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几次我在晚霞中停下了脚步[组诗]

2020-08-21 09:05
诗潮 2020年8期

好几次我在晚霞中停下了脚步[组诗]

沈浩波

煮羊肉太好吃了

那年我六岁

冬天的傍晚

我爸骑自行车载我

經过镇小学时

突然对我说

“校门口开了家羊肉馆”

我没有说话

我爸往前蹬了几步又说

“羊肉太贵了”

我还是没说话

我知道羊肉太贵

我爸又往前蹬了几步说

“冬天吃羊肉挺好的

你还没吃过羊肉呢”

我还是没说话

我知道我爸在犹豫

我们最终去吃了那顿羊肉

———煮羊肉

七十多岁的爸爸在喊他的妈妈

鼻子里插着胃管

和吸氧管

身上插着导流管

和尿管

还挂着两根输液管

爸爸满身管子

一会儿昏沉沉睡去

一会儿呻吟着醒来

就算睡着时

他也难受得

不停地喊:

妈妈

妈妈

妈妈

而他的妈妈

已经去世十六年了

关于清迈

———写给离开清迈一年的女儿

很多年之后

关于清迈

你记得的是什么?

红色的公鸡

彩色的虎

院子里的鸡蛋花

落完又开

开完又落

这些你都会记得吗?

而我会记住

一次次坐飞机

从北京飞去飞回

飞回时

都是深夜航班

回到北京

已是凌晨

踏着夜晚尚未散去的黑暗

和朦胧的曙光

走进回家的胡同

我很茫然

我是在回家吗?

我所有的家人

我爱的人

我辜负了的人

都在清迈

你的家在清迈

那个家里

生活着除了我以外

这个世界上所有

最爱你的人

好几次我在晚霞中停下脚步

天空张灯结彩

像一个辉煌的马戏团

女儿不知疲倦地奔跑

儿子不屑跟她一起跑

甩着双手往前走

我跟在后面

忍不住停下脚步

举起手机拍下这天光、晚霞

和暮色中孩子们的背影

在我的手机相册里

有好几张这样的照片

有的在北京顺义

有的在清迈湄林

我的孩子在迁徙中长大

而他们在晚霞中奔跑的背影

却越来越小

仿佛就要

消失于我的镜头

天真无邪

我妈工作的乡镇中学

新来了一个刚毕业的英语老师

名叫冒文娟

是个娇滴滴的美女

我以前从没见过

像她这样皮肤雪白的女人

那年我八岁

弟弟六岁,长得黝黑

大人们都喊他“小黑皮”

某个夏日午后

看到迎面走来的冒文娟

弟弟大喊着冲上去

用他闪亮的黑皮

蹭冒文娟露在奶黄色裙子外

两截雪白的腿

一边蹭一边嚷嚷

“谁让你这么白

我要把我的黑皮传染给你”

周围的大人哈哈大笑

冒文娟宠溺地摸他的头

弟弟一脸天真无邪

我的嫉妒和愤怒无人知道

———我不相信他那么做

是因为天真无邪

桂花树下

我的老家在苏北的一个小村庄

原来叫沈家巷,现在这个名字

已经消失了。家里的老楼还在

院子里种着一些蔬菜,还有几株

杏树和桃树。最高大茂密的

是一棵老桂花树,秋天的时候

满树花香,浓郁如蜜,这是我家

最珍贵的东西,陪伴过好几代人

我家的微信群,就叫“桂花树下”

老楼盖于三十年前,我爸我妈

和伯父伯母,想尽一切办法

花了三万块钱,盖起了这座楼

现在里面只剩下伯父伯母两个

八十多岁的老人。伯父已瘫痪

坐在轮椅上,语言功能障碍

无法说话,时而清醒,时而糊涂

四月四日,我回老家,大姐

大姐夫,二姐,二姐夫,大哥

都回来了。兄弟姐妹,相聚于

共同的家。大姐二姐做晚饭

我和大哥大姐夫二姐夫喝酒

伯母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

我们聊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我爸揍我的时候,伯母心疼得

直抹眼泪。二姐小时候脾气坏

她舅舅气得要用斧子劈死她

大姐结婚的时候,来接亲的人

在夜晚黑暗的马路上,载着大姐

在前面慢慢骑,我和二姐送亲

沉默无语,在后面跟着走

大哥对我说,你写写家里的事

我说我早写了,比如写你爱哭

大哥哈哈大笑。伯母已经困倦

但不肯去睡,她要和我们一起

听我们聊天。这些天她心情好

先是大哥和二姐把她接到上海

检查身体,她腿疼得不能走路

终于查出病因,可以对症下药

我们又都回到老家,桂花树下

充滿了笑声。伯母年轻时很美

现在,和我们一起,在餐厅灯光的

映照下,满头银发闪闪发亮

依稀能看出年轻时的美丽容颜

她不知道,大哥最近经常偷哭

哭完告诉她,她得的病是骨结核

慢慢治,就能治好,伯母相信了

充满了期待。此刻我们都在欢笑

没有人告诉她肺癌晚期的真相

这是笑中带泪的相聚,简单

而值得珍惜的生活。哥哥姐姐们

紧密相挨,以最深切的爱意

陪伴他们的母亲。他们比我大很多

带领我长大,直到现在,这个夜晚

仍在给予我,有关生活和爱的教育

岁月深处[组诗]

