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犁铧

2020-09-02 06:23熊加平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犁铧老伴儿儿女

熊加平

尖细的风从后院的墙缝里钻进来,他紧了紧身上的棉大衣,仍旧有些冷。

这才刚刚入冬,南方的天气就是这样奇怪,前几天还艳阳高照,没想到寒流直入,一下就让他冷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习惯坐在靠水壁那张破旧的沙发椅上,多少年来一直是这样。身后陈旧的水壁,张贴着久远年代里毛主席的画像,扭头看看,他会很自然地想起那些艰苦的岁月。时光像泛黄的纸张,残缺了边沿并结满厚厚的灰尘。

左边的墙壁上挂着母亲的遗像,母亲一直看着他,对着他笑。母亲的一生饱受太多的风霜,中年守寡,然后就变得疯疯癫癫,动不动就对他打骂。他不怪她,在她弥留之际,他花了大价钱给母亲照相,并请人刻画成瓷像。在照相的时候,母亲竟然意想不到很配合地对着镜头笑,温暖和蔼。

母亲走时很安详,这让他感觉甚是欣慰,母亲终于有了一个好的归宿,天堂里应该会过得很幸福。

他想着幸福,想了一辈子,然而,他真的幸福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他想到自己的儿女们,个个离家在外且小有所成,在村庄里他很是骄傲。他又想起自己的暮年,儿女们不能承欢膝下,只有老两口相互陪伴,他就伤悲。伤悲的时候他就觉得孤独,孤独的时候他就喜欢坐在那个破旧的沙发椅上发呆。

只要稍稍抬头,他就可以看到对面墙壁上挂着的犁铧。犁铧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他不太记得了,应该有十几年了吧。他只记得那年旋耕机开进了村里,自己突然间就觉得老了,从此不再需要赶着牛奔忙在田间地头了。

他把家里的那头老牛很不舍地卖给了牛贩子。在一个闲得无聊的下午,他对老伴儿说,现在讲究科学种田,犁铧用处不大了,但它毕竟跟了我那么多年,别放在地上受潮生锈了,看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犁铧挂上去时,他感觉心里空落落的,脱离了土地的挣扎,仿佛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环境,身体轻飘飘没有半点重量。他清楚地记得,犁铧是村上的王铁匠做的。王铁匠是打铁的一把好手,远近闻名,而他是村庄里种田的一把好手,庄稼活儿无一不精通。他去取犁铧的时候,王铁匠正在给犁铧淬火,水花“吱吱”地响,腾起的水雾弥漫在王铁匠憨厚的笑声里。

他乐呵呵地从家里取来牛轭,把犁铧和牛轭就地组装完整。那个牛轭是他精心挑选的上好柳木,弯曲合适,粗度宽度适中。牛轭的表面被他修刮得异常光滑,为了防止牛的脖颈受伤,他还在牛轭的表面缠上厚厚的一层卡其布。

土地是他的生命,牛和犁铧是他最好的伙伴,牛在前面走,犁铧在泥土里穿行,黑色的花朵整齐绽放,那些吆喝里,蕴含着丰收的喜悦。

他常常专注地盯着墙上的犁铧看,目光呆滞而混浊。那些灰暗的铁质里,究竟留有他多少的体温?那些被无数次翻转的土地,又隐藏着他多少的汗水和光阴?

他时常迷恋犁铧的硬度和锋利,上苍为什么把那样永久的生命给了犁铧,而不是人,更不是牛!王铁匠打了一辈子的铁,他所制造的犁铧还在,而他早已化为一抔黄土。生命的脆弱充满嘲笑和孤单,唯有土地,是最好的归存。他看到越来越多的乡亲一个个离他而去,然后在某一天,就轮到了自己。他不是害怕,而是对人世的艰辛深有感触。

他为自己用沾满泥泞的双手托举儿女们走出家门而骄傲,也为儿女们的成绩而自豪。那么多年,他感觉身体被掏空,虫子般吞噬他的五脏六腑。孩子们怕他有什么闪失,接他和老伴儿到城里居住。他去了没多久就回来了,他闻不惯医院的福尔马林的气味,更永远接受不了城市的戾气和陌生。

儿子打来电话,老伴儿接的。他不知道他们在电话里叽里咕噜都说些什么,只听见老伴儿在这头不停地说家里一切都好。

好个屁,你们这帮兔崽子,也不晓得来看看我们,他愤愤地说。老伴儿白他一眼,他便扭过头去不再吱声。他知道孩子们都忙,来一次不容易,可心里又那么充满渴望。

稍许,老伴儿在那边喊,儿子要跟你说话!他便嗖的一下蹿将起来,颤颤巍巍接过电话,正要把心中的怨气发泄出去,就听电话那头儿子不停嘘寒问暖,到嘴的话他又憋回去了。又不是小孩儿,交代那么多干吗,你们照顾好自己才是。他一边应承着,一边叫儿子不要担心。

放下电话,阳光正从瓦缝里钻进来,斑斑点点映在堂屋的地面上,映射出凹凸不平的土坑坑。墙脚和潮湿处结满青色的苔藓,像他身上暴起的血管和手脚上布满的斑点。

犁铧仍旧挂在那里一动不动,风化的锈迹反射不了阳光的温暖。从农村到城市,再到更大的城市,为了所谓的生存,儿女们远离家乡。他记得儿女们说过,他们的根永远在这里,他只是笑笑,成长的根缺乏了故土的供养,还能站得稳固吗?其实,他一直知道,那些风雨里的飘摇,会让儿女们的双脚沾满异乡的尘埃,就像墙上的犁铧,脱离了土地,又如何能再次回到最初?百年之后,人世的又一个轮回,那时候他们老两口都走了,這片曾经的热土,还会留下儿女们匆匆归来的脚步吗?面对犁铧,他总有一种异样的情怀。风化的锈迹,蛛网的缠绕,还有灰尘的覆盖……

日子慢慢流逝,原来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只有真实地依靠过,才能感知真切的温度,就像犁铧在他的生命里出现,牵带出那些尘世中的琐事,带给他无穷的快乐和悲伤。风吹动犁铧上的蛛网,这些轻微的声响,他不知道天堂的王铁匠听到没有,也不知道曾经拉过它的牛,在泥土堆里能不能感应。

他看到偏屋里自己早就油漆好了的棺木,散发着铮亮的光色,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太多太多尘世中的事。他喊一声,老伴儿!老伴儿闻声赶来。什么事?他指了指墙上的犁铧,我死后那个犁铧记得和我一起下葬。

说什么呢,又在胡话。老伴儿幽幽地说,然后是轻轻的一声叹息。

责任编辑:黄艳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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