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天宫里骑马去

2020-07-09 22:26张小帆
鸭绿江·下半月 2020年5期
关键词:海伦

张小帆

(上)

没错,就是到天宫里骑马。

—— 微信真是个方便又奇妙的东西。

相信很多人每天早上眼睛一睁开,第一件事便是像皇上批阅奏章一样的打开微信浏览。愚笨的凡夫俗子平民百姓如我,也概莫能外。

由于信息太多,我总是先看置顶的两个:《赭山纪事》和《老刘家》。一个是大学同学群,一个是家族亲人群。

公元2019年8月9号早晨7点钟,《赭山纪事》里的第一条信息让我吃惊不小。那是老同学、安徽省著名声乐教育家陈自勤教授发上来的,“台风过境,航班取消”,我不由自主的念出声来。念完后的反应,和一国之君听到强敌来犯边关报急没有两样 —— 心中燥热顿时升起。

一阵手忙脚乱,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里他焦急地告诉我,今年的第9号台风“利奇马”变身超强台风,预计今天早晨到中午从浙江登陆,风力17级,风雨强度大,将影响江浙沪皖粤闽等省市,它的淫威将造成今晚到明天的列车停运和航班停飞。

“明天”,一个多么美好的字眼!

因为明天我们要从上海浦东飞往澳大利亚的悉尼。东航的U561航班,起飞时间20:30分。从明天晚上八点半那一刻起,我可以把平日里庸常乏味的“孙奴”生活暂时抛在一边,像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选台,把日子切换成精彩刺激的国外旅游频道,和同学相聚大洋洲的梦,将变为现实。

想想都激动!

我们总共17个人,分别从世界各地飞往悉尼。其中,有已经在上海的我和二胡演奏家女阿炳,以及芜湖的陈自勤、陈晞父子、杨德柱、周雨玲伉俪,合肥的安徽大学教授刘宁希。

他们五个人预订了明天上午的高铁,中午抵达虹桥火车站,准备汇合后,乘坐地铁2号线直奔浦东机场。

五分钟后,陈自勤打来电话,说已经看见铁路大面积停运的公告,安徽至上海的停运时间是今晚七点到明天全天。我的好心情被这个坏消息破坏的所剩无几。狡狯阴险的天气打击了我的兴致勃勃。

它和我们的意外抵牾难道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这个矛盾还有没有解决的可能?航班停飞日期顺延会不会导致出行计划流产?

我走到阳台上,看着阴沉沉的窗外,“利奇马”还没有到,但是天已经开始变脸了,灰蒙蒙的。

我家所在的八楼,视野很开阔,有凌空之感。住小高层的好处,正在使人有凌空感,可以凭栏远眺,也可以俯身鸟瞰。

远方,人头攒动,嘈杂喧嚣的市井和更远处天际线下笔直的高速公路尽收眼底,高速公路上蚂蚁大小的车辆在蠕动,密密麻麻,有密集恐惧症的人看了也许不舒服,我看着倒觉得挺养眼。

楼下,是鳞次栉比的联排别墅和安详静谧的一个个私家花园,还有一个可容纳数十人的袖珍广场和一个清澈见底的公用室外泳池。

我和太太经常站在阳台上,听风看云,也看那一池碧波里水花四溅的热闹。有时顺便指认,哪一处屋顶是谁家的。指认对了,便感觉自己离地面不远,于是心里踏实。

树叶在沙沙作响,起风了。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氤氲着润泽,溽热渐消,凉意明显,可以嗅到雨的气息。

一刻钟左右,又接到了他第二个电话。

“我们已经在网络上改签了车票,今天下午五点半到达上海。”

太好了,我在心里暗暗赞叹陈自勤当机立断的应变能力。自由、自愿组团旅行的团员中,多几个他这样逢山修路遇水架桥的大神就好了。

省心省力,夫复何求啊?

“合肥的同学知道了吗?”

