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境之远

2020-08-02 10:51孙敏瑛
散文 2020年6期
关键词:青海湖

孙敏瑛

到了青海,天空忽然变得低矮,哈达一样的白云,像是直接从大地上蒸腾而成。它们懒懒地浮在矮矮的雪山上,让人觉得惊异——我长年居住的小城,于平地上测到的海拔常常是零米,稍高一点的地方,也不过几十米,想要看云,得仰起头,看久了,脖子会酸。而在这里,我看那些云时,视线分明是平的,仿佛只要走到雪山那里,人便可以直接穿云而去。

草地或苍黄或青葱,连绵不绝无比开阔,那些默默低头吃草的白色的羊、棕色的马、黑色的牦牛没有人看管,自由自在地散落在各处,半天才稍微动一动,像草丛中缓慢滚动着的一块块白色的石头、棕色的石头、黑色的石头。更远一些的,是白色的点、棕色的点、黑色的点。那些草一律低矮,连没脚都不能,不知道它们是刚刚抽芽,还是只能长这么高。

客车慢悠悠地在公路上绕来绕去,一直往西,往更接近天空的世界里去,忽远忽近蓝色飘带一样的青海湖,时而出没在视线里,随随便便用傻瓜一样的相机拍一张,都似明信片一般……

然而,面对这样的美景,我却没有轻松的心境去应和。

从西宁出发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可是在半道上,我却觉得头昏昏然起来,好像喝了好几口酒,意识有一些模糊,挣扎着,却始终不能清醒。这种使不上力的感觉消减了原本该有的热情。

经过橡皮山,司机师傅将车停在道旁的空地上,指着一块标着“海拔3817米”的牌子告诉车里的人,这儿便是一路上的最高点了,然后下车抽烟去。

我慢慢摸下车,站在公路上,被呼呼的冷风包裹着,非常狼狈地给自己拍了一张纪念照,青白的脸色,非常乱的头发,猛一看,像个山鬼。

走回车上的时候晕乎乎的,两只脚像踩在棉花里。我不会喝酒,不知道这是不是酒劲上来时的感觉。坐下的时候,像刚做了一件超过自己体力许多倍的事情,就要虚脱了一般。

早上从旅馆出来时,我看见一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仰躺在吧台附近的圈椅里吸氧,就在心里暗笑了一下他的孱弱,觉得他一定是和许多只会坐着用脑、四肢慢慢退化的年轻人一样,只能待在温室里,完全经不得风浪。同时,我也为自己在这个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毫发无损而内心得意。

没想到,我高估了自己。

我从背包里取出一罐医用氧气来吸。三十元一罐的氧气,不过十几分钟就被吸完,还吃了两颗红景天胶囊、三颗椰子糖,闭上眼睛深呼吸好多次,情形依旧没有丝毫好转。

我向来不是一个娇气的人。读高中那会儿,体育老师一个人教三个班,他记性不好,虽然相处了两年多,却还是不记得我们中的大多数。这便让同学们有了作弊的可能。高三毕业前体能测试,我所在的第一组跑完后,休息了半小时左右,我又替第五组的玮跑了一次,她没比我胖多少,是天生的没有力气,仰卧起坐我一分钟可以做五十个,她却连五个都做不了,躺上垫子让人干着急。

可是,在这里,身体完全不像是我的了。我也想像别人一样下车去草地上欢呼跳跃一会儿,摆各种造型留影,结果却只能神情恹恹地瘫坐在位置上,被动地听当地姑娘晓红介绍青海湖的种种。她建议我们到八月份的时候再来一次,那时候,油菜花开了,青海湖不知道有多美。

听她这样说着,感觉这个地方季节是乱的。眼下正是五月中旬,在我居住的小城,油菜花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开谢,街头的女孩们长裙飞舞,神采飞扬,早已进入夏季模式。没想到到了青海,遇见的却仍是令人瑟缩无法伸展的冬。

我希望她能多说一些什么,好让我忘掉我的头痛,可是又怕她多说,一路上,车窗玻璃震动发出的声音、沉闷的引擎的声响,还有陌生人彼此的高声交谈,都让我觉得难以忍受,我不出声地独自和这种不适抗争。

