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茶圣”陆羽

2020-07-26 14:25林硕
同舟共进 2020年7期
关键词:陆羽禅师

林硕

智积与“茶禅一味”

陆羽乃唐代复州竟陵(今湖北省天门市)人士,历经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以“茶圣”之名著称于世,影响力独步古今。

对于陆羽的记载,最完整、最详实、最权威者首推《陆文学自传》。斯文乃陆羽亲自执笔,落款时间为“上元辛丑岁子阳秋二十有九日”。由是可知,此篇写就之际,岁在唐上元二年(761),肃宗李亨执政时期;是年,陆羽29岁,隐逸于苕溪(今浙江省湖州市)山林之间。文章题名系后人所加,因陆氏曾在代宗朝诏拜“太子文学”,故以“陆文学”称之。陆羽能从辗转飘零的孤雁,成为天子的座上宾,再到名满天下的“茶圣”,与其早年经历息息相关。

按照《陆文学自传》所述:陆羽“三岁惸露”(惸读qióng,“惸露”含忧患、茕独、孑然一身之意——编者注),沦为孤儿,顿失凭依,所幸在竟陵西湖之滨得遇龙盖寺(今湖北天门西塔寺)方丈智积禅师,收养抚育。陆羽能成为一代“茶圣”,与恩师智积的教诲密不可分。禅师平素不仅精研佛法,且深谙茶道,曾于御前盛赞陆羽茶艺精湛,上演了“智积品茗识陆羽”的佳话,传诵至今。

到陆羽9岁之时,智积便“示以佛书出世之业”,对他寄予厚望。让禅师意外的是,自幼失孤的陆羽,心中始终怀有孝道。虽然身在庄严佛门,却心系“儒者之孝”,愿习“孔氏之文”,结果是双方各持己见。若干年后,陆羽回忆彼时情景,写道:“(积公)执释典不屈,予执儒典不屈”,相持不下。为了考察陆羽,智积禅师命其试贱务、扫寺地、洁僧厕、践泥墙,还在西湖之滨牧牛一百二十蹄,以试其心。繁重的劳动并未让陆羽改变初衷:缺少纸笔,他便以竹画牛背练字;偶得张衡的《南都赋》,自己纵然不识其字,仍模仿学堂的青衿小儿,正襟危坐,假装诵读。最终,智积禅师被陆羽的向学之心打动,决定“从尔所欲”,听之任之。

少年陆羽在佛门净土的生活经历,尤其是智积禅师将释教“茶禅一味”的义理倾囊相授,对其毕生的茶道修行产生了重要影响。

所谓“茶禅一味”,可追溯到中国禅宗始祖菩提达摩。南朝中期,南天竺(今印度南部)高僧达摩沿着“海上丝绸之路”,“赉衣钵浮海而来”,在广州南海郡的珠江岸边登陆。如今在广州市荔湾区下九路西来正街,尚有一通“西来古岸”的石碑,另有“西来庵(今华林寺)”矗立在侧。

达摩抵华后,因其与笃信佛教的梁武帝萧衍相谈不契,遂离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一苇渡江”,来到北魏境内的少林寺,在嵩山五乳峰盘膝静坐。在面壁参禅的岁月里,倦意时时侵扰。为了扫除困意,达摩割下眼睑以保持清醒。不意,眼睑落地后竟生根发芽,长成茶树。此后,达摩每逢疲惫之时,便摘食其叶,驱赶倦意,提神醒脑。这便是日本学者认同的茶叶起源——达摩禅定说。实际上,中国汉代结集而成的《神农本草经》中,业已出现“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而解之”的记载。因此,茶叶起源于达摩的说法并不成立,但释教与茶道结有不解之缘却是不争的事实。

以茶参禅、以禅修身,最终达到妙悟之境地,乃是“茶禅一味”的重要体现。唐代寺院都设有茶寮作为僧众精研佛理、品茗交流的场所,陆羽的恩师智积禅师本人便是茶道大家。是故,成长在寺庙环境中的陆羽,对此感悟颇深,也将禅宗恬淡清净的思想融入到茶道之中。

唐玄宗天宝之世,安禄山祸乱中原。陆鸿渐只身远赴浙江结庐隐居,在山溪、苕花之间,辨水煮茶,不问尘事,“自曙达暮,至日黑尽兴”,对前人的饮茶方式进行归纳。最初,人们直接使用“生叶”混煮羹饮,制作方式如同烹粥,即“烹茶法”。对此,晚唐文学家皮日休认为“与夫瀹(读yuè,意为煮——编者注)蔬而啜者无异也”。直到陆羽出现,情况为之一变,他对前秦至唐代的茶事进行了梳理、勘误,“分其源、制其具、教其造、设其器、命其煮”,制定了饮茶的各项细则,并编纂了历史上第一部茶文化百科全书——《茶经》。

