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意花鸟画的百年辉煌与当下困境

2020-05-29 09:02刘星刘薰
书画世界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写意吴昌硕齐白石

刘星 刘薰

刘星Liu Xing

刘星,中國美术家协会会员,博士,陕西师范大学书法文化研究院副院长、硕士研究生导师,陕西省中国画学会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省美术博物馆学术委员会委员,陕西国画院特聘画家,陕西省美术家协会理论委员会委员。

去年是2019年,往前数100年,是1919年。这100年里,中国发生了太多改变中国命运和深刻影响国人的历史事件,因此有人曾经将这1 00年的历史和两干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代相比拟,是人才辈出、英雄层出不穷的乱世。的确也是,这1 00来年出现的英雄和文化艺术大师,比整个清朝300年还多,文化成就也远远超过前代。尤其是大写意花乌画,可谓创造了有中国美术史以来的最高成就,创历史之辉煌。当然,这些历史辉煌都属于20世纪。

到了21世纪,我们似乎进入了历史辉煌后的迷茫期。尤其是2019年底第十三届全国美术作品展览所展现的中国画,使我们极度吃惊、极度失望,中青年画家们似乎已分不清国画和照片要有什么界限,分不清国画和素描要有什么界限,似乎只要是画在宣纸上的,都可以称之为国画。我们对国画的认识竟然已经降到了这样低的水平?国展评委们对如此“国画”好坏的判断标准,似乎只剩下“好看”和“新颖”这两个最具动物本能的视觉要求了。人们似乎不再关注“画品”,不再关注“气韵生动”,不再关注“骨法用笔”,更不再关注诗意呀,内涵呀,文化品格呀等,似乎一谈这些就成了老朽,就成了泥古不化。是我们对中国文化变得无知了,还是我们被急于“创新”的妄念彻底冲昏了头脑?这些,我认为都是需要我们当代人冷静下来深入思考的问题。

从大的时代特征上来把握,这是一个社会关系和国家形态巨变的时代,是—个中西文化激烈冲突和高度融合的时代,也是一个中国人的思想观念四分五裂的年代。具体到绘画思想界,有全盘西化派、传统派、中西融合派。当然再细分,这三个派里面也各有思想、追求互不相同的派。比如说中西融合派里面就有徐悲鸿派、林风眠派、刘海粟派等,传统派里面又有以古为新派、崇古派等。1 00年过去了,当年的纷争和你高我低的争吵已见出分晓。各派虽都有成就者,都创造了山峰,但是山头高低各有不同。毫无疑问,以齐白石、黄宾虹为代表的以古为新派创造了历史新高,而其他各派则差强人意,高度明显是高不过这个山头的。

现在,我们来回顾一下,1919年这一年,吴昌硕75岁,齐白石55岁,中国美术史上登上大写意花乌画最高峰的这两位大师还都在世。—个在上海虎踞龙盘,已经担任西泠印社社长六年,王一亭、诸乐三、梅兰芳等皆纷纷投其门下,众星捧月,吴昌硕的势头简直如日中天。—个在北京,还处于“京漂”状态。据《齐白石年谱》记载:“农历一月赴北京,住法源寺,卖画治印为活。是时齐白石在京无名气,求画者不多,自慨之余,决心变法。《白石诗草》云:‘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公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这一年,黄宾虹54岁,虽然也活跃于上海文化界,名气虽不能与吴昌硕比,但与其来往者亦不乏文化及书画界的—流名士,而他的画除了傅雷及个别人赏识外几乎无人问津。从第一届全国美展落选开始,他的画就从来没有被全国美展看上过。这一年,朱屺瞻27岁,潘天寿22岁,李苦禅20岁,张朋1岁,石鲁还不到1岁。

按我们上面所列举各大派系来划分,吴昌硕、齐白石、黄宾虹都是保守派(也叫国故派),朱屺瞻倾向于中西结合派。石鲁刚出生就遇上了这样的一个大变革时代,在他后来的艺术道路及思想上,似乎三种思想都影响过他,这就决定了他后来的认知结构是先接受全盘西化,再转向中西结合,最后又完全回归传统的路线上来。潘天寿是吴昌硕的学生,受其老师思想影响,自然也属于国故派。李苦禅拜师于齐白石,也是传统派。张朋—生私淑齐白石,当然也是传统派。

