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的阴影

2020-05-21 16:23许如远
睿士 2020年4期
关键词:檀香山夏威夷机票

许如远

“那么,你何时回中国?”

柜台小姐一边录入护照信息,一边问我。正午的檀香山国际机场,空空荡荡,身着彩色套裙与衬衫的工作人员,低声闲聊,敞开式建筑,让海风与鸽子,自由穿梭。

我仍沉浸在方才车中的愉快气氛。在檀香山,所有的优步司机都开朗、健谈,都有着复杂身份以及关于这个群岛的浪漫故事。一位黝黑、健壮的女人告诉我,她有十六分之一的中国血统,她的曾曾祖父来自广东,原本想去檀香山,结果船停泊在西班牙的一个港口,他结识了一位清扫甲板的葡萄牙女人,最终,他们在檀香山繁衍出一个大家庭;另一位上来就自报离婚十年的老兄,说起与自己日本太太的纠缠,以及两个日本、夏威夷混血儿子的固执个性;一个韩国司机,则在四十年前,逃离朴正熙政权而来;还有一个开越野吉普的波多黎各大哥,曾在阿拉斯基服兵役,也在美国南方混过生活,發现只有在夏威夷,他才不会因为自己的肤色与样子被当作另一个墨西哥人,被警察随便搜身,说起各式各样的女人时,他尤为兴奋,对于自己在马尼拉的经历念念不忘。

今天这位富有思辨气质,小个子,柔软的金色卷发,像是一位B级电影的男配角。他批评夏威夷正在失去其本来面貌,檀香山城区,就像一个漂浮的洛杉矶;他也嘲笑西方人的无知,以为自己给夏威夷带来了科学与文明,却不知早在库克船长环游太平洋前几万年,波利尼亚人已用自己的小船,从一个岛屿抵达另一个岛屿;当他说起冲浪的秘诀,人与潮水的微妙平衡,我觉得身下的丰田车,似乎变成了一艘舢舨,不是靠着google map,而是头顶的星星,来指引方向。

夏威夷之行,带来一种意外的放松。现实世界的危险与荒诞,变得遥远,甚至无关紧要。我沉浸在海滩、落日、历史追寻之中。一种淡淡的无聊感也随之而起,一切都轻飘飘的,你不知该附着何处。

我可以继续旅行,比如前往旧金山。1900年,因为鼠疫,梁启超被困在檀香山,中断了他的美国大陆之行。我也可以借此观察,美国人如何应对这场疫情,两天前,加州宣布进入紧急状态。或者返回东京,继续在国会图书馆查阅资料,东京的节奏与细节,令人想念。随着疫情的加剧,这节奏会被打乱吗?在全球的疫情图上,日本与韩国的患者数量迅速攀升,面对同样的危机,不同的制度与文化的反应截然不同。

是的,柜台小姐提醒我,仅有前往东京的机票是不够的,还要有一张在签证过期前的离开日本的机票。我感到意外,随即有某种轻微的愤怒,抗议说,如果这是新政策,我想看看条文。接着,一位男性主管到来,他只强调这是日本政府的规定,我要么买一张回到中国的机票,要么是任何一个允许我入境的国家,或干脆再飞回夏威夷,总之,我需要用此表明,我计划离开日本。

没有人做出更多的解释,没人继续给我办理登机手续,他们站在一旁,没准备提供任何建议与劝告,夏威夷人的Aloha(你好)精神,消失了。

我陷入慌乱与急躁。一个全球旅行者自以为的自由,不过是个幻觉。我日常的笨拙也显露无疑,身在北京的助手仍在睡梦中,我手忙脚乱地订了机票,打电话催促客服发送票号。当我将此呈现给柜台小姐时,既释然,又有一丝不安。疾病从来都是一种隐喻。

我猜,突然的焦躁,与这种不安相关。一种羞辱与受害感同时到来,它转化成对柜台小姐的不满,甚至不无失态。这种受害者心态,是恐惧与无能的象征,你过分敏感,将所有正常的要求,都视作一种挑衅。

与过度敏感相伴的是过度迟钝。疫情引发了焦虑,但从未以某种得体的方式平抚这种焦虑。

在候机厅时,我突然为刚才的一切感到意外。历史的回响仍强烈地作用于此刻。一个多世纪前,孙中山与梁启超面对着强烈的种族焦虑,认定必须改变政治、社会的痼疾,创造富强,才能摆脱窘境。如今,你又感觉到,即使你获得富强,却仍未完全摆脱阴影。我们必须要重新审视关于自己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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