我指的是刘宁希,当年的班花、系花、校花,公认的女神,美得不可方物,是看你一眼能把你电死的那种美。曾经青春无敌,一笑倾城,再笑倾国,暗恋者无数。

直到现在,桃李满天下的她,也還是光杆玫瑰,单身,漂亮。身上永远有一股理想主义气息,让非议者在八卦时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生活的强者。

“打了她电话,没有接。群里的信息,也没有回应,估计还在睡梦中。”

我打过去,果然没有人接。

时间在流失,已经7:30分了。心急如焚的我,几乎有一种到了最后决战关头的壮烈情怀。

狂风大作的窗外,天彻底变了,花圃边碗口粗的树在风中剧烈摇摆。啪啪啪,黄豆大的雨点砸在树叶和地面上,暴雨随之倾泻而落。

我一遍一遍不停打她的手机。

我盯着拨号状态的手机屏幕,目光空洞茫然。因为刘宁希名字的下面,那“正在呼叫”四个字的后面三个白色小点一动不动,冷静得让人心里发毛。

七点三刻,电话才打通了。

像一挺机关枪瞄准了目标疯狂扫射;又像水库决了堤,我讲出来的话如汛期的洪水朝着电话那头她的耳膜席卷而去。

我以报讯者和群主的双重身份,命令她用最快的速度起床收拾行李,用最快的速度赶去火车站购票,或者改签,务必今天下午七点钟之前到达上海,不能掉队。我还说“芜湖的同学们马上就上火车了”,“上海此刻大雨倾盆”,这一切突如其来的变化,都是来自“天空的利奇马”,云云。

她在电话那头停顿了三秒,大声喊起来:  “你快不要说了!到天宫...里骑马...我的行李还没有收拾......”我似乎看见了她惊慌失措的样子。

这惊慌失措表明:在充满速度感的时代,在热闹非凡的世界,没有谁能永远温暖平静波澜不惊地生活。即便是女神。

女神还把 “利奇马”变成了“...里骑马”,我差点一口老血笑喷了出来。时间紧迫,考虑到从事音乐专业的人在修辞学方面所受的训练先天不足,我也不去跟她纠正了。

第一声号角总是由早起的人吹响。

这时,群里开始欢跃起来,呈现出清明上河图式的繁忙景象。

我们群里的人,都是循规蹈矩的良民百姓,思想和言谈从不出格,群众与责任重大的群主心照不宣,群里寒暄多于交流。

你看那些例行公事问候“早上好”的表情包,虽然没有什么营养,却像泉眼一样无声流淌,造成了长卷般逶迤不绝的视觉效果,问候者和被问候者皆陶然自得,很享受。

也有部分潜水员甘当吃瓜群众,TA们得了自闭症一样,金口难开。但我知道,TA们只看不说,但每天读群都还是很认真的。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对人言只二三。

我们微信群热热闹闹的寂寞,让我无端地想起了张爱玲,想起了她的三大恨事:鲥鱼多刺、海棠无香、《红楼梦》未完。

在北半球迎接清晨第一缕阳光这个时间的节点上,地球村很小,而世界大同,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天南地北,每天如此,我们在群里会面,用表情包打躬作揖,亲切无比。

指挥家李建宁是群里的活跃分子之一。这个小个子的安庆人看上去貌不惊人,但从小唱惯了黄梅戏,喝足了长江水。听着迎江寺钟声长大的他,人品高洁,心地善良,才华出众。当年大学里毕业的时候,不靠颜值靠真情,抱得美人归,美人是班上最小的女生之一杨伟红。

两年前, 他夫妻俩“洋插队”到澳洲,买地盖房,颐养天年,当起了快乐的外公外婆。两个相隔四岁的外孙茁壮成长,让他俩心花怒放,“隔代亲”的滋味更加绵长。人生如此,貌似完美,应该无丝毫遗憾了。

他在群里详细介绍过 600万人口的悉尼,说它是“南半球的纽约”,十分繁华。它不排外,对各色人种兼收并蓄,平等对待。但唐人街内外和有无绿卡包括语言不通,还是给他和新移民们带来了格格不入的冲突感,以及失重的漂泊感。

