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国文学经典文本教学解读辨正

2020-08-23 07:38勾阿莹
语文建设 2020年8期
关键词:丑小鸭泰戈尔母爱

勾阿莹

语文教学研究要注重实践,要解释、解决语文教学中的基本问题。本着这一原则,笔者在长期的初中语文课堂教学中观察发现,外国文学经典作品在教学解读中存在“中国化解读”和“庸俗化解读”的严重现象。

所谓“中国化解读”就是用中国传统文化的解读框架和视角来衡量、过滤甚至改造外国文学作品。例如,统编教材七年级上册中泰戈尔的散文诗《金色花》,有的教师教学时带领学生分析诗歌中“妈妈”的形象,得出结论是:妈妈爱学习,因为妈妈爱读书,每天都读《罗摩衍那》;妈妈爱清洁,因为每天都沐浴;妈妈爱劳动,因为黄昏还去牛棚工作。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母爱情结”,从表象上看是男权社会,而背后支撑的是母系的力量。中国作家大多喜欢描摹母爱、歌颂母爱、赞美母爱,中国近现代文学作品中表现母爱主题的作品非常多。中国的语文教材中也往往以“母爱”“亲情”为主题编选单元课文,语文教师教学这类课文时聚焦母爱、讴歌母爱无可指责。问题是印度诗哲泰戈尔老人创作的散文诗《金色花》表现了他自己独特的人生观和价值观,不仅仅停留在“母爱”这个主题上,其中内隐的悲哀比表现在外的乐观更具有震撼心灵的力量,读者之中极少有人了解,泰戈尔老人这些充满真挚、美好、快乐的诗歌是在巨大的沮丧和深沉的思索中写成的。

所谓“庸俗化解读”就是读偏、误读,或者停留在浅表层面上阅读外国文学作品。例如安徒生的童话《丑小鸭》,有的教师教学时带领学生学习“丑小鸭乐观的生活态度,不懈追求、努力进取的精神”,在分析“丑小鸭遭到哪些歧视和打击?在这些打击面前,他抱什么态度,有什么追求”时,教师给出的答案是:“丑小鸭处处受排挤,处处被讥笑,受到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打击,但他并没有绝望,也没有沉沦,而是始终不屈地奋斗,终于变成了一只美丽、高贵的白天鹅。这一切缘于他心中有一份恒久的梦想和坚定的信念,缘于他坚持不懈的努力。”这些具有教育意义的结论性的答案,是教师根据已有经验杜撰出来的,沒有基于《丑小鸭》文本的内容。文本解读一定要立足于文本,不能凭空妄下结论。丑小鸭“乐观”吗?文中描写丑小鸭心情时用了“悲哀”“难过”“沮丧”等词语,可见丑小鸭当时的心情非常糟糕。丑小鸭“不懈追求”了吗?文中丑小鸭仅仅希望“躺在芦苇里,喝点沼泽的水”就够了。丑小鸭努力进取吗?他不是“进取”而是逃亡,因为生命受到严重威胁。课文中说:“他怎能梦想有他们那样美丽呢?只要别的鸭儿准许他跟他们生活在一起,他就已经很满意了——可怜的丑东西。”课文中还说:“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的幸福!”因此,丑小鸭并不是一直怀揣着变成天鹅的梦想,即使见到天鹅后也没有奢望过,怎么就得出结论说丑小鸭是通过他自己的努力变成白天鹅的?即使童话故事可以不遵循生物成长规律,也解释不通这个问题。

一般情况下,理解经典文本的情感主题,比起了解文字表面内容要复杂得多,因为作者的创作本意是十分复杂的,经典文本表现出来的意义也是十分丰富的。读者对文本的解读,受到个人阅读经验与解读能力的限制,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作为教师也不可能将文本的全部内涵都挖掘出来。这种复杂的情境使文学作品的解读更具挑战性,充满无穷的探索乐趣,懂得这样的道理,教师就可以努力追求更丰富、更深刻、更快乐的阅读体验。本文拟从真实的课例出发,通过“语境”分析中外文学审美特征的差异,通过“心境”研究作家的个人经历与作品之间的关系,通过“情境”探究阅读教学的有效路径。

一、从作品本身出发,通过“声色”打开文本,深入“语境”,最终在表达思维上寻找基点

选入课本中的外国文学作品,都是编者精挑细选出来的文质兼美的经典作品,经得起时间的考验。学习这些作品,不仅能拓宽学生的视野,也能提升学生的审美情趣,还能培养学生独特的思维方式。

