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下的春天

2020-05-09 10:20彭文斌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3期
关键词:口罩新冠

彭文斌

保安大手一挥,拦在电动车前。我赶紧刹车。一个红外额温计杵到了眼前,带点冷雨的寒意。36.4℃,四目相对,口罩掩盖了真实表情,颔首,放行。从小区到单位,无一例外戒备森严,如临大敌。每日重复如此的镜头。

办公楼下就是南昌火车站广场。偶尔,晃过几个人影,可以用四个字形容:门可罗雀。节前春运飙升的客流、运输收入,随着武汉“封城”的一声令下,顿时,发生断崖式降落,跌到了历史谷底。几乎停开了所有的临客列车,甚至,一些图定旅客列车也暂停了风雨之旅。可是,铁路客运段的兄弟姐妹无福“宅”在家里躲避新冠病毒,出征,或者待令,是他们的使命。

正月初三,回到岗位,充斥眼帘耳际的无不是防疫的指令、通话记录、微信、短信,如同一块块石头压在心尖。新冠肺炎实时动态如同暴雨里的雨刮器,一阵阵割裂着身心。头疼的还有口罩问题,在“一罩难求”的困境下,客运乘务员作为高危岗位,多少享受了优先供应的“福利”,可是,江西省日产能力大约200万只,而我们南昌客运段日消耗就得以万计算,難啊。于是,最初是人均每日2只,之后是每日1只,再后,是3天2只,形势可谓逼人。负责物资采购的同事血压直往上蹿,在各种场合苦口婆心地劝导大伙省着一点用。

偏偏老天不开眼,从春节前夕,便滴滴答答地下雨。这给铁路运输组织带来无尽烦恼,最怕的是职工劳动安全,像我这种与客运乘务员朝夕打交道的人,深刻体会到,在大动脉上,正进行着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役。

有时候,从家里到单位,几公里遇不到一个人,红绿灯显得落寞凄清。倒是枝条上开始冒出星星点点的新芽,毕竟,春天还是守时,不揣冒昧地光顾人间。春雨朦胧中,我动了念头,琢磨着写一写我的同事。

灾难是一块试金石。这些平常跟水滴一般普通的客运乘务员,面对新型冠状病毒,也有害怕,也有担忧,也有焦虑,但他们最终选择了大道、大局、大义,选择了坚守和前行。有人递交了请战书,请求到途经、往返武汉的线路上工作;有人在没有地铁班次的情况下,花高价乘的士赶着出乘;有人带着换洗衣服,做好长期回不了家的准备……一位年轻的列车长在接受采访时,提及已经多日未见的两个孩子,忽然间泣不成声,她是真的渴望抱抱孩子啊!

平凡英雄最动人,英雄往往就是我们身边的同事、邻居或者朋友,他们也有血有肉有弱点,他们也有生活有牵挂有难言之隐。我写着这些朴实的故事,没有惊心动魄,没有可歌可泣,没有缠绵悱恻,没有波澜壮阔,可是,他们让我几度落泪。

很快,《江西日报》在第一时间推出了我的报告文学《铁路逆行者》。这是我献给这个春天的第一朵花。

正月初五,难得遇上一个晴天。为迎接上级检查,我忙得焦头烂额。曲终人散,月牙如钩。收拾好办公室,准备动身回家,忽地猛醒,今天是父亲80周岁生日。连忙掏出手机拨响老人的号码。

半晌,那边传来父亲微弱的声音。我说:“爸爸,祝您生日快乐,健康长寿。”老人愣了一下,啊了一声,似乎没有反应过来。我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父亲这才哦了一句,但没有平日的笑声朗朗。心一沉,我有一种忐忑不安,节前老人洗澡时舍不得用“浴霸”,受凉感冒,一直没好利索。

果然,子夜,我从朋友圈读到了大弟的诗歌:“这个晚上,我守着他的呼吸,一夜未眠/总是担心一阵风便会把他带走/让我今生的懊悔没有期限……”父亲竟然住院了,我的心瞬间坠入冰窟窿。要知道,故乡那座小县城是新冠肺炎的重灾区啊,而父亲半年前被发现患了肺癌中期,动过手术,如何能经得起这非常时期的折腾?

