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品》“花宜称”中的梅花香境营造

2020-07-06 03:20金荷仙雷梦宇吴亚玲
关键词:氛围梅花

金荷仙 雷梦宇 吴亚玲

摘 要:在传统园林植物景观营造中,花木香气作为虚景,可填补客观物质空间中的结构性空白,并且对于空间塑造和促进空间感知具有重要作用。梅花作为中国传统名花之一,其香清冷、雅逸、幽微,在园林中应用广泛,构景形式多样,为园林景境构成的重要组成部分;基于宋代的理学思想和对隐逸文化的推崇,对于梅花的审美意趣也突破了浅层次的花容欣赏,而上升到比德的层面,文人雅士借梅花以抒情言志,并以梅景点缀日常生活,使其香景更具有精神和文化层面的审美意义。以张镃所撰《梅品》中“花宜称”所列的二十六条审美标准为出发点,通过梳理古代相关园记和记载赏梅花事的文人诗词、小品、散文等,从物象层面分析不同园林要素与梅花的相互映衬关系,以丰富梅花构景的层次与文化深度;从天象层面阐述不同环境下梅景的视觉状态和其香景的氛围特征,丰富品梅的感官体验层次;从物我交融的层面总结文人生活与梅花相关的雅事,以此探析主体文化意识融入营造的“有我之境”。本文由景至境,层层推进,意在丰富和传承梅花文化,完善中国古典园林植物香景营造理论,增加传统植物构景的人文内涵。

关键词:《梅品》;“花宜称”;梅花;香景;香境;氛围

DOI:10.16397/j.cnki.1671-1165.202003024         开放科学(资源服务)标识码(OSID):

花木香气属于园林空间的记忆性景观之一,对于空间塑造和促进空间感知有重要作用。在中国传统园林中,花木香气作为重要的虚景[1],营造了园林的“象外之境”,增强了园林空间的感染力。纵观中国传统造园史,香景虽未形成系统的营造法式,但从造园的相关古代文献仍可以注意到,香景丰富了园林中的感官体验,使园林审美更富有层次。《园冶》提及“遥遥十里荷风,递香幽室”[2]63“扫径护兰芽,分香幽室”“冉冉天香,幽幽桂子”[2]233,可知花木香气沟通了园林空间和建筑空间;《闲情偶寄》“种植部”中对多种花木的香气特点进行了具体的阐述,如“梅开之时……风送香来,香来而寒亦至”“执海棠之初放者嗅之,另有一种清芬”“秋花之香者,莫能如桂”[3]181-189,等等,可见对芳香植物应用的重视。《长物志》[4]33-74花木篇对此也有论述;《花镜》中“木樨香胜,宜崇台广厦”“水仙、瓯兰之品逸,宜磁斗绮石,置之卧室幽窗,朝夕领其芳馥”[5]44,是对香花植物种植方式的论述。

“花独优于香”,梅花作为中国传统园林中的香花植物,自宋代起便在园林中得到了普遍的应用并形成其特有的文化内涵。总结梅花香景的相关理论研究,金荷仙等人[6]认为其香“清”且“幽”,与不同的造景要素结合可营造诗情画意;陈意微等人[7]探究了江南园林中“香雪海”和“寒香屋”这两种典型的香景营造模式,并简要分析了《红楼梦》中栊翠庵的香景营造手法;姚崇怀[8]总结了梅花的传统配置方式,认为其为色香俱佳之花木。然现有研究多聚焦于梅景的配置形式,忽略了其营造的客观实体空间与观者精神层面的情感交融渗透,也就是“境”。“境”為造园精神层面的体验,即“神游”,强调游者心境与景观内在的互通,使人在境外得以观景,在景中得以感境。

以张镃所撰《梅品》中“花宜称”的二十六条标准为出发点,从物象层面、天象环境以及物我交融三方面分析香景的营造特征,探析园林香景中的“有我之境”,以期为中国古典园林中的景观感知研究提供更多新的启发,丰富中华传统花文化的内涵。

一、《梅品》“花宜称”