哑地

这些年

这些年不停地迁徙

这些年在惯性中无法停止

这些年妈妈总是

一边拍着我发福的肚子

一边说我又胖了

妈妈呀这些年

儿子一个人在陌生的城市

除了要有满腹经纶

还要忍住一肚子的苦水

这些年儿多想问您

此岸和彼岸哪个更近

搭炉子

在家乡,每年入冬

都要在屋里搭炉子御寒

那年爸爸一直在很远的地方

支援一个被地震毁坏的城市建设

我凭着记忆在房里搭炉子

七岁的我终于把炉子搭成

越烧越旺的炉火

帮我和妈妈挨过了那年冬天

现在一到取暖期

我给妈妈打电话

问家里供暖情况时

妈妈总是说

你小时候就知道给妈搭炉子

其实我只是在儿时用一个下午

搭过那么一次炉子

而妈妈却一生都在用它取暖

泪水

现在到了

参加熟人的葬礼频率

和参加不熟悉人的婚礼的次数

明显增加的年龄

泪水也变得越来越重似的

经常禁不住

它滴下来

就是为了被擦掉

它滴下来

暴露了内心的水位

春天的桃花

在我居住的小城

马路的两旁多是桃树

这些桃树

一到春天就开花

而花期一过

长满绿叶

就没有人关心它是什么树了

它也只管开花从不结果

每年都有一段日子让它们

争先恐后地开放

我走在它们中间上班或下班

觉得这些花

在最灿烂的时候

有点儿得意忘形

仲夏夜

我终于可以站在庄稼中间

谈论收成和繁忙

那株婀娜的高粱

羞涩地挽起裤腿

露出膝下的白银和霜降

那些趔趄的胡杨

坚持站立并且穿上绿装

大地举起杯盏

月亮掏出全部的月光

正如我无数次说

已经爱上

莫名的忧伤

莫名的焦虑

莫名的慌张

一只多情的蟋蟀

让夜晚彷徨

一滴滑落的露水

让静无处躲藏

我和诗歌

我和诗歌的一生

就像主人带一条狗回家

狗不停地往返于

主人和家门之间

虽然狗要比主人

跑更远的路

但他们总是同时到达

霜降之诗

一个白银时代

挽起裤管

露出膝下的白霜

钟声和蝉鸣

以及背影和落叶

再次慌乱

一条金毛犬

帮我寻回内心的童年

深秋和初冬肩并着肩

就像我和自己

这一年冬天的早晨

清晨和一条叫布丁的狗

踩在积雪上

听见马嚼夜草的声音

在枝头蜷缩的麻雀

像我膝盖里的关节炎

在这个世界

我远不如积雪和麻雀

即使疼痛

也会忍住呻吟

更不用说飞离

白衣白衫的蜡烛泪流满面

打着寒战的火焰

被无边的夜色纠缠

立春

死去活来的水

或义无反顾

或流连忘返

头顶的天空

洒下雁叫的碎瓷

病毒在阳光里舞蹈

翻身的土地喊痒

开始上路的

除了小草

还有种子和心动

在末日里追逐未来

即使

西风啊脚步再慢些

不要在嬉戏中吹灭

枝头躁动的花朵

对于高贵的灯盏,果实

就是她黑暗的深渊

比起这些,我更担心

那些坠落的雨滴

会砸伤走在打工路上的蚂蚁

他们那样忙碌,那样贫穷

那样无助,那样微不足道

那样小心翼翼

却时刻要承受飞来的横祸

当然,每一场大雪过后

总有一些事物会失而复得

人们也会从一个梦境

进入另一个更深的梦境

秋天来了

绝望使它们开放

把体内全部的黑暗吐出来

花瓣和花瓣走散

果实到来的前夜

谁在高贵地生

谁就注定要卑微地死

蟋蟀的呻吟

一寸一寸地丈量着秋夜的深度

赶路的蚂蚁束紧腰带

秋风揽躁動的果香入怀

山坡斑驳的心事

晒着枯萎的太阳

在我居住的城市

写诗抒情是可耻的

可我不写诗歌

在这个被病毒感染的春天里

又没有别的事情可干

向日葵花

麦子的头

低到镰刀的刀刃

土地沉默

春风吹一次

花朵就情不自禁一次

作为局外人

想和生活握手言和

却被愤怒的太阳

啐一脸阳光

时间[组诗]

张洪波

寂然

一个诗人逝去

冬夜没有月光

蜡烛泣极并默立

死亡使城市充斥阴影

十二月雪布街路却悄然

诗歌

从墙壁上撞击回来

世界保持安静

诗人仍在诉说

大音希声

木炭

热解过后

再次燃烧

把自己完全燃尽

余热也不再发挥

留一个真相

蛇巢筑在岩壁上

蛇巢筑在岩壁上

它一点一点爬上去

蛇巢筑在岩壁上

它再一点一点爬下来

蛇巢筑在岩壁上

它终于君临天下

蛇巢筑在岩壁上

它从此不想在下面爬

蛇巢筑在岩壁上

它这回自己把自己看高了

石头、剪刀、布

1

把手握成石头忍着

人生总是被一张布围猎

太需要一把锐利剪刀

2

你赢我

我赢他

他赢你

这种玩法

叫作游戏

疏朗

用诗歌还是用其他什么

自己说服自己

云里雾里,那些人

在时间弯道处说出了什么

他们说一切都与艺术有关

一路迷失之后,已经无法返回

河床枯萎。一个苍凉老人

在下游捡起自己,一块真实泥巴

没有水分。哪怕是落日潮湿

或者是皱纹纵横

乌鸦无语

它不叫它们都不叫

乌鸦不叫

冷漠且注视

盯住了什么

它们不叫没有一丝热情

整整一个早晨

它们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它们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有些人开始慌张

这些人内心不知藏了多少东西

仿佛被盯住被看破

在乌鸦面前他们是麻雀

在麻雀面前他们是小虫

可他们在另一些人面前却是王

乌鸦无语不说他们

尤其不说那些内心

也许还没看穿

一块塑料布挂在树枝上

光彩,在高处飘

很像一种自信或骄傲

垃圾用旗帜张扬自由

从龌龊走进晴空

它成为日常生活

离我们很近或就在我们之中

它理由充分

绅士般拍打着自己。

一阵哗啦啦又一阵哗啦啦

到夜晚才孤独宁静下来

才会做一部分反思

塑料布在树枝上和在垃圾场里不一样

似乎在提醒又什么都没说

有人把它摘下来

却已无法打回原籍

愚蠢耐力

世间万物,你或许算一种

当你把龌龊被子里那些预谋拿到桌面上来

以为别人不会很快识破

以为沉默就是认可

你自己行骗自己,也许会是一生

你在舞台上娱乐自己

没有掌声。你多么需要掌声

强烈灯光下难免眼花缭乱

同事都已渐渐远离。你似乎不知道

留恋舞台。舞台使人站在高处

你要把节目演完,结尾怎样就不管了

今天之后明天继续

臧克家手稿

这个人曾经是朋友也是噩梦

———读一本书想到这些

伶牙俐齿为了什么

反目为仇为了什么

这种案例几十年前就有过

一夜间

这个人曾经是朋友也是噩梦

历史经验值得记取

可怜不断有无数东郭

难道还要练习防御

做朋友容易

做噩梦也很简单

时间

时间越来越营养过剩

时间吃掉了什么?

时间越来越以老人自居

时间经历了什么?

时间是消失也是记忆

时间是一群人在分割碎片

也是一个人在固守岛屿

我活了半生

知道了时间的厉害

王录升的诗[组诗]

