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于轻盈的虚无

2020-08-04 09:24赵骞
美与时代·下 2020年5期
关键词:福克纳威廉

摘  要:阿乙坦诚对威廉·福克纳的模仿,其长篇力作《早上九点叫醒我》对福克纳作品进行了明显的借鉴和变形。小说的叙述视角受到《押沙龙,押沙龙!》的启发,叙述者与叙述内容更为亲昵;核心故事宏阳的葬礼延续了《我弥留之际》的荒诞剧风格,但其荒诞与讽刺更为彻底;嵌套的飞眼、勾捏的故事与乔·克里斯默斯、夏洛特、哈里的遭遇相似,不过赎罪的羔羊已变成彻底的恶魔。阿乙将借鉴与模仿内化到自己的本土经验中,试图呈现传统价值崩溃后普遍的恶与虚无;然而,对传统的描写稍欠缺历史的重量,整个小说在恶与虚无的基础上,缺乏神人的向度,使其显得过于轻盈。

关键词: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威廉·福克纳;虚无;轻盈

哈罗德·布鲁姆说:“每一个诗人的存在都陷入了与另一个或另几个诗人的辩证关系(转让、重复、谬误、交往)。”[1]任何写作者都无法摆脱先驱作者的影响,纵观中国新文学的生发与生长之路,更是一部异域文学的影响史,这一背景是当下中外文学关系研究的现实依据。而阿乙,正是新世纪中国作家借鉴西方文学继续探索的一个典型。

出身乡镇,有着基层警察、记者等职业经历的70后作家阿乙,刚一进入文坛,便被北岛称为“近年来最优秀的汉语小说家之一”[2]。阿乙以短篇见长,许多素材来自阿乙基层民警的所见所闻,它们聚焦于乡镇世界,用阿乙自己的话说,叫做“世界的盲肠”[3]。乡镇基层民警这一独特身份,让阿乙了解了那里耸人听闻的血腥故事。阿乙坦言警察经历的素材告竭[4]316,本文要讨论的《早上九点叫醒我》便是阿乙对自我的艰难突破。

与一些想尽量淡化和先辈作家之影响关系的作家不同,阿乙一向坦率表露自己所受到众多作家的启发[5]。对于福克纳,阿乙崇拜不已:“他一个人就占据了六七部顶尖的作品,就像一个富翁有六七座豪华别墅,我作为一个穷人,有一座别墅就可以了。”[4]315-316除标题来自博尔赫斯[6],笔者暂未看到阿乙对《早上九点叫醒我》受到哪几位作家影响的明确表述,但读完这本小说,相信任何曾读过福克纳作品的读者感受到浓厚的福克纳气息。本文将讨论该小说对福克纳几部长篇小说在技巧、材料和主题上的借鉴与变形,并考察其得失。

一、亲昵的叙述参与者

“先锋是流动的,并非一个固定的概念。”[4]350从阿乙的文本来看,他是众多沿着八十年代先锋精神继续创作的当代作家之一。形式方面,《早上九点叫醒我》借鉴了《押沙龙,押沙龙!》的叙述视角,宏梁对其外甥许佑生断断续续的讲述与罗莎小姐、康普生先生、昆丁等人的讲述视角类似,但前者作为叙述参与者,与叙述对象更为亲昵。

罗莎小姐选择昆丁作为自己的倾听者:“因为你即将离开此地去哈佛上大学,……没准你会登上文坛……也许有一天你会想到这件事打算写它……”[7]4昆丁的倾听者是施里夫,这位加拿大人有着和南方人昆丁截然不同的气质(我们从他后来与昆丁不同的人生经历也能看出)[7]17,他现实、理智,这与哈佛大学作为美国文化中心给昆丁造成的愈加紧张孤立的压抑和陌生感相一致。这种叙述为故事的讲述提供了相对客观完整的距离感,故事在一个与人物适中的时空里再现。