对于一个外来文本,怎样打开它?首先,带领学生慢慢品味文本的“声色”。所谓“声”,指的是语言的声调、节奏、韵律所反映的情绪;所谓“色”,指的是语言色彩反映的情愫。这与文本的语境有直接的关系。强调语境,就是强调在一种特定的文体中文本语言独特的表述。这种表述的情景、辞色和音韵应该是协调的,带着作者独有的风格。建议教师教学时兼顾“声色、语境、审美、思维”,先利用文本的“声色”调动和激活学生的感性体验;然后,再深入文本的语境培养学生的文学审美;最后,引导学生认知作者的表达思维。

例如,统编教材七年级下册普希金的代表诗作《假如生活欺骗了你》,教学时首先从“声色”入手。俄国文艺批评家别林斯基认为普希金的诗所表现的音调美与俄罗斯语言的力量达到了惊人的地步:“它像海波的喋喋一样柔和、优美,像松脂一样醇厚,像闪电一样鲜明,像水晶一样透明、洁静,像春天一样芬芳,像勇士手中的剑击……”仅读中文译本不可能深刻体会到普希金诗歌语言的“声色”之美(尽管戈宝权的翻译十分注意汉语音的和谐),建议教师教学时播放俄语诵读的录音,即使学生不懂俄语,也完全可以感受到普希金诗歌所表现的俄罗斯语言的音调之美,那是一种无比美妙的听觉享受。

然后,带领学生深入诗歌的语境,去体验和感悟作者的情感。普希金曾自言,要“用诗歌唤起人们善良的感情”,真诚是这首诗歌最显著的特点。与真诚密切联系的是诗歌自然、朴素、优雅的风格,普希金轻松地将这些特征统一起来,这是他的高超之处,其秘诀在于他拥有真挚、和善、温厚的情感。他仿佛一位饱经风霜的老者,与读者促膝交谈,给予受伤的心灵慰藉与治愈。他以平等的姿态和娓娓道来的语气写来,语调亲密、和婉、热诚、坦率,把读者带入极富人情味和人生哲理意味的语境。在这样的语境中,读者可以深刻感受到诗人真诚博大的情怀和坚强乐观的心态。

最后,引导学生认知作者的思维方式。普希金的这首诗没有什么意象可言,短短八句都是劝告的口吻。按常理讲,这是诗歌创作要尽力回避的,但这首诗却以“说理”而取得了巨大的成功。诗人并未开出常人司空见惯的用时间医治心灵创伤的药方,而是要求深陷痛苦中的人面向自己的内心世界,采取自我精神调解法,这是一种情绪的转换,它可以在一瞬之间完成,并放眼于未来,用希望去救治现实中的痛苦。这种打破常规的思考问题的方式,非常有助于学生多元思维的培养。

二、分析中外文学审美特征的差异,探究阅读教学中“情境还原”的策略和实践路径

文学作为不同民族审美意识的结晶,必然遵循着不同的建构方式,而不同的建构方式必然体现着不同的建构理想。要使外国文学文本解读不流于形式、不浮于表面,自然要把握文本的背景,把文本放在特定的历史语境、文化语境中进行情境还原。作家的写作常常是在特定的情境下进行的,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特定的历史时代,特定的创作环境,特定的写作机缘,特定的心情……这一切,决定了作品的内容和主题常常因时而异、因人而异。

首先,从作家的生平经历角度来研究文本,即研究文本的“生态”。所谓“生态”,就是作家所生活的那个年代和社会环境,它具有给作家带来影响的重要客观因素。时代的烙印留给作家的影响是最鲜明的,这就要进行特定历史时代情境的还原;民族的文化基因是根植在作家灵魂深处的东西,这就要进行特定民族文化心理情境的还原;作家成长所在地域的风物景致塑造作家的性情,决定作品风格的形成,这就要进行特定创作环境的还原。

其次,从作家创作作品时的心境角度来研究文本,即研究文本的“心态”。所谓“心态”,就是作品出生时,那个作家当时的心绪、情绪。阅读作品,就要进行“特定的心绪”的还原。每个人都有自己独特的心态,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了解作品完成时作者当时的心态,是打开这部作品至关重要的钥匙。

最后,从文体的角度来研究文本,即研究文本的形态。所谓“形态”,就是这个作品究竟是什么形式,它是一首诗,一部小说,还是一篇散文。阅读作品,也要研究文体功能,让学生品味、感受、辨析一下作品的体式。阅读与写作都要有文体思维。阅读教学要让学生明白,某一文体是什么样的,明白了某一文体的共性,才有望进入未来的写作。作者的写作风格、写作个性是没法复制的,是不可学的,能够复制的、可教可学的是文体共性。

