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名儿

2020-07-04 12:36刘庆祥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名外号嫂子

刘庆祥

撞名儿的习俗,是真实存在还是只是个传说,没人能说得清楚,它只存在于一个由来已久的故事。

相传,一对夫妇头胎得子,父亲喜不自胜,兴奋地搓着双手在屋里团团乱转,待妻子提醒才缓过神儿,忙出门为孩子撞名儿。兴冲冲出门,不小心被门槛绊倒,一头扎进对面磨屋,差点儿撞到磨盘。立即转身回屋和妻子报喜:撞到了,撞到了,磨盘!儿子有了名字——磨盘。

几年后,第二个儿子出生,再次出去撞名。出门恰逢俩农妇吵架,嘴里不停叫骂:“那腚的,那腚的……”虽然感觉晦气,但是已经无可回避。回头和妻子商量,几个字中只有“腚”可作名字之用,虽然不雅,但敦实可靠,好在名字只是个符号,二儿子也有了名字——腚。

磨盘长到十几岁的时候,不幸夭亡,母亲痛不欲生,啼哭不止,街坊邻里都来相劝:“别哭了,别哭了,好在还有腚陪伴着你们。”母亲听了更加伤心,哭诉道:“俺那腚啥时候能长到磨盘那么大啊!”

这个故事一直在民间流传,据此有人推测撞名是乡村曾经的习俗。

直到上世纪,乡村一些孩子们的乳名千奇百怪。女孩子的名字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一是植物相关类,如:枝、叶、花、果、草、苗、兰等;二是性别相关类,如:妮儿、妮子、大妮子、小妮子、黑妮、闺女、大闺女、小闺女等;三是性别歧视类,如:多、嫌、转、改、烦、臭等,这类名字字面上带着嫌弃,却又蕴含亲昵之意,表明父母祈盼转运生男孩了。方方、圆圆、甜甜等名字洋气,不属于农村起名范畴。

男孩儿的名字更是丰富无类:家具、家什、农具、植物、动物等几乎无所不包,少有忌讳。有人总结道:

宝子、羔子、羊羔子,

儿猫、卫生、小泥猪儿

招来、稀罕和烦气

栓住、锁住和留住

生财、顺财和来财

大片、小片加小三

正月、二月到腊月

大头、小头、小糖瓜儿

大脸、小脸、小枣核儿

筐子、篮子和囤子

柜子、垸子和棍子

长命、富贵、大有子

臭屎、难闻、大狗子

……

农村孩子名字也能找到一定的规律性,有些家庭孩子名字就有体系性特点。如,按从大到小次序的:大头、二头、小头,大柱、小柱、连柱;再如,犁、耧、耠子,金、银、铜、铁等就有类别特征。

那个时候每家每户孩子都多,一位父亲比较有前瞻性,为孩子们准备了一套车的名字。大儿子叫车子,二儿子叫马子,三儿子叫骡子,驹子、鞍子直到蛋子,一套车起完又起到器官,仍然没能打住。大概是因为狗忠诚可爱,农村人对狗情有独钟,孩子起名用狗字特别多,如:狗、大狗、小狗、群狗、窝狗、狗蛋、狗剩、狗屎等;对“蛋”字同样是他们情之惟系,如:钢蛋、铁蛋、泥蛋、大蛋、小蛋、坏蛋、丑蛋、黑蛋等等,不一而终。

大多数家庭对孩子起什么名很不介意,想到就可起到,想不到可以慢慢想。有些孩子生下来就没起过名,找到了特征就有了名字,如:叫秃子的人,真正秃子很少,大概就是因为头发长得晚,街坊邻里说不定哪个人来串门,随口一句“这么大还不长头发,就叫秃子吧。”这个孩子就有了名字。第二个孩子出生,如果还是男孩儿就叫小秃儿,依次顺延,直到生了女孩自然终止。

