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血记忆

2020-08-10 08:57海桀
四川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野牛牛群母牛

海桀

十多年前,我听说原始荒蛮的高原上,凶悍的野牦牛在发情期,凭借它们高大威猛的身躯,强行窜入游牧人家的牦牛群中,逐出公牛,将整群母牛驱赶带走,霸为己有。为了防范野牛的入侵,牧民们殚精竭虑,夜不能寐,但往往功亏一篑。强悍的野牛根本无视牧民的存在,它们光天化日之下,坦克似地冲开网围栏或围墙,在家牛群中肆无忌惮,横行霸道。有人撰文说,亲眼看见体形巨大的野牛,凶狠地冲进他家的牦牛群,强行交配,超大的体重,将母牛的腰直接压断。家牛群里的公牛,遇上野牛,就像绵羊碰上了雪豹。

故事听过也就忘了,并不当真。

直到我参与拍摄一部牦牛的纪录片,才有了全新的感受和认知。

要拍牦牛,当然少不了野牦牛。

而要拍到野牦牛,就必须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无人区。

我们选择的地点,是哈拉湖北侧,海拔5810米的祁连山最高峰岗则吾结的周边。那儿雪山耸立,冰川连绵,河流纵横,道路阻绝。盛夏时节,山涧沟谷、河滩湖岸水草丰美。大雁野鸭鹬鸥,在湿地的草甸子里,起起落落,竞相繁殖。就在这与世隔绝的被称为黑海的哈拉湖岸的雪山冰川下,成群的野牦牛南来北往,出没其间。

然而,当我们在乱石洪水陡崖断沟中,千难万险到达哈拉湖,面对难以置信的原始景象,深怀敬畏找寻野牦牛的踪迹时,才知道什么是现实和梦想的距离。数小时内,不要说野牦牛,任何野生动物的踪影都没有。

纯净空透的视域里,银光闪闪的雪山,放射着夺目的光晕。形态各异的冰川,像无数白色的巨舌,从雪山的腰岔间和沟谷里伸延出来。冰川两侧高起高落的山峦,呈现着令人迷炫的色泽,有的橙黄,有的泥白,有的灰绿,有的如同凝固的火焰。几十年前,这里还都覆盖着古老的冰川。由于全球气候持续变暖,冰川不断融化消退,山脊岩层渐渐风化剥离,裸露出绚烂奇异的质感。起伏连绵的沟谷里,冰川融化的溪水汇聚成一条条奔腾的激流,气势汹涌,狂泻而下,在平缓的湖岸,形成湿地。河流两岸,草地丰美,野花绚烂。

向导肯定地说,这儿的野牦牛多得很,就在两山之间的河岸边吃草饮水。他上次带人骑马进来,看到过好几群,最大的一群少说也有百十头。今儿没见到,是因为我们的动静太大了。野牦牛是灵性的动物,能通人性,远远听到发动机的声音,看到汽车,就会望风而逃。又说,这儿虽然是无人区,但野牛怕人,所有的野生动物都怕人。是被打怕的。打得多了,野牛自然成精,比狐狸都机灵,连枪里的火药味都能闻得到。

我无语,我知道向导说的是真的。

野牛就在那重重叠叠的山脊间,在那沟谷里的水草旁,可我们就是看不见。就像这宝蓝色的湖水,你知道在这593平方公里的大湖中,生长着大种群的肥美的鳇鱼,可你什么也看不到,无论在岸边,还是在水中。

可如果看不到,我们的希望就此落空,整个拍片计划就会失败。

迫不得已,我们决定开四驱越野车上山,从山顶居高临下寻找野牛。

还真找到了。

一到山顶,就看到山下一公里开外的草滩上,有七头野牛,在绿得发亮的草地上安静地吃草,黑色的身躯,异常醒目。

然而兴奋是兴奋,激动是激动,距离太远,长焦镜头里,你看到的只是一个个的牦牛,无法进行细致分辨。想要拍到清晰的影像、逼真的细节,必须迂回靠近。就在大家猫腰轻步,忍着狂烈的心跳,极力隐蔽,缓缓挪动时。身躯最大的一头野牛,肯定是公牛,突然停止吃草,朝着我们昂起头来。我们本能地停住脚步,立刻俯下身子。我们的前面,是个半球状的山坡,身体低俯的时候,看不到前方的沟谷,我们的目的就是要迂回到它的左侧,居高临下稳稳偷拍。大概过了两三分钟,我慢慢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刚才野牛吃草的地方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恍恍惚惚像是梦境。

就在大家错愕不止的时候,摄影助理突然指着右前方的山坡,低哑着嗓门叫道,在那儿——

但见雪线下的一道山坡扬起尘土,七头野牛一字长蛇朝着山顶奋力猛冲。摄影师来不及架好机器,牛群已然冲到山顶,消失在弥散开来的黄尘之中。

这一切来得太快,太突然。

你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什么也做不了。你不知道野牛是怎么发现你们的,不明白它们为什么这么警惕、这么惊恐。如此远的距离,在没有任何危险信号,没有任何威胁的情况下,仅仅看到有人,或者说闻到异味,就仓皇而逃,逃得如此干净利落,逃得如此不可思议。

要知道,它们是高原上体形最大、力量最大的动物,是连棕熊、雪豹、狼群都不怕的野牦牛啊!

快看那边!

摄影师大声叫道。

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左前方更远处的一道山梁上,悬起一道狂风似的黄尘,朝着雪山冰川席卷而去——

是野牛,是更大的狂奔着的野牛群!