虽然20世纪中国画大写意领域的这些大师或大家基本上都是传统派的,但是这样的大变革时代无形中赋予了他们强烈的创新精神。他们虽恪守传统但都不保守,而是都在传统的基础上积极寻求创新。这一时代精神激发了他们—个个都爆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以致使20世纪的大写意花乌画成了中国美术史上最为醒目的高峰,他们超越了唐、宋、元、明、清各代。

吴昌硕的老师是任伯年和赵之谦,任和赵虽然也都画大写意花乌画,但由于他一生主要以卖画为业,论学养之丰厚,是比不上他的学生吴昌硕的。赵之谦虽然也治印和写书法,但是他学时人的较多,在金石碑帖上似乎也没有吴昌硕下的功夫大,因此,吴昌硕毫无疑问是超越了任伯年和赵之谦的。扬州八怪中郑板桥的兰竹画得比吴昌硕好,但窘于他画的题材面太窄,总体上仍然是不能和后来的吴昌硕比。李觯的大写意花鸟画题材比较广,也有个人面貌,可是从笔墨意蕴和笔墨气度上来讲,也不能和吴昌硕比。石涛山水画之外也擅长写意花鸟,但就笔墨锤炼的成熟度和大写意花乌画而言,吴昌硕还是超过了他的。至于金龙、新罗山人和虚谷,他们虽然各有千秋,但总还是不能和其后辈吴昌硕抗衡。

八大的画属于清冷野逸一路,境界很高,其泼墨荷花,可谓前无古人;另外他也擅长画鹰、喜鹊和麻雀,这些都能代表八大艺术的最高水平。齐白石曾有诗说愿做八大门前的走狗,可见他对八大佩服的程度。齐白石画鹰,就是照抄八大的。但论笔墨,齐白石还是要高出一筹,因为齐白石在篆书和金石篆刻上下的功夫比八大大,从而使齐的笔墨味道更为醇厚,金石味道更浓。而荷花呢?八大的荷花得清冷野逸之庙堂气,而齐白石的荷花是人间喜剧;论笔墨,不差上下,论境界,各有所趋,可以说是打了个平手。但是若论其他题材,则齐白石毫无疑问是超越了八大的。1919年,齐白石决心改变自己的画法,要和八大拉开距离。这缘于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方面他的画不好卖,陈师曾认为他主要是受八大影响太深,格调太冷逸,已不适合当代人的审美口味,因此劝他变法;另一方面,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使得他确实也看到时代变了,他的画法就不得不变。经过后来的多年努力,最后,齐白石还是彻底从八大的藩篱中走了出来,形成了自己既热烈又亲民的绘画风格。

至于徐渭,齐白石崇拜的是他的才华和综合修養。在哲学上,徐渭是龙溪学派最优秀的弟子,可谓王阳明心学的继承者;又是晚明最杰出的作家和诗人。这么丰厚的学养使得50岁后才开始画画的徐渭一出手就显得不凡,其笔墨放逸,无视规矩,无意求似,却极富书卷气之妙。我认为这一点正是齐白石对徐渭佩服不已的地方。但是,徐渭毕竟是无师自学,若以欧阳修所言之“寄妙理于豪放之外”这个标准鉴之,则不免多失于草率。在这一点上,齐白石正好规避了他的缺点。所以,就大写意花乌画而言,总体上来说,齐白石还是超越了徐渭的。这么多年来,我常给我的学生讲,就大写意花乌画而言,齐白石的成就是远远地超过了吴昌硕的。我的理由有这么几点:一、就表现的题材而言,齐白石的画是远远超过吴昌硕的;二、就笔墨之简,齐白石也是超过吴昌硕的;三、就构图之干变万化的丰富性来讲,齐白石也超过了吴昌硕;四、就用色之大俗大雅来讲,齐白石也超过了吴昌硕;五、还有落款之奇妙上,齐白石更是比吴昌硕厉害。我说的这五点,谁若不信,不妨逐条将他们的画放在一起比一比!所以说,大写意花乌画的历史辉煌在20世纪,最高峰在20世纪,山高人为峰,而齐白石就是站在最高峰的峰巅上的那个人。至于朱屺瞻、潘天寿、李苦禅等,他们或师从吴昌硕,或师法齐白石,从发展走向上来讲也都是传统派,也都很有成就,但却不能说超越了吴、齐,他们只能算是20世纪大写意花乌画巅峰上的奇石。尽管如此,也已经能够进入美术史了。

