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时记

2020-08-02 03:50陈元武
散文 2020年6期

陈元武

米兰·昆德拉的《生活在别处》里说:一个伟大的时代,总是难免一些糊涂和莫名其妙的伤害发生。这个春天由于某些特殊的疫疾而毁了。我望着窗外的花无奈地开放,无奈地飘零,就像秋风扫落叶子般无情。日子本来就是无隋的,时间给了我太多的选择机会,而我却一次次地错失,就像去年许多时间里,只是在平庸无奇的闲聊里打发掉绝大部分的时光,风吹落的尘埃渐渐堆积成荒芜的模样。有时候,我也想摆脱这样的无聊,但除了书和杂志外,几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整个冬天,气温居高不下,某一天,居然热到需要脱下外套,穿上单薄的秋衫。在河边步道里汗涔涔地走着,想象这错乱的季节里会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很显然,我的担忧可能并不多余,不久,就有传闻说某种烈性的传染病再次袭来。在跟西藏的一个朋友聊天时,他说,可能吧,这个季节太不像冬天了,因此,我们可能会在下一个季节碰到麻烦。去年的下半年,就没有正经下过一次雨,山崖上的树多半像要枯萎的样子,连茅草都枯成一片了,这得多旱呀。不久,西藏的色达寄来一盒藏香,名为吉檀迦利,没有竹芯做骨的藏香,顯得简单而平淡,浅褐色的香末像是麝香的味道,带着点檀香木屑味。燃起来,一炷烟缕细微紧凑,缓缓升起,写出许多莫名的曲线或者图案。这种奇特的香气,让室内有了一种出尘的味道,或许,我在尘埃堆里待太久了,都不知道香与臭的区别了。

不久,气氛越来越凝重,各种传闻纷至沓来,让本来平静而无聊的生活多了些紧张的意味。谁,怎么了,呼吸窘迫综合征,发烧,肺部撕裂般疼痛……各种药、口罩和消毒液成了抢手货,被一抢而空,于是,囤积居奇,涨价,疯子般的抢购。我放下无聊的手机,加入抢购的队伍,口罩价格,在短短几天里翻了十倍。几十个口罩,总可以用上一阵子吧,心里这么想着,那蓝色的口罩突然像神盾般具有魔力了。熔喷无纺布面料,简单的三道褶子,简单的挂耳,就这么不简单地疯涨并脱销了。酒精,医用级,无货,那不行,用点高度酒替代行不行,专家说不行,白酒度数不够。有酒厂临时改生产消毒酒精了,这似乎不是开玩笑吧,我们喝的白酒,竟然跟消毒酒精混为一谈,也就是在原料上具有了共性。于是,许多美妙的广告宣传不攻自破了,事实上,一切商业行为都是如此,认真不得。有饮料厂改产了消毒水,那种传统的84消毒液居然也卖到脱销了。一些平时生意不太好的饮料厂改产了这种产品,也具有蒙太奇的效果,如马尔克斯小说里的情节一样离奇而突兀。街面上多了些背着喷雾器的消毒员,白色的雾状药水喷过之后,是浓浓的氯气味道或者是双氧水刺鼻的酸味。街区突然变得鸦雀无声,行人稀少,店铺关门,天空中隐约有各种宣传车的喇叭声传来,各种布告、通知和禁令在发布。阳台上,阳光仿佛也被消毒水侵蚀过一般,苍白而微弱,化学的力量是能够让丑与美同时被消灭的。

鸟儿无知,依旧聚集闲谝,榕叶的新梢迟迟未发。往年这时,像天漏似的下雨,今年,雨水偏少得像秋天似的。不日艳阳高照,晒得头皮发麻。身上似乎有千万条虫子在蠕动,血管里涌出了春的劲道,可是,疫情依旧像一顶紧箍咒似的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口罩让呼吸变得极为困难,每次都得用力呼吸,并且残存的口腔味道像臭豆腐似的恶心,于是老是想摘掉口罩舒畅一番。云层低压到城市的楼宇之上,铅灰色的,仿佛刚揩拭过天幕的抹布,可是,天幕依旧是灰色的,霾层似乎压在城市的上空,一动不动。关于疫情的消息也如同雷霆般惊悚和不安,然而火光之后,一切都变得虚无和冷静,那些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没有像这个春天一样被所有的人反复关注。人如草木,有生必有死,这是自然的情节,也是自然无情的一面。老子说“天地无情,以万物如刍狗”,既然是这样的,也怪不得天地了,本来,只有有情的事物才不会长久。佛家说的“六意”之一就是情欲,人有情而命有限,树有情而多伤逝。只是因横生之祸而殒命,则是无常之常了,人有意外之事,因此百般周虑也是多余的,“无常”二字,像随时落下的铡刀,我们的生如头颅般脆断滚落。这就是无常。因为无常,人多惜缘随缘,喜欢什么、讲究什么,有何可资惊讶欣喜,有何可时时太息伤悲?不过过眼云烟罢了。人生只有两件大事——生与死,除此之外,并无大事。无常之事,无常而至,像这疫情像这春天,没有料想到,也不曾料想到这般严重和惊怖。我与武汉的朋友纯属商业上的关系,在这个春天里,他们中的三个永远消失了,微信依旧停留在去年底。时光,或许对于他们已经终结,但对于我,则是无限的哀伤。这种生死的体验,不是所有的人都经历过。或者,我不应该去打听他们的下落,我想象着那些橘黄色的火焰腾空时,一个微躯是何等渺小,它迅速被火焰吞没,成为火焰的一部分。