我们全都呆呆地望着。

湛蓝湛蓝的天幕下,没有云翳,没有山风,没有一丝的声响。凛凛的雪山,荒蛮的大地,静静的沟谷。缓缓散开的烟尘,像是画笔抹出的雾瘴,漫过一道道夺目的冰舌,渐渐消失在视域的深处。

待到大伙儿回过神来,向导笑嘻嘻地说:我说这里有大种群的野牦牛,有人还不信。我说野牛灵性得很,通人性,知道人的想法,还是没人信。怎么样,你们亲眼看到了吧。刚才那七頭野牛,就看了我们一眼,马上就跑。它们一跑,山那边的野牛就得到了信息,跟着就跑。你要问信息咋传达的,我不知道。也许是野牛耳朵灵,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也许是野牛眼睛尖,看到了咱们。它们知道我们是冲它们来的。

我问有啥办法能接近野牛?

他说这我不知道,我说了,野牛的嗅觉极其灵敏,只要闻到一丝人的气味,包括与人有关的各种异味,就会逃跑。

我说野牦牛大名鼎鼎,号称高原之王,咋这么胆小?连野驴、黄羊都不如。

他呵呵两声说,野牛不是胆小,在这荒野里,它们本身就是王。它们怕的只是人。在这高天之下,大地之上,啥不怕人呢?就是人,最怕的不还是人嘛。就说这野牦牛,以前人们来这里猎杀,是为了吃肉。现在偷猎,为的是取野牛的脏器,专挑公牛打。他们说,传统中医讲究以脏补脏,以类养类,说野牦牛的鞭、肾,还有睾丸,是真正的雪域三宝,不仅含有丰富的蛋白质、维生素以及无机钙、磷、铁等高营养物质,最重要的是,含有睾酮等天然甾体激素,可促进雄性生殖器发育,补益肾阳,增强性功能,是珍品里的珍品。野牛新鲜的心脏,生吃可以养心,还能治疗冠心病。野牛的舌头,制成粉药,能治疗胃病等等啦。你想,野牛能不怕吗?

我无语。

直到天黑,我们尽最大可能放远距离多处寻找,再也没见到野牛的踪影。

夜幕降临,天空诡谲起来。

深蓝背景上,黑色云层有如泼洒的水墨,低低地压着湖面,像从湖里升起来的,又像是湖天一体的交融。

云层涌动着。

云头翻卷着。

突然,湖面上方猛然一亮,橙色的光团骤然雪白,一道亮晃晃蓝幽幽的闪电,从亮光的下方,如一柄弯曲的利剑直刺湖心……

……闷沉的雷声滚滚而来……

雷声震开浓重的黑云,奇异的光斑里,耀眼的闪电一个接着一个,有的像是爆开的天花,有的像是通体光亮的龙卷风,有的如同来自外星的幻象,那样的刺激,那样的迷离,那样的真实,又那样的震撼。

而在湖的东面,半个月亮爬上雪山。

银色月光,穿过游动的云层,散射的光柱倾泻而下,黑色的湖面波光粼粼,无以表述的动感里,钻石般的光点,星河般璀璨。

那是舞蹈着的星宿。

那是狂欢着的精灵。

天穹愈加浩茫,愈加深邃。

白茫茫的银河,流星划坠,奇光闪烁。

山风渐起,云阵汹涌。

冰冷的雨点,夹杂着坚硬的雪渣,呼啸有声。

凛凛的雪山,隐入黑暗。

隆隆的雷声,震天撼地。

在这与世隔绝的旷野里,在这活态的原始魔力中,人类文明是那样遥远、那样的恍惚。

黎明到来,我独自离开营地,攀登北面的高岗。

扎营的时候,向导告诉我,上次他骑马进来,见到大群野牦牛的地方,就在北边的高岗后面,那儿有大片平整的草滩,山坡上满是高寒植被,一条融化的冰河横穿其间。如果幸运的话,见到野牛,我可用对讲机呼唤摄影组。

晨光破晓。

我在剧烈的喘息中,站到了高岗的顶端。

向导说得不错,山背后真是一片难得的草滩,绿油油的一直伸延到冰川脚下。

但没有野牛。

一览无余的视野里,雪山冰川在霞光的烘染下,有如晶莹剔透的玛瑙。起伏的山梁,耸立的崖壁,银链似的河流,静静铺展在眼前。天真蓝,大团的流云,擦拭着鹰鹫的翅膀,自在地游走着、变幻着。空气冰凉,凉得那么清爽,凉得那么干净。辽阔的哈拉湖,已由黑色变为深蓝。深蓝的湖面上,跳动着耀眼的光波,光波里的色彩,缤纷灿烂,幻象万千。

我捂着胸口,听着怦怦的心跳,久久地凝视着天地,凝视着原始,凝视着那片梦幻般的液态的翡翠。

整整一天,我们在天荒蛮野里,在洪水乱石中,历尽艰险,再也没有找寻到野牛的踪影。

随行的藏族朋友永美告诉我们,该是离开的时候了,继续寻找已没有任何意义。野牦牛肯定进山了。在这海拔高峻的祁连山腹地,野牛一旦去往雪山深处,是不可能回头的。

我们失望至极,又不肯甘心。

永美问我,你们为啥非要拍到野牦牛?

我说牦牛是由野牦牛驯养而来的,要讲清牦牛的故事,就得从源头上说起,没有野牛万万不行。

永美说这好办,今晚我们会连夜到达苏里,那儿离祁连山最高峰岗则吾结双子峰不远,抬头就可以看到。就在岗则吾结附近的几条大沟里,一些勇敢的牧民,会在这个季节,冒险把自己的牛群赶到雪山下,让落单的野牦牛在牛群里播撒野血,改善牛群的品质。你们可以在苏里找人帮忙,设法找到一家进山的牧民,住在他们家里,守着他们的牛群,等待野牛的光临。这个季节阵雨多,山里洪水很大,又都是人迹罕至的冰崖深沟,好的牧草大都在雪线跟前的山坡上,车辆根本无法进入,只能徒步。

