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狼图腾》生态思想的追问

2020-08-04 09:40陈红
鄱阳湖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狼图腾生态思想

陈红

[摘 要]小说《狼图腾》自问世以来便长期占据畅销书榜单,其宣扬的“草原逻辑”成为该作品在读者眼中毋庸置疑的生态思想的集中体现,受到近乎一致的称赞。然而,一旦我们走出小说自设的文学世界,用人类学和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成果与小说中传递的生态主题相比对,便发现后者与历史事实严重不符。《狼图腾》表面上推崇“草原逻辑”,实则借此强调“狼性”的政治和文化意义,是一部不折不扣的政治小说。

[关键词]《狼图腾》;生态思想;政治小说

2004年4月当小说《狼图腾》横空出世时,可能谁也没料到它竟然成为轰动一时的文学奇观,不仅高居当年中国大陆原创文学类畅销书榜首,其国内正版书销量在随后数年间也基本保持在年均60到70万册的高位。书中观点更是引发了一场激烈且旷日持久的媒体大辩论,而此番唇枪舌战的景象很快也出現在严肃的学术界。笔者曾撰文讨论过中国读者对《狼图腾》一书的各种看法,分析由此反映出的不同自然观、文化观及道德观之间的冲突。①除此之外,《狼图腾》的热销还带动了一连串与狼相关的话题,各种打着狼旗号的书籍应运而生,形成了甚嚣一时的“狼现象”。当然,《狼图腾》之所以被视为奇迹,还在于它超乎寻常的国际反响:天价英文版权和电影改编权,多种语言译本,主流媒体的高度关注,以及学界的热烈讨论等等。如此这般的亲睐和重视对于当今中国文坛而言实属罕见,再考虑到这一奇迹的创造者并非职业作家的事实,则无疑是前无古人之事。

如今十余年过去了,国内外媒体因《狼图腾》而起的沸腾之声已逐渐淡去,所谓“狼现象”也早已被藏獒和中国虎掀起的一波又一波的动物热潮所淹没。②似乎只有学术界依然保持着热情,继续在文本的多重意义之间探寻着。虽然笔者在2008年之后没有再特意关注这部作品,但偶尔也会在国内外的学术会议上听到或在学术期刊上读到相关文章。也部分由于这部作品的关系,笔者在2009年夏天与家人朋友一起来到小说的背景地,位于内蒙古中部的额仑草原,即今天的东乌珠穆沁旗东北部,还去到锡林格勒草原和呼伦贝尔草原,亲眼目睹了高度退化的草场和绵延无际的沙地,更在离北京最近的沙源地浑善达克沙地体验了一回超级大风。此后几乎每年夏季笔者都会在电视上获悉内蒙古多地出现异常高温天气的消息,每次都免不了摇头叹息。因此,现在回过头来再看《狼图腾》这部作品,再来观察以往围绕它产生的林林总总的现象,心中无疑多了一些理解和感慨,同时也生出了许多问题。接下来笔者尝试着在文本内外为这些问题寻找答案。

首先笔者想知道,作品的叙述重点与公众的关注焦点之间,以及与作家本人关于作品意义的引导性意见之间存在怎样一种关系?是高度一致,还是存有间隙,抑或分歧巨大?当然,对于一个文学文本而言,作家、作品和读者之间的任何一种关系都是可能的,也是正常的,只不过我们作为好事的评论者总期待着能从中解读出一点藏而未露的深意。接下来就让我们先从作品与读者的关系入手,看文本叙述重点中反映出的作品意义是否被读者所接受。

