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夭夭

2020-08-13 11:40苏峰
青年文学家 2020年21期
关键词:芸娘

有一年深秋,我夜宿九华山。

傍晚时,雾还极浓。丛林、沟壑、山寺、峰峦,都隐去了。唯有水声汩汩,鸟鸣啾啾。近阶苍苔经雾滋润后,浓翠欲滴。我开了客栈的窗户,任它们一团一团飘进来沾濡鬓发,伸手一掬却空空然。

子夜梦醒,满室明光。床、柜子、挂画都浸在凄绝的清辉里。

推窗望月,并不十分满,莹润白亮的一轮,孤泠泠地悬在黢黑山峰上,深蓝夜幕中。

群山寂寂,太虚空茫,今夜有几人与我同享这天地大美?

依窗痴坐,竟有泪欲落。是彩云易散琉璃碎的心疼;是好物美到极处,只生虔诚的情愫;是明知其难得易逝,却无力挽留的悲伤。

这一轮皎月,它照过秦汉宋唐,也照过易安回廊,屈子潇湘。元丰六年,夜游承天寺的东坡公也见过,他廖廖留痕: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千古那么多倚窗望月的夭夭女子啊,一如今夜的我,也曾对镜簪花,也曾情思缠绵,也曾爱过痛过、低徊辗转过,终化为黄土垄中的一抔,消逝无痕。

泪目里拍了这山月,今生今世再不得见了。纵某日重来,山月如旧人已非。

若干年后,和一女友聊起那夜的山月和悲伤,她也心共戚戚,潸然落泪。我问她:如果有来生可以选择,你想成为男子还是女子?

她毫不迟疑地回答:夭夭女子。

我亦然。

果有来生,我仍选择做个女子。不求花容月貌,不求才情縱横,也不求家财万贯,只求做个安淑柔弱,夭夭灼灼的女子。素裳长裙,粲然开在尘间,遇上良人,于一粥一饭里织出锦绣回文,互呵一生。

女子夭夭啊,不喜金玉,不恋庙堂,不求雍容,却不会寡淡清汤。她宜音律宜书香,宜茶宜酒宜活泼泼的山花芬芳。她聪慧宽容,娇憨纯良,一生空灵,不失少女羞涩心肠。

细想起来,这样女子委实难得,唯有聊斋里嬉不知愁的婴宁。其笑嫣然,狂而不损其媚。

少时不识她的可贵,只知她美且爱笑。今日再读,总也忍不住掩口大乐。

王子服于后园情挑婴宁时,她稚子无邪,不解男女,方能说出“不惯与生人睡”的千古痴语。婚后的婴宁,可以解母忧怒,释奴婢小过,恶搞邻家浪子,何其慧黠?至于凄恋鬼母,反笑为哭,又是至情至深。

她爱花成癖,甚至悄悄典了金钗以购佳种。不过数月,房前阶下,篱笆茅厕已无非花也。

这样纯澈的心灵,多么可珍。女子夭夭,当如婴宁。纵僻居山野,其院内也是白石砌路,落瑛夹道,海棠枝朵探室,裀藉几榻,罔不洁泽。

但婴宁毕竟是志异怪说,若向人间去寻,潇洒的李清照、柳如是自然算得,《浮生六记》里沈复的妻子芸娘也算一个。

李柳二人是女子中的翘楚,寻常人等学不来。芸娘只是普通妇人,善于在粗茶淡饭里活出清幽诗意。所以每到荷花季,各地便有茶事雅集,效仿芸娘以小纱囊置茶入晓放晚合的荷花。可惜她们是折了莲后,才取绿茶或者白茶置于其中,捆扎成粽子般,次晨再取,意求荷香入茶,以为风雅。

芸娘般夭夭的女子,我现实中也不曾见过。但十余年前的初夏,在苏州的沈万三老宅游玩时,曾有一幕颇为心动。

时近正午,天气炎热,又人声嘈杂,便心生厌烦,想找个僻静角落歇歇。忽然听见有人唱牡丹亭的游园,恰“雨丝风片,烟波画船”这句。烦恶顿消,循声而去,瞧见戏台上一个花旦正袅袅婷婷,情思婉转的沉浸在杜丽娘世界里。

我坐在台下,一腔柔情都被那女子顾盼生辉的眼波勾惹出来。看她柳腰轻折,水袖缓舒,不胜娇柔,心中正暗惭自己粗鄙,乐声已歇,女子谢幕。

一个现代装束的小伙子从后台上来,应该是她同事。那女子虽然还穿着戏服,却像换了一个人,和他瞬间嬉笑打闹起来,举止和普通少女并无二样。娴雅消失了,温婉不在了,她大大咧咧,旁若无人地说笑着,我却如从画皮美梦里惊醒,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婴宁般夭夭的女子,实在难得。凡人女子,能得其三两分,虽活在红尘,也会有出世摇曳之姿。多少女子如我,今生已浊,来生难期,只能于文字里心向往之。

天下女子啊,愿你们都如雪无尘,如花安然,一瓣瓣徐徐开向人间,无痛无伤。

但女子夭夭,又岂惧伤痛?她必有力量,化入骨之伤为透骨之香。

曾被一段话深深感动:沉香是最平凡的白木沉积千年的伤口,无病无痛不结香。这世上,不能被仿制和模仿的有两种——一种是伤痛,一种是包容伤痛的时间。每柱香都是它千年生命最后的时间。我和它的相遇一生一次,二十分钟后,它是灰烬,就像百年之后,我为尘土。

是啊,伤痛又有何惧呢?凡间女子,于伤痛结香后,才能生夭夭之姿,而伊的如玉良人,正泛于柏舟之上,他们即将相逢……

作者简介:苏峰,江苏宿迁市作协会员。有散文和诗歌发表《西部散文选刊(原创版)》《中华文学》《星火》《散文选刊.下半月》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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