在陆羽看来,对茶叶进行加工煎煮,需先将茶饼烤炙、碾细,继而投入水中,整个过程需遵循“三沸原则”。“初沸”在水沸如鱼目之时,加以盐、姜等佐料,调而饮之。这种饮用方式被称为“调饮法”,属于“烹茶法”之遗意。而“二沸”则在“涌泉连珠”之际,舀出一瓢水备用,继而投入茶末。待到翻波鼓浪之刻,表示“三沸”来临,将备用之水倒入止沸,便大功告成,可以分酌茶汤了。

值得一提的是,在陆羽之前,《尔雅》以及《神农本草经》等典籍中并无“茶”字,均作“荼”字。至陆羽写就《茶经》,改“荼”为“茶”,始被认可。尽管后世对陆羽所著《茶经》奉为圭臬,但其“茶圣”地位的确立并非一朝一夕之事,而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主要与李季卿、唐代宗以及智积禅师等人有关。

“茶圣”盛名传御前

唐宝应元年(762),代宗李豫继位,次年,安史之乱宣告平定。唐广德二年(764),上谕派遣吏部侍郎兼御史大夫李季卿巡抚河南、江淮等地,整肃朝纲,寻访贤才。

李季卿久仰陆羽之名,相邀一叙,坐而论茶,言道:“陆君善茶,盖天下闻”,而扬子江的“南零水”亦甚殊绝,有“天下第一水”之称。今日陆君与“南零水”二妙相逢,可谓千载一遇。于是,李季卿命人去取南零之水。及还,但见陆羽以勺扬水,道:“江则江矣,非南零者,似臨岸者。”取水人抗辩:取水之时,“棹舟深入”,数百人可以作证,怎能说是临岸之水?陆羽并不与他争论,使人倾倒盆水,至半遽止,以勺扬之观瞧,认定此刻盆中之水系“南零者矣”。取水人蹶然大骇,支支吾吾地说出原委:由于水波荡漾,取来之水已经舟荡覆半。为免责罚,遂挹岸水倒入盆中,企图滥竽充数。

当是时,李季卿及举座宾客惊为神人,眼见陆羽对烹茶之水有如此研究,当即请教水之优劣。鸿渐遂将水品20种娓娓道来:“庐山康王谷水帘水第一;无锡县惠山寺石泉水第二;蕲州兰溪石下水第三……雪水第二十,用雪不可太冷。”李氏如获至宝,命人一字不漏地记下。事见张又新的《煎茶水记》,而温庭筠所撰《采茶录》亦有所载。

然而,在封演所著的《封氏见闻录》中,我们可以看到另一个版本的“李、陆之会”,结果与《煎茶水记》大相径庭。据封氏所述:李公途经临淮之际,有名为常伯熊者,抢先前一步前往献茶。此人不但将陆羽的《茶经》倒背如流,欺世盗名,更“别出心裁”,衣着富丽堂皇,手执各式名贵茶具,迷惑世人,却博得了李季卿赞赏。待到陆羽前来,李公见其身穿粗布衣裳,与头戴乌纱、身披黄衫的常氏形成鲜明对比,竟不屑一顾,指使小厮用30文钱打发陆羽。

笔者认为,张又新的记载准确性更高。须知修县(今河北省衡水市景县)封氏在南北朝时期乃河北钜族,至隋唐仍为朝廷肱股之臣,家学渊深,名重一时,绝非平庸之辈。问题的关键在于,《封氏见闻录》是封演对唐代及前代文人士大夫轶事的小说汇编。既然是笔记小说,其间就难免夹杂道听途说之辞,真实度大打折扣。另外,温庭筠在《采茶录》中亦记述李季卿素知陆羽大名,二者“有倾盖之欢”,印证了张又新所言非虚。

除了“李、陆之会”,唐代宗亦曾召陆羽至驾前侍茶。如此宝贵的机会,有赖于从小抚养陆羽长大的智积禅师引荐。代宗李豫与德宗李适,父子二人皆以爱茶著称,前者更设立了历史上第一座“贡茶院”,专供皇室品茗之用。