王录升

鹅卵石

只要绕过城市,避开

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枝

在那些没有被驯化的河滩上

就会遇见

一个部落,叫鹅卵石

被边缘至此,它们是

不被利用的圆,哪一天发芽

都奢侈

把玩过太多的泥沙和激流

或许是累了,停下来

掉队了,留下的棱角

在与自己的身后对峙

那些鱼游走了,翻腾

戛然而止,躺在水里抑或岸上

孤独的家族,那些击水的情节

都成为往事

有阳光就够了,醉一辈子

活跟死都一样

都在曲线里,只有硬

不碰不知

太阳是圆的

鹅卵石是圆的

人类是它的分支,信不信由你

而我不是

无名碑

经过人工雕琢的这块石头

从哪里来,站了多久

身着斑驳的时光纹路

线索掩埋在草丛里

一块石头站着已经不稀奇了

稀奇的是仍然站在途中

一块石头,以这种方式

接近人类,秉持站立

这块石头,没有转身

没有奢求转身的距离

不期许路过的笔画

多一笔或者少一笔

一个人回到土里

一块石头从土里起身

他们互换了位置

以另一种方式相遇

在布达拉宫广场发呆

把我带到布达拉宫广场的

不是飞鸟,而是尘埃

我也要住在这个节点

冲上一杯茶和带着体温的鲜奶

在回廊里、向往中发酵

拌上一小朵云彩

在拉萨

没有人的地方有经幡

没有经幡的地方有期待

布达拉宫广场是唯一一处留白

有多少人像瓶子一样

想在布达拉宫广场倒空

我绝不这样使用生命

就像在布达拉宫广场

该走的走,该来的来

布达拉宫广场是拉萨的开阔地

我只想发发呆,不难为四周的老墙

不觊觎唐卡,就像角落的小草

用藏语打着招呼

远看匍匐着,近看立起来

流浪的灰猫

我心里住着一只灰猫

一个山角

一条横道

我不知道,灰猫住在哪片树丛中

也不知道它打没打过疫苗

我只知道它不会砌墙、不会生火

不会乞讨,甚至没有一件衣服

陷在寒冷和饥饿里

雨天没看到晴天没看到

不是黑猫,也不是白猫

没在人的生活里跑过龙套

在恍惚的阴天里过横道

有谁在为它祈祷

或许它笑我在流浪

萎靡在一个墙角,又一个墙角

看我正被身上的尘烟烧焦

经过响水寺

响水寺坐落在幽深的山谷

路在礼节性的广场一进一出

临近的脚步越来越重

響水寺是放下包袱必经之路

桌椅按照楹联的格式摆放

每一棵树都是寺的支柱

云朵仔细打量过往的人

看到和没看到的从不说出

响水寺和凝视响水寺的人

都很平静

它们在此驻足,互相数

对方心里的一声又一声响鼓

走火车的老道口

最后一列绿皮火车

经过之后,丢了

同时还有广告牌、栏杆

和那个时代铁轨的其他朋友

绿皮火车可不简单

能坐下一个小镇的人

绿色走着走着经过小镇

小镇的空气更加活泼

三姐和四姐是列车员

风雨对她们无可奈何

她们家里都挂着东北地图

用北京的眼神和普通话唠嗑儿

我爬过绿皮火车

上下不买票更快

曾经以火车的速度

去追赶欧洲和美国

今天,道口的人更多了

从他们的脚步可以听出

他们并不怀旧,可这车

并不是只有我坐过

夜里,这个道口睡了

鼾声从道边楼房里流出来

天上的飞机打着灯笼

快得使我头上的黑夜静默

品玉

或许是一棵树

一群鱼,一堆昆虫

在那个节点,突然沉寂

经常遇到的风,尾随的雨

传递的眼神,追逐的游戏

被隔离了,动不了一丝念头

化石是那么平淡

斗转星移,寒来暑往

一切情节都被埋没

只一次转身,就成为玉

混浊彻底退却

温润却越来越清晰

多少人长途奔徙

窥视它魅力的根源

只有我,看到了它深藏的委屈

对一块玉,能做什么

用抚爱,用品读

让它的灵魂走出来

母亲的棉田

第一次走进棉田

看见的是地上翻滚的白云

白在节气里膨胀

其他颜色已经逃遁

轻盈干净得好比圣歌

洗刷了我的心

这果实也是花

有人懂有人似懂非懂

也有人

为颜色贫困

原谅我年轻

贪婪远山近水

背包里背着缤纷色彩

脑子有一片空白混进光阴

此刻我愿意流泪

愿意湿透衣襟

如果在棉花地里送走母亲

这些棉花一定是她的乡亲

突然一下,我能想起那么多[组诗]

海湄

经常、寒冬、故事与空城

经常听

和平,战争,竞选,航母,原子,疫情,空

城计

各色人物在新闻、丑闻,走秀。走在机场里

有人为此告诫我们禁止喧哗

有人学着弹奏古琴

经常认定

雨果的加西莫多、埃斯梅拉达,是诗歌

巴黎圣母院,美丽与善良,美女与野兽,美

女与绞刑

是王尔德的“这世界好看的外表太多

有趣的灵魂太少”

经常否定

清浅的溪流与深不可测的时光

同属美好的旋涡,都有无数豆大的汗珠汇入

而用勺子命名的母亲与父亲的岁月

被它一口一口吞咽了

还是家园

我穿过迎春花

稚嫩的花苞开始变黄

过几天,这些一小片一小簇的花

就成了黄澄澄的海

有些花开不了

有些花能开一半

那些或拥挤或稀疏的枝条

在风中摆来摆去,它们也无法预知

明天

在迎春的整个花期里

从清晨稀薄的雾

到振翅欲飞的昆虫

布谷鸟在天空反复叫着布谷

花瓣开得寂静,一瓣,两瓣,三瓣———

果实就是果实

我这样叙述

有点紅,有点黄,有点青绿

但都是爽口的、甜酸的,苹果的,草莓的

味道

消灭了干旱

对,消灭了挑水的肩膀

一条水渠攀缘而上,又俯身而下

经过石榴,麦黄杏,大白桃,随着紫红的桑葚

流过大山

从果实回到果实

每一棵树都位列其中

每一棵树都如我,不能不考虑成熟的

轮回,但土地依旧肥沃,它养育了整个世界

乌鸦、雪、雪地与我想

嘘,这儿很安静

只有安静才能听到

乌鸦高过山背的叫声

它隆起的黑,填充着无人之境

旷野响亮,宛如唱了几辈子的走西口

嘘,这儿有杏树

院里晾晒过新鲜粮食

槽上拴过牛,牛在白天干活

夜里反刍它的累,还有很多野花

和荆棘、草、山、坟冢、庄稼连成一片

它们各有各的面孔

却又是一体

嘘,这里睡着故人

故去的人都特别怕冷

他们比任何植物都睡得清浅

山坡上的老酸枣树,让我想起外公的手臂

黑红,瘦,坚硬,像根坚硬的刺

时常扎伤我

崇高

我目睹笑声从这个城市散去

夜晚异常安静,窗外

落叶落在落叶上

一片、两片、三片

填充着某人离去后的缝隙

暴风雪正在继续,它们列着整齐的队伍

推着云层向大地滚来

只有那些崇高的人

那些心和大地一样的人

那些怀抱如母亲,朴素如亲人的人

那些用身体融化冰层的人,他们打开了灯盏

柳条开始摇摆,燕子开始归巢

我们看到了星星

在天空闪耀

我没有读谁的诗

也没有读喜欢的小说

我只是在天空翻阅日月星辰

我一颗星星一颗星星地数,我爱每一颗星星

尽管我们谁也不认识谁

在信的末尾

在信的末尾

是后来。后来,鱼钻进波与波

后来,南瓜秧结出了红豆

后来,虫子咬碎自己变成了蝴蝶

后来,我们散了

在信中续

后来,我一个人走

后来,我从早到晚在水里打捞影子

后来,我决定放弃游荡留下来继续跳舞

后来,迷路的鹭鸶带着我

在信中说再见

后来,客栈的老板娘送给我好多鲜花

后来,有人划着舟来接我

后来,有人在酒肆大唱信天游

后来,我一遍遍从他嘶哑的歌声中复制信封

倾斜的钟[组诗]

