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起天涯万里心

2020-07-26 14:25韩帮文
同舟共进 2020年7期
关键词:龙川苏辙岭南

韩帮文

近千年前,岭南八月的一天,一叶轻舟沿着东江溯流而上,向上游重镇龙川缓缓驶来。江边是绵延无尽的青山,绿树郁郁苍苍,江面氤氲着浓重的暑气,就像轻舟上旅人的愁绪,化不开、祛不散。

大文人苏辙坐在这叶轻舟上,脸上挂着疲倦,一路陪伴他的是儿子苏远。他们对一路的风景极为陌生,也无心观赏,更不知道这条水路到底要抵达什么地方,迎接他们的又是怎样的命运。

四川眉山人苏辙这次浮荡于岭南的山水,委实是一种迫不得已的举动。1098年,苏辙被诏移居循州(治所即今天的广东龙川县佗城),也就是说,他是以贬官的身份来到龙川的。

苏辙的文化才情与诗文功夫自然非凡了得,尤擅政论与史论,对此历史早有定论,“唐宋八大家”三苏”等名号绝非浪得虚名。对于苏辙诗文的水准,哥哥苏轼在《答张文潜书》中曾评价:子由(即苏辙)的文章实际上比我的要好,可是世人不知道,竟以为他的文章不如我的。他为人深沉,他的文章就像他的为人一样,时则汪洋肆恣,时则澹泊清静,有一唱三叹、回味无穷之感,而他的俊秀杰出的气质,终究不能隐藏在文章中。

苏辙一身文人风骨,他虽然生性慎重,但也有仗义执言的气格,导致其触怒权威,不被赏识。纵看苏辙一生,他曾拜相参政,但也仕途坎坷,几次被流落八荒:

1069年,因反对王安石变法,被贬出。

1079年,因牵连“乌台诗案”,被贬为筠州(今江西高安)盐酒税,五年内不得升调。

1094年,上书反对宋哲宗恢复熙宁新法,被贬为知汝州;几个月后,连遭贬黜。

1097年,被贬为化州别驾,安置雷州处分。

苏辙并没有惹来杀身之祸,这姑且算一种幸运。但通过苏轼在岭南流寓七年之后,北迁途径大庾岭时,老泪纵横之际写下的诗句,仍可看出贬官的命运:问翁大庾岭头住,曾见南迁几个回?”苏轼同时代的秦观,作为婉约派的一代词宗,在即要回迁的时候,死在了广西藤县。

【兄弟情深】

苏辙的一缕沉重愁绪,和他的哥哥苏轼有关。

在这之前,他刚刚和苏轼诀别,地点也在岭南。苏轼、苏辙的兄弟情谊,是中国文学史与文化史上的典范,今人对苏辙的认知,更多是从“二苏”关系开始的。

苏洵给两个儿子起名时,就曾根据自己的期许,分别予“轼”和“辙”以深意。轼”裸露在外,锋芒毕露,容易与外物发生碰撞。而“辙”却贴地前行,默默转动,低调而不引人注目。事实上,两人的一生也确实应验了父亲的预言,一个恃才傲物、不合时宜,一个恭谨内敛、深沉稳重。两人性情不同,但情意深重。几十年间,兄弟俩诗词唱和纷纷扬扬,无话不说,无心不谈。

苏辙只比苏东坡小两岁,苏辙回忆幼年和哥哥在一起时说:“昔余少年,从子瞻游,有山可登,有水可浮”,每遇危险,哥哥都是自己撩起衣裾在前边探路,把安全留给弟弟。父亲苏洵去世后,二人更是相依为命。苏轼曾说:“岂是吾兄弟,更是贤友生”,“嗟予寡兄弟,四海一子由”;而对于哥哥的厚意,苏辙则言:“自信老兄怜弱弟,岂关天下无良朋。”对此,《宋史·苏辙传》评价道:“辙与兄进退出处,无不相同。”