相传,唐代宗素仰智积之名,召其入宫共论茶道,并遣大内御用茶师,甄选上好茶叶煎出香茗奉上。岂料,禅师只吃了一口,便将茶搁置,不再饮用。代宗知其事出有因,询问其故。答曰:老僧平日所饮之茶,皆是小徒陆羽煎制。陛下若饮过陆羽之茶,必定如老朽一般,感觉眼前这盏茶索然无味。代宗闻听此言,将信将疑,遂向禅师求得陆羽下落,得知鸿渐在苕溪隐居,即刻派左右飞马前往杼山,传旨召见。

陆羽随来使入宫觐见天子,奉上自己精心煎制的清明茶——顾渚紫笋。代宗饮后龙颜大悦,命人将香茗送與别居他室的智积,试探其反应。禅师捧杯在手,细嗅其香,将茶一饮而尽,饮罢,淡淡地说了一句:“渐儿何在?”代宗闻听赞叹不已。智积禅师抚掌大笑:“唯渐儿可煮此茶”。由是,陆羽在御前盘桓许久。皇帝一边品尝顾渚紫笋,一边听“茶圣”讲述烹茶之法、鉴茶之道。

唐代宗设立了史上第一座贡茶院,亦是受陆羽的影响,才会把院址选定在顾渚紫笋的产地——浙江省长兴县顾渚山旁,最上等的紫笋茶被用于祭祀宗庙。阅遍煎茶名士,尝尽天下香茗的一国之君,能被陆羽的茶艺所折服,可见鸿渐对茶道的精研程度,在代宗朝即已傲视群雄。

“智积品茗识陆羽”的典故流传甚广,一方面折射出陆羽技艺炉火纯青,远超宫中茶师;另一方面也反映出他与恩师智积并未因少年之时的“儒释分歧”反目,仍保持着密切联系,正所谓“君子和而不同”。否则,禅师也不会为陆羽创造御前献茶之机;而陆羽亦在《陆文学自传》尊称智积为“积公”,敬重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纵然师父将陆羽引荐给代宗,但他仍心系归隐林泉,选择离开长安返回山溪之间,继续采茶、煎茶,探究茶之真谛。正如其在《茶歌》诗中所写“不羡朝入省,不羡暮入台”。

陆羽真容与“陆、李之情”

通过梳理史料,辨析真伪,原本散见于不同文献中的陆羽事迹逐渐清晰起来,唯独陆羽的外貌特征不甚明朗。据《陆文学自传》所载,陆羽自述“有仲宣、孟阳之貌陋”。“仲宣”即后汉三国时期的王粲,名冠“建安七子”,竟因丑陋被荆州牧刘表嫌弃,有志难舒。“孟阳”则是“三张”之一——张载的表字。晋书·张载传》中记载其人因相貌丑悴,外出遭到顽童群起攻之,留下了“投石满载”的典故。不过,王粲、张载虽相貌平平,却俱以其才华留名青史。陆羽以仲宣、孟阳自比,果真是认定自己相貌奇丑,抑或是慨叹自己的才华不逊于王、张二公,也未可知。

欲廓清这桩“历史悬案”,还要将《陆文学自传》中的描写与出土文物相互印证。中国国家博物馆庋藏有一尊五代时期的陆羽白瓷像,其时距陆羽去世不过百余年,为后人探寻“茶圣”真容提供了宝贵的考古依据。这尊白釉黑彩陆羽瓷像系坐姿,高约10厘米。陆羽为束发戴冠形象,面部五官清晰。眉梢下垂,眼睛较小,鼻梁有些塌陷。瓷人身穿交领连缀衣,腰间有襞积。足穿系带布袜,呈盘腿趺坐状。双手于胸前微曲,展开一卷《茶经》。如此面容,虽未到奇丑无比的境地,却也无半分俊朗之感,基本符合“仲宣”“孟阳”之貌。据传,此尊陆羽像出土于河北唐县,同批出土的明器还有茶臼、茶瓶(点茶用具)、渣斗(盛放茶滓)、茶鍑以及煎茶所用风炉。“茶圣”像作为陪葬品出现,足见最迟残唐五代之际,民间业已出现了“茶圣”崇拜。

不过,“茶圣”始终是凡人,亦有七情六欲,其与“大才女”李季兰的故事,至今为人津津乐道。李季兰,本名李冶,表字季兰,以字行之,与薛涛、鱼玄机齐名。因李氏桑梓乌程,与陆羽结庐之地相去不远,二人以文相交,时常往来,故《唐才子传》记载她与陆羽“意甚相得”。不仅如此,在李季兰的代表作中,尚有一首诗是以陆羽为题所作,名为《湖上卧病喜陆鸿渐至》:“昔去繁霜月,今来苦雾时。相逢仍卧病,欲语泪先垂。强劝陶家酒,还吟谢客诗。偶然成一醉,此外更何之。”诗中的“欲语泪先垂”“此外更何之”等句,营造出一种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若非相知之人,断难感悟,足见鸿渐、季兰相交至深。