例如,在小说《我的叔叔于勒》的教学中,有的教师带领学生分析菲利普人物形象时,指责他被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所腐化,证据是他郑重其事地请妻子和女儿吃牡蛎,这样的解读既浅薄又显得没有文化。且不说阶级之间的鸿沟是否由吃牡蛎的方式来区分,单单吃一个尚且可以负担得起的牡蛎这件小事就被戴上向往腐化生活的帽子,实在冤枉。法兰西民族是一个比较讲求浪漫和文雅的民族,其文明的进程也要早于欧洲其他民族,即便生活不够富裕,他们也追求得体、体面的生活方式。穿戴整齐,一起出游,为了节省而寻找借口避免消费,都是无可厚非的。特定的民族文化心理,应该被给予足够的理解和包容,对其采取无情批判的态度,暴露的是“无知者无畏”的狭隘和偏见。

伟大的法国作家莫泊桑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深刻反思本民族的劣根性,但不会把批判的矛头指向如菲利普等这些生活在社会下层的人民,调侃、揶揄一下也是充满了善意的,其主要目的是通过《我的叔叔于勒》这部文学作品来呼唤人性的回归、亲情的回归。

最好的阅读方式就是不抱成见,不因个人的好恶而曲解外来作品,如果能进入作者写作时的特定情境,与作者倾心对话,就可以贴近作者的情感和思想真谛。

三、研究作家的个人经历、心境与作品之间的关系

文学作品的生命力在哪里?在于展示人类最真实的人性。正是通过各民族的文学作品,读者才得以真正了解不同民族的特性和人类的共性,才能看到世界的丰富多彩,才能认识生活的意义。

教师带领学生阅读外国文学经典作品时,就仿佛领着学生深入一个迷人而陌生的地方进行探险,整个过程充满惊喜。教师要帮助学生充实学力,在学生混乱的头脑中理出思路,为他们去独立阅读更多的文本打下基础。教师要帮助学生建立各种关系,展开多重对话,研究作品与宇宙的关系、作家与作品的关系、读者与作家的关系、读者与作品的关系等。解读、欣赏外国文学经典作品,最大的障碍就是不肯摒弃陋习和偏见,以至于对其产生误解。

例如,要想读懂散文诗《金色花》,就不能不涉及写散文诗的这个人,也不能不涉及写这篇散文诗时作家的处境和当时的背景。泰戈尔说:“塑造我的那位雕刻家,一开始用的完全是孟加拉的泥土。”印度是一个宗教气息浓郁的国家,生长在这个国度中的诗人耳濡目染,在他的灵魂深处必然会不断积淀宗教信息,文学创作时这些沉淀储存在诗人记忆里的宗教信息,就会自觉或不自觉地在文本中折射出来。如诗中画面般呈现妈妈沐浴净身后虔诚地祷告,午饭后妈妈潜心阅读《罗摩衍那》(《罗摩衍那》是印度古老的史诗,其地位相当于《圣经》);又如,“金色花”是印度圣树上的花朵,以它命题本身就寄寓着诗人的民族信仰。如果从文化背景的角度看,泰戈尔所赋予的金色花的形象,是印度文化浸润下的“ 象征体”。我们尊重多元文化,就要理解作家通过作品赋予这个形象的特殊寓意。

泰戈尔的想象力新奇而美妙,但是20 世纪初泰戈尔创作《金色花》时,他正处在人生中最不幸的时期,可是他仍然能写出如此充满至真童趣、充满丰盈母爱的诗作,足见他的内心是多么强大。走进诗歌,就可以走进泰戈尔的内心世界,就可以感受他悲悯、博爱的情怀。“神”是作者心目中的人类、宇宙间最高理想的代表,应该全身心地向往、追求、赞美、信奉乃至崇拜,从而体现出诗人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如果我们站在“文化背景”下思考泰戈尔的作品,会发现人们内心充满信仰,这也许并不是迷信,而是灵魂的寄托、精神的皈依。因为有了文化背景的支撑,在解读文学经典时,就可以甩掉包袱轻装上阵。

泰戈尔的散文诗之所以不朽,就在于他的诗作富有深刻的哲学意义。这位有着宗教信仰的作家,作品主题中总是洋溢着悲悯与博爱的情怀,这是人性最光辉、最伟大之处。为此,作品的宗教内涵同样值得重视。虽然以“泛神论”思想来阐释《金色花》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但是教师通过自己对教材的解读和教学,带给学生以人间的大爱,这符合新课标中“关心当代文化生活,尊重多样文化,吸取人类优秀文化的营养”的精神。

伟大的经典是一个高深莫測、难以预知的世界。理解经典文学作品永无止境,总有“新的大陆”待我们去发现。基于上述思考,笔者主张用历史的眼光、文化的眼光、文学的眼光来审视外国文学经典作品,挖掘文本中蕴含的独特的主题意义及教育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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