张镃,字功甫,号约斋,南宋临安人。曾学诗于陆游,杨万里、辛弃疾、姜夔等皆与之交游,能作诗词,擅画竹石古木。张镃曾用14年之久营建桂隐园林,居于园中可四季赏花,这也使得其对于花事品赏有极高的标准。《梅品》作于绍熙五年(1194),专述品赏梅花之事,为自南宋林逋以来对赏梅经验和习尚的最全面总结。

《梅品》于序文中记述了建造“玉照堂”梅园的过程,正文从“花宜称”“花憎嫉”“花荣宠”“花屈辱”四个方面分列了品梅的五十八条标准,其中“花宜称”提出赏梅、品梅适宜的自然、人文环境条件,分以下二十六条:“为澹阴;为晓日;为薄寒;为细雨;为轻烟;为佳月;为夕阳;为微雪;为晚霞;为珍禽;为孤鹤;为清溪;为小桥;为竹边;为松下;为明窗;为疏篱;为苍崖;为绿苔;为铜瓶;为纸帐;为林间吹笛;为膝上横琴;为石枰下棋;为扫雪煎茶;为美人澹妆篸戴。”[9]186

通常认为,《梅品》所列标准为品赏的审美标准,却忽略了其中的香境营造意识。笔者将“花宜称”二十六条分为三个层次:“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为物象层面的梅景营建,“澹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为天象条件影响下的香景氛围,“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上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澹妆篸戴”为物我交融之境。

由景至境,反映了古人对园林环境及生活精神层面的追求,关于“景境”,王绍增曾作过阐释,“景:从一组客体的外部对其审视的画面。以视觉为主,人在景外。境:是在一个空间的内部对其的感受,是各种感觉和知觉的综合,人在境中”[10],“景”为客观物质空间,“境”则强调观者心境与景致内在的互通,下面将对此进行具体论述。

二、 物象层面的梅花景观营造

宋代的社会思想和文化特征使得梅花在园林中颇受青睐,张镃所列物象层面的要素具有代表性和典型性,将其分为五类:竹边、松下、绿苔为植物要素,小桥、明窗、疏篱为人工构筑物,珍禽、孤鹤为禽鸟景观,清溪为水景,苍崖为梅岭营造的自然环境。虚景以实景为依托,梅花香气的特质凭借客观景观环境得以凸显。

(一)梅与松竹

植物虽存在形态特征或生态习性上的差异,但相宜的配置可以从物色、气味以及文化氛围等方面渲染环境氛围,梅与松竹为中国传统园林中的典型搭配。

因生态习性相似,梅竹同植在园林中相当普遍,乾隆以“玉竹冰梅”形容梅竹相映之景。竹边植梅,其一在于竹色纯粹,可映衬花色;其二在于梅竹皆瘦,同植可展现文人笔下的画意。嘉定古猗园以多竹为胜,中有孤山香雪亭,“绕亭树梅百余株,廊以外皆修竹”[11]314,显清幽之境;皋园中“翠竹翛然,古梅澹冶”[11]339,景象淡雅明丽。竹虽无花,却有清爽之香,杜甫以“风吹细细香”形容,乾隆花园中有竹香馆,嘉庆皇帝以“冬深竹有香”“馆中翠竹静舒香”来描绘竹香的静谧幽深。梅竹之香,一冷、一清,若有似无更可引人入胜。

自北宋“岁寒三友”之说出现[12],松竹梅同植更加普遍,海盐张氏涉园“绕顶古梅、松、柏数十树,耸出翠筱”[11]367;隐趣园“东有松、竹、梅,结亭其间,曰‘岁寒”[11]445;乾隆花园的香雪堂窗外,植一棵松、一株梅、一丛竹。通常配置以“苍松、老梅、翠竹”为佳[8],梅为主景,松为背景,竹为客景,陈悛愉《巴山蜀水记梅花》:“(梅)丛植数百本……并可栽松移竹以佐寒梅……松势挺拔,参入云天,三两株种为背景……竹宜丛栽……于松、竹之间,叠以怪石,植以梅花……香雪冷云,檀晕琼姿,倚修竹以无言,伴长松而韵绝”[13]15,提出空间构图的要点,苍松高大,梅枝虬曲横斜,翠竹挺立(图1),显出高低俯仰的呼应和主次之间的相互依靠;从色彩搭配的角度来说,松色深沉,可为背景,竹色青翠玲珑,可作点缀;从香景的营造角度分析,松脂中有苦香,松香、梅香、竹香的叠加,使香景富有层次,意蕴悠长。且竹具有中国传统文化中坚韧、超脱、淡泊的人文个性,松亦有坚贞、顽强的品格象征,这些都成为人们言志抒怀的媒介,增加了梅景的人文厚度。