姜春浩

倾斜的钟

墙上挂着的钟

有些歪了

不知是谁,把时间碰倾斜了

可我并没有扶正它

我一直喜欢看比萨斜塔

歪着身子的样子

应该说,它笔直的时候

我并没怎么在意

作为摆设,它近乎与我无关

却又无法摆脱

不知为什么,今天我特意歪着脑袋

学着跟它一起倾斜

不知为什么

我的心情筆直了好多

墙上贴了张旧报纸

洁白的墙,贴上一张旧报纸

谁贴的,为什么贴

我找不到合理的解释

但时间久了,我习以为常

生活里,很多

看似不合理的,都消磨成合理

泛黄的报纸在墙面上

成了一面之词

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跟墙一点关系

也没有

跟屋子里的我,却形成对视的关系

一定有不愿示人的秘密

不然一面墙,怎么贴上不搭调的文字

不知当初贴它的人,怎么想的

而人们没把它撕下来

想想就不太合理

我初到这间屋子的时候

一直想把这张报纸撕下来

但有人把我劝住

他们说,凡是碍眼的

看得时间久了,就合理化了

黑洞

立交桥下,有一个过道

南来北往必经的一段黑暗

夜里,会有猫在逗引另一只

会有身份不明的女人

在那里徘徊

每到祭日时,这里会有

很多人排队烧纸

这是洞口少见的,光亮的时刻

洞口两侧,有一些小商小贩

每天为这个黄金地段吵架

我常常觉得,这是他们

招揽顾客的默契

因为他们很快就能停止

而且互相递上一根香烟

桥东的侧墙上经常

有一些小广告

洞里面有人旁若无人地便溺

人们似乎司空见惯

照样在意味深长的洞口

握着鲜红的西红柿

与小贩讨价还价

至于我

曾在这个洞的附近居住

从楼上看

这个洞很像立交桥的

一个喉结

但在下雪的时候

它就是个黑洞

它的黑,使周边的雪

格外白

放下

他亦步亦趋,把沉重的麻包

和一大把年纪

一口气托到了山顶

其实,他早就过了

很多人说的该放下的年纪

而他没办法让别人来扛

这死沉死沉的重负

这条通往山顶的路

长满荆棘,摔上一跤

是很平常的事

他得把他的愿望搬到

山顶上

这一大麻包,装的是种子

他不知该怎么放下

尽管半路上,很多人

都在劝他放下歇一歇

可他还是觉得

那只是跟他打了个若有似无的

招呼

一片桃林

远远地,一片桃林

姹紫嫣红

我寂寞的旅途,突然

被点燃一样惊醒

这片桃园

在山的南坡

使原本光秃秃的山

顿时变成一个桃花岛

有几个人在中间拍照

他们一定不是桃园的主人

桃花岛的主人不会那样

搔首弄姿

更远处,两个扛着锄头的人

正走向桃林

他们肯定没想到,这片桃林

会惊艳路人

他们在山的一隅刨土

偶尔坐下来吸烟

他们看了一眼拍照的人群

脸上没有一点桃花的

喜悦

流逝[组诗]

李栋

途中

一生总有机会上山

或者从桥的这边走到那边

山间有云岚

桥下是彻夜不停的河水

昨日黄昏

我从桥上过的时候

一辆重型卡车先于我经过

我看到的是

整车石头缓慢经过了我

在我们之间

天空、树木、晚霞,甚至流水

也恰好经过了我

流水

水流至深秋,就有了

衰老的倾向———

迟缓、凝滞、犹疑不决

落葉是慢的,它

从枝头落到水面,几乎耗尽了

漫长的赤、橙、黄、绿

甚至整个天空

而我们穷尽一生

有的人抵达鱼米之乡,更多的人

只听到波涛的轰鸣

青松岭

哀乐高于所有人的悲声

在午后,蝉鸣斜刺里插入

加剧了这一点

咿咿呀呀的青衣唱腔里

忽然就有了暧昧的味道———

村姑在锄禾,货郎

隔着田垄高声叫卖新出的丝线

树叶上柞蚕行动缓慢

它的身体即将被自己构筑的牢笼所围困

而困于木头里的人执着于铜器

尖锐、绝望、不甘

仿佛英雄迟暮

仿佛“带着火苗赶路的人”,呼吸

也有灰烬的味道

他最后放出的那匹老马

蹄声陈旧,一路踉跄驶过青松岭

劈柴

整个下午都在劈柴

它们即将被焚毁

长一些短一些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低头干活儿的男人

一根一根,将它们竖在一起

像废弃不用的笙

———乐谱在哪里?

吹笙的郭先生在哪里?

夜晚终将过去,黎明之前

欢快和忧伤都是火的

也是灰烬的

春天

春风卡在细小的溪流中

冰层下面,有不知死活的

游鱼在啄,在顶

温习上周刚学会的技艺

而我疏于发声

七秒之前

喉咙里藏着一长串未及转圜的音符

像绿袍子缝制之前的丝线

往往乱作一团

需要更多灵巧的指头从中找出道路

———那吱吱声

是冰的、游鱼的,有时候

也是我的

疼痛

所有人的春天并无二致

善与恶

存在于不断转换之中

疼痛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一些人

钟情统计学

落到纸上是令人眼花的加减法

更多人辗转于蝼蚁之间

以命相抵

此一念生,彼一念死

喊山

一直往西

依次是吕梁山、终南山、喜马拉雅山

遗憾的是,从没有一座

路过我的少年、中年和老年

消逝

雪是抵达。在深夜

信上提到的某种事物未及命名

我有提笔忘字的老毛病

一些人,一些掌故迟迟落不到纸上

而我焦灼,担心很快

他们就会消逝

我们也会消逝,如远道而来的

雪,一夜之间使世界大同

但用不了多久,路还是会回到老路

红鼻子邮差,依旧

会在下午3点,摇着铃铛到来

摇着铃铛离开

毛秋水的诗[组诗]

毛秋水

春台手札

在野连翘开了、狗莫名欢叫的傍晚

来谈一首诗的绝境

是恰如其分的。

恰如谈落日别在回形针上

锈掉的此刻

决眦一辆解放蓝土方车

颠簸急驰,归隐绿杨林

此刻。我正暂驻于这首诗绝境的

春台,两手空空望出:

密林静谧,

背面究竟还有什么?

凉风熄灭的故国,

白色鸟粪和大垃圾场

我们目力穷极的

尘土中浮起殷墟,铜绿

而黄金数列分裂繁殖此刻的这一刻

像耗尽了一生又是究竟为何?

还会存哪些可能

夕光越暗,

哲学语言越有不可说的可能

“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先生,

你说哲学不可说的缄默

是否意味着

一首诗的使命也就此终结?