苏辙一生中随兄长一起载浮载沉,他们同科进士、同科制举,同朝为官。苏辙升任中书舍人,苏轼时任翰林学士、知制诰。苏辙虽两次上状辞免,但均未获准,只好就任,结果兄弟两人同时分掌内外制。自苏辙还朝以来,他们兄弟有三年多的时间同时在朝,不但分掌内外制,而且说来也巧,还曾同一天转对。所谓转对,就是指百官轮番奏事,言朝政得失。宋代转对,每次限定两人,因此两兄弟同一天转对是相当罕见的。但元祐三年五月一日,他们却轮到一起了。苏辙有《转对状》,苏轼也有《转对条上三事状》。

甚至连遭遇政治厄运,两人也惊人地相似。1097年,苏轼从广东惠州被贬到海南儋州,苏辙亦被贬谪到广东雷州,一个是大陆之外的荒凉海岛,一个是大陆的最南端,当时,苏轼60岁,苏辙58岁。

这一年的3月,苏辙得到诏命,沿着三年前苏轼赴岭南所走的路线行进。4月17日,苏轼也得到诏命,他们皆被命即行,但相互间并不知道。苏轼到梧州(今属广西),才听说苏辙还在前面百来里处的藤州,很快即将追上。他们已经三年不见了,苏轼写诗安慰弟弟说:“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他年谁作舆地志,海南万古真吾乡。”苏轼非常幽默,他说琼州、雷州虽为海所隔,但还可隔海相望,这正是皇恩浩荡呵。

5月11日,两兄弟终于在广西藤州见面,苏轼后悔当初没有听弟弟劝他效仿陶渊明归隐田园的话,作诗《和陶止酒》云:劝我师渊明,力薄且为己。”6月11日,苏氏兄弟相别于海滨。环顾大海,天水相连,茫茫无际,苏轼想到自己马上就要离开陆地,流落到一个孤岛上去,不禁伤感道:“何时得出此岛耶?”但一转念,他又觉得千山万壑齐鸣,好像是群山“喜我归有期”。对于离别的场景,苏辙后来在写给哥哥的一首唱和诗里这样记述:

我迁海康郡,犹在寰海中。

送君渡海南,风帆若张弓。

笑揖彼岸人,回首平生空。

平生定何有,此去未可穷。

惜无好勇夫,从此乘桴翁。

……

在这首《次韵子瞻过海》的唱和诗中,苏辙鉴于时局艰险,清醒地告诉哥哥,他们很难逃出其“笼樊”“缰锁”,劝哥哥要做好终老岭南的思想准备。

两人也许对人生归处有过种种设想,但一定想不到,一别之后竟再也没有机会见面。1101年,苏轼拖着老迈的身躯从岭南折返之后,病殁于常州。哥哥临终时,最大的遗憾是未能见弟一面,他留下遗言,要苏辙把他葬在嵩山之下,并为他作《墓志铭》。弟弟接到噩耗,则“号乎不闻,泣血至地”。

苏轼死后,苏辙亲自写下七千多字的《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在墓志铭中,这样的篇幅非常罕见。苏辙用了很多文字书写兄长在各地任所的作为,但对他在文学艺术领域的成就,反倒是一笔带过。这么做,委实是用心良苦——他是要用事實为兄长辩诬。苏轼文华绝代,时人已有共识,根本无须多言,但他在政治上的是非功过仍然颇多争议。苏辙不厌其烦地陈述事实,是想让后人依据事实作出自己的判断。

1102年元月,苏辙同时葬兄苏轼、嫂王氏(南迁前卒于京师)于郏城(今河南郏县)小峨眉山,并卖掉了自己的部分田产,得九千多钱,资助苏轼之子。每睹苏轼遗墨,未尝不唏嘘流泪。