至于绿苔,《武林旧事》记:“苔梅有二种,一种宜兴张公洞者,苔藓甚厚,花极香;一种出越上,苔如绿丝,长尺余”[14]137,《长物志》曰:“取苔护藓封,移植石岩或庭际,最古”[4]44,《松斋梅谱》云:“疏疏瘦蕊含清馥,矫矫虬枝坠碧苔”,可见绿苔青翠,不仅本身具有观赏价值,更可点缀梅枝,使梅枝更古。陆游诗云“云蒸雨渍绿苔生”,雨水过滤了空气的杂质,蒸腾的水汽使花香弥散。翁彦升集贤圃中有寒香斋,“古梅藓驳”[11]239,可以想象身處斋中,香气袭人。

(二)梅与人工构筑物

梅枝横窗为框景的典型形式,可构图景,可通香气。李渔于《闲情偶寄》中提出“尺幅窗”和“无心画”[3]125,即在墙上开窗,以窗外自然景色为画,更显生动。扬州小洪园中射圃,“多梅,因于楼之后壁开户,裁纸为边,若横披画式,中以木桶嵌合”[11]97;姜夔诗云“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这种造景手法以窗为画框,以梅花盛景入画,窗外景如云霞,香气飘动,无形中连接了室内外空间,身处室内也可细嗅梅香,令人与梅花之间的联系自然而紧密,使香景的营造意义得以充分体现。

《花镜》曰:“梅花,宜疏篱竹坞”[5]44,而疏篱常常与茅屋结合在一起,“竹篱茅舍自清绝”,篱边植梅具有乡村园林质朴清幽的特质,也隐含了志士文人不趋流俗的情感寄托。无锡萧氏横山草堂中“编竹为扉,曰‘鹿藩……植梅数十本”[11]233,吞墨轩“寒梅数株出篱竹间,极有幽邃之况”[11]417,篱色朴素,凸显出梅花清幽雅致的姿态,简单古朴的环境烘托花香的超然自逸。宋伯仁“于花放之时……徘徊于竹篱茅屋边,嗅蕊吹英”[15]2,渲染出远离尘嚣独赏梅香的情境。

桥为小桥,意在强调桥和梅体量上的相宜。赵正泓“一树疏花傍小桥”[16]1637,体现了桥和梅树相互依靠的姿态,小桥既可以作为景观,也可以作为观景的媒介:远观桥边梅树,可有动人之景;立于桥上,可感受香风拂面,落花纷飞。

(三)梅与禽鸟

早期园囿畜禽,随着园林的发展,珍禽成为园林中的动物景观,清初水绘园有白鹤、黄雀、翡翠、鹭鸶、鸿鹈,且有梅树。自魏晋南北朝,鹤成为仙家道人和隐逸的象征[17],成为私家宅院里常见的畜养动物(图2);南宋时因林和靖之“梅妻鹤子”与清逸、疏雅等意境相关联,苏轼论鹤:“盖其为物,清远闲放,超然于尘埃之外”,可见鹤在文人眼中有君子超然洒脱的风范。

随园小香雪海“种梅五百本”,园中有“独鹤桥”,“老鹤立桥上,昂颈长鸣,游鱼跳浪”[11]192;王世贞《灵洞山房记》载:“兴至则逍遥泉石间,鹤舞莺歌,不减孔稚圭、戴仲若家乐”[11]443;也有用梅或假山石来营造鹤景的例子,如南园“现存一老梅,名瘦鹤”[11]53,涉园“奇峰崒嵂,怪石谽砑,龙蟠虎攫,鸾翔鹤翥”[11]369。园中放鹤种梅,隐含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仙境”,代表着理想的自然环境[17],景境氛围清幽、疏淡、清逸,与此相关的“放鹤亭”“梅鹤亭”等景名易于使人联想到南宋月夜之下的暗香疏影,梅花香景因此有了更深层次的人文内涵。