但绝境上饥饿的醒悟为何总恒久”

是否意味着饱含泪水的,

歧义的,模糊

“回环的锈掉”

……没有褒义,贬义

中性。没有陈述

祈使,疑问和感叹句

没有名词,动词

形容词,副词,代词

数词,量词……

亦正目力穷极春台上的我们

燕子笺

下了课的少女

璀璨夕光中———

葡萄枝嫩叶般

成串结伴在街头。

同学少年曾记否

你多看了她一眼

也是她惊鸿一瞥

即决绝转身大步

去往老抗大路,

于这一天世间

人群的裂缝投下了

春光乍泄,阴郁的

牛仔衣蓝背影

直至背影消退为

黑白弧线不可维系

二十年有了吧,

根植各地完熟的她们

在过怎样的尘世生活?

亚当·斯密

在《国富论》中说,

一切果树中,

葡萄树最易受土壤差异的影响

据说,

来自一种特殊土壤的特殊美味

绝不是在另一种土壤上,

通过人工所能做到的。

界限

李安说:“应该给技术一个机会。”

用120帧的电影语言来描绘一件

事情会是这样的———

因为真实,镜头和幕布彻底消失

电影世界不再是扁平的,

俨然已推开一扇窗让你从此通向它

你完全能够穿越过去。但有人

在举枪瞄准你,一颗子弹正射向你

你却因为突然看清子弹上的灰尘

而惊愕,以至于把容器打翻

幸亏在这样一种语言中

能够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即便容器破裂,水仍在撑持着器形

如果登楼眺远

于这样一种语言中,

远天有鹤

孤帆尚可辨识

江水尚能挽留

身处光影明与暗的界限

轮回尚未回来的我

几乎掏出了手机

给古人一个机会

明月归

平原上农民被谷场群峰照彻的

日落平静地看着。看着

孩子爬上草堆,落日高过他们

滑下去再爬上,落日低于他们

后来。它干脆邀请孩子一起

玩捉迷藏:滑向草堆的背面

先悄悄藏起来,谁都找不着。

玩到人来疯,晚风也追屁股跑

其间一个溜到扬场的他父亲那儿

大人蓝卡其布衣裳作青袍,

裹挟汗水混合烟草温暖的气息

遁入守夜场乱蓬蓬的窝棚里

谁都找不着。是呀谁找得着

困了迷迷糊糊地倒头睡一觉。

睡到秋气托着明月坐上草堆

直至谷场空无一人昆虫叫。

在混合气味散发的漆黑窝棚

至此一首诗结束所面临

显然与孩子无关的难题

是用手电筒的光束照亮,

还是让疲倦的我自己醒来?

路云的诗[组诗]

路云

咸嘉湖志

一个穿着婚纱的白色女子眨眼间

把不同男人的目光拼成一面

完整的镜子。他们中的每一位都把她背后的

咸嘉湖当成一块碎片嵌入

各自独处的时间。某日,其中一人,

绕湖一圈后突然长出一对硕大

耳垂。朋友们脸上的笑容

像微风从湖面经过,仿佛都够自成一章。

如今取代檀木书签的

是一枚银杏叶,

再次翻到这儿,湖水已变得金黄。

每天一小时

今天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但天还是黑了。

下雨天适合把纷纷两个字

放进研钵,

一个喷嚏之后成为麓谷的知己。

最适合假装的是石头,

什么时候眨眨眼睛就睡着了什么时候就是大师,

闭着眼睛一小时不晃动有资格

带一朵白琼回家,

别老想着石头死了能不能变成浪花。

去年从太平洋捡回来的小石头有七种颜色,

出关抽查刚好耽误一小时,

等到把当时的慌乱昏暗和一阵腥味

归结于沒想到石头,

我就从中跳了出来,一把逮住那个瞬间。

尽头

我一度把早晨给弄丢了,

过了好多年

才把它找回来,它骄傲地看着我,不说话,

沉默是一块硬骨头。

到今天为止,没有任何一场大雾

把这块骨头,

从众鸟的鸣叫声中夺走,

目光在这时候,像鼓涨的溪水,

不被自己的清冽所惑。

然而尽头,仍然是某个早晨,

它在老地方等着你,

从一场细雨中经过像刚长出的一树樟叶。

鼓,引申

鼓。打鼓。

在心里。有人偷偷溜向这座矿山,

挖出大把闪光之物,

抓在手心里的汗水每一颗都叫作偷着乐,

塞进裤兜里的又从毛孔里

逃了出来,哦哦,金黄滚烫的目光如何

深入九月的咸嘉湖随之化作凉风?

放下鼓槌,脚步声

清亮亮的,

环绕着你的日子安静得像一面大鼓。

那么,是谁偷走了它,

将一个整晚震碎,

你呀不得不把枕头从嗡嗡声里面抱出来让它

独自挥舞着拳头,而我,

遗落在客厅像那根鼓槌成了一个摆设。

去敲敲那个木头脑壳,

来年,你的睡姿比麓山脚下的草地更有诱惑力,

醒来睫毛异常勤奋,

它们眨个不停,叶片与叶片之间声音怎么变

了颜色?

好吧,不如把此刻交给绿皮鼓。

这次没拍照是因为忘了

对岸,两个人没完没了说到空虚共同

度过一个充实的下午。

石楠花把属于它们的时光一一敞开,

谈论素菜多过谈论特朗普的哥们儿脱发严重,

我喜欢麻石一有空就坐在上面

所以遗憾更少。

河水用本地话打过招呼之后就跑掉了,

源头被草莓加工成那时候,

那时候你我赤裸着在河边嬉戏,

没想到三十年后笑声在这儿仍可以还原成河水。

新长出的络腮胡子令房子密不透风

魔鬼被点横竖撇弯钩组装好以后,

白胡子不见了。

我的世界被各种版本塞满,十平方米左右,

它们从未抱怨过我的脑袋

太小,以至于无法腾出一个角落,

迎接你的到来。事实上你早已潜入

某张发黄的书页,

或一行被铁链锁住的诗行之中。

那么,放她出来吧。

她不担心你,从你身上找不出被侍者赞叹过的

左顾右盼的眼神,

你与别人的唾液无关,没有例外。

鼓声不会变成爆米花尘埃也是

两本画册压在一架肯尼亚手鼓之上,

它们都是赠品,

加上一个完整的空格构成一档无任何干扰的

世界。

上面那册全是排球沙滩大长腿,

另外半册是击鼓的手法,

目光从文字上面经过不会产生电流,

可目光与目光一触即有

爆米花的味道。

那个时刻溅出来的鼓点,都已化作尘埃,

薄薄的一层。一次次击退你的双手。

默问的诗[组诗]

默问

细节

小时候

家家户户挖菜窖

红薯窖

勤快人家的地窖里

有放置煤油灯的槽

年轻姑娘在窖口

往下扔

小伙子喊着号子

在下面接

搬完菜

他们会不会去温暖的地窖

谈一场恋爱

这是三十年之后

才想起的

让人脸红的细节

还没准备好

从腿脚不利索

到口齿不清晰

从“我自己能行”

