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维驹短诗15首

2020-05-09 10:20马维驹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钥匙风筝

马维驹

母 性

收麦子时,围住了一只野兔

割麦人的吆喝,像惊慌的风,左冲右突

那是一只母兔,我们看到了肚皮上

粉红的乳头

兔子不慌不忙、跑跑停停

把我们引向地角

毫无意外,它被掷出的镰刀扎死

继续收割时,我们在它逃跑的反方向

发现了一窝小崽

它们尚未长出戒心,懵懵懂懂地

望着我们卖萌

只在泥泞中打了几个趔趄

只是在泥泞中打了几下趔趄

六十年的天,现出了暮色

年少时,出门就是山

踝骨、趾骨深处,刻着倾斜的印记

全村困守一眼老井

最无奈的,是李家婆娘在井底搅起浪声

从那以后,每一桶水里

都有一个苦命人的叫唤

在我们村里

地球是按照米缸的盈亏转的

亏欠时,转得很慢很慢

盈余时,转得很快很快

无论我是否走出山乡,都逃不脱

黄土地的泥泞,往往是

冷不防,一个趔趄

把我从梦魇中跌回来

时钟与时间

晚上十一点过后

秒针的步履变得沉重起来

每到爬坡的那半圈,更是一步一叩首

似当年的我,背一篓土豆,爬上城坡沟

到县城换回一学期的书本费

终于,在十一点五十八分

表锤停止了摆动

我相信,时钟是有感情的

它对即将逝去的时间,有足够的怜惜

我相信,时间也是有感情的

小时候,总感觉吃不饱饭的日子很长

而过年的日子很短

时间似乎特别同情上了年纪的人

我可以像一位家庭主妇那样

推着购物车

徜徉在旧时光的货架之间

慢走细看,精挑细选

苦的、酸的、辣的、甜的,各样选一点

回到家,文火慢炖

熬出意象、隐喻、留白

分行排列,长短杂糅

也别有一番滋味

天上事,偶有流星一笔带过

人间事,自有灯火呈现

在这寂静的夜晚,我从沉睡中醒来

瞥见满天繁星,突然

有种莫名的心悸

岁月匆匆老去

生命未曾入眠

挂钟的读秒,令人心惊肉跳

窗外的栏杆上,凝霜渐重

更远处的犬吠声,带着哭腔

我猜想,黢黑的山道上

可能会有一支手电,接引着

身背药箱的医生,匆匆赶路

或者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寻找

一个背风的屋檐

天空深邃,星宿明灭,山风凄然

愿今夜无法入眠的人,能有一个

幸福的黎明

我的慢性病

光阴慢,每一个细节都慢

四十岁以后,你追我,我是外八字

步履拖沓、缓慢,逃不掉

我怀着你,慢慢度日

一晃二十二年

每个月一次,挂号,祷告,许愿,纳贡

用吃粮的虔诚,服药

你有慢性的小毒,我有解毒的魔咒

我们互为文火,互为砂锅

耐心煎,小口飲

这么多年,遇到一些额外的爱

也是慢性的

有的,笑一笑,就过去了

有的,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打 铁

铁匠铺的响声,在山沟奔突

男人点小锤,女人抡大锤,孩子拉风箱

犁铧,锄头,镢头,斧头和马掌

这些与土死磕的铁器,在水里冒烟

达到最大的硬度

高原的黄土细腻、酥绵,铁器开刃后

可以永不卷刃

天色将晚,火焰上窜,锤声略紧了些

落日搁在山头,山就是一个铁青的砧子

远处传来的雷声,正在锻打

那一颗通红的熟铁

我莫名地战栗

没有力气说话,却有力气喊疼

没有力气翻身,却有力气咳嗽

一声追着一声

你丢失了一生的所得,两手空空

你积攒了太多的忧伤

阳光为你打着趔趄

在这个小县城的土炕上,你从远方

收回目光,也收回对仇人的诅咒

透过小窗,下午的阳光落在炕沿

你用手抚摸着,皮肤沾染上些许碎片

如洁净的补丁

你还在呼吸,却已经成神

四千公里外,我莫名地战栗,心神恍惚

此时的你,应在掐算我的归期

那一夜,北京暴雨

机场高速,替我洒下漫天的泪水

我的旅行箱里,平放着你的24寸照片

原谅我,周围的黑框,是我三年之前

用电脑软件画上去的

观 云

之前,有云做伴

平淡的日子,总有一些新奇

我们抬头看黑马奔腾,羊群悠悠