【看淡荣辱得失】

苏辙贬居雷州仅一年,存诗29首,其中有25首是苏辙的和兄之作,另外四首为苏辙原唱,苏轼也有和作。在穿越琼州海峡的鸿雁传书中,我们能清晰感触到,苏氏兄弟远离故土的困顿与落寞,以及逆境中人格的超脱与坚韧,当然,还包括二人的彼此慰藉、相互取暖。苏辙不习惯海滨生活,吃不惯腥膻之物,来到雷州十来天就瘦得“帽宽带落惊僮仆”,苏轼便劝弟弟要入乡随俗,适应当地的生活;苏辙在寓所后面看到一株被砍伐的月季花,残根在雨后又冒出了新芽,不禁感叹“势穷虽云病,根大未容拔”,哥哥则和之“也知宿根深,便作紫笋茁”。苏轼的关照与鼓励,是苏辙的重要精神支柱。

1098年,苏辙再迁循州,脱掉乌纱帽流寓此地,不准住官舍,处境很不乐观。为此,他接受了哥哥的建议,留家罗浮山下,单独与幼子苏远乘小舟赴循州的治所龙川。

初来乍到的苏辙,在龙川水土不服、语言不通。一开始,父子俩不准入住官舍,便暂居在城东一座寺庙的僧舍里,“闭门索然,无以终日”。自己带的书不多,就在邻里之间借书看,结果从一姓黄的邻居那里找来一部《白居易文集》。只是那时苏辙的视力已经大不如前,看几行字就不得不将书抛在一边,闭目养神。

白居易是唐代大诗人,他写过很多针砭时弊的讽喻诗,也曾提出“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这一颇具社会责任感的文学主张,但同时,他也是一位颇懂得闲情与乐趣的生活家,深谙退隐的妙机与散淡的智慧,“闲适诗”这一诗歌门类就由他首创。苏辙在人生的低谷,重新发现了白居易达观、闲适的一面,在《书白乐天集后二诗》中,他评价道:乐天(白居易)少年好读佛书,练习禅定,进入社会后历经忧患,胸中了然,深知各种幻想都是空的。因此他回朝作侍从官时,稍不合意,就辞职不干,在陪都洛阳做清闲的分司官,闲适终老。唐代的士大夫,旷达如白居易的太少了。我刚遭漂泊不定的人生风浪,不知道会到什么时候才是头儿,读他的遗文,感到心中有愧

白居易的生命哲学给了苏辙重大启发,他不再那么消沉,开始逐渐接受窘迫的境遇,在陌生的地方努力经营生活。

过了一段时间,家人也都来到了龙川,苏辙用积蓄买了一座小宅,大小房屋共10间,房屋虽有破损,但略加修缮后,总算能遮挡风雨。他还跟儿子苏远在院子的空地上荷锄耕作,种起了韭菜、大葱、葵菜、芥菜等蔬菜。此时,苏辙的生活与陶渊明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般无异了。而且,他还和乡邻多有来往,产生了深切的情谊。那位借给他白居易文集的“黄氏老”,就和他来往密切。黄氏老家里种有紫竹,苏辙从他那里求得一根做成竹杖,常拄杖到黄家借书、饮酒。

1099年闰九月,在苏辙入龙川的第二年,他过了两个重阳节。前一个重阳节暑气仍盛,后一个重阳节就变得秋高气爽了,“偶逢闰月还重九,酒熟风高喜不胜”。兴致上来,他便与父老乡亲把酒言欢。苏辙为久违的淳朴友谊所动,在《闰九月重九与父老小饮四绝》中,他如此表露心声:“获罪清时世共憎,龙川父亲尚相寻。直须便作乡关看,莫起天涯万里心。”

颇为巧合的是,哥哥苏轼也留有一阙词,同样说到把岭南当作故乡。在《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中,他写道:“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苏轼的好友王巩(字定国)因为受到“乌台诗案”牵连,被贬至岭南宾州。临行前,王巩散尽妻妾,其歌妓柔奴(别名寓娘)却毅然随行。1083年,王巩奉旨北归,苏轼为他设宴接风。席间,柔奴连敬苏轼多杯酒,苏轼问她岭南风土如何,柔奴欣然作答:“此心安处,便是吾乡。”苏轼听后大受感动,便作词以赞。想不到的是,十年之后,他自己也拖着年迈身躯到了岭南,并发出了“不辞长作岭南人”的感慨。