到一遍遍

拨打儿女的电话

坚强好胜

一辈子爱打抱不平的母亲

一年多的时间

蜕化成幼儿

这太突然了

我们还没做好

多一个孩子的

准备

出口

姨父老实窝囊

三姨整天像斗架的母鸡

村里人敬而远之

遇到办丧事的

婆娘三五成群

只有她

一人去

一人回

距离灵堂半个村子

提前掏出手帕

拧住鼻子

大放悲声

挤豆

拿一把剪刀

把毛豆的头尾剪掉

锅里扔几片生姜、茴香

一撮盐

煮熟吃的时候

轻轻一挤

豆子

落入嘴里

如果稍微用力

嘴过去得慢了些

就会“啪嗒”

掉在地上

债主住在体内

母亲又在咳嗽

她太虛弱了

像一个岔气的人

怕震断肋骨般

微弱地咳着

她弓着腰

整个人蜷缩成团

用尽全身力气

柔软地咳着

总有一口痰

在她能感知到的

某个地方

兀自存在

这是六十年烟龄

欠下的

高利贷

现在要连本带息

一块儿偿还

秘诀

他们说

吃香蕉使人开心

吃了一根

情绪未提起来

又吃了一些

甜甜的葡萄

也收效甚微

看来

各种概论都是假的

唯有饮酒

才会得到短暂的欢愉

古往今来

屡试不爽

人间

我和母亲并排躺在床上

她沉重地呼吸

无力地低咳

我轻轻地扳过她的身子

她的手

软绵绵的

搭在我的腰上

面孔因痛苦变得狰狞

我的母亲

恍惚中,一遍遍呼唤着

她的母亲

这使我愈加难过

她的母亲

在天堂上安眠

我的母亲

正在人间遭罪

儿时的夏天

夜晚

男人们去了屋顶

孩子们围着母亲

躺在草苫子上

星星密密麻麻

半夜翻身时

总能拱到母亲

凉凉的乳头

卢艳艳的诗[组诗]

卢艳艳

把每个词语里渺小的自我连接成

细长而分叉的芯子

所有伺机而动的语言

独自吞吐

眼睛只是装饰,如同弱视者

徒劳地摆出眺望的姿势

仿佛把过去放下了

内心盘成一团平静的圆

但这只是暂时的。一旦看到猎物

攻击的力量,让它一生

大部分时间都在奋力摆脱吃土的命运

和追咬女人脚跟的诅咒

沉浸在回忆里,不如把逝去的还原

然后追回。行动力

藏在有意无意、有心无心之间

脚已经失去,整个身体滑动成蜿蜒流淌的河

却从不拖泥带水。一次次蜕皮

就是把反悔掏空,以及不断成长的坚持

想入非非

大多数梦想已折戟沉沙,少部分

依然在火热的熔炉中炙炼

能锻制成一口铁锅也好啊

不管外面是丰饶的绿洲

还是颓唐的废墟,我都在狭小的灶台上

烹煮一日三餐

要不就成为一只勺子,舀取羹汤

或者一把锅铲,翻炒食物

那送入口中的都是上帝的赐予

那不断翻炒的,正迎来最后的结局

在克制和贪婪的两难中

我多想保持一勺盐的克制

我舀起什么,什么就从我体内流走

我翻炒什么,什么就成为泥沙

这是抵抗被生活烧煳的唯一途径了

从春到秋,从清晨到黄昏

大多时候,其实我是一块铁板

时常听到煎烤的自己,在滋滋作响

从夜的蝉壳里脱身而出

从夜的蝉壳里脱身而出

又用清晨第一杯水,把喉咙里

残存的梦话,咽下去

我还记得星星隐去前最后一次眨眼

我已不在乎它们,变得越来越稀疏

在我难以企及的高度,不再向往的高度

原来只隔着一个飞天梦,已经被人

圆了多年,而事实上我

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就得到了所有生活

继续清晨套着夜晚的日子吧

像要清洗的碗筷,层层叠起

搁浅的船不再驶向星辰大海而是码头

感谢风吹落了花瓣,却吹不散蝉鸣

让我沉寂多时的枝头,只要

一有风吹草动,就能喊出所有炎热

黑夜中心

装满灯带的地铁口

成为黑夜中心

雨丝轻柔,凉风习习

一切在悄无声息中,保持平衡

疾走时遇到同行者

沉默中擦肩而过

只有黑夜中的地铁口

张大了眼睛,看见

在灯光映衬下变得五颜六色的脸

像那些曾经亲密的人

变得陌生

我们所见的他人不过是

另一个自己

在夜色中均匀占据,一小块黑暗

行走

路过广场,看落日橙红脸庞

如弥留之际的返光

在树丛,若隐若现

当我向前几步

又见它

沿着高楼笔直的身板

慢慢降落

仿佛承受不住

高处的寂寞和重量

夕阳下,告别无须转身

只要晚风轻触你的脸

就能察觉天色渐暗

岩浆冷却

只要你沿着街道行走

就能看到满树的荧光灯

正幽幽地闪退

罗列更多的词汇以避免重复

拆开更多的秘密以对抗单调

年轻时写过一首令你痴迷的诗

我至今仍未修改。但它已经空了

像被剥去了珍珠的海蚌只剩下躯壳

只有在回想过往时,那首诗

才如海面在阳光下,重现闪亮

它那么丰厚,天空、浪花、海风

它那么空洞,让我们相聚旋即散场

如今对于描述我变得越来越精确

关于美和爱,道具越来越丰盛

而这一切带来的全部拥抱,抵不过

一个钱币握于手心置换的温暖

再没有比现在更自由和辽阔的沙滩

潮水消退后幾乎找不到来过的痕迹

抒情的泥土[组诗]