昆丁本身却是南方的一部分,从历史情感上看,他置身南方,“他是一座营房,里面挤满了倔强、怀旧的鬼魂……”[7]17昆丁的讲述饱含同情、自豪、荣耀又被屈辱所压倒。正因为有叙述客观距离的存在,他才能站在更高的层面上纵观南方的溃败。叙述者既是南方悲剧的承载者和记录者,最后又成为历史的殉难者。

《早上几点叫醒我》里的讲述者和倾听者虽不是故事的关键人物,但均参与了故事情节,他们和主人公有较近的亲缘人情关系,笔者将他们称为“亲昵的叙述参与者”。教师宏梁,成为最佳叙述人,整个叙述带有小知识分子的语调。讲述开始前,宏梁猥亵女童并使她们染上性病的事件被作者提前透露[8]25,这已经展现了宏梁爱的无力、绝望和性的饥渴所共同触发的变态人格。倾听者许佑生是镇上的小混混,在宏阳刚去世后偶遇宏阳遗孀金艳,发生不伦关系,金艳在他脑海中萦绕不散。

阿乙在借鉴《押沙龙,押沙龙!》的叙述技巧时,对其做出了变形,两名叙述参与者与故事的关系变得更为亲密,他们均为宏阳送葬,同时成为传统道德崩溃后的虚无和恶的一部分。叙述视角的设计以及由此产生的动态叙述方法承载了内容层面的意义,福克纳再现了理想主义和旧日荣耀的覆灭,具有深刻的历史纵深感,昆丁成为理想主义与历史荣耀的殉道者,而阿乙对中国南方乡村破败的描绘,再现了礼崩乐坏的乡村。许佑生的乱伦爱欲、宏梁的性变态,表征了乡村精神世界的阳痿症状,二人鄙俗、猥琐、平庸,是叙述者所讲述的恶的世界中的卑鄙成员,成为当下价值虚无的代表。

二、滑向深渊的荒诞剧

《早上九点叫醒我》对福克纳的另一处借鉴在内容情节上,小说的核心事件是宏阳出殡。《我弥留之际》也叙述了一场葬礼,安斯答应妻子艾迪在她过世后将其归葬娘家,一家人克服磨难完成诺言。两部小说不仅主要故事相似,甚至部分细节也一致。主人公的私通、私生子,出殡路上的曲折,棺材所遭遇的水火磨难等。我们看以下细节对比:

……他用一只手一托,让它从锯架上滑下……这一回朱厄尔骑在它上面,紧紧抱住它,直到它砰然倒地把他摔出好远。[9]167

那剩余人“算了算了”的解劝声还没说出,施仁施恩已然卸下龙杠,自顾走了……后头的撤了,前头的想不撒手都难。于是众人都跳向一边……[8]294

这些场景都过于真实地描绘了死亡的不体面,“死亡”本身成为小说描绘的原始恶的一部分。但细心的读者还会发现,以上对照的引文中前一段有朱厄尔以力量和勇气力挽狂澜,后段中众人则自私贪婪作鸟兽散,这构成两部小说的本质区别。

在对人性恶的描述上,两部小说体现了共同倾向。从普通的道德标准上看,《我弥留之际》的主人公大多不符合道德標准。安斯此行顺便要换假牙,并立即寻到一个“穿的漂漂亮亮像鸭子一样的女人”[9]197做下一任本德伦太太;其女杜威未婚先孕,此行也为了买药堕胎……。纵然这部小说有着《旧约》史诗般的气魄,但我们仍应明确其第一层次上的批判意义,正如李文俊先生所言:“在《我弥留之际》里,福克纳写出了一群活生生的‘丑陋的美国人。”[9]5

阿乙在《早上九点叫醒我》中沿袭了福克纳对普遍恶的表现。小说中的恶主要分为两种,一种以宏阳为代表的有血气之恶;另一种是卑鄙猥琐的恶,以两位叙述者为代表。出殡前,宗族兄弟们因利益大打出手,又上演负荆请罪的闹剧以图拿到遗产和抬棺礼品。公开争斗之外,是暗流涌动的利益争夺,且看水枝的第一次哭丧:

她甩开木香,朝她离别后重建的宏阳宅第赶去。……在沉默的尸体面前,她高声哭喊,显然是在宣示暌违已久的主权。[8]2

水枝数年前已被宏阳赶走,哭丧成为对主权的“宣示”。如此水枝作为家族认可的宏阳妻子的身份才能更具合法性,背后是围绕死者遗产的争斗。宏阳的私生子在出殡路上出现后,宏彬询问众人是否可以让这个私生子掇灵牌,听到众人赞同的回答后,水枝“撕扯下头巾,披头散发,狂奔而来。不能啊,不能……”[8]287从哭丧和掇灵牌的细节里,我们看到阿乙笔下中国乡村传统礼制的崩溃,礼制仅沦为形式化的程序,折射出人心的贪婪自私与冷漠无情。

然而,二者对恶的表现又有本质差异。《我弥留之际》在讽刺人性恶的基础上进一步呈现了人的矛盾性,并且具有浓厚的边疆幽默[10]。阿乙对福克纳此处的边疆幽默颇有微词[4]316,不过,在笔者看来,这种幽默式的嘲讽有着善意的底色,荒诞背后的逻辑包含了福克纳对人性的信心。

安斯一家安葬艾迪的过程虽各怀心思,但他们都不畏艰难、坚韧不拔,关键时刻表现出非凡的勇气,这样一家人在恶劣条件下恪守诺言完成任务,让人想起《出埃及记》里艰难跋涉的人类先祖形象。王刚从基督教文化诗学的角度考察了福克纳小说中的救赎,指出苦难的考验乃是人的本质重建的必由之路,而《我弥留之际》是“将人的忍耐力与现实苦难完美融合”,体现“在荒谬中化无意义的苦难为有意义的救赎”[11]。在福克纳的小说里,我们看到了一位伟大作家既描述了人性之复杂与丑恶,又将目光转向历史,转向人类善与恶并存的漫长争斗与跋涉,在深刻的历史纵深感中描绘了人类的未来——这与肖明翰所说的与《喧哗与骚动》比起来缺少的历史感不同[12]——这是一种并非指向刚刚过去的时代而是指向更为遥远的摩西时代的历史感。本德伦一家的故事成为“关于人类忍耐力的一个原始寓言”[13]。

阿乙在小说中表现了乡村现实和精神的双重荒原景象。在政痛、政达两家的冲突中,作为符号代表的众兄弟的名字被一一列举,施仁、施义、施恩、施德、施光、施明、施堂、施正[8]65,这些字眼代表了传统道德观的精髓。两家积怨已久,但表面的虚伪礼节并未被破坏。这次冲突起因于妯娌摩擦,最后导致在宏阳尸体旁的一场混战。本就虚伪迂腐沦为形式的旧道德连表面都无法维持了。

关于历史的一面,我们除了在这种符号化的冲突外,并未看到进一步的复杂呈现。在对南方乡村普遍恶的描绘上,阿乙是敏锐的,然而这种描绘缺乏历史感,我们在小说里并未看到希望。宏梁在讲述之后重新投入爱的荒漠中,很快犯下难以宽恕的残害女童的罪恶;许佑生则继续沉浸在肉欲的幻梦中;唯一有所坚守的宏彬,最后也被裹挟入恶的行列[8]322-323。在荒诞剧之后,小说描绘的南方乡村彻底滑入虚无的深渊。

三、当羔羊成为恶魔

与《八月之光》相对照,飞眼和乔·克里斯默斯的遭遇有相似之处。后者由于自己身上可能的黑人血统,面临着种族歧视,在这种暴力的凝视中,外部企图将其纳入到同一性秩序中,从而完成总体的吞噬。按照伊曼努尔·列维纳斯对存在论的批判,这乃是同一性暴力①。克里斯默斯终其一生,都在反抗这种暴力,同时也在寻找着自我身份,谋杀乔安娜,就是对同一性的激烈反抗。最终,克里斯默斯仍然死于代表了社会主流意见的白人珀西的枪下。

