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昌的另一面

2020-07-26 14:25克念
同舟共进 2020年7期
关键词:督军张宗昌张氏

克念

张宗昌此人,以豪侠豪阔豪情而著称,且礼贤下士,从善如流,在当时竟被誉为有汉高祖之风。然而其倏起倏灭,富贵不久者,还是因为没有坚定的信念及长远的眼光。

张氏在民初由团长到师长,再降冯国璋而赋闲,是为一番起落;其后由旅长升师长,又因战败而落职,只身出走关外,是为二番起落;在张作霖手下从营长做起,由旅长而军长,后任山东督军和安国军副总司令,直到1928年被国民党北伐军逼得退出山东,扔掉大部队只身出海,逃往日本,这是三番起落。

在这短短十来年中,张宗昌却有着丰富的掌故事迹在民间流布,至今不绝。考诸事实,这些传闻往往荒唐,但也反映出时代和历史对其人的厌恶和批判。

一生可称传奇

张宗昌是山东莱州人,高大雄健。因为家贫无所依,他少年时就闯关东,下矿井,整天暗无天日的劳作,倒是激发他日益燃烧的雄心。其后,他过境去了俄国,在海参崴一带讨生活,练就了好枪法,还有一大帮江湖弟兄跟着他混饭吃。到1911年,他已经是东北的中俄边境上一个小有名气的民团头目了。武昌首义后,张宗昌敏锐地感到,自己回国投军而骤然富贵的机会来了。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弟兄,渡海到烟台,投靠革命党任命的山东都督胡瑛,遂被后者介绍给沪军都督陈其美。

张宗昌来上海后,被任命为北伐军团长,渡江北上,意在克复徐州。1913年夏“二次革命”爆发,张宗昌作为江苏陆军第三师师长,其任务就是在徐州一线抵御北洋军的进攻。然而,他投降了冯国璋,被改编进冯部的军官教育团。所谓“军官教育团”,就是安置编余军官的冷衙门。张宗昌正在琢磨如何讨得上峰冯国璋的欢心呢,机会来了。

1915年11月10日,潜伏于法租界的陈其美派遣两名杀手,光天化日之下诛杀上海镇守使、海军中将郑汝成于外白渡桥。袁世凯得知消息极为震怒,下令必杀,任务就交予督理江苏军务的将军冯国璋。

冯氏手下正好有个对陈其美十分了解的人,就是张宗昌。他所动员的人马,无非是之前曾经追随过陈其美,但后来又逐渐疏远的帮会分子。开枪杀死陈其美的凶手,除一人被击毙外,其余都没抓住。后经巡捕房努力,逮捕幕后策划者一,门口把风者一,分别判处无期徒刑和有期徒刑十五年,此案遂告结束。

张宗昌因此事得了冯国璋的信任,但也因此极少有人愿意同他交往。其后投靠张作霖,后者也仅以客卿待之,给了个宪兵营长的名义。

1924年秋,第二次直奉战争爆发,两军对峙于九门口长城。张宗昌以奉系第一軍副军长之尊,亲率一旅骑兵由小道突入滦州,先奉军入关。正在此时冯玉祥倒戈,直系陷入混乱,张宗昌率部进入唐山,京津震动。第一军军长李景林因此功被任命为直隶督军,其军长遗缺由张宗昌继任。

当时的江苏浙江为直系地盘,张宗昌的战略任务就是攻克这中国最为富庶的两个省份。所幸他并没有花上太多代价——防卫江苏门户徐州的直系守将,是他的老朋友陈调元。他俩都是冯国璋的亲信,且在江苏将军府中曾义结金兰。现在张宗昌大军压境,陈调元愿意让开徐州,让奉军南下。张宗昌很轻易地占领了南京、苏州和上海。正当他准备整军攻击浙江的时候,该省督军孙传芳立即跑来上海,卑辞厚币求和,并提出要同张宗昌结拜弟兄。张氏也就放弃了进攻浙江的计划。

由于张宗昌一军之力,张作霖不仅占据直隶、山东,而且还得到了做梦都想不到的江苏和安徽。张宗昌功劳这么大,被理所当然地任命为其家乡山东的督军兼省长,其个人的功名和声誉达到人生顶点。

然而,他毕竟因轻信而遗留下个隐忧:孙传芳。如今奉系势力已经占据苏皖,浙江要么俯首称臣,要么起兵反抗。孙传芳选择了后者。他成功的必要条件是,要策动那位之前倒戈的陈调元再次倒戈。陈投降奉系后,一直被他们轻视,心里早就积攒了大半年的怒火。1925年秋,浙江督军孙传芳起兵反奉,陈立即响应,奉系溃败,退出苏皖。于是,孙任江苏督军兼五省联军总司令,地盘和权势比前清的两江总督还大;陈调元任安徽督军,驻节蚌埠。

民国十二年(1923)以来,三年之内,孙传芳由鄂援闽,由闽入浙,今又进据浙闽苏皖赣五省。他的威势,也只有张宗昌能够遏制了。张的大将施从滨一马当先,在津浦线的安徽段同孙军大将谢鸿勋相遇。这场仗打得非常惨烈,双方都损失惨重。因此孙传芳非常罕见地杀害了被俘的施从滨,以解心头之恨。而且还用的是砍头这种古老又血腥的极刑,连全尸都不给留下。此役十年后,孙传芳被刺杀,杀手正是施的女儿施剑翘。