有的名字带着孩子生命的特殊印记。在老家,流传着一个由来已久的求子习俗。如果一对年轻夫妇,婚后坐不住胎或生下孩子后总是早夭,就會找来一位神妇,祷告施法,尔后用甘草裹上两个发面卷子,当作弃婴扔到野外让狗吃掉,意味着那个该去天国的灵魂已经被送走,以此换得下一个孩子生命,这样得来的孩子一般取名叫换。因为他是发面卷子换来的,人们私下会叫他发面子换。上中学时,有个女同学叫焕发,是村里唯一女生,男生经常逗她为乐。因平时只知道有发面子换一说,并不明其中缘由,无端把发面子换加在焕发头上,从不呼其真名,后来渐渐简化成了发面子,发面子这个名字在同学中传叫多年。

乳名被乡下人称为小名,它似是乡下人难以割舍的情结,像人的影子到了日暮时分才会自然淡去。一些人的小名伴随自己直到人生暮年,以至于人们不知道他还有其他名字。不仅同辈人以小名相称,通常对比自己父母小的长辈同样以小名相称。晚辈称呼长辈,往往是在辈分关系前面加其小名,如:牛叔、丑叔、狗表叔等,学生也会以“五月子老师”直呼自己老师。一个人小名用得时间长短,与其身份地位也有一定关系。德高望重的人一般没人称呼其小名,而单身汉或者平时喜欢撒泼放赖的人,小名则被人叫得时间长,甚至小名或外号与之相伴终生。

城里人知道农村人小名俗陋。如果有人有幸到城里工作,单位人必会以其小名为话柄加以取笑,于是有人会四处打探本单位农村人的小名。小秃儿到单位工作了,家住偏僻农村,人们一时打听不到。一次,小秃儿回家,单位一位领导的孩子非要跟着到农村去玩儿。去之前有人作了交代,一定留意父母叫他什么名字并且记牢,回来有赏。孩子信心满满跟着来到农村。回到单位孩子立刻复命,提交“情报”准备领赏。

“听清楚了没有?”授意者忙问。

“听清楚了,叫小偷儿。”孩子很得意地回答。

对方一听立即泄气,一次“情报”活动宣告破产。

乡俗里也有不少粗劣陋习,人们喜欢在人名前面冠以丑陋特征。如:秃小华、豁鼻子勤、瘸巴大力、结巴子巧儿、瞎大树等等,名字前面带“傻”字的人,一个村一定不止一个。这些名字,除了玩笑很少用于直呼本人,平时说话大概出于避免与同名者混淆,都作为日常名字使用,并无俗劣之感。

邻居家一个女孩儿叫灵官儿,这是村里少有的雅名。灵官儿生得浓眉大眼,面白唇红,不仅人长得漂亮,手脚也勤快,只因行动风风火火,说话粗声大气,得了傻灵官儿之名儿。到了找对象年龄,有一邻村小伙前来相亲。灵官经过一番打扮,皮肤粉嫩,面目端庄,偶尔一笑,洁白的牙齿十分迷人,被小伙一眼相中。经过简单交流,相互中意,正在寒暄告辞,一群看热闹的孩子蜂拥而来,有的孩子一边跑一边喊:“傻灵官家来了,傻灵官家来了,看傻灵官家去了。”经孩子们一番喧闹,一桩姻缘因此告吹。

庄乡三大爷小名老三,身高八尺,相貌端庄,风流倜傥,虽然不识字,但身强力壮,尤其两条长腿走起路来更显翩翩风度。当年三大娘的父亲就是看上了三大爷高大壮硕,用这位老丈人当初的话说“就是当觅汉也不愁没饭吃”,于是同意将如花似玉的三大娘嫁给了他。据说,三大娘因三大爷不识字,曾经提出不同意这门亲事。父亲一句“庄户人家有几个人识字,识字能当饭吃吗?”在老人力主下,将这门亲事定了下来。事实证明了当年老爷子的眼光。三大爷勤劳本分,干农活是把好手,几年下来,把日子操持得殷实丰足,只是平时不善与人交往,与邻里少有走动。按理,这样一个庄户汉子不会有被诟病的短板。有一天,三大爷当面挑衅村里最能调侃的闫三怪:“有本事给我起个外号。”没想到被当即授名高腿老三,找出的缺陷恰恰是那两条长长美腿。用高腿修饰老三,在当下看起来不仅没什么奇巧,甚至还略带赞美之意。可是,当时农村经常把瘦似麻杆儿的人贬称“高腿鸡”,所以高腿听起来有了畸形的意味。久而久之,他大魁的名字无人知晓,因为个子高,高腿老三名满乡里,孩子们也称其为高腿三大爷。

