以致变成难看的麻子。我对母亲的训导深信不疑,此后再捕到麻雀时,都会采用另一种方式对其“用刑”——将它的一条腿牢牢地拴在板凳腿上,让它陪着我和弟弟玩耍,直到它侥幸逃生,抑或惨然死去。

乡村公认的害鸟除了麻雀就是乌鸦了。在乡村与乌鸦“狭路相逢”的频率屈指可数,偶有乌鸦从天空呜咽而过,我总会情不自禁地学着它的声音“呱——呱——呱”地悲鸣吼叫,这时总会招来母亲的呵斥。她说小小年纪学啥不好,非学人人恨而诛之的乌鸦叫,真是晦气!母亲祛除这种晦气的方式有二——一是将我痛打一顿,以向“天神”表明她与害鸟势不两立;二是转身往地上连呸几口唾沫,表明她对晦气的嫌弃。以致多年以后,我再听到乌鸦的鸣叫时,都会不由自主地学着母亲的样子,先频频往地上吐几口唾沫,再仰空破口大骂。如此,以为就不会歹运缠身了。

自古以来,害鸟天生令人憎恶;而益鸟则会令人欣喜连连。乡村常见的益鸟,当属喜鹊和燕子了。

天气好的时候,时常会有喜鹊在院门前的白杨树上欢叫。每每此时,母亲做事就会万分小心,生怕惊扰了唱歌的喜鹊,将一天的好运白白葬送。巧逢喜鹊枝头叫,幸福好运要来到。喜鹊的出现,让母亲一整天都欢喜不已。而在我对喜鹊的印象里,除了它的名字和声音被寓意为美好之外,便再无其他认知了。我更加熟悉的益鸟,是乌黑油亮的燕子。

在我家还居住在草屋瓦房的年代,每年春天,都会有燕子在堂屋的房梁上安营扎寨,我每年都会见证一对恩爱的燕夫燕妻,从察看选址到衔泥筑窝、从雏燕降世到举家迁徙的过程。用泥土夯实的房屋虽低矮狭促,但因有燕子的呢喃欢歌,土屋也变得温馨灵动起来。我能够容忍燕子每天叽叽喳喳的欢唱,也能接受它们每天觅食养娃的吵嚷,但无法忍受它们罔顾主人的感受,在屋里就地排泄的恶习。自打燕子在我家“落户”之后,天生就爱干净的母亲,每天都会不辞辛劳地甘做“铲屎官”。有时家务活多忙不过来时,她就会对我“委以重任”,让我代行“铲屎官”职责。而我偏偏天生懒惰,为了躲避母亲的责罚,便突发奇想地在与燕窝垂直的地上铺上几张废旧报纸,随时迎接燕粪“从天而降”。

在与燕子朝夕相处的庸常时光里,母亲脸上每天都是乐呵呵的,她甚至有时还用剩菜剩饭,犒劳燕子永不休止的聒噪。父亲对待燕子的态度完全遵从于母亲,全家只有我偶尔会被它们的叫声扰得不胜其烦。燕子身上的动力似乎永不枯竭,它们叽叽喳喳的交流,像是声嘶力竭的争吵,又像是激情澎湃的调情,燕来声绕,没完没了。

一个春阳灿烂的上午,我写完作业搬来木凳坐在门框旁,看燕窝里羽翼渐丰的雏燕对堂屋外面的花花世界望眼欲穿。它们是在渴盼飞往远方的世界,还是等待老燕早点觅食归来?渐渐习惯了它们每天的呢喃,忽然担心会有一天,老燕连同雏燕举家飞走时,内心深处又会生出失落之感。假若没有了燕子的呢喃,我的童年也会黯然失色,逼仄幽暗的土屋里,自会萌生牢笼一般的沉闷。

然而燕子终归“薄情”。

一个素常的日子里,我在放学回家的路边的草地上捉到几只青虫,兴高采烈地跑回家,试图让燕子们饱餐一顿。熟料等我跑到堂屋里的时候,房梁上早已燕去窝空。燕子们不辞而别,没有和我说一句再见。待到飞时它便飞,待到来时它自来,满屋留下的,只有一程有始有终的陪伴和凌乱落寞的沉寂。突然没有了燕子的呢喃,整个屋里都死气沉沉的,犹如我此时此刻的心情。

翌日早上,我举着竹竿正要将燕巢夷为平地时,从外奔来的母亲一声令喝道:“不许捣!捣毁燕窝会秃头。燕窝要保留着,燕子明年春天还会飞来!”说到保护益鸟的理由,母亲从来都不会语尽词穷。我心情平复之后放下手里的竹竿,竟也十分想念燕声绕梁的欢悦来,并期待来年春天,我的童年又会被一抹有声的春色晕染。

如今时过境迁,转眼我离开故乡已近二十年,二十年间在繁华的城市里兜兜转转,却鲜见飞鸟成群、嬉戏逐闹、人鸟共处一室的场面。偶尔在城市公园抑或行道树上看到三三两两的飞鸟出现,都会如获至宝一般。可那些城市里的鸟儿们,防御心理太强,人稍一走动,它们就展翅而飞,不给观者任何“亲近”之机,看鸟的心愿或许只有回到乡村才能实现。定居都市的岁月里,我每次回乡,大多都在人潮拥挤的隆冬时节,冬日的乡村万籁俱寂、白雪皑皑,鲜有飞鸟凌空出现。原来到乡村看鸟,也是要分季节的。

在一个暖阳高照的春晨,我坐在落地窗前看对面马路上人来车往的都市繁景,突然萌生想要回乡看鸟的冲动。不管是益鸟还是害鸟,我都想与其邂逅,重温儿时的温馨场景。越想越情难自抑,于是便驱车直奔故乡。

当我心潮澎湃地抵达故乡村落的时候,内心深处又陡然生出无限失落。田野里依旧生机勃勃,环村树木正纳新吐翠,抬头望向湛蓝的天空,空中有双双对对的燕子在啾啾盘旋,它们进行一番叽叽喳喳的嘶鸣后,继而又飞向未知的远方。为何它们不入户筑巢?我低头看向村落,答案了然于胸——整个村庄都是高楼林立的建筑,家家装修得赛过城市,户户都被铜墙铁壁围拢,左邻右舍甚少登门造访,连蚊蝇都别想趁机而入。燕子无处筑窝,只能远走高飞,它们会飞到什么地方安营扎寨呢?

燕子飞离了这座越来越现代化的村庄,却飞不出我素朴宁缓的童年记忆。唯有这般聊以自慰,方不愧此行的意义,以及顺势而下的两行清泪。

作者介绍:艾科,曾用笔名刘仪,本名刘振,期刊签约作者、专栏作者,英语学士,80后,现居合肥;在国内外数百家报刊公开发表文章数百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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