小说《狼图腾》讲述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来自北京的知识青年陈阵在位于中蒙边境的内蒙古额仑草原牧区接受“再教育”的经历,其实也是作者姜戎自己的亲身经历。①陈阵在与蒙古族牧民的朝夕相处中,感触最深的是他们对于草原狼的敬畏之情。他们把狼视为腾格里的儿子、草原的保护神,显示出与汉人视狼为敌完全不同的一种观念或态度,陈阵称之为“草原逻辑”。按照这个逻辑,“草和草原是大命,剩下的都是小命……小命要靠大命才能活命,连狼和人都是小命”②,草原人朴素的自然观中所蕴含的现代生态思想不言而喻。陈阵从一开始惊讶于这个逻辑,到慢慢接受它,直至深刻地领受其中的智慧,这一过程构成了小说主体叙事部分的核心内容。与此过程相伴的还有陈阵对狼的生活习性的观察,在促使他因了解而滋生敬意的同时,也由蒙汉民族对于狼的不同态度生发出许多关于民族文化差异的思考。只是这些思考在小说主体部分尚呈零散状态,直到作者将它们集中到作品“尾声”的后半部,取名“理性挖掘”。从逻辑上看,“理性挖掘”部分所表达的文化观和历史观,与主体叙事部分所表达的生态观都因狼而起,前后呼应,因而在结构上似乎构成了一种平衡。但其实“理性挖掘”部分的诸多特殊性,比如它在文本中所处的位置,它那令人不快的冗长以及迥异于小说语言的文体突兀,都不免让人感觉到作者对它的重视程度非同一般,大有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意思。在此,我们暂且不纠结于作品的多重意义或主题之间是否达到了平衡或者有所偏重的问题,我们不妨来看读者对这部作品意义的解读。

根据中国期刊网提供的数据,2004年至2014年间,发表在中国国内的报纸、期刊以及会议论文集上有关《狼图腾》的文章超过1800篇。以主题词在结果中搜索,数量最大的一类是包含关键词“文化”的文章,约450篇;其次是包含关键词“生态”一类的文章约210篇,“民族性”一类的文章约190篇,“狼性”一类的文章约118篇。以上四类文章之间难免有重叠,如“文化”与“生态”,“文化”与“民族性”,“民族性”与“狼性”,但由数据反映出来的大致情况是明朗的,即文章作者普遍对作品的文化、政治意义和道德含义表现出比其生态意义更多的关注。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网络上。尽管我们很难就网络上的各类文章和贴子作精确的数据统计,但无可否认的是,《狼图腾》在其迅速走红的初期召来网络上铺天盖地的评论,其中大多数的确都明确地把焦点集中在作品的文化和政治等方面的意义之上。纵观所有针对该作品的文化观和历史观的各种专业或非专业性意见,它们作为一个整体的最大特点就是分歧巨大,而分歧的根源就在于书中对蒙汉民族性格的分析,对蒙古族所代表的“狼性”的推崇和对汉族所体现的“羊性”的贬斥,以及对“民族性格决定历史进程”这一观点的推论。赞成的一方认为这本书“表现了难得的自省意识”①,同时也为人们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看待历史的角度;反对的一方则把小说作者斥为汉族及其民族文化遗产的叛徒。即便是在那些对该书持整体肯定态度的读者中间,也有不少人觉得作者的文化观和历史观过于偏激,认为“将草原民族与中原民族对立起来,将游牧生活方式与农耕方式对立起来”是“极其荒谬”的。②至于作品对于“狼性”或“狼精神”的肯定,赞赏者认为狼的身上“强烈地体现了时代所呼唤的敢于开拓进取,敢于竞争较量的拼搏精神和阳刚之气”;批评者则不满人与狼为伍,认为这是道德软弱乃至道德败坏的表现。③

媒体和学术界弥漫的战火硝烟很快扩散到《狼图腾》之后的图书市场,支持和反对的两大阵营迅速集结。第一个阵营中涌现了大量以狼为主角的故事和小说,其中比较引人注意的有蒙古族作家郭雪波以及儿童文学作家沈石溪的作品。与此类“狼书”相应,还有一类宣讲企业文化和社会文化的书籍,它们以狼为核心符号,以“狼道”或“狼性”为个人的生存原则或企业的发展宗旨,比如《狼道:人生中的狼性法则》《狼性法则:强者的职场生存之道》《狼阵:团队合作之终极原则》《狼霸天下:驾驭天下的胜者至宝适者生存的胜狼法则》等等。第二个阵营是以杨志军的《藏獒》为首的一批“獒书”,它们提倡以“藏獒精神”对抗“狼精神”。在《狼图腾》一书中,狗和羊一样,因其驯化动物的身份而成为作者眼中的汉民族奴性的象征,自然大大逊色于象征蒙古族自由精神的狼。但在《藏獒》作者看来,无私忠诚的藏獒远比自私贪婪的狼要好得多。对于两本书所表达的价值观,他给出了如下界定:《狼图腾》倡导的是“征服”和“满足私欲”,《藏獒》提倡的是“舍己为人”,是“大公无私”。④如此一来,狼与獒在道德上孰优孰劣一目了然,它们在《狼图腾》中因文化和民族关系而产生的等级次序得到了彻底的扭转。