电话里,大弟满是无奈和疲惫。春节以来,父亲的咳嗽愈来愈严重,没有食欲,整个人都处于颓废萎靡状态,让家人惶恐。他跟兄长一商量,决定还是送医院。老人退休后回乡下,足不出户,近期又不看电视,对新冠肺炎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一进县医院,盯着医护人员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严阵以待的样子,父亲有点懵了,惊叫道,真的有这么严重呀?大弟、兄长相视无语。这些年来,老人对医院产生了依赖心理,但凡有个头疼脑热,喜欢胡思乱想,动辄要住院。虽说新冠肺炎令人生畏,可老人的头一挨病床,情形好了不少,吃饭香了,打起呼噜来像个小伙子。

苦了的是陪护人。特殊时期,医院的食堂关门,得自己想法子解决吃饭问题。弟媳妇拉扯着两个孩子,分身乏术。村庄被封锁,兄长白天不能进出,清早出门和深夜回村,只能挑偏僻小道,好像做贼一般。住在附近的姐姐得知后,风风火火烧了几个菜,骑着电动车跑来,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不过,新情况很快又出现了,姐姐所居住的区域发现了疑似病人,人们纷纷把守出入口,甚至跟姐姐发生争执。万般无奈,也为家庭安全考虑,大弟只好去拾掇那间多年未用的房子。视频里,年幼的侄儿哭闹着叫喊:“爸爸,你为什么不回来陪我?”

我能想象弟弟脸上的愁云。过两天,他和兄长所在的公司要上班了,护理问题又是一件挠头的事情。相隔四百里,我爱莫能助,只讷讷地丢出一句:“你们千万要戴口罩啊!”

凝视着夜空,南昌城是如此寂静,似乎,我置身一座空城。我想着父亲戴着口罩如孩子般沉睡的样子,想着兄长、大弟戴着口罩困守长夜的情景,胸怀里奔涌着内疚、疼痛和担忧。也不知道,家乡的油菜花是否已迎来浩荡春风?

被久违的阳光惊着了。午后的小区销声匿迹。我在人工湖畔缓缓转了小半圈。偶尔,盯着树木发呆,它们一定在努力地向春天奔跑,相信过不了多久,将迎来新绿郁葱、百花争艳的景象。

我在现场发了一条朋友圈:“上班第五日,难得被阳光宠爱一阵儿。春风已在路上,种子即将发芽,花朵正在孕育,唯愿病毒早日被万紫千红所替代。”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一则消息在手机里爆炸了。某地级市火车站的一位客运值班员参加家庭聚会,其中有从湖北回来的弟弟、弟媳,不幸的是,这个值班员“中弹”,感染上了新冠肺炎。始作俑者,正是那个弟媳,她隐瞒了相关经历,最终埋下隐患,推倒了“多米诺骨牌”。

一场再清查行动紧锣密鼓地拉开大幕。每一个职工都要对以下情况进行自查:近14日内,是否有湖北居住、旅行经历,是否与湖北省特别是武汉地区人员有过密切接触,是否与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或轻症病例密切接触,是否与确诊人员及接触过野生动物的人员接触。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几处伙食团和单位食堂。我跟相关管理人员逐一打电话,反复交代测量体温、消毒、食品卫生等事项,喉咙里好像有火焰喷吐,随时要自燃一般。

令我咯噔一下的是,万里之外的加拿大也出现确诊病人了。想到女儿每天上学要乘坐40分钟天车(轻轨),而之前孩子感冒刚刚好转,我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连忙连线女儿,进行视频聊天。

孩子却很镇定,满脸灿烂地说,放一百个心吧,戴着口罩呢。与她一起留学温哥华的一位女生是武汉人,两个人每天要聊到湖北那边的话题,女儿对国内新冠肺炎的消息比我还灵通。

京九铁路开通初期,我和妻子曾经在麻城市住过几年,女儿也出生于大别山麓,一家人对湖北省感情极深。“宅”在家中,妻子每天抱着手机发呆。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接通徒弟的电话,大声叫唤:“鲍鲍,你们一家没事吧?”