三天后,摄制组一行七人背着设备,在向导带领下,跋山涉水,在岗则吾结双子峰,也就是团结峰东南面的冰山脚下,高崖之上,找到了一家为求野牦牛的精血,进山牧牛的藏族牧民。

他叫芒舟,进过三次山,很有经验。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和妻子带着9岁的儿子,赶着390头母牛,已经在海拔4700多米的冰山下,待了14天了。他家的牛群里,已经有了四头野牦牛。

几十年来,由于上上下下盲目追求畜牧发展,经营方式简单粗放,导致草原负荷越来越重。加之全球气候变暖,干旱频繁,沙尘鼠害日益严重,草原持续退化。而广大牧民一直靠天养畜,在引进优质种牛,有意识地进行公牛的选择和交换,及时淘汰劣畜和高龄母牛方面,缺乏进取意识。经济利益驱使下,还大量取奶,以获取更大经济效益,造成大量幼犊发育不良,生长缓慢。其后果,是牦牛的种群质量不断下降,体格越来越小,体重越来越轻,繁殖率低,抗病力弱,死亡率高,情况已十分严重。为了改变这一现状,一些藏牧民迫不得已,在牦牛发情期,将自家牛群赶进深山,诱使野牦牛进入牛群,与母牛交配,以达到牦牛复壮的目的,阻止种群的退化。

我抑制住激动的心情,问芒舟牛群现在哪里?

他指着帐篷前的大山说,就在这座山的背后,大概有四公里左右。

我问什么时候能见到?

他说天黑前,他把牛群赶回来。

我说,四头野牦牛在你的牛群里,你不怕把你的牛群拐走啊?

他乐呵呵地说,其他人会怕,我不怕。

为什么啊?我奇怪地问。

因为我了解这些野牛,它们都是野牛群里的失败者,被强大对手打败后赶出牛群,是没本事的流浪汉,它们到家牛群里,只是为了交配。

那万一呢,万一像传说中的那样,牛群真被野牛带走怎么办?

那也不怕,我眼力好,野牛有没有野心,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一旦看出来,我会守护,不可能让它得逞。

他自信地说。

当天傍晚,芒舟把绕山吃草的牛群赶回来的时候,云团带走冰凉的小雨,明亮的星星已開始闪烁。

牛群紧贴着雪线绕回来,黑压压一大片,老远呢,就听见哞哞的叫声和响亮的鼻息,风里有了牦牛特有的气息。

我们眼看着芒舟骑着摩托车,把牛群赶到自家门前约一百五十米的相对平缓的山窝里,兴奋的心情难以表述。实在无法想象,这么大的家牛群里,竟然有四头神秘莫测的野牦牛。

芒舟说,牛群是他和弟弟两家的,他把牛群赶进深山引入野血,弟弟在草原上照看两家的羊群和老人。他反反复复告诫我们,拍摄可以,但必须要有耐心,要由远而近。开始的时候,你们离牛群最近的距离不能少于一百米,要缓缓靠近;你们不能大声说话,要避免惊扰牛群;不可以单独靠近野牛,尤其是正面;绝对不能用机器或工具之类的东西引诱野牛。野牛性情暴躁,特别是年轻的野牛,一旦发怒起性,后果会十分可怕。但你们也不必恐惧,野牦牛知道这些家牛和它们不同,不是属于它们的,它们只是为了交配,不是怀有野心的侵入者,因此不会彼此争斗。没有了争斗,它们狂躁的性情就会温和得多。只要别靠太近,让它们渐渐熟悉你们,不要在它们的视线里活动,不要用声音和动作去刺激它,它们是不会主动攻击人类的。

第二天清晨,我迫不及待爬了起来。

整整一夜,我满脑子都是牛群里的野牛,我要证实到底是不是真的。

一出帐篷,我惊呆了——

但见蓝得令人恍惚的天上,飘游的云絮韵感万千。放眼望去,目力所及的地方,峰峦、草坡,山崖、河谷,在晨光辉映下,那样润洁,那样清新。洁白的冰雪,在高耸的山脊和缭绕的云雾间银光闪烁,熠熠生辉。清冷的空气,那样干净,那样的澄澈。看着看着,东边的天空有了胭脂的红晕,云带在扩散,光影在幻化,霞彩弥漫开来,连绵的雪山,由淡淡的金色到耀眼的橙黄,直至彤红透亮。而光线的层次越来越丰富,越来越妖娆。我的思维,瞬间凝固,又瞬间奔放。意识时而飘忽迷离,时而电光石火。心灵的欲求,生命的触角,全都热辣辣地迸射在眼前的景色上……

待到流霞消散,我发现芒舟站在身边。

紧接着,我惊讶地发现山坳里的牛群不见了,可刚才还在的呀。

他笑嘻嘻地说,牛群进山了,早上的草露水多,牛最喜欢。

我知道他说的进山就是绕山,牛群一旦走远,追赶起来可是麻烦,得立刻行动,追上牛群,拍摄野牛。

四十分钟后,我们赶上了吃草缓行的牛群。

为了保证安全顺利,防止意外,只有我和摄影师接近牛群。

刚一靠近,就发现了野牛,那高耸的背脊,又大又弯的犄角,雄健高大的体魄,又长又密黑得发亮的披毛,野性十足的姿态,一看就是牛群里的另类。

它在交配。

从我们看见它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嘴里喷着雾气,打着响鼻,追逐着身边的母牛不停地动作。它眼睛的上方平坦开阔,粗壮的犄角,在晨光照耀下,油光乌亮,状如两柄锋利的弯刀。偶尔高扬的尾巴,横空扫荡,霸气十足。

芒舟过来,阻止我们靠近,说这头野牛太年轻,它不喜欢你们,最好离它远点儿,你瞧它的眼睛——

正说着,野牛突然停止动作,猛一转身,两只前蹄用力一蹬,高昂起雄野的头颅,两只凶光怒射的牛眼狠狠盯向我们!

