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愁码头

2020-09-08 05:59赵峰旻
湖海·文学版 2020年3期
关键词:高歌大胆

赵峰旻

阳光撒向乡间的每个角落,碎金子般地闪烁跃动。微风光顾的地方,处处绿意涌动。头顶的绿,身旁的绿,水中的绿,一波又一波,摇啊摇,直摇成一浪又一浪的绿色海洋。通往甘港的一条条水泥马路,存在于村庄自身的孤独之中,它们像光阴的刻刀,从中间将村庄河流田地,一刀一刀,生生劈开。这些路也是我们回家的必经之路。汽车的轰鸣声,喇叭响,踢踢沓沓的脚步声,熟悉的,陌生的,一下子打破了村庄的寂静。

呈现在面前的村庄,一个称之为老家的地方,已少却了儿时的热闹,多了一份城市的味道。小时候,谁家若是来了客人,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或家人远行而归时,村里的男女老少,并会不请自到,或赤着脚,或趿着拖鞋,齐刷刷地涌到家里来。所有人的目光像一盏盏马灯,齐刷刷地聚向你,他们用一束束热情的目光扫过你的眉眼,瞅着你的衣衫,注视着你手里拎着的包,猜测包里装的是什么,是一沓一沓的钞票,还是手机手表或什么稀奇古怪,乡间所不常见的稀罕物。他们的目光像一把刀,一杆秤,直将你浑身上下挑剔个遍,抚摸个遍。他们仿佛在看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个从没见过的西洋景。只要你从村里人眼一过,他们就能将你揣度个八九不离十来,是衣锦还乡了,还是落魄潦倒了,亦或是怎么的了。总之,他们用他们最原始质朴的方式在迎接你回家。

甘港村史馆一个时代的农耕史

一直以来,乡村在劳动中诠释自己存在的价值,实现自己的夢想,让曾经的小康梦想照进现实,让贫困的日子风干成回忆,将美好的生活憧憬成图画。

站在村史馆,一向活泼的高歌突然间变得安静下来,他盯着村史馆门前的一块轧谷物的碌碡说,这个我小时候见过,每当麦收后,农人收获了,就用它来碾麦子。我说,是的,我们学校门前的操场上,我也见过到这种农用器具。

几千年来,人们靠吃饭,刀耕火种。而甘港人用包容的态度,传承历史的积淀。馆藏实物和文献资料2000多件的中国东台村史馆,全面展示了中国农村发展历程,开了全国的先河。

馆内一件件带着历史尘埃的农具,让全国首个以中国命名的展现农村发展历程的村史馆,有迹可循。

雅致的四合院,四门大开着,高歌摘下头上的帽子,跟踪着我一步步往里走,俨然走进了一扇为他泂开着的历史之门。

我们以为农耕文明已成回忆,而甘港的旧俗却以这样的方式在集聚。土秸墙,麦秸顶,篱笆门,丁头府茅草房,草鞋,这些早已见不到的乡村实物,从前屡见不鲜,现在已经全然不在,无迹可循了,它们和重现,见证了一个时代贫穷与困苦,和老百姓的生活状态。从食不裹服,到解决了温饱,过上小康幸福生活,这是我们从没有想到的。

当农具从日常生活中式微后,如今又以另一方式出现时,许多人感到好奇,从小见过这些事物的高歌也不例外,他上前轻轻摇起扬谷的风车,风车慢慢地转了起来。又拿起挑麦子晒草用的麦杈,在地上作拨拉状,一旁的几个孩子嚷着也要尝试,讲解员客气地说,这些农具是展物,不可以动的。高歌赶快道歉,将物件放回原处,神色中多了一份敬畏。

自进了村史馆,高歌的眼睛就没闲过,他用目光将所有的藏品抚摸了一遍,一件也不放过。往往我们的眼睛,是最不会说谎的。角落里一个耕田的耙撞入高歌的视线。有了耕田的耙,但是少却一头牛。高歌嘴里呢喃,牛,最知道稼穑之苦了。小时候我总喜欢骑着牛背上,牛很温驯,整天耕田耘地,我骑着它身上,它总是小心翼翼的,从没摔下过。不过,一次村里的二流子斜瓜,骑上了牛背,缰绳刚解开,牛就往前走,起初它走得也不快,斜瓜就用手敲打牛的头,牛就跑起来了,后来越走越快,将他摔得很远,然后就听到牛痛快的叫声,仿佛在放声大笑,笑得浑身乱颤。