就这样,张宗昌进退不得,只能盘踞山东,徐图大计。

传奇背后的事实

民国期间,有两位地方实力派长久地被世人嘲笑,时至今日,还有他们许多令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流传,一位是张宗昌,另一位是韩复榘。有意思的是,这两位的地盘都是山东,也就是说,他们都执掌过齐鲁大地的军民二政。两位军阀中的“丑角”都出自山东,可能并非巧合。古人说,齐人机巧善变,鲁人知书识礼,而突然来了两位主政的“军爷”,可能齐人会笑话其粗鲁愚蠢,鲁人会质疑其粗鄙无文。

其实,张韩两人虽然同样残暴霸道,腐恶兼备,但行事风格大相径庭。韩复榘为人深刻细密,好行小惠,而张宗昌却是豪爽大度,气魄非凡。简而言之,前者聪明过头,后者散漫无脑。为了强化这种印象,如今坊间还传说张宗昌有“三不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兵、多少钱、多少小老婆。

当然,任何传言都有很大的夸张成分。然而,按照常理都会令人不可思议:凡称霸一方的军事实力派,智商情商都臻一流,否则在这个位子上也撑不住。最多就是对某方面漫不关心而已。既如此,又怎么糊涂到自己有多少兵员、多少财产、多少姬妾都搞不明白呢?再多的数字,也有一份账单吧?

这个问题要分两层解释:一,事实究竟如何?二,事实为何会如此?

先说第一层。张宗昌确实有“三不知”的恶评,但细究1920年代的报章,准确而言,具体内容是这样的:“一不知军额之多寡,二不知姬妾之若干,三不知顾问之总数。”注意,除了“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小老婆”是对的,其他两项都不符合。

“军额”并非兵员,而是自己部队的编制总额。“不知军额之多寡”,意思是,张宗昌不能确定自己队伍的总规模。这是怎么回事呢?其实,这是北洋后期军事实力派的常态。一名地方军头要扩张势力,首先要扩张军力,而扩张军力只有两个办法:一是延揽各地军事人才,尤其是请毕业于外国军校的军官来练兵带兵,并自己开办军校,训练基层军官,使之成为嫡系;二是开门招降,无论是游兵散勇还是山头上的土匪,只要前来投效并检验合格,一律给予官位、名义、编制、械弹、军饷。

而张宗昌为人浮滥,但凡有武装力量前来磕头说好话,他立即给予收编,不管其人是官是匪,是官者之前隶属何人,是匪者之前有什么恶行;抑或这些军人究竟有什么战斗力。啥都不管,只要肯来磕个头,拉到篮里都是菜。所以,张宗昌搞不清自己的军额究竟有多少了——每天都有新的队伍前来投效,而每次投效他都会接纳,那自然无法明确兵员定额了。

张宗昌对于文人也是如此。他非常尊重传统文化,对文人也保持着高度的敬意。因此,某文人只要愿意屈膝,他也愿意立即聘请其为顾问、参议等闲职,支付高薪。因此,张氏对于自己衙门里究竟有多少师爷,诚然是一片茫然的。不过,这并不意味张氏昏聩。事实上,无论是杨度这种曾混迹最高层的策士,还是薛大可这种能够得到袁世凯青睐的报人,都是张宗昌的好朋友。

上述“二不知”的逻辑发展,那就是不知道自己小老婆有多少了。张氏固然荒淫,但并不无恥。“不知姬妾之若干”,并非说他到处强抢民女,反而是夸奖其重情重义。张氏原本就是由民工头目而为民团头目,进而为职业军头,自然不拘细行,有时候会流连于花街柳巷。他检阅过的勾栏女子,只要宛转相求,张氏立即为她们赎身脱籍,并纳为小妾。由于这些纳妾并非在计划之中,而且张宗昌辗转各地,家属多有流散,因此时间长了,自己真会搞不清究竟讨了多少小老婆。

以上的“三不知”,看似揶揄,但也反映了张宗昌的另一面。

至于后来怎么会多了个“不知道钱有多少”的说法,已经不可考。揆诸常理,张宗昌这种性格,并不是钱多得不知具体数字,而是视钱财如粪土,左进右出,根本不在乎开销用度。

当时的著名记者、曾经受到袁世凯青睐的薛大可办了份《黄报》,据说非常成功,所谓“日出一报,针砭政治,臧否人物,笔尖所到,有丝丝入扣之妙,读者与林白水之《社会日刊》等量齐观”。但是薛大可好赌,而且豪赌,往往入不敷出。他曾经说过,“吾之博有别于寻常之博,人以博敛财,吾以博遣兴。谓之文明之博固可,谓之高尚之博无不可”。

薛大可一旦输钱,就会找张宗昌求援。如此往复,张宗昌就说,你也不要老是跑来跑去这么麻烦了,我这里有三十万元公债票,折现的话也有二十多万。这些钱一次性给你,赌博也好,办报也好,反正今后别来找我了。有了这二十几万——要知道,当时人的平均月薪才二十几元——薛大可着实挥霍了好一阵子。但也不过用了一年,就消耗殆尽了。

他们之所以如此奢侈无度,用的都是民脂民膏。张宗昌做了一年山东督军,就用掉整整二百万之多,要知道,民初中央财政收入也不过二千万。这些钱花销出去,表面上成就了张宗昌豪情满怀、善待宾客的美名,而其中蕴含着多少齐鲁人民的血泪,又有谁知道呢。无论是钱多兵多小老婆多,多得自己不知道,还是因为广交豪杰,搞得自己不清楚有多少部下和幕僚,张宗昌和其他所有北洋系的地方军头一样,看似豪爽可爱、雄起壮阔,终究是颟顸残暴、荒唐无耻。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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