芒舟急速地说了声趴下,我们三人立刻扑倒。

我的心咚咚直跳,后背一阵冷战,太可怕了,感觉那家伙就会冲过来,对我们顶撞挑刺凶狠踩踏。芒舟显然知道我们的心理,悄声说,没事,你们不用怕,刚才怪我,说话的声音大了点儿,但不会有事。只要不刺激它,不挑逗它,家牛群里的野牛不会伤人。看到它生气,你要放低姿态,做出甘拜下风的样子,就会没事。然后指着牛群后面的一个大块头说,看到那头大牛了没?

我说看到了。那家伙的毛色跟刚才纯黑的野牛截然不同,呈现出的是类似于黄牛的棕黄色,身体巨大,头颅尤其扎眼,简直就是牛群里的骆驼,当它和家牛并行时,一个顶三绰绰有余。

芒舟说,它以前是野牛群里的大王。

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不无得意地說,我就是知道,它去年就来过。像这样的大家伙,野牛群里也不多见。

我们立刻盯住了它。

三四个小时的时间里,我们先是在远处用长焦镜头调拍它,继而慢慢靠近,一百五十米,一百米,五十米。当到达三十来米的时候,它开始警觉。但仅仅是警觉,并不把我们放眼里。我们的胆子也就更大了些。由于我们的靠近,吃草的家牛会本能地闪开,空当一大,相互之间看得更加清楚。

当相距只有二十来米的时候,我已经不看监视器了,我的精神极度专注,紧绷的神经高度兴奋,浑身的细胞都在沸腾,没有了紧张,没有了恐惧,先前的顾虑烟消云散,只是死死地盯着它——

清楚地看见它沉重而又硕大的头颅上,两只巨大的牛角,表面皲裂,色泽暗淡,状如沙荒里的枯柴。仔细看,两只犄角尖都是秃的,有一个还断了一截;它开合的大嘴,偾张的鼻孔,令人想起非洲的河马;它的眼睛并不光亮,在开阔的颅骨上,显得狭小,小得不成比例;庞大的大象似的身躯上,几乎完全是光板,粗糙的牛皮质感厚重,有如风化的岩石;脖颈下肚皮下残存的棕黄色披毛,以及偶尔甩起的带着毛穗的粗大尾巴,在阳光照耀下,金光闪闪。

这是一头老牛。

可就这样一头老牛,也在不停地交配。

它周边的母牛都很怕它,却又很难摆脱。每当它扭转身躯,或突然前窜,庞大的前肢陡然跃起,总能准确地搭上母牛。看得你提心吊胆,看得你惊心动魄,不由得想起传说中,野牦牛大天白日,或月明风静,窜进家牛群强行交配,压断母牛的腰,当场致死的惨烈故事。

担心是担心,看到的情形与传说大相径庭。

我们的距离那么近,相处的时间是那样长,以至于后来,我和摄影师可以稳稳地和它保持距离,平行跟进。有那么几十分钟,我们将机器架在小三脚架上,静静地坐在草滩上拍它。惊讶地发现,这野性十足令人恐惧的庞然大物,竟然也有温存的一面。当它面对屡次逃窜不能得逞的母牛,它并不撒野,而是改变策略。先是君子似地慢慢靠近,在自然的状态里努力接近母牛,和母牛一起吃草,一起行走。直到母牛不怕了,不跑了,平静了,它才会进一步接近,伸出宽大的舌头,温情地不停地舔着母牛,由前到后,由上到下,直到母牛心甘情愿翘起尾巴。如果失败或不如愿,它也毫不气馁,会一直跟着母牛,小心翼翼地舔着、蹭着、闻着,安慰母牛,亲近母牛,表现得相当耐心和温柔,直到成功如愿,一点儿看不到野牛特有的凶猛与霸气。

我看呆了,看傻了。

眼前的情景,不仅颠覆了我对野牦牛的成见,也颠覆了我对野生动物甚至生命的观念。怎么也想不到,如此凶悍超强的野牛,面对弱小胆怯毫无抵抗能力的家牛,不但不残暴,不但不狂野,而且很体贴很温情。面对我们的尊重和善意,它表现出的是相安无事,是毫不戒备。

再看它高大威猛的身躯,永不疲倦的行为,不由得生出些许感叹。

它那几乎脱尽了披毛的庞大身躯,粗厚的牛皮,看上去不仅能抵御极度严寒,或许真的刀枪不入。据说,野牦牛的皮最厚处可达2寸,韧性极强。过去无人区附近的牧民们,常把获得的野牛皮切下来,晾干后当菜板用。坚硬厚实的皮板上,可以砍骨剁肉,一用就是几十年。它的头颅真大,有人撰文说,野牦牛宽大的额头上可以并排坐三名大汉,这话显然夸张,但坐上一个汉子应该没有问题。它那断裂了的粗壮褪色的犄角,十有八九是在与挑战者的决斗中撞断的,那是争王的战斗。为了血脉的延续,子孙的兴旺,它必须在种群面前证明自己的强大,誓死捍卫自己的权威。累累的伤痕,可以是王者一生的骄傲和荣耀,但也往往是惨烈的结局和败北的明证。它吃草与家牛反差强烈。家牛是挑选新鲜的嫩草,一刻不停地吃。而野牛是在交配后的间歇里,抓住空当,匆匆进食。它宽大的舌头上长着一层又尖又长的肉齿,可以轻松地舔食很硬的植物。你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伸卷自如的大舌头,平地扫荡碰触到的所有植物,听到它嚼食杂草茎干时发出的清脆的嚓嚓声。难怪牧人们会把野牦牛的舌头风干后,利用上面的肉刺,制作成稀罕的“肉梳”。据说珍贵的“肉梳”,既不变形也不断齿,女人一旦拥有,可以从一头青丝梳到满头银发。它宽大的额头色泽深暗,疙疙瘩瘩,猛然看上去,像是长着一层凸凹不平的肉瘤。那是岁月的印痕,有如树木的年轮。野牦牛的寿命,一般在25年左右,像这样的大家伙,至少也有二十来岁了吧。我不知道它的生命历程还有多久,但表面上看,已进入风烛残年。据说,野牦牛知道自己的死期,大限到来的时候,它会一直往险峻高寒的雪山深处走,死在绝无人烟的幽谷里,喂食冰雪世界的鹰鹫和雪豹。

回返的路上,我问芒舟,为什么牛群里的野牦牛没有野性?