平日里给当地近四百人的华人合唱团排练节目是难得的精神生活。同胞们阵容庞大,声部齐全,曲目新颖。

在悉尼市政厅剧院演出时,中国驻澳总领馆的总领事也亲临现场。

然而,追光灯聚焦的舞台,再怎么人声鼎沸,依然不能排遣心中的寂寞。

所以,他和杨伟红每天准时点卯。

一进群里,他们伉俪便恢复了往日里欢天喜地的过节情绪。

仿佛游子归来,即便只是说声“你好”,“独在异乡为异客”的遗憾也能得到消弭,“乡音无改鬓毛衰”的尴尬也能得到化解。

半年前,當琵琶演奏家海伦在群里建议大家结伴而行赴澳洲旅游时,他眉开眼笑地回应:“热烈欢迎,热烈欢迎!我来为大家做地陪导游。”

“我在悉尼等你!”他的一声嘹亮口号,让我眼窝发热。

一诺千金,他立马进入工作状态,开始研究澳大利亚旅行攻略。

音乐天赋极佳的海伦,毕业于上海音乐学院附小。先学钢琴,后改学琵琶 —— 中西方两种和声乐器的弹奏动作,手指发力方向完全相反 —— 说明她的左脑和右手具有特异功能。

可惜15岁下放,到了安徽淮北矿区。

否则,当代音乐史定当改写,世界乐坛一代宗师的名单上会赫然有她。

她大学毕业后远渡重洋,在美利坚攻读了双硕士学位,现在侨居英伦三岛。电脑和文学,跨界和改行,不影响她以音乐为高尚的话题,在群里经常发声。

可当我们在清晨说“早晨好”的时候,她那里还是晚上的夜深人静之时:万籁俱寂,喧嚣褪去,星星眨眼,月亮疲惫。

夜深沉。大笨钟敲响了12下。

夜深沉唤起的乡愁,让她想起了自己弹奏过的琵琶名曲《春江花月夜》。群里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互致问候中,她只能见缝插针捷足先登,在自己“爱疯X”的微信对话框里录入一句“大家晚上好”,食指轻轻一点,发出去后不管不顾地迅速关机。在哈欠连天的状态下挨枕即眠,心满意足地进入梦乡。

重情重义,南北半球的时差,使她成了群里每天追赶太阳脚步的人。

三年前,她成功组织了一次东瀛十日行,一路上充当翻译,鞍前马后地服务大家,无微不至。女同学中数她年龄最大,无私付出,隐忍包容,母性使然。圆融慈爱的光辉润物无声,照耀了整个行程。

懂得耕耘,就是学会了谋生和谋爱。她像古希腊神话中众神之王宙斯的女儿海伦一样,收获着大家的尊敬。

“怎么办啊?”

“飞机延误造成的损失可以向保险公司索赔。“

“真是活倒霉。”

像一粒石子投向池塘泛起了涟漪,群里的集体焦虑开始一圈圈荡漾。群,就是这样。一人有喜,万方来贺;一人有难,众人着急。

此次出行,是群中可圈可点的大事,不去的同学除了遗憾,必须发自内心的为出行者祈祷……这样自然形成的共识,无疑是“一辈子同学三辈子亲”赖以存在的思想底座,更是彼此之间井然有序的道德规范。

如果有谁抱着“看热闹不嫌事小”的娱乐心态看待突发的台风“利奇马”事件,必将遭到众人的腹诽和唾弃。

“倒计时第二天!”

八点钟的时候,李建宁在群里定海神针一样的发声,结束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议论。

两个月前,他联系好了澳大利亚当地的旅行社,精心安排了线路。之后的每天,除了发布悉尼、墨尔本、堪培拉的天气预报,还模仿萨马兰奇主持的奥运会,搞了一个“30天倒计时”活动。仪式感很强的“倒计时”,效果不错。

这每天“撕去”一页记载生命数字和时间数字的电子“日历”,既催人奋进又让人黯然神伤。

前者报喜不报忧,提醒跃跃欲试的我们: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像狐步舞一样优雅,正在步步靠近;后者绕了个弯子,告诫所有的人:规律似铁,对抗自然无异于以卵击石,徒劳无功。

说话面面俱到和顾及他人的感受,才是高贵优雅的风度。

我对他的“倒计时”心存不安,因为群里还有三位老师,其中两位已近耄耋之年。

他们眼里的我们,离垂垂老去和力不从心,一定还早得很。

但是他们会不会嘲笑我们抑或自嘲呢 ?

—— 不知老之将至,是心态年轻的表现;但人总不可能永远和时间较劲,始终保持这种蓄势待发的状态哦!