她果然还是说到了海子。我把头转向窗外。

我读过海子写青海湖的诗,喜欢他的那句“青海湖上/我的孤独如天堂的马匹”,让人有一种内心空旷的感觉。虽然我在他离开这个世界三十年后才来到他曾经到过的地方,却还是能感觉到那种深切的绝望和悲伤。我觉得,他的诗不是写给某一个人的,应该是写给许多内心柔软的女子——只有她们才能被诗里的每一个字词击中,然后为他那种无助的痛楚心碎落淚。

但是,这种感觉,我不想随随便便就与什么人说。

后来,我的耳朵开始轰鸣。

在很久以前,我曾问过自己,为什么常常会想要去完全陌生的远方,难道我所生活的小城还不够好吗?虽然我在这里所拥有的只是一个简陋的小家,但是我喜欢我的小院子,里面种着一棵无花果树,一棵金橘树。无花果树内秀,我从来没有见过它的花,却总是在夏天收获它的果实,多的时候,一天可以摘到二十几颗。金橘树会开米粒一样白色的小碎花,花朵没有香气,果实却酸甜可口——那些小小的圆形的小果,起初的时候隐在浓密的绿叶里不易察觉,等下过秋霜,成熟了,才会变得金黄耀眼。我喜欢把它们留在树上,直到冬,下过一场雪,因为沾了雪花,果子凉凉的,会特别清甜。

在小院里闲走、静坐,从初春到岁暮,总有或朴素或美丽的花草来与我相遇,化解我的寂寞,不知不觉间在我心底染上馨香。

可是,有时候我还是抗拒不了一些诱惑,尤其是有人用随随便便的口吻跟我说:前几次去西班牙的时候,发现他们的斗牛节目远不如小吃来得勾人心魄……或者跟我说:这次去新西兰,除了看见瓦纳卡湖中那棵特立独行的树,去南岛东海岸时,刚巧碰到退潮,居然看见上一回没有见过的可爱的圆石……

这些话总是让我心底的火明明灭灭,有时候会想,我活得那样淡然,与世无争,已经够好了吧。但是偶尔也会有一丝疑惑,我的人生是不是算是失败的?在已经过去的这么漫长的年月里,我还从来不曾用过那种满不在乎的语气说出几句类似的话来。很多时候,“去远方”只能是一个空空的梦想。

戊戌年过去后,己亥年悄无声息地来了,这是我的本命年。有一天,我好像突然从梦里醒来,想到这样的年份,十二年才遇见一次,人的一生当中可以遇见几个?一般不会超过八个吧。难道也要把它过得像以往一样稀松平常潦草随意?可不可以借着这个缘由做一点什么,或者,干干脆脆地去一次远方?即便到不了那么远,稍微远一点总可以吧,比如新疆、西藏或青海,迥然不同的景致,或许可以让我在内心得到一次不同寻常的深层的滋养吧。

有人曾说过,青海湖,像无边大地上一颗蓝色的眼泪。

那就去看一看这颗与众不同的眼泪吧。

在到青海之前,我有许多个设想,这毕竟是我这辈子头一回“去远方”,不谋划谋划是不可能的。一来一去,单单飞机就要坐七个小时以上,从大地到云端,然后复回大地。在青海要住三天,如果能有两个以上的晴天,那就一天看日落,一天看日出。我想,自己应该尽可能地不睡,多记取一些异乡风物。

然而,当来到青海湖二郎剑景区,站在无边无际的蓝色的湖水边时,我非常分明地感觉到,我的身体遭受了困厄,越来越深的头痛,好像用看不见的手,在往我太阳穴的两边绕绳子,起先是一圈,后来慢慢地,成了两圈、三圈。胸口好像被什么堵住了,清鲜的空气进不来,我只好一次一次深呼吸,像跳到岸上来的鱼。

对着湖边飘扬的经幡,我默默地在心里念:天空、云朵、火焰、江河和大地的神灵啊,请化解我——一个匆匆过客此时的困境吧!