刘福申

肇东八里湖这玄机之水

金黄

始于落叶

霞与孤鹜

在远方眺望

长天一色

遮蔽的道具

一片片植被

水中挣扎起伏

云枯死在树的枝头

发出最后一声狞笑

雨奏着命运的交响

跌落于荷叶之上

电闪和雷鸣

助纣为虐

只有那些红蜘蛛

还在义无反顾地织自己的网

死亡与宽恕

苍白如纸

八里湖湿地

上苍摆放人间精雕的杯子

斟满的目光

放大了江湖

杯内刀快

杯外弓张

一双双如饥似渴的眼睛

沉入杯底

这玄机之水

藏着无数出口

请不要关掉那扇窗

也不要打开那道门

只要阳光

不被垄断

风会把心情

纺成民谣

海伦红灯高照的地方

在我的意象中

海伦

从碎片中一点点还原

铁轨岔路口

扳道工李玉和

以及唱响大江南北的

京剧

电影般的桥段

在脑海中摇近摇远

一家三代

是这片土地的符号

高举红灯

用微弱之光为前路照亮

我在低处

沿着英雄的足迹

在山高水长中

重返历史的源头

对于那些为了信仰

慷慨赴死的人

我一直

心存敬重

尽管死亡是一种无奈

也近乎残酷

唤醒昭示

苦难中开花

《红灯记》中的红灯

通肯河畔永不消逝的彩虹

《红灯记》中的红灯

在我心里一直亮着

青冈鲜食玉米节上的金火焰

我始终固执地认为

万物皆有本相

也有道場

当视线随着金火焰一起

穿梭于熟悉与陌生的面孔之间

一场金色的盛宴

一场金色的庆典

呼啸着唤出金色之雨

一粒粒黄金

燃烧的思绪

摩挲金黄的玉米

就像摩挲爱人柔柔的手掌

不仅让眼睛有了生动的内容

更让心中的渴望丰沛欢愉

那些隔着山水倏然来到的初衷

点亮了靖城秋天的颜色

还需要葡萄美酒吗

还需要夜光杯吗

喊一声我爱

就足够了

再喊一声

就会遍地生金

绥棱阁山水库那与水有关的网

在阁山水库

我不关心水鸟低飞

我不关心村姑叫卖

我不关心五花山的秘密

只关心

和水有关的网

网内

细小的事物

纷纷出笼

网外

鲠上的水藻

像一个隐遁的道士

躺在长长的大堤

倒看世间风景

烟波浩渺

大地苍茫

天在水里

水在天上

沿着网的轨迹

滤出桥的思想

是谁在不遗余力

鼓动白桦林的激情

秋色里

阁山水库被金色风暴包围

望奎植物园里的徜徉

淡淡的月光

暗香浮动

望奎植物园

好一幅水墨丹青

栈桥九曲

通幽之径

水不声不响

睁着警惕的眼

秋虫耐着寂寞

藏在星星里

我一个满怀乡愁的游子

以草木之心

为萤火虫提着灯盏

夜色善解人意

让每一种植物都保持内心的明亮

透过开满鲜花的圆月

我情不自禁约春天加盟

金风一剪

裁出万种风情

五子棋[组诗]

范朝阳

违章

我是规矩人。我不

随便支起衣领。还是

有很多扣分。县城

够小了,是我把握不好

五十公分的方向盘

迎着落日走。一直走

郊野辽阔。万物遵守最初的秩序

怕踩坏地平线,我赶着

让落日盖章

灵山居

从邵东街

到灵山寺街

车程是13分钟

从灵山寺街

沿着返回邵东街的原路

直行500米右拐

往灵山居

步行车行都是800米

上次也是头一次

灵山寺街上步行去灵山居

抱一轮明月出山

一进一出

差不多4个小时

五子棋

要说居家,这些天的年节

是居家日子

时有消息传来

我和几岁的小侄女,一局

一局,下着五子棋

断裂的项链一般。那些棋

如何破局,突围,存亡断续

我的白棋不够用

今天,只想下和棋

黑棋还有。侄女一颗颗

把它们翻转,当白棋,递我手心里

敬神

新雨把一切清洗过了。我得洗脸,漱口

方才出去

步行到新区菜场,路旁买了

蕨菜,香椿,甜菜叶,三月葱

买了四两小杂鱼。每张零钞都很干净

弓着身子。偶尔我蹲下来

今天一大早,我敬过了

山神,河神,和土地

后背山有竹林

祖上没出过缙绅士大夫

出裁缝

祖上没出过骠骑将军

后背山出草头将军。出竹子

成材的,可做一把好尺。多数不成材

就扎竹笤,编粪箕

早年抽在后背的结結实实的

鞭子,嵌进肉里

雨夜翻身,听得见脊柱

拔节的声音

出门

年轻的时候,多有出差

退休以后,每年还有几次出行

今天早上六点

在永州生活二十多年的老人

就在客厅厨房准备

楼道间备下了柴刀锄头

清明了。八十年前的遗腹子

这次出门,是还乡

当面说

父亲脾气好

当面背后

什么都由着她说

现在父亲还是脾气好

笑笑的

总是不接嘴

好听的不太好听的

母亲现在习惯于

对着镜框里的父亲

当面说

那些表亲

我还认得那些表亲

金家的姐姐,芳名金铃子

吴家的长兄,大名吴茱萸

还有木蓝,蔷薇,寒莓,悬钩子

生得亲,住得也亲

巴茅草总护着身材矮小的野菊

在双凤乡大兴村背后的

深山大院,我给他们

拍着全家福。借助手机工具

一一辨认着他们。他们有来历

有身份,有名有姓。只是我不大记得

他们早年的小名

给那几棵白菜一一穿上防护服

七天了

中间冒险出去一次

把红萝卜,白萝卜

四季豆,芹菜,蕻菜苔

统统领回家

让它们,在安全地带

好好聚一聚

几棵白菜,买的还是

街角那个老人的

此时有些气势委顿

我用保鲜膜,给它们

一一穿上防护服

每一个人都是一座孤独的岛屿[组诗]

倮倮

寒风中一个人在打球

一个人

在寒风中打球

仿佛一朵火苗在跳跃

风没有把它吹灭

反而使他更加蓬勃

他是谁

一个少年

一个青年

还是一个老人

他的奔跑使空气变暖了

埋怨

老婆埋怨我

总是东拍拍西拍拍

拖全家人后腿

就适合一个人出来

旅游

我继续东拍拍

西拍拍

即便耳鬓厮磨多年

我们对生活仍然有不同的

理解

关于童年油菜地的记忆

金黄金黄的油菜花

热烈地开着

蜜蜂嗡嗡

从一朵花到另一朵花

我提着竹篮

吹着麦秸的口哨

在扯猪草

我看见我的表姐夫

和村里的小玲

漂亮的小玲

在捉迷藏

他们在金黄中

时隐时现

最后

没入大片大片的金黄中

午后接到启蒙老师的电话

一个疲倦的午后

我的启蒙老师

给我打电话

嗫嚅了半天

告诉我他在广州

帮女婿工厂看门

一切尚好

我吁了一口气

告诉他我在深圳工作

一切尚好

有时间就去看他

便挂了电话

过了半晌,他又打来一个电话说

如果工作忙

就不要去看他了

我叹了一口气

伸了一个懒腰

又做了一个深呼吸

把号码存进手机

决定尽快去看他

史诗

多少年后,我应该

还会记住这星光暗淡的夜晚

我哆嗦着从怀里摸烟

摸出的却是一片

闪着磷光的药片

我似乎忘记

我已在一个灵魂漏雨的夜晚戒烟

夏天

我的门前有一棵枣树

还有一棵也是枣树

午后

空调使我有一种春天的感觉

我坐在落地窗前

在想象的蝉声中

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

在键盘上敲下

以上两段文字

事实上我的门前没有枣树

我的面前有一台电脑

还有一台也是电脑

岛屿

曾经有一个岛屿

彩虹般美丽

它的重量大于一千个岛屿

当我划着小船离开

它已不是以前那个岛屿

八月的海水

八月的海水是一片巨大的嘴唇

它蓝色的唇亲吻了所有爱她的人

火焰的另一种颜色[组诗]

