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美食家杂忆

2020-08-26 07:59汤海山
苏州杂志 2020年4期
关键词:阿山海山泥潭

汤海山

砂泥潭蚬子

大疫中,不觉春已落尽,忽念頔塘清波,正踌躇,又馋臭海菜梗,就跟“桥海边”说一声,驰念而往。河边小酒肆,老板姓甚名谁,记不住,唤他店名。此人稀奇古怪,嗜古玩,一日兴尽,即拒客打烊,自饮自语。但好搜罗民间食材,增补删削一番,自成偏方,倒也不乏独特味道。

赏过河上倒影,对岸灯火起时,返店中,却不见臭豆腐与菜梗,就问“桥海边”。他指桌上一砂锅:臭物没了,特意做的,吃吃看,是什么?看到嫩竹笋,中有深色贝売,蛤蜊?“不是蛤蜊,是蚬子,砂泥潭蚬子,独一无二。叫你几次都不来,剩最后十廿只。”

我疑惑:什么叫独一无二?其他地方河里、港里、湖里没有?他说:“是。你可见过这种大小、売色的蚬子?除了砂泥潭,不仅震泽没有,吴江没有,江南也没有,特地去问过太湖渔民,他们也没见过。”我扒开笋、葱等物,取出蚬売,仔细看,果然与黄蚬、花蚬、白蚬等大不一样,个子大几倍,外売斑斓、古朴,纹理浑厚,颜色深重。

连吃几粒蚬肉,入口鲜嫩,问:“做汤如何?”“这是新做法,用竹笋煮。烧汤也佳。再吃,等明年了。”

明年春天,也只有一个老渔民,撑一孤独小舟,从潭里捕捞。没人在意水底稀少的蚬子。

我想起了砂泥潭。廿岁时,在潭边古寺教书,住老楼上,春夏之夜,与学生捉虾叉鱼。砂泥潭,又叫蠡泽湖,传说是范蠡逃隐处,几十年前还有范蠡钓台古迹。我第一篇发表的散文诗,就是《砂泥潭》。便将蚬売洗净,带回家作纪念。朋友见了说,真是不一样的蚬子。

老镇源“豆瓣”汤

老镇源饭店开在远离城镇的湖滨,但每有好友佳客,无论是苏州的还是上海的,到了吴江城里,仍不惮路远,要去品尝老镇源的美食。老板啸波兄是朋友,知道我们的朋友想吃什么,他开的菜单,从来不需要审阅。一次,诗人车前子兄答应我,写篇米芾与吴江的文章,但他在老镇源吃过后,就说要写老镇源,我说随便你。这是老镇源的魅力。

前年,上海的名书画家、美术史家江宏兄赴澳探亲前,我在老镇源为他饯行,同来的有著名评论家吴亮和圆碧姐。啸波说,今天有道豆瓣汤。我以为是蚕豆的豆瓣,等到端上来,才发现所谓豆瓣,是塘鳢鱼的面孔肉。这道名肴“豆瓣汤”,是传说中最奢侈的吃法。仅取塘鳢鱼头部两颊左右两片豆瓣状的肉粒,将鱼肉、鱼骨等与高汤熬出浓汤,加入切小的火腿片、笋片,或上好的腌雪里蕻菜,鲜美无比。据说,以前只有尼克松总统、西哈努克亲王到苏州,才能吃到此汤。

年少时,经常在河桥边捉塘鳢鱼,因为它很傻,所以唤作“呆头鲈鳢”。捉到后,有多种吃法。自家常作塘鳢鱼炖蛋。虽是农家土菜,风味亦佳。塘鳢鱼最好吃的时节,是阴历三月,民间谚语:“三月三,鲈鳢鱼上岸滩。”最近,我请江宏兄一家去老镇源,吃的是糟溜塘片,苏帮菜中的一款经典,洁白鲜嫩,清爽软糯,糟香满口。

