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子酒

2020-05-14 02:43温秀清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0年5期
关键词:月子糯米饭红酒

温秀清

酿糯米红酒是一门技术。

每当冬至来临,母亲便择一日之闲,拿出新收成的糯米,放在大木桶里浸泡五六个小时,然后用竹漏筛把米打捞起来,放在一个大簸箕上沥干,再倒进木甑子里蒸。柴火灶里的火熊熊燃烧,大铁锅上冒着白雾,饭香阵阵。不用母亲使唤,我便会主动承担添柴烧火的差事,灶膛里的火焰特别高,照得我满脸通红,往灶里添加木柴时,手被照得发烫。尽管这样,柴添得还是特别勤,因为我知道,火烧得越旺,米饭就能更快出锅。

掀开甑盖,一股诱人的香气在厨房里弥漫。母亲把糯米饭倒在大簸箕上摊开,用木铲子拨弄,尽量让它在簸箕里摊匀,这样饭就会凉得快。我静静地站在一旁,试探地问:“这饭还没变成酒,可以吃吗?”母亲知道馋虫在作祟了,念我烧火有功,就捏一个大饭团作奖赏。椭圆的饭团,洁白如玉,冒着清香,轻托在母亲粗糙的五个指尖上,像一个刚剥开的熟鹅蛋。接过热乎乎的饭团,吹着气,两手不停地交换着拿,咬上一口,轻轻嚼着,唇齿间溢满幸福与满足。

糯米饭凉了,母亲便在饭上按一定比例撒上红粬,搅拌均匀,再用木勺把饭铲进准备好的大瓷缸里,加入一定量的山泉水,把大瓷缸放在阴凉干燥处。母亲说,前三天,每天要用长木勺在缸里搅拌二至三次,让米饭与酒粬充分混合均匀,这样有利于发酵。缸里冒着气泡,发出“噗噗”的响声,像一锅煮沸的美食,在欢快地舞蹈。母亲说,这是米饭在发酵啦!三天过后,母亲用木板盖子盖在缸口上,并嘱咐我别去乱动,这样酒才不会被彩虹吸走。从此,那些糯米饭就像一个胎儿,在瓷缸里孕育。我睡的床头,与酿酒的大缸仅隔一堵木板,夜深人静的时候,便可听到缸里“噗噜噗噜”地响,米饭在经历着生命的蜕变。

二个月左右,糯米饭和红粬化成泥状,酒糟沉在缸底,酒变得清澈。接下来的工序便是“滤酒”。母亲用一个开口大,底部椭圆,用来滤酒的竹漏,把它从缸正中摁下去,酒从竹漏缝隙涌进,犹如一个足月的胎儿,从相依相伴的酒糟中分离而出,酒深红透绿,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刚滤出来的酒叫生酒,要在大铁锅里煮沸、静置冷却,再分别装到干燥的陶瓮里。瓮口用塑料薄膜扎紧,薄膜上再覆盖一层厚厚的泥巴加密。这样酒瓮中仅有少量空气,一少部分酒缓慢氧化成酸,酸再与酒反应产生酯,酒中有酯,就变得醇而香。封存好的酒瓮放置在阴凉干燥处,不要轻易挪动,直到一年后才开封饮用。如果要让它成为陈年红酒,储存方法就更讲究了。酒装进瓮中后,再加入一点儿炒香的红粕,密封后把酒瓮放进挖好的地窖里,用土把整个瓮子盖住。三年、五年、十年,甚至更久,想饮用时,才挖出来。这样的酒叫陈年红酒,堪称红酒中的极品。

糯米红酒度数低,味道香甜,很多人都喜欢喝,它可以直接饮用,也可以煮食。用糯米酒煮红糖鸡蛋、炖鸡、炖猪手,都是很常用的补身食膳。在孩提时的记忆中,红酒煮鸡是一道诱人的美味佳肴,但平常我们很少能品尝。只有一种人可以天经地义地吃,而且可以名正言顺地天天吃,那就是坐月子的产妇。

在乡下,哪家若是娶了儿媳妇,当婆婆的就会先养一群鸡,再酿一缸红酒。月子酒酿得好坏,鸡养得多少,常常成了人们夸婆婆是否有疼爱媳妇,是否能干的标志。

我七岁时,母亲生下最小的弟弟。我们那儿有一个习俗,坐月子的女子是不能随意走出卧室的,屋里的门窗也不能常常打开,怕产妇会伤风受寒。产妇只能躲在房间里,吃了睡,睡了吃,直到一个月满了,才可以出屋,叫作满月。为了方便产妇自行饮食,常常会把煮好的一缸月子酒放在产妇的房间里。坐月子的房间,若不是迫不得已,一般人都不喜欢进,一方面是产妇需要休息,不宜人们进进出出,另一方面,在我们那儿还有一种忌讳,小孩子是不能进产妇房间的,进了会沾了邪气,容易生病。而我常常腻在母亲的卧室里,尽管她常常轰我出门,但我却借口要看新生的小弟弟。母亲奈何不了我的死搅蛮缠,只好让我待着。