经幡在风中舞动,上下翩飞,神灵们听见了我诚心的祈祷了吗?不知他们何时才会回应我。

之前的午餐是在离青海湖不远的一个餐馆里吃的,上来的菜,颜色是重的,用盐也多。大概因为是高海拔的缘故,茄子特别硬,而且成,米粒有些夹生,让人难以下咽。能吃的只有狗浇尿油饼和老酸奶,这让我不禁怀念起我平素爱吃的凉拌海蜇、蒜蓉金针菇、细米面炒番薯藤,还有鲜美嫩滑的鸡蛋羹及撒了小葱的柔软的茄条……

还没有到青海湖边,我就已经开始想回家了。

几个手上挂着大把五彩丝线的妇女,看我傻呆呆的样子,好几次过来问我要不要结彩辫子,可以添一份吉祥,起初时说五元一根,最后降到十元五根,但我没有这样的心情。身体的无比沉重,让那些色彩斑斓的想法一一消散。

青海湖的水是清澈的,无边的蓝色,让天空和大地变得界限不明。

渡轮载着我们到了沙岛上,同行的人,他们不知道我究竟有多难受。我不愿意说,因为觉得就算说了,我的难受也不会减少一点点,而且怕在那些行动自由的人眼里成为一个拖累。

喝了几口水,迈动艰难的脚步,沿着木栈道,我远远地跟在众人身后,往沙地更远处去。

直到再也走不动了的时候,我坐下来,静静地望着眼前的湖水。这颗无边大的眼泪,是咸的吧,我想尝一尝到底有多咸,就慢腾腾走到水边,把手伸进湖水,没想到居然是那样的冰冷,蓦然间,就好像有一把细针戳过来。没有防备,我一下子跌坐在沙地上。

晓红姑娘终于看出我不舒服,过来照顾我,像对待一个生了重病的人,小心翼翼地跟我说话。

我不想让她担心,就撑着,问她知不知道仓央嘉措究竟是怎么在青海湖消失的。

她想了想,说她也不清楚。

之后就是长长的沉默。

这个世间,有很多事找不到答案,这个我知道。但是我又想,他的消失毕竟只是传说,没有人亲见,如此清澈的湖水,想要藏住一个人,怕是不容易吧。我希望他只是遁去一个美丽的地方,平静却幸福地度过他作为诗人的余生,或者作为有情人的余生,在无边的草原上写可以拨动心弦的诗,唱可以使人忘却忧伤的歌。

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居然有那么一天,我的身体会变得这样弱不禁风,好像一阵风就能把我吹倒,好像一把沙子就能把我掷出一个窟窿。

为啥有很多人说本命年容易出不好的事,现在我有些想明白了,大概可能是因为,人们常常会在这个特别的时间里决定做一些平素不敢做的决定,不自量力地去试图实现一些不同往日的梦想吧。

我静静地坐着,由着正午的骄阳在沙地上描出我的身影——肥胖的、粗笨的,像一只推不动的磨盘。

“活在这珍贵的人间/太阳强烈/水波温柔/一层层白云覆盖着……”还是海子的诗,这么美的地方,无边辽阔的湖水、无比干净的黄沙,我却没有福气消受,我难过地想,几次强忍住想要呕吐的感觉。

如果能不管不顾地躺下来就好了,我要把沉重的头、前额、苍白的脸贴在荒凉的沙土上,贴在那一丛开着水滴一样紫色小花的野草上,放匀我的呼吸。

一只白羽的鸟儿忽然张开翅膀飞起来,它的姿态是那样的从容不迫、轻盈而优美,离得那么近,却没有听到它翅膀扇动的声音。我有一丝疑惑,或许,我遭遇的并不是一只真正的鸟儿,不过是在我虚弱并疲惫至极的境况下所見的一个幻影。

就像那些登山者,在体能达到极限的时候,心神也涣散无法凝聚。身外的世界已然静止,耳畔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肉身沉重直到再也无法承受,灵魂也只能脱壳而去。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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