在以上提到的由《狼图腾》引发的各种形式的观点表达之中,笔者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即所有的争执都围绕着作者的文化观、历史观以及在读者看来隐含其中的道德立场来展开,而作者借蒙古牧民毕利格老人之口表达的生态观则受到了一致的肯定和赞扬。一位匿名的网民如此评价:“(蒙古人)遵从的草原神‘腾格里其实从根本上讲便是一种自然神。……几千年来草原之所以能保持这种生态的平衡,正是由于草原人所遵崇的自然观的原因。……我以为关于草原生态的问题应该是《狼图腾》所表达思想中最精华的部分。”⑤应该说,这位网民的意见非常有代表性,它肯定了“草原逻辑”的生态价值,也肯定了作品本身的生态意义。事实上,姜戎凭借此书荣获了“2005年绿色中国年度人物奖”,也反映了官方的肯定态度。

那么作者本人又是如何看待这部作品的多重意义,他借此小说最想表达的思想是什么?作者姜戎在小说出版后不久接受了《新闻周刊》记者的采访。他明确表示:“这本书是我内心压抑不住的写作欲望和冲动的结果。……进入到最后的‘理性挖掘那部分,我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为今天的中国人而写的。”记者注意到小说中有关草原生态环境变化的描写,并就此提问:“这本书同时也在完成对过去草原的祭奠吗?”对此,姜戎的回答是:“祭奠是第二位的。我想用亲眼目睹的事实,来揭露和批判农耕文明对草原的破坏,唤醒国人来反思我们民族的弱点。”①不难看出,作者希望自己的作品首先承担起文化反思和政治批判的功能,其次才是生态教育的功能。2008年《狼图腾》的英文版面世之后,国外数家媒体接连采访姜戎,涉及的主要内容包括作家对中国国民性的认识,其政治身份和经历,以及由《狼图腾》在中国的巨大销量所反映出的政治环境等话题。当国际新闻社的记者在采访中问及狼和草原这两个关乎生态的因素在其作品中的意义或作用时,姜戎直接跳过它们本来的物质层面的意义而上升到文化和精神的层面。尤其在被问到蒙古草原在作品中的作用时,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就是“想写一本书来抨击中国人的‘羊性,来批判我们民族文化的劣根”,而草原文化恰好给他提供了一个比西方文化更合适的参照对象。②至此,我们对姜戎創作《狼图腾》的真实意图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当然笔者也会考虑到他在采访中需要面对读者对于该书的文化和政治意义所提出的普遍质疑,他的回答难免带有辩解的成分;但无论如何,他对作品所承载的生态意义的相对轻视是毫无疑问的。

如此,我们不禁要问:作者何以会有这样的态度?或者我们不妨这样问:为何《狼图腾》这部作品的生态意义在作者和读者中引起的关注度不如其文化和政治意义?笔者认为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无论作者还是读者都认为作品的生态意义不置可否,因而无需深究。我们在前文所述中看到,读者对于该书所传递出的有关狼和草原的生态讯息几乎是全盘接受并一致肯定的。那么他们所接受的讯息真的不容置疑,真就无需深究吗?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需要认真审视作者在书中表达的涉及草原生态环境的主要观点。现归纳如下:其一,蒙古人尊狼敬狼,视之为图腾,这种态度是其自然思想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其二,蒙古狼在草原生态系统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狼的消失与农耕的侵入是导致草原沙化的两大主要因素;其三,“大跃进”和“文化大革命”迫使蒙古人的自然思想或原始生态意识让位于汉人的政治路线,将原本美丽富饶的草原毁于一旦。下面我们将借助人类学和历史地理学等领域的相关成果,对以上观点的可靠度进行分析和判断。