某某小区被封闭了,小城终日里飞着这样的传闻。电视新闻里不断更新的数字让人有彻肺腑之痛,不过痛过后,依旧是恓惶和惴惴不安。那种微小到只有几纳米的微生物,被想象成魔鬼手里的毒沙,像柘树果似的3D病毒图像,这猩红色的小生物体竟然有如此深刻的心机和歹毒。药物的宣传随之铺天盖地,成为热搜,各种杂耍纷纷出笼,有效的无效的,有专家振振有词煞有介事推广着某种秘方神露。然而,数字依旧在迅速攀升。在莫名的恐惧面前,我惊慌失措,这其实就是无明的表现了。人有无明之时,事有无明之因。所谓的智者,毕竟寥寥,他们被各种消息包围着,像落在水中的人,面对起伏的波浪,惊恐而无措,以为每一根从身边漂过的树枝或者草叶都是获得拯救的机会。

从医生A的日记里可以看到此病的各种症候——发烧、干咳,仿佛重度流感般的胸痛和头痛,肺部压迫般疼痛,呼吸窘迫,肺里像灌满了水,溺水者般无法呼吸,肺叶肿胀变白,肺泡间充满着褐色的胶冻状渗液,几乎将肺泡完全栓塞。危重者脸色潮红,发汗,呼吸困难,像随时要被掐掉呼吸一样,死亡随时降临。病人不断地喊救命,拼命地呼吸,像上岸已久的鱼一样张大嘴巴,用力想吸进一点空气,甚至,借助于机械呼吸机,也感觉那空气已经离自己很遥远了。据说重症恢复者的感觉就是一条快干死的鱼突然被扔进含氧的水里般,虽然身体绵软无力,但空气重新进入肺泡里,是那么的可爱和鲜美。医生A说,在救助这些病人时,他忘记了恐惧,全神贯注于每一个医疗步骤——甲强龙、呼吸机、气管插管、吸痰……而病人的瞳孔放大,眼睛对光失去反应,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逐渐变成一条直线。终于,病人解脱了生死轮回,表情僵硬在最后那一刻。医生A的汗在刹那间全部涌出身体,护目镜都模糊了,世界因此变得一片苍白而模糊。生命是如此脆弱,像一朵花般坠落尘埃。回到宾馆里,他仍然沉浸在刚才的抢救情形中,手不停地颤抖。这样的经历多次重现,于是,夜里,他无法睡眠,一闭上眼睛,面前都是那些危重病人渴望生存的目光与不甘的表情。睡梦里,尸体在空中飘着,逐渐远去,一只只橘黄色的装尸袋被专业人员抬出病房。他们像一朵朵象征主义画家的梦魇之云般飘远。窗外是灰色和血红色的天空,大地是褐色的,有高高的碑石矗立,阻挡在道路中央。有时是桥或者梯子之类的意象,大地伸出血色的根脉,吸吮着一只只尸袋里的液体。

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忘记吧,你在玻璃的另一面,在那個世界的镜像之外。或者换个科室,去救护轻症者吧。他说,不行,这才是他的战场,他不能够脱离自己的战位。那么,好吧,我说,那些死者的灵魂已经心怀感激而去,他们并不会怪罪你的,因为疫疾从来就是无情的,像收割庄稼一样收割着生命。大无常是常在的,/J、无常也偶尔会出现,这是自然的规律,无人能够回避,这不是你的事了。莲花从污泥里长出来,不会沾染一星点污泥的,这就是忘情和离相,远离诸生死欲念,悲欣不及,断却诸念,一心只是施救。这应该就是眼下医生的最好的自证方式。有情者悲伤,然有情断然不敌无常,非是铁石心肠,是有所为而有所不为。为,即是利他,不为只是为了利己。忘记,是最好的医药。

不知道他是否做到了忘却生死之大痛,或者,我只是作旁观者之想,而置身其中的他是很难做到的,他要不断经受这样的刺激。他是道义上的拯救者,但不是每个溺水者都有机会被拯救上岸。