(四)梅与水景

水边植物为园林中常见之景,梅溪为其中典型的营造模式。韦处厚“夹岸凝清素,交枝漾浅论”之句,描绘出溪水清冽、梅枝交覆其上的情景。“香闻流水处”“晴雪一溪香”,梅花借水而使香气具有流动性,扩大了香景的空间范围。徐氏别墅“右入浅岸,种老梅数百株,枝枝交让,尽成画格”[11]103,形成隧道式的室外空间;借园远离城市,“老梅、湘竹,映带左右”[11]377,古朴静逸。

冬末春初,溪水解冻,流水铮铮,香景、声景相互映衬,可顺溪而下,逐春而去(图3)。赵氏小隐园“有流杯亭,引涧泉为之,有古意,梅竹殊胜”[11]349,这使梅花与人之间有了互动,春日赏花时可畅怀觞咏,畅叙幽情,更纳入先贤对于风景的体认,具有历史、文化层面的时空感知。

(五)梅与苍崖

苍崖为山石或高地的陡立之处,在园林中“锄岭栽梅”,以梅岭的形式展现梅花片植或群植的壮观景象。《艮岳记》:“其东则高峰峙立,其下植梅以万数,绿萼承趺,芬芳馥郁,结构山根,号绿萼华堂”[11]56;徐有贞《先春堂记》:“花万树,芬敷烂漫,爽鼻而娱目”[11]216,渲染了山岭间梅花盛开的烂漫景象。万花盛放,香气可使观者感受到庄子“乘物以游心”的心理状态。

[21] 范成大.宋元譜录丛编 范村梅谱 外十二种[M].刘向培校.刘向培整理.上海:上海书店,2017.

[22] 薛冰.拈花[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2.

[23] 李昉,等.太平御览 卷二九[M].影印本.北京:中华书局,1960.

[24] 林洪.山家清事 及其他五种[M].北京:中华书局,1991:2-3.

[25] 沈约.宋书 第93卷 第8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4.

[26] 郭永勤.魏晋棋文化探寻——以《世说新语》为中心的考察[J].牡丹江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5):56-58.

[27] 徐珂.清稗类钞 第47册 饮食(上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

(责任编辑 古 东)

Abstract:In the traditional gardening with plants, the aroma of flowers and trees serves as insubstantial scene filling the structural gaps in the objective material space to shape space and promote space perception. As one of the most beloved flowers in China, plum blossom has been widely employed in landscape design for its light, pleasant and subtle fragrance with various formations of scenery. Based on the neo?Confucianism of Song Dynasty and the respect for hermit culture, the aesthetic interest in plum blossoms has gone beyond the superficial appreciation of flowers and has been viewed as a metaphor to symbolize some values of virtue. The literati used plum blossoms in feeling expression and daily life decorations, which gave rise to the aesthetic significance at the cultural level. With the twenty?six aesthetic standards listed in “Flower Preferences” in On Plum Blossom written by Zhang Zi as a starting point, through combing ancient gardening records, poems, sketches, proses, etc., which recorded plum blossom appreciation, the paper analyzes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gardening elements and plum blossoms from the image level to enrich the formation and cultural depth of plum blossom scenery. It elaborates on the visual state of plum blossom scenery under different environments and the characteristics of the fragrance landscape from the meteorological level to enrich the sensory experience of plum blossom appreci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integration of spirit and object, it summarizes those aspects in the life of the literati that are concerned with plum blossoms to probe into the subjective cultural consciousness in the “ scene with me in”. With the intention of enriching and inheriting the traditional plum blossom culture, this paper makes a study from scenery to realm to improve the theory of plant aroma scenery creation in Chinese classical gardens and enhance the humanistic connotation of traditional planting landscapes.

Key words: On Plum Blossom;“Flower Preferences”; plum blossom; aroma landscape; aroma realm;atmosphe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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