首先来看蒙古人崇拜狼图腾这一论断。作者姜戎除了在小说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对话中确立狼为蒙古人之图腾的观点,还在很多章节的题词部分引用中外历史文献中有关狼为蒙古人祖先的传说,或蒙古草原上狼群规模的记载,或古代蒙古人爱狼护狼的故事等,为狼图腾一说提供进一步的史料支撑。但这里存在一个可能,即作者对相关史料的选择带有主观导向性。那么在相关的历史研究或人类学研究中是否存在不同的结论?冯玲玲在其硕士论文《元朝蒙古族动物保护意识研究》中写道:“萨满教借助图腾崇拜有效地保护了动物物种多样性。”③换言之,古代蒙古人的原始宗教中所蕴含的自然思想要求他们崇拜不同的物种,这就导致他们的图腾动物极其多样,如海青、雄鹰、雁、天鹅、熊、虎、羚羊、马、鹿以及狼等等,不同的氏族或部落通常会以一个或两个动物作为图腾。这一结论被蒙古族学者苏鲁格所证实。不仅如此,苏鲁格还专门针对《狼图腾》提出的“蒙古民族是世界上最虔诚信奉狼图腾的游牧民族”④的观点,以大量民族学资料为依据予以反驳。他认为,“蒙古先民是以‘鹿为图腾,‘狼并不是蒙古民族的图腾”。其理由在于:图腾崇拜是母系氏族社会的现象,之后的父系氏族社会实行祖先崇拜,两者不可混为一谈。此外,他还针对《狼图腾》所宣言的“狼精神”强调说,各民族的图腾首先是“每个氏族把自己和其他氏族区分开来的符号,……并不代表该氏族的性格和强弱”。①与苏鲁格持不同观点的有同为蒙古族学者的那木吉拉。他之所以得出“狼曾经是蒙古先民的图腾”的结论,其依据在于古突厥语民族有大量狼图腾神话,而蒙古和突厥语民族同属阿尔泰语系民族,两者之间文化交流频繁,拥有许多共同的神话传说。但由于他在文中并没有排除鹿图腾神话的存在,因此在笔者看来,文中某一节提到的“原始时代蒙古、突厥等民族先民以狼鹿为复合图腾神”这一观点更加准确,应为其研究的最终结论。②由于受专业知识所限,笔者无法参与到苏鲁格和那木吉拉两位学者的争论中,更无从判断谁的观点更具科学性,但其实他俩无论哪位的结论都足以推翻姜戎在“理性挖掘”部分借陈阵之口提出的观点,即“蒙古民族是世界上最虔诚信奉狼图腾的游牧民族”。

再来看作者姜戎给蒙古狼所作的生态定位。小说中毕利格老人提出的“草原逻辑”无疑是对狼的生态价值的最大肯定。作者本人也曾专门撰文对此予以肯定,并明确提出:“事实证明,狼是草原生态的天然调节器,内蒙古草原过去几千年一直保持了原貌,草原狼功莫大焉。但是建国后一直到文革期间,政府却鼓励打狼,狼逐渐减少甚至灭绝,导致草原迅速沙化。”③

笔者理解这段话主要有两个意思:一是蒙古狼因与农耕文明格格不入而被毁灭,其灭绝成为草原沙化的直接原因,或至少是主要原因之一;二是草原沙化始于1949年至1976年这段时期。姜戎在接受《新闻周刊》记者采访时对后一个观点作了再次强调。他说:“千年万年以来,直到我们知青到达草原的时候,草原还保持着水草丰美的原始状态。”此外,他还提到“文化大革命”期间汉族移民的活动对草原产生的巨大破坏力:“当年的额仑草原上汉人极少,后来大量汉人进入草原,尤其是内蒙兵团建立以后,草原迅速退化。农垦是草原最大的敌人。”④熟悉《狼图腾》的读者不难看出,作者借小说所传达的正是同样的观点,那么它们是否具有科学依据呢?事实上,中国历史地理学者针对内蒙沙漠化的历史及成因展开了大量研究。他们虽然在一些具体的历史时间节点上略有分歧,但结论大致相同,因而使得我们有可能根据他们的研究成果对草原沙漠化的历史走向作出如下线条清晰的勾勒。

