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 影

2020-05-26 12:04郭相奎
时代报告·中国报告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外甥舅舅背影

舅舅,倘若人生真有轮回,来世再做您的外甥,报答您的恩惠。

—— 题记

灰云低流,高秋风寒。

黄昏之前,我,迎着冷风,踏着枯草,寻找舅舅的坟墓。

落叶残枝随逝水,夕阳冷风寻孤丘。

土垒突兀,荒草簇簇,高一脚,低一步,弯腰查查这堆荒草,抬头看看那个土包,不是,都不是。

舅舅啊,你在哪里?外甥看你來了。

舅舅离世三十余年了,前几年我曾想给舅舅竖个碑,以示怀念。但家中来信说,市里来了个干部,砸碑平坟,不但立不成碑,坟也平了。

唉,这种行径,有悖于中华文化传统,伤害百姓感情,于国无利,于民无情。

世界一流的大都市一一巴黎,繁华中心有几座大型墓地,法国人作为一道风景线,引以为豪。当然,国度文化不同,不能与法国人相比。我也不反对移风易俗,但总应该考虑国人风俗,百姓感受吧!能否保留五服内的坟碑呢?能否先建祠堂,后平坟拆碑呢?总得给百姓留个祭拜祖先的场所吧!可悲,竟是飞扬跋扈地砸碑平坟,未免太莽撞了吧!

无奈,我只能怀着一颗苦楚的心,握一把苍凉,寻觅于临暮的荒芜之中……

也许,舅舅的坟被平后,因无后人添土,难找到了。

天色已晚,又飘落起零星小雨,只好就地划圆,焚起香火。

没有墓碑,没有坟丘,天昏昏,地茫茫,四周沉寂,更显得空旷、荒芜、凄凉。没想到,这就是舅舅的归宿之地。

我的心哭了!久久默立,静静不语,任凭两行泪水淌流,任凭冷风擦抹,默默聆听着寒风、枯草、细雨共奏的一曲哀乐,共鸣的一首挽歌!

记得,我清楚地记得,三十年前的那个秋天,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舅舅。那时我在部队工作,得知舅舅病重后,专程回乡探望。

舅舅躺在床上,闭着眼睛,面色苍黄,一副疲惫不堪、病入膏肓的病态。陡然,我的心难受起来。

守护的人很多,都是亲邻。听说外甥千里异乡来了,舅舅才慢慢睁开了失神的双眼,嘴角露出了一丝微微的笑意。在旁人的帮助下,勉强地挣扎着坐了起来,背后垫着一个卷缩的被子,半仰半卧。

本来有很多话要讲,看到舅舅病得如此严重,我痛苦得呆然无语,半天才反应过来。只是反复安慰舅舅,安心养病,好了到部队住一段时间。

此时,残阳西照,更显舅舅晚景苍凉,忧心忡忡,心境悲悴。苍老的岁月,挂在那斑驳苍白的面额上。这就是舅舅给我留下的当时印象。

舅舅的病太重了,太累了,坐一个小时都难支撑。仓促一见,我带着一腔的悲恸,便回部队了。

以往,舅舅总是送我到村头以外,很远很远的地方,还久久目送好远。而今,却是这样分别了,我心里很是伤感。

那些年,由于物资匮乏,家中买不到舅舅吃中药用的红糖,我总是每月寄去几斤。待我第三次寄糖时,突然接到家中的来信——舅舅病故了!蓦地,我手中的包裹落在了地上,两眼扑簌簌地落下了泪水,没想到,舅舅还是走了。

这天晚上,在卧室里点燃了三炷香,一刀白纸,向着家乡,遥隔千里,叩了三个头,默默祭拜舅舅。

这一夜,凄风潇潇,蘸着淋漓的楚雨,与枯叶瑟瑟低咽。

这一夜,我的心悲恸着,无限的哀思与怀念,延续不断。悲绪的扉页,反复映现:舅舅在病榻上,给我留下最后一面的永久的定格印象。

舅舅的一生,非常吃苦,非常勤劳。农忙时种地,农闲时做生意。

舅舅有做粉皮、粉丝的好手艺。秋后,将红薯打成粉,做成很多很多的粉皮粉丝,推着红车子,起早贪黑,走乡串村叫卖。

儿时,我最深的记忆,是舅舅那辆红车子——独轮手推车,很重,很笨,很原始。中间一个大木轮,两个短短的后腿,后边有两个八字形的长长的车把。整个车子全是坚硬的木质,车轮和车轴是更坚硬、更耐磨的枣木制做的。车身上涂有一层桐油,泛出红彤彤的光彩,所以称之为红车子。行进时,车轴磨得“吱吱哇哇”巨响,分贝很高,很远很远就听得到。每每听到这种声响,便知道舅舅来了,立即跑着去接。

舅舅离开我们家时,我总喜欢在后面看舅舅推车的姿势:肩搭一条宽宽的襟带,两头系在车把上,两手紧紧握着车把,吃力地向前拱,为了保持平衡,身姿不断地调整,脚步不断地变换,扭来扭去,象是在扭秧歌。有时,我会偷偷地模仿模仿,舅舅回头一看,会“扑哧”大笑起来,在场的人也都会捧腹大笑。驾这种车子是很累人的,力气小的人,根本吃不消。舅舅虽然力气很大,但,不一会汗衫就会被浸湿。

舅舅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在我视线中消失,往往还站在那里,聆听远处传来的“吱吱——哇,吱吱——哇……”的叫声。那声音,时而高亢激昂,时而抑扬顿挫,时而低沉悠远。很亢奋,很节奏,很亲切,很动听。是一首雄壮的进行曲,是一首美丽的赞歌,紧紧追随着舅舅的背影。

舅舅没有儿子,有三个姑娘,更是把我这个穷外甥视为掌上明珠。平时省吃俭用,只要我去,总买些好吃的。然而,使我记忆最深的,一生不会忘记的,是舅舅给我送糠菜馍的事——

那是1960年的冬天,饥饿、寒冷、贫穷,残害着我,残害着我的亲人,残害着整个社会。没有什么比饥饿更煎熬,更悲惨的了。我亲眼看见过,路边上,有人倒下,不再起来!我还听说过,有人睡去,不再醒来!