芒舟奇怪地望着我说,谁说没野性,你刺激它,挑逗它,妨碍它试试,它会和你拼命。一旦拼命,就是要你的命。不要说人,就是雪豹和熊都不敢轻易到它跟前去,它们是真正的雪山之王。

我说它们在家牛群里很安静啊。

他说,是的,再厉害的野牛,进了家牛群,就会不一样。它们真的有灵性,知道家牛不是它们的同类。它们的嗅觉极其灵敏,是被发情的气味引来的,来的目的就是交配,满足之后就会离开。

我说,它们离开的时候,真的会把牛群带走吗?

他说,一般不会,但也有个别霸道的会这么干,特别是年轻的野牛,一旦性起,会把三五头或十来头母牛霸为己有,走哪带哪儿。

我说,那怎么办?

他说,图谋不轨的野牛外相凶悍,很容易和其他公牛发生拼斗,一旦进群,得特别小心,发现苗头就得及时制止。

我说你怎么制止啊,这种野牛肯定攻击性强,会非常危险。

他笑嘻嘻地说,没关系的,我赶牛骑的是马或者摩托车,用的是拋石,可以轻易把它赶走。野牦牛是聪明的动物,你赶它走的时候,它是知道原因的,不会跟你过不去。

我问他牛群里有没有发生过母牛被野牛带走的事。

他说还没有,但别人家发生过这样的事,一些离群的母牛,不小心的话,很容易被带走。尤其是有野血的母牛。野牦牛最喜欢和有野血的家牛交配。

我问他,有没有野血,是咋看出来的。

他说,野牛咋看出来的不知道,我们是从体格和毛色上看。有野血的母牛,体格比一般的家牛要强壮得多,它们的背脊是拱起的,毛色發亮。野牛群里的家牛也能看出来,真正的野牦牛都是黑色的,如果有杂色或花色,就是被带走的家牛。说他就在野牛群里不止一次看到过。

我很吃惊,人们让野牦牛进入家牛群,是为了借种野血,提高种群的品质;可家牦牛意外进入野牦牛的群体,会不会造成野牛种群的退化呢?比如说,野牦牛都是纯黑色的,可那头野牛王的披毛,为什么是棕黄色的呢,而且尾巴上的毛穗特别黄,飞扬起来的时候金光闪闪。

他不无得意地说,那是金丝野牦牛,特别特别的珍贵。

我心里顿时一亮。

金丝野牦牛我是知道的,看过一个在西藏阿里和那曲西北部拍摄的发现金丝野牦牛的纪录片。据说科学意义上的金丝野牦牛,或者叫金色野牛,在其他地区还从未发现。可我们看到拍到的这头野牦牛,分明有着棕黄色的披毛和金黄色的尾穗。我的心情有些激动。我知道金丝野牦牛的种群是独立的,不会和其他野牛混居,而且从未听说过祁连山地区发现过金丝野牦牛。那么这头野牛,是发生了色型变异,成了这个样子呢,还是存在着一个尚未被人所知的野牦牛的亚种,或其他尚未考察发现的特有的种群呢?

我问芒舟,还看到过毛色发黄的野牦牛吗?

他说看到过。说着,打开手机上的一个视频,画面上两只庞大的野牛在疯狂决斗,从草坡上斗到冰崖旁,直斗得尘土飞扬,你死我活。他说,这是去年在后山的冰沟里拍到的,决斗的野牛性情暴烈,太可怕了,不敢靠得太近,距离有点儿远。你看,其中一头的毛是黄的。我仔细看,由于画面不够清晰,色彩有些失真,我不敢断定其中的一头到底是不是金丝野牦牛。可我知道,他的话不可能有假。

我问他,这头金丝野牛王,去年真的进入过你的牛群吗?

他说当然了,他清楚地记得它头上的那根断角,绝对不会错,他讨厌它,不喜欢它的到来。

我惊讶地问,为什么呀,你把牛群赶到这里,不就是为了宝贵的野血吗?

他泄气地说,它老了,太老了!成功引入野血本来就不是件容易的事。太老了的野牛,就更难让母牛怀孕了。有它这样的大块头在牛群里,其他野牛,尤其是三岁左右的小公牛,往往不敢入群。而他最希望的,就是去年或当年性成熟的野牛进入牛群。这样的野牛,不但能使母牛的受孕率大幅提高,而且诞生的后代品质优异。运气好的话,一旦得到一头能生第二代的混血公牛,那整个牛群都会强壮起来。

他说的是实情,希望的是撞大运。

一般情况下,混血牦牛是没有第二代的。事实上,牦牛种群的退化,除了人为的主要因素,与自然环境的改变密切相关。冰川的消退、气候的干旱、草原的沙化以及泛滥的鼠害,都将对牦牛的生存产生重要影响。为了改变这种状况,有研究机构早就开始运用生物技术,对野牦牛的野血优势进行科学研究,取得重大成果,培育出了具有稳定遗传优势的牦牛新品种。遗憾的是,面对青藏高原八百多万头牦牛的庞大群体,推广普及的路还有很长。像芒舟这样地处偏远的牧民,短时间内受惠的可能不大。