“该吃吃,该喝喝,啥事别往心里搁!”

“我是正常时间从东京成田机场起飞,台风对这里没有影响。”阿甘从日本发回了当地的天气预报。阿甘是安徽霍邱人。

这个从皖西老区大山深处走出来的小小少年,像一股清泉汇成涓涓细流,奔腾出山,一路青云一路歌。先是投身省城的名师门下,后考取大学。1978,成了老实巴交的他和我们这一代幸运儿们终生难忘的吉祥数字。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学有所成的四年时光倏忽而过。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同学们洒泪而别,凄惶地目送他和各自渐行渐远的背影。

谁知一条命运的捷径正在前方张开双臂迎接他呢!

一个拉小提琴的女孩不顾家人反对,深深爱上了他。随后,他被女孩的父亲调入省乐团担纲首席,女孩的父亲是文化厅长。

他完成了“鲤鱼跃龙门”的惊险一跳。

入赘的生活有甜蜜也有苦涩。

二胡拉得好,不代表你出身高贵,技艺超群的上门女婿要时常忍受岳母的白眼和颐指气使。

这时,改革大潮中涌动起一波“出国热”,他再次抓住了机会。放弃安稳的家庭生活,告别舒适的工作单位,毅然东渡扶桑,加入出國大军。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踩准了时代的节拍,人生自然顺风顺水。

去国多年的他,创办了一所“东京黄山二胡学校”和一个“东京黄山二胡乐团”。

学员一水的女性,家庭主妇居多。

也许是这帮家庭主妇经济富足,衣食无忧,为了片刻逃离厨房,为了摆脱神经锉刀一样的的锅碗瓢盆交响曲,才像娜拉一样义无反顾地走出家门,选择学习中国胡琴?

木头、马尾、蛇皮构成的华夏第一乐器,让不懂音乐的东洋老娘们着迷;《赛马》、《二泉映月》、《光明行》、《江河水》等不同审美意境的乐曲,更是让她们逸兴遄飞,心向往之。

教室里琴声悠扬,马尾上的松香在运弓时白雾飞腾。她们刻苦训练,反复排练,从美男子“甘桑“微笑时左腮上露出的一个梨涡和中国胡琴两根弦的咿咿呀呀声中,找到了崭新的自我。

而阿甘生命和事业的山峦,经过30年的海外拼搏,业已到达顶峰。(日本二胡振兴会副会长,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胡琴专业委员会名誉理事。为日本国家电视台NHK多次录影,多次出演日本广播电台的直播节目。定期举办个人独奏音乐会,受邀为各种大小型集会的演奏,参加包括四川汶川大地震在内的各种救灾义演。受日本io-factory音乐出版社的邀请,录制出版了CD《母亲的诗》中国二胡名曲《故乡》。应日本皇声音像出版社的邀请,录制出版了《微风送眠》《恋如梦幻》、《安抚与激情》、《相逢与别离的樱花》《沉静入梦》《奔放的热情》等六盘CD。台湾贵族唱片公司出版CD《漂之韵》)

他万分感谢岳母。

从最初几个零星的“面包学生”跟他学琴,收入微薄可怜,只能维持生计;到现在学费芝麻开花节节高,不愁生源,靠名气赚钱,岳母的白眼是他事业发展的原动力和助推器。

他带着女子乐团参加世界各地的音乐活动,既是众星捧月的领奏,又是气壮山河的指挥。

他深深感到,编出绕口令“金钱不是万能的,没钱是万万不能的”的相声演员很伟大, —— 安全要用钱来保证,自由要用钱来换取,甚至尊严也要用钱来获得。

岳母万岁,谢谢你啦!