首先这些研究成果都告诉我们,内蒙古草原的沙漠化现象有着漫长的两千多年的历史,可分为开端期、发展期和高潮期。内蒙西部的古居延-黑城三角洲,即今日的阿拉善盟一带,早在公元2世纪左右的东汉时期已有小规模沙漠化的发生。⑤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在同属一个地区的乌兰布和沙漠北部发现了三座汉代古城废墟和数千个西汉时期的古墓,墓中埋葬的主要是从事垦殖的内地移民。到了东汉,匈奴人收复失地,汉族人口退却,垦区被放弃,沙漠由此形成。⑥姜戎在《狼图腾》中也提到“汉朝屯垦戍边政策的实行”和“农耕对草原的扩张”,但丝毫未考虑这些古人类活动对于草原生态的影响,而是很快转到民族矛盾的话题之上。①与西部相比,内蒙古东南部的沙漠化发生较晚,如科尔沁地区的沙漠主要出现在辽代,即10世纪上半叶至12世纪期间。“据《辽史》记载,移民高峰期(科尔沁草原)新建有60多个州县,垦荒的结果是草原出现了流沙,阻断驿道,现在当地人所称的‘地影子就是当时垦荒的遗迹。”②很多研究表明,土地沙漠化几乎紧跟土地开发的脚步,垦荒、放牧及大量樵柴以修建边壕城堡都是沙漠化的主要成因,而一旦这些破坏性活动有所减缓,土地又会恢复生机。如科尔沁地区的西辽河流域就曾因沙害而导致其政治经济活动低落,人口大量迁移,草原植被才因此在随后的几百年间有所恢复,以至于在17世纪到19世纪初的清早期和清中期,科尔沁草原重现“长林丰草”的景象。③

但好景不长。同样就在清代,内蒙古草原“迎来”其沙漠化的发展期。学界对于这个时期的起始点有不同意见,有说18世纪初清康熙年间,也有说19世纪后期。前一个说法其实是以清政府开始新一轮大规模垦荒为起点,而真正由垦荒导致严重沙漠化结果的出现起码要到18世纪末或19世纪初。清朝后期,垦荒规模史无前例,“疏林草原景观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荒漠草原景观,现代科尔沁沙地的轮廓自此时已基本形成”。④值得一提的是,在这一轮毁林开荒的活动中,游牧民族的贵族受利益驱使,也与清政府一道推行“放价召民屯垦”的政策,获得与政府不相上下的巨大经济收益。⑤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20世纪初,甚至愈演愈烈,原因在于这一时期不光有因政治动荡而产生的大量内地难民的涌入,还有日本军国主义政府组织的大批开拓团在此垦荒,土地沙漠化因此发展迅速。⑥位于内蒙古西南部的原额尔多斯草原,即今日的毛乌素沙漠所在地,也经历了同样的沙漠化发展进程。不同的是,这里的垦荒者是被比利时和法国等西方国家的天主教传教士驱使的所谓教民。⑦位于内蒙古东北部的呼伦贝尔草原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也遭受到日、俄、英、美、瑞典等国侵略者对区内木材资源的破坏性掠夺。⑧