其实,芒舟对这些问题不是没有自己的看法。

当天傍晚,和风拂面,落日如金,我们站在坡崖顶上看风景。

芒舟望着不远处的冰川忧心忡忡。他对我说,八年前,他跟父亲来过这里,附近的山上一年四季都是雪,山沟沟里全是厚厚的冰(冰川)。几年后他再来,山上的雪已经化了,光秃秃的石头露了出来。这两年,山沟沟里的冰也化得差不多了,河沟里的水越来越大,原先漂亮丰美的草滩,都被山上冲下来的石头和沙子盖住了。眼下,山里残留的冰川,要不了几年也会消失。

我说,干吗这么悲观,没准今年冬天就会下大雪,有了大雪,雪山得到滋养,冰川就不会融化。

他一本正经地说,老天爷可不听人的话,已经好些年了,就算下雪,也都是小雪,真正的大雪已经很难看到了。不下雪,春天草就很难生长。高原的夏季本来就很短,牛吃不上青草,膘情肯定不会好,体质就弱,牛犊就会生病,种群的退化就会更加厉害。

当天晚上,我一直在想,人为因素,自然的变迁,造成了牦牛的退化。为了遏制退化的进程,人又不得不对发生的现状,被迫进行人为干预,以致像芒舟这样,为了给自家的牛群引入野血,扭转种群的厄运,想方设法千辛万苦,来到这海拔近五千米与世隔绝的冰山下。高寒缺氧,烈风萧萧,冰雪凛凛。如此艰苦的环境,他们没有肉食,没有菜蔬,连口奶茶都喝不上,可以说受尽了磨难。芒舟告诉我,吃不上肉还能克服,喝不上奶茶实在难熬。藏牧民之所以能在如此高寒贫瘠的地方生存下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牦牛的存在。牦牛不但是唯一有绒的牛,还是世界上唯一可供人类食用的源种牛。它生长的区域,是一片难得的净土,生态环境决定了牦牛以其得天独厚的生命体征,成为雪域高原不可替代的物种资源。它的奶和肉,不仅蕴藏着极高的营养,还含有高功能的有机成分,血液中红细胞和血红蛋白含量相当高,这成为藏牧民能够在高寒缺氧、生存条件极其恶劣的环境里,得以繁衍生息的重要基础。其中,奶茶是生活中最重要的必不可少的食物。一旦没有了高品质的牛奶,也就没有了酥油,没有了奶茶和酥油,人体必需的能量将大打折扣。长此以往,体能的耗损、生活的清苦、精神的失落可想而知。我问芒舟,为何不带奶牛来。他露出雪白的牙,乐呵呵地说,不是不想带,而是野牦牛不答应。只要牛群里有野牛,谁要敢动母牛的奶,野牛就要谁的命!

第二天早上刚一睁眼,芒舟告诉我,今儿是个好日子,那头金丝野牛王昨晚上走了。

我怀疑地说,你怎么知道?

他说,我听到动静了,昨晚上牛群一直在躁动,天亮前好像还有过打斗,说明有新的野牛不断入群。新的野牛大胆进来,说明老牛王已经走了。

芒舟说对了,那头庞然大物真的不在了,牛群里一下子就新入了五头野牛,还都是他渴望已久的小公牛。

我们站在他家东面的高崖上,目送注入了新鲜野血的牛群转往山后。

凝神瞩望的芒舟,突然指着河谷对面的一处缓坡说,瞧啊,老牛王在那儿!

我立刻顺着他的手指方向仔细看,但见寒光闪闪的冰山下,起起落落的山坡,在初阳的光耀里,呈现出灰黄相间的斑斓,像是苍茫的草野,更像是大地的本色,可以看到突兀的岩石,可以看到滑翔的鹰鹫,唯独不见的,是那熟悉的身影。我说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到?

他说,就在那儿,第二道山沟的前方,它在往前走。

我还是什么都看不到。

他笑了,他在笑话我的眼力,边笑边从兜里掏出望远镜给我。

我看到了,真的是老牛王

他说,你仔细看,它的一条前腿受伤了,伤得不轻。

我定睛再看,的确,老牛王走得一瘸一拐,就像要跌倒的样子。

我惊讶极了,说,你怎么知道的呀?

他说,我看到的啊!

看到的,怎么可能啊?不用望远镜,我什么都看不到,而他仅凭肉眼,不光看到了,连它前腿受伤都看清了,太不可思议了。

我说,你是鹰眼啊?

他瞅了一眼我的眼镜,咧嘴说,比鹰差远了,也就比你强点儿。老牛王是被進群的野牛赶走的。它不肯认命,战斗的结果就是受伤,就是送命。

我说,不至于送命吧?

他说,瞧那样子,十有八九会送命。它知道自己走不远了。你瞧,它正在下沟。

我在镜头里目送老牛王摇晃着踉跄着,消失在沟崖的下方。

他叹口气说,它知道自己的死期就要到了。现在是早上,正是野牛去往山腰吃草的时候,而它却走向深沟。这条大沟的深处,全都是蓝莹莹的冰川,它知道那里是它的坟墓。等两天,我带你去那儿,肯定能找到它的尸体。不过它太老了,它身上的宝贝都不怎么值钱了。

我的心像是被揪着,说不出的怅然和空落。

这就是英雄末路,它为它的种群奉献了一生,不知面临过多少生死考验,最后时刻,竟然还能如此冷静,如此的明白,走得从从容容,走得干干净净。

而这就叫自然!

真想再多看它一眼,那身份可疑那令人难忘的老牛王哦。

我久久地望着它消失的地儿。

我觉得看它、拍它、琢磨它、亲近它,已经使彼此有了一种难以表述的莫名的情感,至少在我是这样。怀念之情萦绕着我,真想再次看到它,真正友好地接近它,真切地表达我们的善意,继而真实地了解它,触摸它独有的世界,感知它生命的奥秘,了解它隐秘的真相。

然而,它已经走了,带着它的伤痛,带着它的满足。

是的,是满足——

不是遗恨!