石鲁生活的年代正是中国社会中西文化思想激烈冲突,中国人的文化价值观取向多向裂变的时代。传统和西方的矛盾纠葛是这个时代的主题。这样的时代,塑造了石鲁基本的文化J生格。他一方面喜欢以石涛为代表的传统文化,一方面喜欢以鲁迅为代表的五四新文化创新派,因此,当他到达延安需要重新取名时,就取了“石涛”之“石”与“鲁迅”之“鲁”合而为“石鲁”,而废掉了父母给他取的名字“冯亚珩”。我们现在分析一下“石鲁”这个名字:他把“石”放在第一位,说明传统文化精神在他的心里还是第一位的;把“鲁”放在第二位,说明他未来追求的艺术创新,还是以传统为基本出发点的。如果大家熟悉石鲁一生的绘画思想的话,你们就会发现,他一生的艺术思想发展逻辑,正好是他的名字的结构所暗合的逻辑。在20世纪后半叶乃至21世纪的中国画坛,石鲁为啥一直是一个经久不衰的话题?他对20世纪乃至21世纪的中国画坛为何这么重要?我以为不唯他创造了长安画派,更重要的是他的绘画思想的熠熠光辉,对我们今天依然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第十三届全国美展刚过,本届美展中国画展所暴露出来的问题,目前已成为全国民众热议的话题,之所以成为热点,不是因为本届的中国画作品的水平超过了往届,而是因为参展的国画越来越不像国画,越来越丢掉中华民族的艺术传统精神,越来越向西画同化,因此引起了众多富有民族情感的国人的注意。细心的人统计到,竟然有七幅作品完全照搬的是照片,简直就是七张放大了的只是“画在”宣纸上的照片。有的作品则更像是素描,而不讲笔墨。这说明从作者到评委,大家对中国画的认识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绘画如果放弃了自己的特殊性而追逐照片,那我们还要绘画这门艺术干吗?我们之所以要绘画,就是因为绘画有摄影根本做不到的东西;艺术的价值,就是要用形象和技巧表现人的思想深度、哲学的高度,而不是不动脑子的简单劳动;绘画画的是心象,是意象,而不是像照片那样只能得其表象;绘画意在言外,而照片只能用实像说事。宗炳讲“合道映物”“澄怀味象”,说明中国画追求的“象”并不是照相机可以得到的实像,而是富有道趣的“道象”。但是,现在对这些都是无知的。过去,我们的祖先所建立起来的“神、逸、妙、能”的品评标准,被简单的“好看”“新颖”这一视觉标准取代了;谢赫“六法论”首先讲“气韵生动”,现在大家不知道“气韵”为何物了,中国画的品评标准降低为只要“新颖” “好看”。我一向认为,好看的画不一定就是好画。汉代画像石拓片比起现在的参展作品来并不好看,但它博大深邃得多!它可以提供给读者丰富的想象内容。但是现在的作品一眼望穿,就别无他意。现在的全国美展基本上看不到写意作品,更别奢望有什么大写意花乌画作品。为何是这样?因为画家们大多数已经画不了大写意了,评委们已经看不懂大写意了。这就是危机,是中国画坛目前面临的严重危机。有可能有的人会认为艺术是发展的,我们不一定死抱着古代的标准来审视现在的作品,创新就是要跟过去不一样。没错,创新就是要跟过去不一样。但是,就像石鲁先生所说的,创新,必须遵循中国画发展的基本规律,必须是以中国画发展总的规律为最基本的出发点。然后, “破体化法”“临池化法”,开拓具有中国气派的当代中国画创新之路。中国画讲气韵,讲妙在似与不似之间。气韵,靠的是画家的修养,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而“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如何去把握呢?这就要看画家的修养境界,尤其是书法。“书画同源”,书法才是叩开中国画妙门的真正法器。所以,画国画的人首先必须把书法研究透,要写好书法。因为书法造诣的高低关乎对形象的理解,关乎对笔墨的理解,以及关乎对章法的理解。—般书法好的人都能看懂国画,而不懂书法的人则基本上是不懂国画的。石鲁先生生前经常强调这一点,在先生的画论著作中这一思想几乎随处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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