思忆的两道菜

我口味颇广,能吃各地各种美食,天南地北,海内海外,甜酸苦辣,无不适应。论吃辣,湘鄂人也吃不过我。到国外,绝不吃中国菜,更不可能自带榨菜萝卜干。我对美食的理解,非常感性,好吃的、喜欢吃的,就是美食,正如对美女的看法,各种各样,情人眼里出西施,自己喜欢,便是美。很多美食家所谓的佳肴,我觉得并不好吃,但是说出来,人家会讲不懂吃,这就上套路了。美食界也有不少“皇帝的新装”。在这一点上,我是良宽主义者,不跟风的。

家乡的家常菜,有几种一直是我喜欢的。比如,酱蒸茄子、酱蒸黄鳝及泥鳅、清蒸鲫鱼,烂糊白菜。当然,前提是食材好,野生、土长。如泥鳅,须小粉鳅。酱也要正宗的豆瓣酱。几年前,我赋闲还乡,朋友做肉丝炒洋葱,我觉得吃到了久违的乡味,一连吃了三大碗饭。好不好吃,喜欢吃、能吃,是硬道理。

我回忆里,最念两只菜。一只是白菜豆腐汤。有年,到济南军区拜访乡亲司令员,他让人陪上泰山。下山后,驻在山脚的200师师长宴请,别的菜毫无印象,只有一道山泉白菜豆腐汤,令我心萦魂牵。

另一道菜,是鱼。我生在太湖边,吃鱼是日常饮食,吃过各种鱼,也吃过各地各式烧法的鱼。但少年时到友人渔船上的一次吃鱼,最难忘。那是渔船上的普通烧法,鱼也是寻常白水鱼。先用菜油在铁锅里煎,煎得很老,然后加不多的水,盖上木头盖子煮。吃时,鱼肉的香鲜美味,无以形容。

良宽说厨师烧的菜不好吃,真是至理。有人说,大班教出来的厨师,等级虽然高,可是怎么会烧出好吃的菜呢?泰山脚下的白菜豆腐汤,渔船上烧的鱼,是再也吃不到了。

阿山师傅

三年前,阿山师傅走了。他是曾经红遍上海的本帮大厨。我在微信朋友圈怀念他,多年采访过他的上海记者顾筝看到,要我说说他。她后来在《阿山师傅走了》的报道里写道:

☉ 阿山师傅

老顾客汤海山第一次去阿山饭店,就吃了三大碗米饭,之后,草头圈子、红烧甩水、爆炒猪肝、油爆虾、响油鳝丝等,每一道经典菜都点过,在此之外,他最喜欢猪油八宝饭。

有次想念那口味了,汤海山就晚上一个人特地过去吃晚饭。

听闻阿山去世的消息后,汤海山在自己朋友圈这样写起和阿山的交往,“我俩谈不上相互喜欢,只是互相不讨厌,能聊开心”。

那年春节,顾筝把阿山师傅儿子做的八宝饭寄给我吃。口味有所不同。

阿山饭店在上海西郊公园对面。是一家装修简陋、内部桌椅更简单更陈旧的小饭店。就大堂里有十来张大小不一的圆桌,破旧不堪。但非常牛气,门口有纸牌:请走边门,中午不供应米饭云云;名人如云,美食家、文艺家、记者络绎不绝。一次,一位绅士风度的男子,低声下气地跟阿山师傅说:明天奥运冠军庄泳要来吃,预订一桌。阿山头也不回说:不预订,明天来了再说。饭店的墙上,都是名人题字。中央电视台拍的专题片,有好几只。

但阿山师傅跟我还是投缘的。我去吃,他会少有地打招呼,对别人爱理不理,根本不在乎他们吃不吃。亲自帮我开菜单,有时亲自去厨房做。我是饭桶,任何时候吃饭都不受限制。看到我一个人去,我在菜单加一只菜,他说你吃不掉的,少点点。

我俩经常边吃边聊。他对苏州人比较客气点,认为苏州人懂吃,他说所谓上海本帮菜,就是苏州菜,苏州人老早就会吃。说到美食家,他很不以为然,“沈宏非他们哪懂得吃?”他说,吃客饭、方便面长大的人,怎么知道吃?会吃的人是从小吃出来的。他一年四季不离饭店,过年也不外出,守着空店。

我现在最想念他做的菜,是草头汤。他去世后,我没再去过阿山饭店。据说,他的儿子做得不错。一次,他指着儿子对我说:这种货色哪里像做事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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