我对芒舟说,我想请你做向导,带我们去拍真正的野牛群。

他说,一定要拍吗?

我说,是的!

他说,单个的野牛也许可以找到,但成群的野牛附近是没有的。

我固执地说,附近没有,咱们就往远处走。

他笑了,他有些无奈地笑着说,找野牛群不是开玩笑,你根本不知道野牛在山里走得有多快,不要说你们,就是我跑牛走,我都追不上。而且野牦牛的鼻子太灵了,如果顺风,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连看都没看到它的时候,它就已经闻到你的气味,躲进雪山深处了。见我怀疑的样子,接着说,是真的,雪山上的野牦牛,不怕狼群,不怕雪豹,也不怕熊,唯一害怕的就是人。

这话在哈拉湖的时候,向导告诉过我,没想到在这儿会再次听到。

我问,为什么?

他说,被人打怕了呀!以前不像现在,猎杀野牦牛相当普遍,这一带的野牛基本上被杀绝了。现在好了,什么动物都保护,尤其野牦牛,成了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没人再敢轻易打杀。问题是,野牦牛是有灵性的,有灵性的动物都有记性。野牦牛的记忆相当好,它们中的长辈就保存着人类曾对它们血腥捕杀的记忆,只要见人,或者闻到人类的气息,就会逃跑。

我说,不会吧,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野牦牛怎么可能大摇大摆进入你家的牛群,而且看到我们既不攻击,也不害怕。

他说,你不信我也没办法,但我说的绝对是真的,野牦牛真的惧怕人类。不光是野牦牛,狼,雪豹,还有熊全都怕人。怕是怕,但野牦牛通人性,钻到家牛群里的野牛非常聪明,它们知道自己进入家牛群没有危险,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如果你对它友好,不伤害它,不惊扰它,它对你只是警惕,一般情况下是不会攻击的。野牛群就不是这样,远远看见人,它们就会逃跑。如果狭路相逢,或靠得过近,碰上发情期,或者产犊期,牛群里的公牛就会主动攻击,甚至护犊的母牛也不会客气,那会非常非常的危险。你们这么多人,扛着机器去找野牛群,太冒险了,我看还是算了吧。

我说,千里迢迢,来都来了,咋能算了呢!

他无奈道,实话告诉你,就你们这样,还没看到野牛,野牛就已经看到闻到你们了。只要看到闻到,就会远远地跑掉,你们到哪去找啊。不行,你们不能去找野牦牛,绝对不行!他边说边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

我说,行不行得先找找再说吧,我們可以精简队伍,绝对服从你的指挥,你说咋办就咋办,只要能找到野牛群,夜里打埋伏都成,你开个价吧。

一听这话,他不高兴了,说开什么价啊,不就带你们找野牛嘛!好吧,你们实在要去,明天一早我带你们去找就是了。不过你们要做好连续翻山涉水吃大苦的准备,而且天黑前必须回来。

天亮了,是个云白风静的好天气。

摄影组精干到只有三人,包括我和芒舟共五人,进入岗则吾结主峰东南面的大南沟,去寻找下山吃草的野牛群。

所谓大南沟,是一条通向大雪山的深沟,一条奔腾的激流将沟分为两岸。我们要沿着河流的东岸,一直朝南走。芒舟对我说,野牛群一般都是从东沟转出来进入水草丰盛的大南沟。由于沟底是洪水冲成的乱石滩,野牛群一般都在山坡上吃草。说是山坡,实际上有的是冰川融化后形成的连绵的沼泽,有的是山体崩塌后横陈的石堆,有的是状如山包的蜿蜒的草滩。远远看去,有如起伏的巨浪,一浪高似一浪,涌向寒光熠熠的大雪山。

芒舟瞅着大雪山说,这儿最高的是冈则吾结峰,下面是起伏的山坡,野牛群就在它的周边。也就是说,我们要扛着沉重的设备,在山体形成的浪谷中,不断地上山下山,直到看见野牦牛。

开始的时候,大家凭着体力好,一口气翻越了两个山坡。到第三个山坡时,就都吃不消了。每越过一个山坡,就等于一次上山和下山,然后是更加艰难的重复,这才明白芒舟所说的吃大苦的含义。

约一个半小时后,芒舟登上高坎,在望远镜里发现了野牛群。

一看到野牛,他猛地蹲下身体,急迫地朝我招手,示意我们低俯隐蔽。

我赶紧过去,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在望远镜里,看到一片蠕动着的大黑点。芒舟兴奋地说,看到了吧,你们运气不错,那就是野牛群!

运气是不错,终于看到了野牛群,但摄制组没一个人高兴。

谁都清楚,这么远的距离,就凭两条腿走到跟前就很不容易,更何况是扛着设备不停地上山下山。视觉上看,到达野牛群所在的位置,至少还得翻越五六座高坎大坡,谁能有这样的勇气?有人小声嘀咕,算了吧,这么远的距离,拍什么拍呀,等咱到跟前,牛早跑了。我是走不动了。说着就躺在了地上。

芒舟看着我,似乎在说,怎么样,我说不行吧!

我估摸了一下自己的体力,走到野牛的位置应该没问题,我的岁数比他们大多了,我能行他们应该也可以。大家已经过了哈拉湖的考验,现在需要的是意志,是精神。想到这,我拎起一个镜头箱,毫不犹疑地朝着野牛群的方向踏踏实实走过去。芒舟看着我的行动,犹豫了一下,坚定地扛起沉重的脚架,很快超过我,以更快的速度朝前走。这一来,所有人都像打了兴奋剂,咬紧牙关跟了上来。为了节省体力,便于隐蔽,芒舟带领大家尽量靠近河床走,他的意思是,在接近野牛群时,再往上绕,这样容易拍到野牛群。

如此这般,在又越过一处沼泽,翻过三座高坡后,摄制组的小伙子们真的招架不住了,走上百十米,就得停下休息,有的脸色苍白直冒冷汗,有的嘴唇泛青四肢发软,还有的眼花胸闷头疼欲裂,我摸了两个人的脉搏,都在130左右。

我不由得急躁起来,这里的海拔有五千多米,氧气稀薄,连续负重攀爬,的确是巨大挑战。可要就此认输,也太窝囊。野牛群就在前面,说啥也得拼上一场!