想象着有一位牧马人或牧羊人,

挥着鞭子

不紧不慢地赶向远方

我们还从云中找到手牵手的人儿

有母子,有夫妻,日子过得云卷云舒

偶有劫匪,紧追不幸少女

雷是一声断喝,闪电是一记神鞭

天庭森严,岂容尔等作乱

雨,是忧伤的姑娘垂泪

雪,是手巧的小媳妇炫耀新剪的窗花

有时,一朵白云,孤悬天穹

像一个逃学的孩子,呆呆地等待日落

长大后,坐了一次飞机,

毁了美好的想象

从此,云仅仅是一块轻盈的幕布

拉开来,给憋闷的人间换气

合起来,为艰难的人间,遮盖伤口

不然,为什么会把那么多酒精和盐

洒(撒)向人间

土 豆

黄土,保留火种一样,保留根

立春之后,湿润的土壤,举起绿色火苗

见风长的植物,必将再一次

淹没高原

牛羊出栏,打着响鼻,与大地舌吻

却将角,指向远方

热唇啃过的草,长得更欢一些

菜窖里,也保留着一些根

农妇们以芽眼切瓣,用草木灰消毒

一步一瓣,种下去

将会收获一窝窝浑圆、粗皮的新土豆

土豆,即是菜,也是主食

农妇一样,粗壮、结实

挣着命,养活一窝

土豆一样的娃娃

鹰和风筝

在蔚蓝色的天空,鹰和风筝都在下降

导弹一样,射向地面的是鹰

犹疑再三的是风筝

鹰在天上,天空不会再有第二只飞鸟

风筝升起时,麻雀也敢伴飞

这些都是表面的

鹰和风筝的根本区别在于

风筝,交出自由则活

鹰,失去自由则死

青苔漫上台阶

他要搀,你不让

他说这次又加了两样药,终身服用

他说:按时服药,立刻戒烟,听到了吗?

你点头领受,如从医嘱

台阶怀着石头心肠,把你拦在门外

青苔和腐叶漫过来,一点点地掩埋

你深陷其中,无法拔出

你的儿子,秋声满眼,白发敷面

在你的面前,试图成为一个父亲,而你

乖顺得像个孩子

找到钥匙的家

钥匙的家不在抽屉,不在泥土

遗落在抽屉和泥土中的,都是流浪者

如果让钥匙结成串,共同流浪

是幸运的

磕碰的轻响,是可怜人的彼此安慰

我见过这样一串钥匙,离开温暖的腰际

在一堆垃圾旁生锈

我推想,它们想家的滋味

那是一种铁锈红和铜绿色的思念

夹杂着熄灭光泽的幽怨

钥匙的家在锁孔,钥匙的幸福

是锁舌弹开的那声脆响

我带着钥匙串,拜访一扇扇铁门

活像领着一帮走失儿童

我是一位战战兢兢的行者,真想

挨个叩问幽深的锁孔

为走失的钥匙,找到那个

唯一的家

雕刻师

雕刻师说,硬,不怕,最怕是酥软

斜刀,角刀,斜尖刀,平角刀,半圆刀

各有所用

他能把小人物的尊严放进新疆白玉

也能

从花岗岩中救出雄狮和佛祖

卻不能让一滴至软至纯的水绽放花瓣

他说过,雪花和冰花,都是上天的作品

非人力所为

晚年的他,执意要为我刻一枚印章

看到他颤抖的手,我于心不忍

而他,竟然在一寸见方的鸡血石中

取出了侧面的我

二十年了,每盖一次印章

我都会从盛年的矜持,看见大师手中

颤抖的锋刃,正一点一点地

把自己刻进一通石碑

哦,那些纸

写到爱情,白纸有了粉红的底色

写到仇恨,纸面发烫,边角冒烟

始终认为,纸,软一些的

适合书写处方

硬一些的,适合书写遗嘱

最硬最厚的,最适宜承载战书

我每天都在蹂躏纸

纸也在蹂躏我

到了以写字为职业、为嗜好

为生命的年龄

嫌弃稻草纸、芦苇纸、麦秸纸

它们是纸中的软体动物

我常常以速生杨、山毛竹造纸

在铜版纸、卡纸或者板纸上书写

笔,即刻刀

最希望碰到骨骼

也常常用再生纸书写,偶尔会遇到

前世的文字

那些残缺的印刷体,神谕一样闪着光泽

引导我发现新的天地

两位异性老人

邂逅在冬日的一小片暖阳下

轮椅,扶手抵着扶手

他们交替着,将嘴贴近对方的耳朵

努力交换着各自的疼和痛

从我的视角看过去,更像是互吻脸颊

深情而缓慢

刮来一阵小风,白发舞动,像一些

陷在漩涡中的手指

暖阳下,还晒着一些红椒、玉米、谷物

这些成熟的事物,需要干燥的内心

两位老人,已经先于它们晒干了水分

静待儿女收回去

猜你喜欢
钥匙风筝
解锁房地产未来的三把“钥匙”
风筝飘
千里风筝一线牵
在手账中为风筝比心
学做风筝
钥匙和锁
钥匙
钥匙与锁的幽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