飞眼此前从事正当职业,因嫖娼被抓,档案从此有了污点,从此失业。档案污点使飞眼和克里斯默斯一样成为被社会歧视的边缘人,出狱后邂逅勾捏。与克里斯默斯一样,飞眼的悲剧同样源于他者化的暴力。勾捏在娱乐会所的工作遭人歧视,使她与飞眼同病相怜,并促成飞眼走向反社会的暴力。

然而,克里斯默斯的死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血液)像腾空升起的火箭所散发的火花似的从他苍白的躯体向外喷射;他仿佛随着黑色的冲击波一起上升,永远进入了他们的记忆”[14]330。而接下来的叙述,死亡之净化意味更为显著:“他们不会忘记这个情景……从孩子们纯洁如镜的面孔上,他们都将忆起旧日的灾难,产生更新的希望。”[14]330

鉴于福克纳对《金枝》一书的喜爱,我们可以推测他在《八月之光》中对替罪羊原型的运用②。替罪羊原型最早来自于《旧约·利未记》中作为燔祭用于赎罪的动物③,“scapegoat”这个词的出现,来自于廷代尔对希伯来语《圣经》的翻译,KJV版《圣经》采用的便是廷代尔的译法[15]。山羊被译作“scapegoat”的地方主要出现在《利未记》的第十六章④。克里斯默斯便是这样一只替罪羊,他的死亡具有赎罪的象征意义。《八月之光》中克里斯默斯的命运,在悲剧之余,代表了一种拯救和超越的可能。

如果克里斯默斯的死是净化,那么,阿乙笔下的飞眼和勾捏,则在肉體死亡之前已进入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死亡状态中,他们精神和灵魂的死亡先于肉体的死亡⑤。受难的羔羊变成了杀戮的恶魔,他们彻底失去了拯救的可能。

这对来自于社会的恶魔眷侣的遭遇,和同样与现代社会分道扬镳的《野棕榈》中的夏洛特和哈里有某种相似⑥。小说讲述了一个家庭女性与穷医学生私奔的故事,主要情节是二人的流浪生活,夏洛特怀孕,哈里非法为她做流产手术导致夏洛特意外死去,并因此被判监禁五十年。如果说飞眼是乔·克里斯默斯的后裔,那么,勾捏则是夏洛特的后裔。从某种角度来看,勾捏与夏洛特均是勇敢弃绝当下,追求爱与自由的女性,二者均有着无比的勇气和决绝,在自我身体的使用与享受上显示出相似的勃勃生气。

《野棕榈》延续了西方文学的出轨母题,夏洛特与安娜·卡列尼娜、艾玛一脉相承。连夏洛特的丈夫拉特都跟卡列宁精神上的平庸相似,“那男人穿件深色的双排扣的外套,一头金黄的鬈发开始在变稀疏,一张脸算不上英俊而且无甚表情,说不上有头脑但却很精明;总之,颇有些风度:自信、懂礼貌、富有成就感”[16]29。与“官僚机器”卡列宁的枯燥乏味相比,一百年后的世界更深地沦陷到鄙俗平庸的荒漠里,夏洛特所面对的世界属于现代主义的精神荒原,同时也是爱的荒漠。她要在一个荒原的时代里寻找爱的泉水,青涩、笨拙、单纯、真诚,与周遭格格不入的贫穷医学生哈里,成为夏洛特的沙漠绿洲。出轨这一寻常行为有着哲学意义上的象征,成为被必然性所奴役的人觉醒后走向自由世界的危险一跃。