海伦曾经辗转坐了七个半小时的飞机,专程从英国到法国里昂去看老同学阿甘率领的乐团演出。

“大家早晨好!  明天中午,我给你们接风洗尘压惊。”

海伦在群里发声了。

因为母亲生病,她回到上海已经月余。

(中)

浦东到浦西的外环线上车流滚滚,我们在瓢泼大雨中前行。

昨夜雨骤风狂,“利奇马”果然不同凡响。八楼我家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风还是从看不见的缝隙里穿过,在黑夜里留下了带着呼啸的恐怖哨音。整夜睡不踏实,断断续续,时睡时醒。早上洗脸看镜子,眼眶发乌。到地库开车,开出来,穿过马路,就是他们下榻的皇廷世际酒店。

杨德柱已经率先站在酒店门口。他不是迎接我,是自己要过烟瘾。“你来一根吧!”一根高档“黄鹤楼”递了过来,他的殷勤里带着拉我下水的坏笑。

我们是好基友,一天不见难受,见面不掐更难受。平日里插科打诨,我逗贫来他接梗,配合默契,润物无声,把群里整的热热闹闹,像听相声的“德云社”小剧场。

“别害我,我不抽。你早饭吃过了吗?” “吃过了。”“他们人呢?”“都在大堂里坐着在。” “通知大家把行李寄存在酒店,午饭后回来取,然后直奔浦东机场。”“OK!”

他转身走进酒店高大华美的旋转玻璃门,镀金的不锈钢门框里,映出了我的隔夜面孔。穿得像元帅般华丽的侍应生站在门边,他年轻的面孔上不自觉地流露出的傲慢和不耐烦,让我觉得可笑。

同学们鱼贯而出,打着招呼,坐进了我的黑色“奔驰V260”,2018款,宽敞的七座新车。簇新的皮座椅,令人舒适地吸收着身体的重量。我打着火,发动机无声地启动,仪表盘闪烁着幽暗柔和的绿光,雨刷定在低位档上,每十秒钟轻拂一次挡风玻璃上的雨水。车厢里,新车特有的皮革味和女生头发上的香水味悠然飘散,使车窗外的风雨世界变得如同舞台布景般的不真实。

车至陆家嘴了。一个遥远的记忆在我脑海里闪了一下:1978年,改革的号角在南方经济特区吹响时,北京的高层还在神仙打架,怀疑和争论没有消失,深圳还被大多数人叫做“宝安县”;浦东还是一片水稻田和乱七八糟的农舍,不要说什么东方明珠和金茂大厦了。

绝大多数上海人都无法想象,那些野草长得比人高的荒地,后来成了摩天楼林立的商业中心;凋敝的城乡接合部,有一天会成为十几万元一平方米的“汤臣花园”、“康桥半岛”和“高尔夫花园”。

包括我,也没有想到日后能移居上海,开上一辆自己偏爱的奔驰。今夕何夕,身在何方?曾经在安徽省的商海上搏击过风浪的我,只知道彼时彼地,座驾的档次是一种身家和信用的标签。而现在,开再好的车,都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

浦西依旧车河楼林,外滩在雨中和往日一样喧嚣。它的无感和淡定,似乎让“利奇马”在闹市区裹足不前,失去了超级台风狂暴肆虐的霸气。

车载的语音导航把我们带到了静安区的北京西路1008号 ——瑞吉酒店,这里是海伦和家人下榻的地方。

这些天,海伦被沉重的内疚折磨的近乎痛苦 ——若不是自己的原因,作为澳洲之行的发起人和倡议者,居然打退堂鼓,实在是无法向同学们交代!

她90岁的妈妈一向健康,身体从来没有已经患上不治之症的蛛丝马迹。然而“肠癌晚期”这一晴天霹雳,来自英国医生的报告。英国医生很负责任,在年度身体例行检查中,发现了不祥之兆。全家人毫无心理准备,立即打道回府,陪父母飞回中国。因为医学大数据的分析结果表明:治疗直肠癌,全球最好的医生和专家团队在上海的东方医院。半个月下来,母亲的病情果然得到了有效的控制。海伦倍感压抑的沉甸甸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松快。

然而澳洲之行是肯定不能按原计划执行了。治疗加陪伴,才是挽留亲人生命的孝心和王道,她必须分分钟和妈妈待在一起!这一切她都跟我说了,我承诺创造机会让她当面对大家解释。

瑞吉酒店门口的侍应生也元帅一般华丽的着装,他无声地拉开了门。门大开,里面是一个比足球场还大的长方形接待前厅。紫红地毯在环墙常绿盆栽棕榈的映衬下,姹紫嫣红,吊灯壁灯大放光明,簇新的硬木家具,真皮沙发,愈发显得华贵,镀铜部件金光闪烁,一派令人目眩的金碧辉煌感。