徐玉娟

初荷

一个人

开车去看荷,一群荷花

浮出水面看我

我们都不说话

心里话,就在心里

说吧。摘一片荷叶

放在头顶,我总是羞于

面对天空的辽阔。我低下头

看荷,却不小心看到了

水中的天空。我摘了一枝

荷花带回家,它每年一次的绽放

似乎只是为了让我带回

另一个自己……

用一本书留住闲散的时光

阳光像一只慵懒的猫

蹲在阳台上。

我靠在摇椅里读诗。

窗外,清脆的鸟鸣

像一块翡翠

与另一块翡翠

发出了共鸣。当我读到———

晶莹的露珠躺在一片树叶上

我似乎真的成了一颗露珠

躺在一叶障目的叶子上。

我索性闭上眼睛

我能感觉到那只猫

正舔着我的肌肤。

我也想张开透明的薄翼

飞离生活的丛林

———在我还没有融化之前

———在我被彻底融化之后

火焰的另一种颜色

至此我相信

火焰还有另一种颜色。

那一朵一朵的梨花

像白色的火焰

从远方

向我扑来,我在火光中

越来越白,越来越亮

就要成为白月光了

在你们相聚的院落里

我轻轻扇动白色的薄翅……

送别

高大的香椿树,提前来到村口

送我。它不说话

它让夏天的风吹动叶子,发出沙沙沙的声音。

北方缺水

但你们的眼睛里,水系那么丰富

它们一再汇流至我的眼睛里。

其实,我来时只带了一条

南方的小河

把我的手给你,人间就有了一座小桥

心中的流水啊,只是把天涯山

洗得更加青翠。

坐在故乡的田埂旁

瓜藤开着黄色的花,茄秧开着

紫色的花。

我拿一把小椅子,坐在田埂旁

开成一朵白色的花。

如一只歇在绿叶上的

小白蝶。小小的翅膀

贴着地面,低低地飞。

多么迷醉啊,这来自泥土的神秘

我们互相凝视,彼此聆听

一只口罩的爱

一只口罩,那么小

那么薄,那么普通

你无法把它从千万只口罩中区分出来

就像你无法把一滴水从一座大海中

认出来

但当我把一只口罩戴在你的脸上

老奶奶,你的泪水

让我不知所措

其实,我也是一滴水

当我涌入人海中

只有时光可以把我找出来

我也是一只小小的口罩

只有爱,可以把我焐热

镜中花

在镜中妖娆,绚烂,吐纳芬芳。

一千次伸出手

一千次被挡了回来

玫瑰,芙蓉或牡丹

一朵镜中花

常常让我们,迷失心智。

击碎镜子

玻璃的碎屑,开出另一朵

银色的花

带着尖锐的呼啸

听说芍药开花了

第一次看见芍药花

開在女人的头发上

她扭着腰

在台上唱歌。后来

我看见更多的芍药花

开在五月,却再也没有见过

几年前唱歌的那个女人。

只有一朵一朵芍药花

在南风中舞蹈

只有我

依然站在原地,打听花开的消息

待万物复苏[组诗]

贾丽

对一座山的描述

众山之中,你是最令我难忘的

一座,三尺厚的黄土

凸起的坟冢,体积不大,面积很小

这座山海拔仅有一人高

却高不可攀,不能高及王屋

但我会让它名及太行

春风里,草木在它的身旁重生

开花,结果,挂满露珠

我一个人跪在山底,与他谈心

为他写诗,顺便告诉所有的读者

只要风轻轻一吹

我的天空就会不停地飘雪。没有人能听到

雪落在山上的声音,没有谁能测量出

一座山在我心中的分量

天不能,秤也不能

就在昨天,在故乡,在旷野,我又与山对坐

没有人能够想起

一个叫贾丽的女子

正在临摹一座白了头的山,没有人能看到

雪地上的诗行:

一座山的孤独

存在的,都是神圣的

面前的月亮

平静,安详,多么像一个人

望着我

这个人当过电工、钳工、焊工

退休后,种过高粱、玉米、葡萄

闲暇时翻阅《史记》《论语》《万年历》

一张报纸,他看完

也会叠得整整齐齐

他说,人间的事都做完了

一定要当一回神仙

现在,他在天上

让我承受着一场

人世间的阴晴圆缺,悲欢离合

小橘灯

整个晚上,一盏灯

静静地亮着

橘色的光线没有皱褶,没有欲望

我站在窗前,不是为了成为命运的风景

我只是想,在这辽阔的黑夜里

种下

一粒星辰般的红豆……

无论多少夜色

都无法说服它停止发光……

一滴眼泪正在迁徙……

踉踉跄跄,跌落夜色

冬至日

母亲一早就来电话

———冬至了,回家吃饺子……

老公也从他乡问候着:亲爱的,下雪了吗

远方的,近处的,南方的,北方的……朋友

的祝福

像雪花一样

落在冬至的时光里

感谢这场不大不小的雪

感谢幸福,依然是最美的花

感谢温暖,依然是最宜居的净土

我知道远,并非尘世的距离

我知道

冷,并非活着的方式

屋内,我和朋友签订了一份合同

在空白的地方,我

郑重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仿佛面对一份命运的合约

我依然可以坦然,依然可以将贾丽两个字写

得得心应手

今日之雪

无所谓孤舟,蓑衣

也无所谓钓与不钓

我只是静静坐在牛卧河边

静静地独自赏雪

白茫茫的108国道

仿佛一个人的天涯,四周寂静

河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雪落在上面,就像冰有了冰心

天空也是白的,似乎所有的蓝已被雪花用尽

此刻没有一只鸟飞过

雪还在下,像无数只白鸟落在我的肩上

落在我的身上

落在我深浅不一的脚印上

已经看不见来时的路了

我站起身,顺着雪的光芒,看见城市

像一位新娘

披着轻纱,邀请我

做她的伴娘

昨日之雪

洗过天空

洗过大地,洗过我的头发,它们

一部分已经融化在这里

一部分若无其事地还坐在屋顶

只在风吹来的时候,在空中飞舞一会儿

又悄然落下……这多么像

世上一些人,来过又走了

一些人,还在路上

那未降临的,还在产房

我,是一个赶路的人

“熟悉雪的大自然以此

向蓝天抱歉身子虚弱”

我会重复雪花的动作

亲爱的,请你一定不要忧伤

林溪近作[组诗]

林溪

不惑帖

男人四十

这样的年纪还是压在了我们身上

渐成盛夏

鬓角的霜花就开始扑棱而下

所需者日增

整个世界都在和我们纠缠不清

你讲的万物

只是被一茬茬的中年嚼烂的果壳

你有没有看到

山间的浮云自有它自己的世界

你有沒有看见

她飞走时在此处留下的森林和繁花

不惑并非可以看清

我们出走半生早已不是原来的样子

你想躲在清幽处

做一只散淡的野鹤。已是幻想

皖北的雪

到处是一片白

屋后的水杉树高高耸立

成群的麻雀

抖落枝丫上的积雪

还有更远处的胡杨树

喜鹊把巢筑在上面

它舒展一下翅膀

继续俯视辽阔的皖北平原

我在玻璃窗内看着这一切

年初的雪比你先到一步

这雪就是你

千里之外

世界,宇宙,浩荡的风

你心灵深处的震颤

早已落满炊烟

与诸君对饮

是夜微雨。酒瓶发出低鸣

要向少言寡语的人举杯

用52度的问候

化开他心里冰冷的盐和铁

你看盛唐的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