既然是拼,就只能勇往直前!

大伙儿很快达成共识,可带可不带的设备放下,镜头只带两个,所有背包都撂下,包括水和干粮,轻装上阵,全力以赴。

就在这时,令人担心的事情发生了,野牛群像是预感到了什么,突然开始走动,很快,整个牛群就掠过草坡,消失在了空旷的视野里。

我心里说完了,这么远的距离,牛群一跑,根本没有追上的可能。

芒舟不以为然,说放心好了,牛没跑,就在那个高坡下。咱们是顶风,野牛闻不到咱们的气味,它们只是习惯性地往里走。现在接近中午,是牛最懒的时候,它们不可能走远。咱们加把劲,肯定能追上。芒舟说完,像是要证明自己正确似的,扛起脚架就走。

大家紧紧跟随。

但一上山,除了我勉强跟着,其他人越拉越远。在又翻过两座山坡后,有两个人已经落下三四百米。

约两个小时后,我和芒舟终于到达了最先看到野牛的地方。那儿散落着不少山体崩塌下来的巨大岩石。借着岩石的遮挡,我努力跟上芒舟,朝着最可能看到野牛的石堆绕过去。

此刻,我已是浑身大汗,腰腿酸软,眼前时而昏花时而晕眩,心率快得令人恶心。就在坚持不住,想要坐下来的时候,前面的芒舟突然闪身,躲到一块高大的岩石后,朝我使劲挥手。我知道,他肯定看到野牛了,猛一咬牙,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去。到了岩石跟前,随着芒舟慢慢探起身,我的眼睛猛然一亮,心脏跳得咚咚有声——

天哪,我们追上野牛群了!

好大的一群!

起码有二百多头,它们就在冰舌下的草滩上,有的在吃草,有的在散步,有的卧在太阳底下打瞌睡,高大的公牛,懒散的母牛,当年的小牛,全都清晰可见。它们的前方是开阔的草地,没有任何遮拦,左边是冰川,右边是河滩,只要架起机器,就是最好的角度……

遗憾的是,摄影组还没赶上来,但他们已经看到了我们急迫的手势,明显加快了速度。

烈日当头,山风拂面,寒冰熠熠。

我深深地吸纳着野牛的气息,注视着那一头头野性而又自在、魅力而又神秘、独属于天地的雄奇的生灵。看着它们在自己的家园里,舒坦地打着响鼻,悠然地吃着鲜草。有的小牛在撒欢,有的卧在阳光里,任由温情的母牛舔理身上的披毛。威猛高大的公牛,晃動着硕壮的头颅和锋利的犄角,尽情地施展着雄武的魅力和权力。整个种群毫无戒备,全都懒洋洋地松散在那儿,享受着温暖,享受着自由,享受着天伦。

看着看着,一种难以表述的情感油然而生。

这是传说中的雪域之王吗?

这是图腾中的通灵巨兽吗?

是的!

可又分明不是,这里没有人们所说的凶悍和狂野,没有人们害怕的恶攻和死神。天地是那样安详,冰雪是那样纯洁。牛群与山谷完美地交融着,令人激情澎湃,令人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之下,牛群已不再是野兽的范畴。

它们分明有情感,会仇恨,有私欲,会恐惧。它们像我们人类一样,需要阳光,需要温情,需要安全的居所,需要丰美的食物。不管我们人类如何智慧,如何强大,就生命而言,本质上与它们没什么两样。

出于同源,落于同地。

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生发出一种莫名的冲动,想要探出身体,裸露自己,表达自己的心情,释放自己的善意。

我没有了担心,没有了害怕。

千辛万苦寻找到它们,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了解它们、珍惜他们、亲近它们、保护它们吗?干吗要害怕呢?如果自然界的生灵们,都得到了人类的尊重和善意,彼此之间没有了敌意和恐惧,真正和谐相处,我们对生命的理解,对人生的意义,对情感的价值,一定会有全新的认知!

摄影组赶到了,岩石隐蔽下,机器小心翼翼地架了起来,脚架慢慢地一点一点升高,镜头里终于看到野牛的全景了。

就在这时,在没有任何响动没有多余暴露的情况下,一头高大的公牛,突然警觉地转向了我们。最多两三秒,它稍一愣怔,冲着我们吼叫一声,掉头就跑。

刹那间,整个牛群骤然躁动,像吹响了集结号,所有的野牛撒蹄狂奔。

在头牛带领下,牛群窜出二三百米,猛然向西,冲过河流,越过对岸的草滩,窜上高坡,冲进两座雪山间的沟谷,似黑风席卷,眨眨眼,就消失在了飞扬的尘灰里……

那一刻,刺激而又震撼,我们全看傻了,做梦似的;好一会儿,都眼巴巴地望着空旷起来的河谷发呆,谁都不说话,直到视域里的尘土全部散尽。

我们拍到野牦牛了吗?

是的,拍到了!

然而真的拍到了吗?

我的意识恍惚起来,待到狂烈的心跳渐渐安稳,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白的刺眼的雪山,望着野牛待过的那片温暖而又静谧的草滩,听着山谷里河流的音响和风过冰川发出的回声,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梦境般的感觉里,鼻腔和眼睛不由得酸涩。

我知道,这片原始蛮荒的雪域中,我再也见不到这群野牛的踪迹了。

它们是神祇佑护的使者。

它们是天上行走的生灵。

责任编辑 牛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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