杨德柱和我并排踏上去往二楼中餐厅的扶梯。二楼光洁如镜的深黑色大理石地面一尘不染,甬道两边是一个个包厢。每个包厢的门口,肃立着一个容貌姣好的女服务员,她们身姿笔挺,训练有素的招牌式微笑很专业,永远不变地挂着脸上。

杨德柱小心翼翼地放慢了脚步。这种不由自主的拘谨,很符合他的性格特征。

他的安静、内向和沉稳,经常弥补我狷狂不羁、说话容易得罪人的性格缺陷。 人和人之间,需要互相支撑。有了他、海伦和我形成的铁三角,微信群《赭山纪事》才更迷人,更祥和,更有魅力。

回想建群之初,像蜗牛爬行,除了我,每个人都在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感知着群里的生态气息。既陌生又熟悉,既兴奋又压抑。原因是毕业后,我们早已各自拥有了不再相交的人生。

毕竟这几十年各过各的日子,各有各的悲喜,生活的航道或平缓或曲折,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活着,经行山川原野,驶过静水深流,向着心中的海洋。这世上,每个人所珍视的东西千奇百怪,只有自己才能完全了解。

有人认为理想高于一切,也有人认为父母家人比理想重要得多;有人认为专业有成方能不枉此生,也有人觉得现世安稳才是生活的真谛。每个人正在过的生活,其实都是基于各自的价值观而做的选择。一个人肯放弃一些东西,并承担内心的失落感,一定是因为命运给他安排了更割舍不得的东西。

我作为群主,面对无法完全契合的三观,就是要做统领思想的工作,让大家和平共处,提升品味。首先是要杜绝炫耀和攀比,防止把微信群变成晒钱、晒地位、晒幸福的秀场。不准有谁瞧不起谁,是我坚定不移的导向。杨德柱、海伦和我心有灵犀地穿插和配合,我们三人合力,三情相通,正能量满满,在群里形成了一股平等博爱的清流。

群里的人數逐渐增长,最终实现了全部同学齐聚群里的大团圆。

随着年龄而增长的怀旧情结,是人的本能之一。然而,三十年光阴的分隔,同学之间还是应该有一个再认识、再相处的过程。 —— 这是我的观点。他和她,都同意我的观点。

新型人际关系的建立需要时间。2011年建群。八年下来,所有的人都找到了最初的感觉:——在金子一样珍贵的青春年代,我们带着不同的经历,依偎在赭山的阳光下和风雨中,同吃同住,相互扶持,过着半共产主义的集体生活。朴实无华,纯真懵懂,口不择言心不设防,使那时的每个人,都最单纯,最值得被爱。青春意味着自由。但是当时寻找身份认同和苦苦求索所经历的迷乱和痛苦,常常被人忽视了。因此,如今我们的变老,也意味着自由,而且是另一种更高级的自由。变老,并不必然意味着价值的丧失。

年龄的增长,也意味着人生经验的累积,是生活智慧不断形成的重要过程,很多人在走向衰老的过程中获得了更为从容和开放的心态。比如我,比如杨德柱,比如海伦......

“六十花甲子”,六十个星宿神。看谁能将曾经压抑的情感、内心的真实愿望袒露出来,抓住最后这次回归本真和自我的新生机会!海伦抓住了,起码我是这样认为。我认为她对《赭山纪事》的理解很到位。

“赭山”是一个地名,但它又不仅仅是个地名,它是大家今生故事的叙述背景与氛围,是情感的起因与终了,是一块文学性而非现实性的的土壤。

这块土壤天然地承载着公共回忆。

我手写我口,我手写我心。

“纪事”是写,或者不写,它都在那里,在我们校园情结的审美中,在情窦初开者的心尖上。

能够坦然对待往事,需要的不仅仅是良好的心理素质,还要有超然物外的俯瞰视角和尊重历史的温暖记忆。

我很欣赏她说的一句话,那是毕业失散30年后重逢之际,我俩私信时开门见山的谈话内容。“我从小就我行我素,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待自己!”这话,带着一股既特立独行又泯然众人的浑不吝劲儿,相当劲道,同时也显得有些市井。事实上是:当年周围人们的飞短流长,无法对她造成深刻的伤害。