鲍鲍是妻子对徒弟的昵称。两个人在麻城铁路电报所上班时,相处极其融洽。我们调回南昌后,麻城铁路片区划给了武汉铁路局,鲍鲍夫妻也调到了武汉的单位。

一别二十年,视频里的鲍鲍已非当初那个青春飞扬的女孩,而是一位高中生的母亲。鲍鲍很镇定,微笑道:“师傅,不要操心,我们一家三口很好,食物储备足够,守在家中,不出去添乱就行。”

挂了视频,妻子斜靠在床头,眼里隐隐有泪光。她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会这样呢,多好的一座城市。”

我无言以对。其实,很多人都在思考答案。两个多月前,妻子去温哥华探望女儿,在视频里不断感慨那边的优美环境,天气晴朗时,可以看见松鼠在屋后蹦跳,浣熊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晒太阳,大雁排成“人”字形从容飞过苍穹,人与自然,构成一幅幅和谐的图画。

这几天有一个段子在疯转:一直以来都是人类把动物关进笼子,今年春节,动物成功地把十几亿人关进笼子。读来心酸,读来百味杂生。

窗外,风雨声又起。

留置观察的事时有发生。2月1日,北京回南昌的T145/8次旅客列车刚终到,一个晴天霹雳响起,前几天这趟车上的2名旅客被确诊为新冠肺炎患者。一声令下,所有人员留在公寓隔离。

无疑,在举国共赴的这场防疫情战役中,客运乘务员是名副其实的高危岗位。他们随时可能遭遇有家不能回的梦魇。我不止一次读到那些口罩后的眼睛,有多少话语,化为一泓宁静。

几乎所有的目光聚焦于疫情的数据更新:确诊病例,疑似病例,治愈病例,死亡病例。那是一只只黑色乌鸦,越聚越多,阴魂迟迟不散。没有几人注意到空旷的街道上,蒙得严严实实的环卫工人挥着扫把清扫垃圾的身影。没有几人注意到一些花朵正悄然绽放,蜜蜂踏上了寻找春天的路途。

小区的管理愈来愈严了,进出的居民须同时持身份证、出入证。眼看就元宵节了,街上的人比公园里的鸟鸣声还少,车辆好像奔跑在草原,无遮无挡。已经半个月没有去超市、菜场了,阳台上堆着亲人们从乡下捎过来的蔬菜,有萝卜,芥菜,大白菜,生菜,它们残留着泥土的清香,它们如同口罩一般珍贵,如同口罩那样令我安心。有阳光的时候,我喜欢伫立阳台上,看看蔬菜,看看楼下树木沐浴春光的样子,听着鸟鸣婉转,觉得牵到了春姑娘温软的手。

一切还将继续下去。

父亲蜷卧于病房,不愿挪窝。或许担忧弟弟们的处境,姐姐提议等父亲病情稳定了,可以考虑提前出院。母亲得知后,竟然大动肝火,批评姐姐不孝。一瞬间,家人陷入沉默。要知道,母亲发生几次脑梗,是从死神里抢回来的啊。其實我也给大弟发过一条私信:父亲如果没什么大碍,一定要及早出院,过几天,可能是爆发期,我担忧你和大哥。

屋漏偏遭连夜雨。立春那天,固执的母亲重蹈覆辙,非要洗头、洗澡不可,结果也感冒了。面对两个“老小孩”,亲人们欲哭无泪。

大弟在当天的朋友圈发了这样一首诗歌:在病房的走廊里,我被风呛得流了眼泪/春天的温暖几乎就要遁走/这个多事的季节,父亲的病还没治好/莫非,母亲又要步他后尘来到医院?/而新冠病毒就像幽灵,赖在大地上不走/在它的虎视眈眈之下,我战战兢兢出入/唯一的武器,是一只口罩。

疫情发生后,作为县作家协会主席的大弟创作了多首为武汉加油的诗歌,充满正能量,而这一首,我读到了一种无助、悲凉。人生真情的美在于牵挂。除了牵挂,我别无长技,更无良药。

欣慰的是,晴天与日增多,阳光明媚起来,多少冲淡了病毒汹涌生发的阴郁。

这天,我在单位大门口遇见列队出乘的乘务员,他们排成两列,蓝色的口罩,闪亮的路徽,深色的大衣,构成大街上最蔚为壮观的流动风景。有人跟我打招呼,眼睛里满是笑意。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他)是谁。我只好拼命地点头。

默默凝视着那些背影消失。我无意间仰起脸,让阳光穿过口罩,进入肺腑。我发现,天穹仿佛一个巨大的口罩,庇护着苍生,也慈悲地包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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