然而,陆、李之情却被动荡的政局打断。唐德宗建中年间,朝廷波折再起。天子为泾源乱军所迫,出逃奉天(今陕西省乾县),酿成“奉天之难”。叛军占据长安后,拥立朱沘为帝,改国号为“大秦”。彼时的李季兰恰在长安城中,被迫为朱氏“献诗称贺”,以求自保。德宗回銮之后,追论季兰之罪,将其乱棍击杀,令人唏嘘。

或许是出于对陆、李之情的惋惜,坊间流传一种说法:二人幼年就在竟陵相识。持此论者唯一的依据是:陆羽又字“季疵”,与季兰的表字相似,据此断定陆羽幼时曾被李季兰家收为养子,彼此有青梅竹马之谊。然而,这种推断缺乏史料支持,无论在《陆文学自传》或其它文献中,均未载其事。况且,表字相似之人,比比皆是,籍此断定亲缘关系,实不可取。李季兰与陆羽是在湖州相交相知,并在“茶圣”恬淡风雅的一生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陆羽在世之时,已有“茶仙”之誉,“始作俑者”是其多年挚友、唐代杰出诗人、位列“大历十才子”之一的耿湋。耿氏对于精研茶道、举止风雅的陆羽甚为服膺,在《连句多暇赠陆三山人》诗中盛赞他“一生为墨客,几世作茶仙”。以此为发端,陆羽乃“茶中仙人”的美誉流布开来。

及陆羽登遐极乐,其故交周愿偶至龙盖寺,盘桓西塔之下,缅怀鸿渐,称颂其为一代“茶圣”。唐元和十一年(816),周愿被唐宪宗李纯委以竟陵刺史之任,成为陆羽桑梓的父母官。因二人曾在“南海连率”——广州刺史兼岭南节度使李复幕府中赞襄共事,以兄弟相称。目睹西塔犹在,斯人已逝,周愿提笔写下《牧守竟陵因游西塔著三感说》,追忆鸿渐昔日点滴:“方口谔谔,坐能谐谑,世无奈何,文行如轲”,可谓“百氏之典学,铺在手掌。天下贤士大夫,半与之游”,实为“圣人也”。

待到宋代,“苏门六学士”之一的陈师道又指出陆羽编纂《茶经》,“上自宫省,下迨邑里,外及戎夷蛮狄”,受惠无穷,“诚有功于茶者也”“又有功于人者也”。甚至连北方的回鹘可汗亦久慕“茶圣”大名,专程派使者前往朝廷求购《茶经》,愿以千匹骏马相易。对缺少良马的唐政府而言,自是求之不得,即刻遣人搜访善本。作为陆羽同乡兼拥趸的皮日休知悉此事,遂将家藏善本奉上,令回鹘人满意而归。自此以后,茶经》之名更盛,无远弗届。

在耿、周、陈等人的赞许声中,陆羽逐渐由精研茶理的“茶仙”升格为恩泽百世的“茶圣”,供奉、崇拜陆氏之风俗亦逐渐兴起。最初,民间的“茶圣”信仰主要流传在茶商群体之中。茶商、茶肆的主人们往往会在茶灶旁摆放陆羽像,以求财源广进、日进斗金。祭祀之时,将茶水恭敬地呈放在“茶圣”像面前,附以干鲜果品。

然而,若生意不甚顺利,茶商们便采取另一种祭祀方式——以沸水自上而下地冲淋“茶圣”像。此种独特手法,外人很难理解,甚至误以为这是在惩罚陆羽不灵验。其实,这种类似“醍醐灌顶”的祭祀仪式,与陆羽早年的佛门经历有关。鸿渐在编著《茶经》时,潜移默化地将释教思想融入茶道之中,更将茶水的功效与醍醐相提并论,认为“聊四五啜,与醍醐、甘露相抗衡也”,因而,后人在祭祀陆羽之时,采用醍醐灌顶之法,实滥觞于此。是故,信众以“沸水浇灌茶圣像”属于祭祀行为,是出于虔诚与恭敬,希望借助沸水激发其灵性,泽被一方。

(作者系中国国家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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