她的内心十分强大!我想起了“腔调”这个词。这就是她的腔调,自尊和他尊,挺布尔乔亚的。既豪爽和大气,也保留住了精神上的高度自洽。说来好像比较俗,甚或有些江湖味道,但正像像上海人最爱说的,“做人要有腔调”。她很会做人,始终有腔调。不像有的人,做着做着就荒腔走板,失去了腔调,最终淹没在大合唱里……

(下)

午餐在极其愉快的氛围中度过。

海伦的开场白带着幽幽的冷峻和深深的歉意,说到母亲的病情时闪烁其辞,欲言又止。大家都能理解这种饱经沧桑和度尽劫波后的矜持,纷纷安慰她,劝她改弦更张,安心地留守,照顾好母亲。

酒过三巡,所有的话题都聚焦在即将奔赴的旅游胜地澳大利亚和全球的天气变化上。

空气中充溢着茅台酒特有的香味,一道道菜品有条不紊地按照先凉后热的程序闪亮登场。

在一切文化中,吃都是联系人们的纽带。 然而,五星级酒店里的这些精致菜肴和周到服务,不仅仅彰显着有钱人大富大贵的精神优势,也反衬出普通人面对天价消费的惊悚和不适应排场场面的局促。

开席前眼花缭乱的的服务,程序已经复杂得先声夺人 —— 每人座位面前摆放的有:大碗小碗大碟小碟大杯小杯以及杯垫刀叉勺闪亮公筷私筷黑白分明整装待发餐巾猩红折叠工整如千纸鹤振翅欲飞......

见宾主落座,美丽的女服务员稳步上前。她递茶水单时的动作,就好像恭敬的下属给威严的领导呈上重要文件。然后,她俯下身子,在领导耳边轻声问道,“喝什么茶?”

她轻声问话带出的柔和气息,丝丝缕缕,拂过你耳廓上的神经末梢,似有似无的酥麻感,润物无声。紧接着,她口里送过来甜丝丝的好闻气味,让最没有文化的人也会想起很文化的词汇。

此刻,我想起的是“吹气若兰”和“红袖添香”。

海伦在母亲生病期间,选择了“长包房”入住的方式,把家临时安置在了五星级酒店。她知道在这里驻扎,得到的将是轻松、自在的旅宿体验。

静安寺一带寸土寸金,它边上的瑞吉酒店是栋巍峨的建筑,68层的高楼,刺破青天。 她从第63层的四室两厅套房里出来,乘坐高速电梯到第2层的中餐厅用餐,和我们在家里从卧室去厨房一样方便。

善解人意的中餐厅经理,每次都把海伦的客人安排在服务最佳的“金牌包厢”。包厢的女服务员也像个杰出的观察家一样有眼力见,记住了我这个来吃过四五次饭的熟面孔。她也知道海伦礼貌待人的规矩,做东总是让客人按口味随意点菜。

这个眉清目秀的小姑娘个头不高,20岁左右,低垂的眼帘中总是透露出羞涩的目光。身材虽然和孩子一样单薄,但微微翕动的鼻翼,光亮澄澈的前额,透露出些许成熟的青春气息。

我们走进这个包厢,仿佛踏上了晶莹清凉的芳草地,而她是满目绿色中的一朵红花蕾,带着露珠,暗香浮动。

我和她第一次见面时,有过小小的不融洽。

那次我假模假样地接过茶水单浏览,故意对价目表上几百元一杯或者近千元一壶的茶水价格视而不见,沉吟片刻,从齿间挤出两个字眼。

白,

水。

她先是一愣,像受到了惊吓,继而宽容地一笑,转身真的端来了两杯水放在我面前。一杯平静安详如处子,一杯略带愠怒地从杯底往上微微地冒着气泡,我知道那是白开水和苏打水。

我很绅士地说了声“谢谢!”

她继续执行程序,完成自己的服务,从托盘里拿来了两个鸡蛋大小的柠檬,奢侈品一样,一青一黄。她用目光示意我做出选择。

在她无声的指使下,我像只天鹅一样扭动脖子,交叉来回,注视她的左手和右手。我的感觉是:我显得有些可笑,或者干脆有点可怜。因为我无法定夺!