村里起外号的创意不是一般作家可同日而语的。或因长相、或因胖瘦、或因性格、或因太抠儿,所得外号个个形象贴切,巴狗子、蝎虎子、刀螂精、小长虫、大喇叭、泥蛋子眼、剧毒商标等等,神形兼备,表题达意如艺术家命题创作般精准。

英华算是农村里最富诗意的名字,他是宝德家的独生子,家境殷实,从小娇生惯养。平日爱喝点酒,不管是谁走到门前,只要时机适宜,都热情挽留喝两杯。如果遇到别人相邀也不客气,随叫随到,从不爽约。农村喝酒没有“套路”,不找题目,可随时随地。如果遇到是下雨阴天,能从中午喝到晚上。进入喝酒状态的人,表情淡然,语速和缓,一片醉意朦胧中,闲聊内容,行云流水般随处漂移。英华喝酒风格与众不同。他话语很少,不管别人如何吵闹,他总是安静地坐着,有时端杯相邀别人,有时自斟自饮。每每端起杯,首先眯起双眼,双唇紧闭,将酒杯慢慢送至嘴边,轻抿一口悄无声息,尔后紧抿双唇,两眼用力紧闭,仰面朝天,双唇慢慢张开,露出两排牙齿,深出一口气,酒至半酣,一副半人半仙的陶醉。从小放羊的小根儿见到英华这副表情,形象地调侃:“和公羊一样一样的。”于是英华就有了公羊的外号。

有些人的外号是当事者不愿启齿的故事。老憨自小憨实可爱,经常在邻居家玩。虽然与邻家嫂子年龄相差十来岁,嫂子拿他儿子一样看待。黄河口一带的农家没有院子,门前一块空地叫做天井。往外就是用秫秸扎牢圈起的一个园子,有的连园子也不围。夏季,土屋闷热难耐,很多人家都在天井里挂起蚊帐睡觉。年龄大些的孩子,蚊帐也不挂就睡在草苫子上。一天,十五六岁的老憨被蚊子咬醒,不知是想入非非还是把自己当作孩子,不声不响钻进了嫂子的蚊帐。只见嫂子酥胸坦露,一边搂着一个孩子正在熟睡。嫂子被突然惊醒时,正看到老憨两眼发直,瞪着自己发呆。惊恐之间高喊:“你怎么在这里?”老憨不知怎么是好,忙指着外面说:“鬼火儿!我看到鬼火儿了。”嫂子狠狠地在老憨身上打了一巴掌喊:“傻老憨,快滚!”从此,老憨有了鬼火儿的外号。

如今老家的村庄,在城市化进程中被肢解得支离破碎,发生在这里的故事,也像渐渐破碎的村庄一样随风飘散。老憨孙子宇轩结婚的时候,邻家嫂子已经去世多年。几位老者坐成一桌,再次揭开当年往事,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鲜活生动。闲谈勾沉出了嫂子的儿子结实儿的一段记忆,他突然问:“鬼火是谁?咱村里谁叫鬼火?”结实儿五十多岁,显然不知鬼火的就里。老憨急忙想拦。

“鬼火是你,你叫鬼火。”结实儿眯着醉眼得意地说。结实儿像是揭开了一个秘密,但那个关于鬼火的故事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了。

回到村里,我打聽了乡下孩子们的起名。淘气家孩子叫茜茜,狗子家的孩子叫睿聪,臭蛋家的孩子叫美偲,羊羔儿家的孩子叫皓丽,老笨家的儿子叫子涵……

古老乡俗正在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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