初秋的午后,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当时没有风扇,就算有,产妇也不能用。我待在母亲睡的房间里,宁愿被热得大汗淋漓,也不肯出去和伙伴们嬉戏。傍晚,太阳还没有下山,母亲便从陶缸里掏出鸡肉,舀上一些红酒,装在小铁盆里,放在煤油炉上加熱。炉里燃着蓝色的火焰,盆里的红酒鸡肉慢慢被烧开,小铁盆上冒着热气,发出诱人的香气。不一会儿,母亲把肉盛在碗里,接着便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脸上冒着汗,嘴里却“嘘!嘘!”地喝着酒。我对那酒并不感兴趣,眼巴巴地望着她碗里香嫩润滑的鸡肉,不停地咽着口水。这时,母亲会夹上一块,放进我的嘴里,轻声指责着:“就你最嘴馋,”我把肉含在嘴里轻轻地嚼着,细细品味一番,然后慢慢吞下。刚刚吃完一块,双眼又直勾勾地盯着她手里的碗。“没有了,我这是在养你弟弟!我若没吃,你弟弟就没奶吃。”母亲既心疼,又无奈地呵斥道。弟弟在成长着,我也在长着,月子酒渐渐淡出我的生活。

先生是村里第一位大学本科生,又是家中的长子,结婚时已快三十岁。婆婆更是抱孙心切,我和先生一结婚,她就忙着养鸡酿酒。也许她的手作特别好,一养就是一群,十几只活蹦乱跳的鸡在咯咯咯地长着,酒也酿成香,婆婆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每次我跟先生回家,她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的肚子。哪知,一年下来,我还是苗条的样子。她有点按捺不住了,偷偷地叫小姑子转告我,身体若有问题,要去看医生,并且常常跟我说起,哪家的儿媳吃了哪家的中草药,不久就生了个大胖小子啦。我也被她说得有点儿慌了,但也解决不了眼前之忧,先生比我年长几岁,我还没达到晚育的年龄,政府不办准生证,我怎么生娃?

终于,在两年后,婆婆在我身上看到了她想要的风景,她又重新忙乎起来。也许是她的勤劳和智慧,又一群鸡在她的手下长得油光发亮。这次她养的劲头更足了,邻居们看着那一群生气活跃的生灵,就和婆婆指指点点,嘻嘻哈哈地数着。他们凭公鸡和母鸡的只数,猜测儿媳会生男还是生女。他们的根据是这一群月子鸡中,公鸡的只数多,孕妇就会生男孩儿,反之,则是女孩儿。天有不测风云,鸡也会有不速之命运,在我临产一个月前,那群鸡像得了抑郁症一样,一只一只相继病倒了,只剩一只老公鸡孤孤单单地活着。婆婆见了既伤心,又无可奈何,每每见到邻居,便唉声叹气。临产前一天,先生打电话给她,告诉她我快要生了,让她赶快到县城医院来照看一下。时值插秧的农耕季节,她顾不上千了一半的农活儿,迫不及待地拎起那只老公鸡,带上一桶红酒就往县城赶。见到我内疚不已地念叨着:“你真是没口福,那一群鸡,就只剩这一只了。”公公也忙着从老家送来七十多斤的糯米酒。一周后,婆婆和公公得回老家插秧,临走前,她抱着新生的孙子再三嘱咐先生:“我要回家了,鸡要舍得买啊,那些红酒若不够喝,打电话让家里再送。”然后转身对着我:“一定要多喝啊,身体才会恢复得快,奶水才会足,小孩儿才不会尿床啊!”先生煮得很勤,我也不负重托,每餐一食,必喝一碗热乎乎的红酒,一天少则三四餐,多则六七餐,一个月下来,七十斤红酒让我喝得所剩无几。婆婆说得没错,这鸡酒真会养人,满月时,我抱着脸蛋儿红扑扑的儿子在楼下散步,遇上一个久日不见的朋友。打完招呼,她指着我手中的孩子问:“这宝宝是谁家的?”“我家的啊,已快两个月了。”她疑惑不解地望着我的便便大腹:“那……那……你这肚子……”好一会儿,我们才心领神会地哈哈大笑起来。

后来,先生调到泉州工作,六岁的儿子也随他去城里上幼儿园。他住的城市与我相距一百多公里,每个周末我去找他们,周日傍晚返回,到县城家里时,都已是晚上十点多。冬天一到,走在路上,冷得瑟瑟发抖。婆婆会在我回家时,用茶籽油拌一碗永泰面线,温一碗月子酒等我,让我当夜宵。有时没有煮鸡,就在酒里加一两枚煎鸡蛋。这种来自长辈的呵护与疼爱,是我失去母亲后难得的慰藉。

婆婆去世后,我们就没有再回老家过年,但过年煮月子酒的习惯,还是被保留着。

责任编辑:崔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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