春天来临,几乎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个春天是无人的。公园关闭,家家户户紧闭门窗,似乎一层玻璃就能将风险和狡猾的病毒阻隔在外。当然,春天的景色也同时被一并隔断了。春天的时候,鸟儿发情般鸣啭,追逐和厮打,公鸟之间,母鸟之间,阳光仿佛是裁判者。树荫下,是空荡荡的座椅,落着一层浮尘,春天需要激情和发酵,也需要歌声和赞美诗。可是,一切都寂静得像太初的空旷。一千多年前,曹孟德在路过洛阳城时,感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几乎每一个时代的诗人都不甘寂寞,就像这鸟儿一样,不会错失每一个季节。波德莱尔是写死亡最有名的诗人,加缪的《鼠疫》则将疫灾的场景写到了内心里。生命不一定全是鲜花烂漫的春天,也有黑夜里的寒冷和冻馁,有死亡的黑色和疫病来临时的景象。像波德莱尔的《乌鸦之歌》:婴儿的哭声总是比挽尸的痛哭来得

更为真切,

死亡的黑色乌云总是在城邦的上空飘荡。

没有乌鸦的早晨或者黄昏,

天空如此的无耻和失真,

当诗篇迷醉了每个人的耳朵,

尸蛆开始纷纷钻出了墓园浅浅的覆土。

乌鸦的啼叫又怎能改变一切命运,

无耻的死神早就在一旁窃窃私语。

我们能够看到的,只是无情的世界将生与死横亘在面前,像一道不可攀缘的危墙。加缪的《鼠疫》将大难面前的人性描绘得淋漓尽致。有的人为了生的一线希望,竟然哄骗别人去干罪恶的勾当,有的人在死亡面前变成了懦夫和逃兵,朋友、亲人对之而言都不复存在,只有求生的欲望和逃避死亡的念想是真切的。背叛和欺骗、隐瞒和沉默,都被认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有动物是真诚的。

今天,对面那矮小老头不知所措了,猫咪不知去向,原来是马路上发现的大量死老鼠刺激它们失踪了。依我看,猫是绝对不会吃死老鼠的。记得我自己的猫就非常厌恶死老鼠。尽管如此,那些猫仍有可能去各个地窖瞎跑,而小个子矮老头也因此张皇失措……今天,城里有一辆电车被迫停了下来,因为乘客发现一只死老鼠不知怎么来到了车上。两三个妇女下了车,把死老鼠丢掉后,车又开了……从那一刻起,塔鲁在笔记里开始详尽地谈到这种从来未见过的发烧,公众那里已经有人为此担心了。在老鼠绝迹后,矮小老头终于找到了那几只猫,并且耐心地校正他吐口水的位置。

塔鲁最后将这一切现象告诉了里厄大夫。这个矮小老头的猫算是吹哨人的角色,而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老头,医院停尸间的看门人。他不停地对塔鲁描述尸体的表状:脸看上去乌青发黑,嘴巴大张,似乎缺氧窒息,嘴角流着污黑的血,脖子上浮起一串的肿块,他们是被火烧死的,那种地狱之火,总之非常恐怖。

他也死了,他死的第二天,浓雾弥漫。短暂的暴雨往城里倾泻而下,随后酷热跟踪而至。连海水都失去了它的深蓝色。在雾蒙蒙的天空下,海水发出一片银色或者铁灰色的闪光,非常刺眼。又湿又热的春天倒让人宁愿忍受夏天的酷热。在这座像蜗牛一般耸立在高原上几乎不朝向大海的城市,气氛阴郁,死气沉沉。

加缪的小说展示出一幅大灾难来临时的众生相。轻松的、无所谓的和准确认真的门房矮小老头,各种猜忌、揣测、指责、推诿和攻讦。生命如同黑色画卷。而小说的结尾自然也不能免俗地庆祝和喜闹了——

第一批万众欢腾的官方的礼花从黑暗的港口升腾起来。全城的百姓争相观赏,欢呼声经久不息,柯塔尔、塔鲁以及里厄失去的所有他爱过的男人和他的妻子,无论是去世的抑或犯罪的,此刻都被遗忘了。那老头说得对,人永远是一个样。但不变的是他们的精力和他们的无辜,而正是在这里,里厄超越了一切痛苦,感到自己和他们心心相印……编写的初衷是不做讳莫如深的人,鼠疫杆菌永远不会死绝,也不会消失,它们能在家具、衣被中存活几十年,在房间、地窖、旅行箱、手帕和废纸里耐心等待。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葬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

是的,多年前,我们曾经历了一次烈性的疫情,而我们现在再次罹此灾难,不同的原因,相同的情形。人往往在一棵树上撞几个来回。我想,多写是无益的。生活毕竟会重新开始,反思的意义在于,我们需要在下一次灾难来临时变得不那么惊慌失措,能够更理性些,尽量将灾难扼杀于萌芽状态。春天的意义在于它永远是那个样子的。树叶重新焕发新鲜的绿意,暖风从东南方向吹过来,日子总是会恢复到原来的那样,可是,其间我们又失去了多少呢?医生A的梦魇能否永不再发生?路边的黄花铃铛树又开始萌花芽了,那一串串黄色的花蕾正准备在某个艳阳高照的下午突然进放。空气美好而清新,我需要让自己在这个不寻常的春天冷静下来。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