我鄙夷大酒店里这种虚张声势的仪式感,青柠檬和黄柠檬的口感区别就那么大吗,喝苏打水必须加柠檬汁吗?

你们不要拿奢侈品来唬弄我,轻奢也不行!店大欺客的事我见得多了!

人人都有知识盲区,但是知识盲区不会给聪明人带来尴尬 ——

“权力下放给你,想咋咋滴!”

我用平静如水的声调对她调侃,故意做出表情冷漠的样子,虽然口吻并不蛮横,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好的。”

她莞尔一笑。

那一笑,顺从里柔中带刚,化解了现场略显紧张的气氛;那一笑,反倒显得我素质不高,小家子气,抵触情绪和幼儿园小朋友怄气一样可笑。

她拿了那只青柠檬,挤出汁液放在苏打水里,递到我面前,把那杯白水端走,总算稳住了阵脚。我估计她每天都要遇上一些我这样持不合作态度的人,而司空见惯之下,也许化解这些微不足道的事件,对她来说实在是易如反掌,不值一提。

那顿饭的尾声,我缓慢地呷下最后一口酒,醉眼朦胧中瞥见海伦在悄悄地给小费。面对几张百元大钞的奖励,那小姑娘勉为其难地收下,并没有想象中的笑逐颜开。她优雅地莲步轻移,天鹅漂行般走到门口,弯腰送客,像一个高贵的宫廷侍女。这种宠辱不惊,充分说明她是个以事业为重、不近铜臭的职场奇女子。

今天,海伦的热情和真诚是静水深流,菜肴和往日一样丰盛。识食物者为俊杰,我们这些饕餮之徒在推杯换盏中大快朵颐。而她像得了厌食症一样没怎么吃东西,估计男生的觥筹交错和女生的衣香鬓影在她心中化为了千般愁绪。

送大家上车的时候,也许是嗅到了离别中的残醉余芳,她的眼里似乎有幽怨的泪水在打转。其实,这是我心中的告别画面。海伦把微笑一如既往地挂在嘴边,她这方面的功夫是很好的,内心再波涛汹涌,面上也能声色不动。

天渐渐放晴,加上本帮菜和美食的疗伤治愈力,旅行团出师未捷先缺员的事故成了茶杯里的风波。在這个久雨初霁的下午,阳光显得鲜活而似曾相识。大家怀着无比向往的心情,开始面向未知的旅途。

我把车子停妥,回家拿了行李。一行人按照二胡演奏家阿炳的临时建议,分乘三部出租车,直奔浦东机场。

途安牌轿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向前奔驰,机场高速公路在雨过天晴后是奇怪的空阔而寂寥。 阳光使我淡忘了“利奇马”带来的惊扰,道路在身边飞速的后移中沙沙作响。扑面而来的秀丽风景,被封闭在车窗这个小小的华丽画框内,视野受到限制。但我的视线始终贪婪地锚定在天际线的最前方 —— 那漫天的湛蓝之间,有袅袅晴丝在蒸腾,阳光亘古常新,温暖如昨,凋去的只是两天来的担心。

机场到了。值机取票,托运行李,过安检。

一行人说说笑笑,都坐在登机口外面的座位上埋头刷手机。此情此景,煞是好玩,我抓拍了下来,发往群里,我还在照片下题了个偈子:

抱肩睨风雨,

散发入江湖。

任汝千圣现,

我有天真佛。

刘宁希跟在后面发了一段语音,她说的是:“群主昨天早晨打电话来时我刚醒,朦朦胧胧中,台风利奇马我听错了,听成到天宫里骑马,是我人笨,还是他嘴笨啊?”

“无常里学会坦然,故事才会变得动人。”李健宁在悉尼搭腔,明显在为我说话。

海子在合肥帮我,她说:“业里修身,随缘不变。祝大家一路平安,旅途愉快!”

梁建风在深圳,他很婉转:“有图有真相,谢谢分享!”

......

大家都在帮我。我,也在帮大家。帮,是一种姿态,亦是一种心态。 愿这一个“帮”字,成为每个人的心头意、口头禅。

我们的群 —— 《赭山纪事》,又开始热闹起来了。

笑翻了天。

呵,到天宫里骑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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