与夏洛特类似的是,勾捏也是要从无爱的状态走出。夏洛特出嫁前在家里,遭受着男性家庭成员的压抑,出嫁后只是转到另一座牢房。勾捏遭受着继父长期的性侵害,最后逃出家庭。逃出家庭后,同样陷入身心的囹圄:

“小兔子,”人们这样叫唤她,在她起身发牌时摸向她屁股。那T恤的后摆被他们反复摸着,就像厨房里悬挂着的每个厨师路过时都会擦一下手的毛巾[8]138-139

“——那怎么办?——离开这儿。”[8]142飞眼的鼓动燃起了勾捏弃绝当下的勇气,当晚二人激烈的性爱犹如一场仪式,尽情享受着爱的复归和自由的味道。然而,自由的辩证法迅即显示出其另一面,在虚无的真空与生存的挤压下,飞眼靠偷窃已无法稳定生存,从他们用扳手血腥地抢劫并杀死一位大货车司机开始,二人从羔羊开始变成恶魔,沉入死亡与虚无的深渊。

哈里·威尔伯恩同样痛彻感受到生存的深渊和由此带来的虚无:“天穹和大地仿佛是一个空虚的球体,一片虚无,无论此刻在刮什么风都不足以弥补,只能是随意地在球体内飘来荡去……”[16]242

然而,《野棕榈》的结局,则成为福克纳式“忍耐”的典范。爱人死去、自己被判监禁五十年,洞查虚无的哈里,并没有成为暴力反抗的恶魔,他选择接受并忍耐命运,化身为负罪的羔羊,承担起虚无的重负,小说的结尾是对人类的忍耐力最终将战胜虚无的坚定信念:“在悲痛的存在与虚无之间,我选择悲痛的存在。”[16]251

这种对虚无与悲痛之前选择承受悲痛的羔羊精神,乃是飞眼和勾捏所缺失的。

四、结语

行文至此,我们对阿乙《早上叫醒我》与福克纳做了简单对读。篇幅所限,本文只从《押沙龙,押沙龙!》《我弥留之际》《八月之光》和《野棕榈》四部较为明显的借鉴对象入手,各选一个角度分析。像福克纳对南方传统崩溃的描述一样,阿乙也描绘了传统价值崩溃的中国南方乡村。不过,阿乙在对南方乡村传统的描绘上,与福克纳深厚的历史纵深感相比,无论从篇幅和厚重程度上来看,都显得有些单薄。以政通、政达两家积怨和人名来符号化地表达传统道德的崩溃,降低了阿乙对传统价值崩溃后的虚无、普遍之恶描绘的深刻性,成为这部小说的一个缺陷。

此外,阿乙描绘的虚无深渊并无他所崇拜的对福克纳式的古老神圣之光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地狱之光,也无《圣殿》中那样无力的正义者。小说中的两位叙述者并未拉开叙述距离,反而成为恶的一个低级存在;送葬之路很快滑入荒诞的深渊,文本外作者透露的活埋情节更是把荒诞推到极致;飞眼与勾捏的逃亡与杀戮无法回头,福克纳笔下用来赎罪的替罪羊沦为彻头彻尾的恶魔,作者关上了希望之窗。来自博尔赫斯的小说标题,指出了一个时间点,早上九点是基督被钉上十字架的时间⑦,此时基督死去,三天后复活,但这是在文本之外了。

小说中神人向度的缺乏与中西文化宗教传统的不同相关,美国是《圣经》国家,南方又是美国的“《圣经》地带”[17];或者,只是作者本人选择了不同的处理方法。然而,在笔者看来,写作本身便是因为超越的需要,这与宗教传统无关。福克纳多次论述作家的职责乃是写出人的不朽,这种不朽来自“人有灵魂,有能够怜悯、牺牲和耐劳的精神”[18]。或许,如何在中国的土地上,写出根植于中国传统、符合当前时代背景的人的不朽,是阿乙和其他当代中国作家需要从福克纳身上学习的。