遗憾的是,在苏辙来到龙川之后,苏家兄弟间的诗词唱和与书信往来,因为距离遥远,明显减少了。苏辙曾将《书白乐天集后》寄给苏轼,苏轼亦曾因“久不得子由书,忧不去心”,便用《周易》为弟弟占卜,以知弟近况,求弟平安。

其实,要彻底放下,真的做到无欲无求,对于一个有抱负、有道义的儒家士大夫来说,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苏辙便常把满腹苦水向神灵倾诉,祈求神灵能使他否极泰来、化险为夷。他写下青词(古时道教徒祷告用的疏文,通常以红笔写在青藤纸上而得名)《龙川二首》,愿望很简单,只求上天对他“稍垂宽宥”,不再那么穷苦劳困,只要能让他骨肉团聚、阖家北归就可以了。但他又想到自己年老体弱,不由得“常惧寄死南荒,永隔乡井”。尤其是在第二年,苏辙的小儿媳黄氏在龙川死于瘴毒,苏辙认为是自己“不善处世,得罪乎朝”所致,父辈的灾难却要连累子女一起承受,这让他的心里充满愧疚。

命运如此困顿,怎么办?更多的时候,还需自我解脱,自我安慰。苏辙在青词《龙川二首》中又曾说:“臣已身心自誓,屏去邪淫……遇有方便,知无不为。或在庙堂,或在田野,并推此心,无有变易……”在他眼里,只要“遇有方便”,他还可重回朝廷;如未遇“方便”,亦可归隐“田野”。显然,他已看淡荣辱得失,纵然一生留在偏远的乡野,也无伤大碍。

【被改写的岭南历史】

1100年正月,年仅25岁的哲宗去世,徽宗即位,历史又开始了新的嬗变。

就在元宵节这一天,苏辙在龙川度过两个春节之后,发下新年愿望:愿南北眷属,各保安宁,北归之时,能一一相见。他这次发愿终于有了回声。

到二月,苏辙即被命迁往永州(今湖南零陵),后又到岳州(今湖南岳阳)、鄂州(今湖北鄂州)等地。经过短暂的起伏与转移后,1104年,苏辙定居许州(今河南省许昌市)颍水之滨。

在颍川,苏辙少与时局有瓜葛,从“兼济天下”彻底转向“独善其身”。在人生最后的光阴里,他筑室曰“遗老斋”,自号“颍滨遗老”,闲居乡间,躬耕田亩,教敕子孙,以读书著述自悦。这种恬静的状态,《宋史·蘇辙传》中说:“不复与人相见,终日默坐,如是者十年。”显而易见,这是他在龙川生活方式的延续。

古人在世有“三不朽”之说,即所谓立德、立功、立言,其实,中国文人在三者之外,还有另一情怀——立趣。尤其是在遭受困厄,或者到了一定年龄之后,对趣味的追寻尤为自觉与坚定。而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昭显出生命的可爱与神采,凸显出文化的意韵与灵性。晚年的苏辙觉醒了,一定要给自己的生命建造一个“趣味之屋”。毋庸讳言,这一意识在龙川时已经萌发。从此意义上讲,龙川生涯,不啻为他人生路上的一个分水岭。一位文人与一个地方,就这样发生了紧密的关联,凝固成一段永久的传奇。

1112年,苏辙在许州颍川去世。自他30岁最后一次离开蜀地后,再也没有踏回过故土四川。

除了苏辙,还有诸多久远且又生动的文化传奇在龙川的土地上流传。倘若我们将视野再扩大一些,将南下的文人足迹扩展到整个岭南,便会发现一种辽阔壮观的流寓文化图景。据典籍记载,唐朝有200多位官员被贬岭南,宋代则有400多人次。唐宋是中国历史上的高光时代,被贬谪的官员与文人,多把文化的精魂带到了岭南。

于是,一路悲欢都洒在了唐诗宋词里;于是,广东的历史由此改写——在这片苍茫的大地上,文教开始兴盛,文明得以繁衍,蛮荒不再是蛮荒,边缘不再是边缘。也就从那个时候起,岭南文明有了内生的原动力。

(作者系文史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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