内蒙古草原沙漠化的另一个高速发展时期或曰高潮期是从1949年前后延续至今。以科尔沁为例,该地区在1949年之前已形成科尔沁沙地,之后近半个世纪的机械化垦殖使得其土地沙漠化达到了“空前的严重程度”,沙漠化土地由1950年代的22%发展到20世纪末的42%。⑨红格尔在其硕士论文中提到,内蒙古自治区成立以来因政策导致的两次开荒高潮,第一次是1947—1951年,第二次是1959—1961年。尽管论文在稍后分析科尔沁左翼后旗的具体情况时提出“20世纪70年代是土地沙漠化最严重时期”⑩,但这个结论未必意味着1970年代是土地开发的高潮,而更有可能是因为前期土地开发的后果在这一时期开始显现。封建民和王涛对呼伦贝尔草原沙漠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20世纪。他们认为,呼伦贝尔草原经历过三个沙漠化快速发展时期,其原因各不相同,除了上文提到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帝国主义的掠夺之外,还有1950年代至1970年代在政府“以粮为纲”的政策之下进行的大规模开荒,以及1980年代以后人口激增、过度放牧和滥挖药材等。在讲到过度放牧这一现象时,论文作者的表述是:“当地的蒙古族和汉族居民都大量地养牛。”①这再次证明破坏草原的行径并不专为外来的汉族人所为。

以上提及的有关内蒙古草原沙漠化历史的研究,在地域上覆盖了内蒙古东、西、南、北各个方向。虽然没有具体针对《狼图腾》故事背景地额仑草原所进行的研究,但我们有理由相信额仑草原与整个内蒙古草原一样,都是两千多年来沙漠化进程的见证者和参与者。从这些研究成果中,我们可以得出以下与《狼图腾》作者的观点形成对比的若干结论:其一,内蒙古草原沙漠化由来已久,绝非如姜戎在小说内外反复强调的是“文革”前后才有的现象。陶炎在分析科尔沁沙地的历史生态演变时曾说:“这条‘八百里沙海基本是几百年间人类频繁活动、干扰大自然的后果。”②这句话可以拿来作为对此问题的一个客观性总结。其二,草原沙漠化的原因众多,除了前面提到的开荒垦殖、过度放牧、伐木修筑等,还有伐木炼铁、烧窑、烧炭等,此外还有历代战争所造成的破坏。农垦只是诸多原因之一。其三,内地汉人规模化移居内蒙古草原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汉代,此后的辽代、清代中晚期以及20世纪上半叶均发生过政策性的大规模移民和战争带来的难民潮,这显然与姜戎所谓“文革”前草原上少有汉人的说法不相符合。若论草原的破坏者,则不单有汉人,还有蒙古人,甚至还有西方传教士和数十万计的日本开拓团成员。其四,狼的灭绝与草原沙化之间的关系问题,在笔者所查阅的所有与内蒙古草原沙漠化相关的历史地理学资料中均未有提及,虽然这并一定说明两者间没有关系,但至少可以说明蒙古狼的消失不是草原沙化的一个重要原因,毕竟农业生产也只是导致草原被毁的诸多因素之一。

综上所述,《狼图腾》所传递出的生态讯息与事实严重不符,反映在文本中的结果便是小说凸显了以“文化大革命”为首的政治运动所具有的強大的生态破坏力,同时一定程度上夸大了狼的生态价值以及以“狼性”为特点的蒙古民族在自然观念上所具有的文化优越性。当然这样的结果完全符合作家本人的创作意图,因为他就是要借生态之名,强调民族文化差异,强调“狼精神”所具有的政治和文化价值。笔者无意评价作者的意图和表达策略,只想说,《狼图腾》不应该被视为生态小说,而应该被归为政治小说。至于我们这些小说的读者,倘若我们真能接受“草原逻辑”,将之内化成我们的精神信仰并付诸实践,则无疑是大大有益的。只不过我们需要明白,人类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是个复杂多元的系统,其中的每一份子都是至关重要的,“小命”与“小命”之间并无优劣轻重之分。此外,生态环境的变化既是微妙的,也是长久持续的,绝非一两场政治运动的力量所能彻底左右;无论毁坏还是修复,都是一个长期的过程。

(本文原载ISLE:Interdisciplinary Studies in Literature and Environment,vol. 23,no. 4,2016,pp. 755-769. 中文版发表已获牛津大学出版社授权。)

责任编辑:安 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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