从鲁迅借鉴尼古拉·果戈理的同名小说《狂人日记》开始,中国新小说在模仿、借鉴国外文学中起步,虽然不断被诟病,但也硕果累累。张定浩幽默地总结新文学的模仿之路:“1980年大家明着学马尔克斯福克纳,如今大家偷着学村上春树、卡佛波拉尼奥。”[19]从《早上九点叫醒我》中,我们看到阿乙写作的野心,在对中国南方乡村的细节再现上,阿乙达到了一定的深度和高度,如胡少卿所说:“阿乙遵循的是沉到底部的原则……用鲁迅写短篇的方式,写了一部长篇,这就是《早上九点叫醒我》所树立的难度坐标。”[20]不得不说的是,阿乙在同一部小说中如此密集地集中了福克纳的四部长篇小说,虽然作者本人并不在意别人说他的创作是模仿,“我倒是不在乎别人说我模仿,我自己都在说我在模仿”[4]295,但是小说从标题到主要内容如此集中的借鉴,似乎仍旧走八十年代的旧路,这不仅是阿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需要思考的问题。

注释:

①“西方哲学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存在论:通过置入一个对存在的理解进行确保的中立项而把他者还原为同一。”见列维纳斯.总体与存在:论外在性[M].朱刚,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6:15.

②福克纳为自己的莊园取名为“罗温橡树”。“弗雷泽在《金枝》中讲它生长在苏格兰,象征和平与安全。”肖明翰.福克纳:骚动的灵魂[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156-157.

③见《旧约·利未记4:22-28》。

④见《旧约·利未记》16:8,10,26.

⑤索伦·克尔凯郭尔认为,肉体意义上的“死亡”,并非真正“致死的”,“致死的病症”是“绝望”。在对“绝望”的分析中,克尔凯郭尔将其作为“精神”中、“自我”中的疾病,把普遍的“绝望”作为神学意义上的最难以拯救的“罪”。见克尔凯郭尔.致死的疾病[M].京不特,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497.

⑥《野棕榈》一书原名《如果我忘记你,耶路撒冷》,包括《野棕榈》和《老人河》两部分本文特指《野棕榈》部分。

⑦《新约·马可福音》15:25.“他们钉祂十字架的时间是在上午九点钟。”

参考文献:

[1]布鲁姆.影响的焦虑[M].徐文博,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94.

[2]李振.小说世界中的野心家——阿乙论[J].南方文坛,2012(6):130-134.

[3]阿乙.灰故事[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116.

[4]木叶.先锋之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

[5]舒晋瑜.阿乙:一个作家的权力在于他的作品[N].中华读书报,2018-2-7.

[6]傅小平,阿乙.阿乙:写小说就是给人下定义[N].文学报,2016-10-31.

[7]福克納.押沙龙,押沙龙![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

[8]阿乙.早上九点叫醒我[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

[9]福克纳.我弥留之际[M].李文俊,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

[10]李文俊,编.福克纳的神话[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47-48.

[11]王钢.文化诗学视视阈下的福克纳小说人学观[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13:129.

[12]肖明翰.威廉·福克纳:骚动的灵魂[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159.

[13]Millgate,Michael. The Achievement of William Faulkner[M].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87:110.

[14]福克纳.八月之光[M].蓝仁哲,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

[15]刘曼.“替罪羊”之文化内涵演变考释——以《金枝》为中心[J].世界民族,2017(4):62-70.

[16]福克纳.野棕榈[M].蓝仁哲,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6.

[17]Gwynm,Frederick L. and Blotner,Joseph L. eds.Faulkner in the University:Class Conferences at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1957-1958[M]. Charlottesvill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1959:41.

[18]李文俊,编.福克纳评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255.

[19]张定浩.文学能力:向詹姆斯·伍德致敬[J].上海文化(新批评),2019(1):4-8.

[20]胡少卿.《早上九点叫醒我》:“沉到底部”的艺术[J].创作评谭,2017(6):30-33.

作者简介:赵骞,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福克纳研究、中外文学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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