母亲饿成了浮肿病,父亲、姐姐、幼小的妹妹和我,骨瘦如柴。刚上中学的我,长期营养不良,浑身无力,还病倒过一次,从家到学校,不足二十里,我需要间歇三次,有时坐下去,就不愿站起来。我真害怕,我不敢多想——

那是一个刮着北风、飘着雪花的下午,舅舅冒着风雪,步行二十多里路,给我送来了七个糠菜馍(大火食堂发的)。是用干红薯叶、糠和少量玉米面粉,拌和在一起蒸成的圆团团。由于面少,容易散碎,只能用双手捧着吃。这七个菜馍,就有几个散了。

舅舅见我狼吞虎咽,吃得又香又甜,很高兴;看我那副饥饿不堪的样子,又很难过,很心痛。

天快黑时,舅舅匆匆忙忙离开了。我送舅舅到临街的濮阳三中校门口,一直望着舅舅的背影。舅舅几次摆手示意,让我回去。但我仍执着地站在那里,不愿回去。舅舅又折身回来,把我拉到校门口内,才转身离开。

天色渐暗,风雪变大,树梢“丝——丝——”的呼叫起来,如泣如诉!

其实,我并没有走远,躲藏在墙角处,遮身露头,悄悄窥视舅舅的背影。

舅舅头扎一条不太白的旧毛巾,上穿黑色粗布对襟大棉袄,肘部补着补钉,下穿褪色的宽裆黑旧棉裤,一双布底旧棉鞋,雪水已浸鞋帮。

望着,我仔细望着舅舅的背影——双手深深揣在宽大的袖筒里,紧缩着胸肩,顶着风雪,艰难的、笨拙的、慢慢的向前蠕动。然而,背影又是那样的厚实,那样的伟岸。

背影——一步一步地离去,渐渐地由大变小,渐渐地模糊不清,渐渐地、渐渐地消失,完全淹没在了风雪之中。

背影,在洁白无瑕的雪地上,留下了两行深深的脚印。脚印,贯满了舅舅一生艰辛与勤劳的汗水;脚印,印证着舅舅一生的忠厚为人,与浓浓亲情。

回到宿舍,望着舅舅冒着风雪,走这么远的路,送来的糠菜馍,我的心突然沉重起来——舅舅的脸肿了,眼睛肿成了一条缝。走路也不象先前健步,有些蹒跚。后来母亲告诉我,舅舅得的是浮肿病,我好难过。

那是吃大火食堂的年代,每人每天只能分到两个这样的糠菜馍,没有人够吃的。舅舅个子大,饭量大,更吃不饱,自己饿成了浮肿病,还给我省下七个糠菜馍。那个年头,若不是亲人,谁也不肯省出一口来。这样的糠菜馍,今天,也许连鸡狗都不吃,那时,却比黄金还贵呀!这是舅舅的心,这是舅舅的血,这是舅舅的命啊!

“舅舅是个好人”,母亲常常这样对我夸舅舅。舅舅对亲戚、邻居,都有一颗菩萨心。舅舅也曾富余过,每逢青黄不接时,给那些最困难的人,总是送些吃的穿的。所以舅舅德高望众,有很好的口碑,病重时才赢得那么多的人守护。

思念不尽,夜色无边。茫茫沉寂的黑夜,淹没了一切,唯能看到的只有奄奄一息的香火蹦出的火星,唯能听到的,只有冷风送来的枯草的悲咽。

我,孤身只影的我,此时的心,不仅仅是追思,也不仅仅是悲痛,还有一种负情、负恩、负债的自责、内疚感。舅舅对我是那样的疼爱,本应涌泉相报,可是,当舅舅在世的时候,我确没有能力报答;当我有能力报答时,舅舅却走了。这,不能不成为我终生的憾事。

渐渐的,香火完全熄灭了。然而,我心中的香火,仍然燃烧着。仿佛又看到了舅舅的背影,仿佛又听到了舅舅那辆推车“吱——哇,吱——哇”的叫声。不过,这不再是舅舅的进行曲,而是一首寿终正寝、悲哀凄凉的挽歌。

舅舅,安息吧,外甥还会来看您的;

舅舅,安息吧,外甥永远不会忘记您的;

舅舅,您永远是我心中的丰碑!

作者简介:

郭相奎,河南濮阳人。华师大毕业,曾任原武汉军区司令部秘书。中华诗词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曾先后任原《工商周报》社,《华中消费时报》社社长兼总编。所写散文、报告文学、小说、诗歌等作品,被国家级省級报刊多次刊登。《名鱼家宴》,被《人民日报.海外版》评为世纪贡献奖作品,二十五万字新闻专著《给你一把钥匙》,获湖北科技写作研究会一等奖,《九寨好醉人》获湖北报刊散文银质奖,还有多篇散文,小说,获市级报刊奖。目前,撰写的报告文学十集电视片《巍巍长堤》,已由湖北电视台播出。正在筹划出版三十万字散文集《脚印》(暂定名)。

责任编辑/卢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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