那年,我来甘港采访,透过村部窗户朝北看,我看到几条牛在屋后的草地上悠闲地憩息,一群牛背鹭在草地上掠过来,掠过去。它们一会儿站在牛背上,牛一动不动,任它们闹腾,我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有牛背鹭这样一个名词,也清楚了它的由来了,因为小时候见到有大黄蜂和成群结对的苍蝇试图骚扰老牛, 看上去憨笨的老牛,不愠不恼,神色淡定,突然抡起长尾巴,往上一甩,“啪”的一下,大黄蜂苍蝇慌忙逃窜,跑个精光。我不知道,这些鹭是不是为牛而生的,要不然,它们怎么那么谐调自然,和平相处的呢。

不过,这种情形后来见不到了,每次我来村里采访,站在村部窗口再往北看,一群别墅矗起,取而代之牛背鹭的乐园。

高歌指着墙上的老牛说,伙计,好久不见了。是啊,如今,耕田有现代化机器,哪里需要动物们代劳呢,我们只能在墙上看到,在记忆里晾晒了。

拐角处,老村部里的摆设,一应俱全,引起了高歌的兴趣,他坐到褪了色的办公桌上,摸摸马灯,摆弄起手电筒,又拿起闹钟上发条,而后用劲摇起手摇电话机……上世纪农村大队再一次走到我们面前。

哦,布票,粮票。高歌惊呼。那时候,我在小镇上中学,每天一两粮票加五分钱可以买一只烧饼呢。橱窗里陈列的土改时期的各种住房证,计划经济时代流通的布票以及粮票勾起一代人的回忆,复活了一段褪色的历史。

甘港大桥架起幸福之路的连心桥

看多了历史风云变幻,听过了甘港鲜活的陈年过往,俯仰之间,清流淙淙,玉带环翠,鸟语盈盈;蜿蜒叠翠,柳树含烟;纤陌鳞栉,禾苗如茵,氤氲的水汽里,潋滟的波光里,到处闪烁着先贤的人文之光,涌动着生态绿色的音波,串场河,车路河,每一条河流都有许多古老的传说,更衍生出甘港许多生动的故事。

车过串场河上的一座大桥,高歌喊,停停停,这座桥叫什么桥?我说,叫甘港大桥,没啥可看的,高歌说,停下,我想看看这座石碑上写的什么。随着高歌的喊声,我一踩刹车,车嘎然停下,高歌跳下车,走到桥头一块大理石碑前,用手往上顶了顶眼镜,试图从字里行间面寻找什么。他回过头来问我,这些大理石上都写的什么,上面的名字都是谁,我想见见他们。我说,这里面我只认识村党总支书记牛大胆和朱主任几个人,其他的不认识。

这时,一个骑三轮车的大伯从河对岸走来,他接过话茬,这上面的名字都是出钱修这座桥的人,这座桥没有牛大胆是修不成的。高歌问,为何?老伯介绍,甘港是东台大丰兴化三处交界的地方,西北角河西是兴化,河东是大丰,河南是东台的甘港。隔河千里远,从前,串场河在哺育甘港人的同时,也每每挡住不少归路。祖祖辈辈甘港人,过河靠行船,回家靠摆渡。每天太阳下山时,就是甘港人最担心最难熬的黑色时光。若是遇上大风大雨,一条河,挡住了甘港人回家的脚步,多少被挡在河东对岸的村民,喝着凄风,淋着苦雨,望河兴叹。

交通不便的死角,阻碍了村里的发展,让镇政府头疼,当时在镇工业公司当经理的牛大胆,被调到村里,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建甘港大桥。

当时村里空债二百三十万元,没有钱修这座桥,从不向人低头的牛大胆,挨家挨户去化缘,好不容易开工了,桥修到一半,修不下去了,停工待料,没有办法,他回家动员家里的亲戚,七大姑,八大姨,筹得一些资金,去购买原材料。有了水泥,黄沙等施工材料,桥动工了。到了年底,资金又没有了,大桥再次停工。

正月初二,外面大雪,像鹅毛一样地飘着,牛大胆到盐城找资金,主管领导不在家,牛大胆就蹲在雪地里,耐下心来等。

北风呼啸,雪花飘飘,越下越大,牛大胆整个人都冻麻木,快等成了风雪问路人时,领导终于回家了。当领导伸手来握牛大胆的手时才发现,这哪里是手啊,分明就是一个冰疙瘩。领导眼里噙满泪水,将牛大胆请进屋的。

一杯热茶,渐渐捂暖了牛大胆的身体,也感动了原本坚硬的心。领导动情了,你这个牛大胆,简直就有点胆大包天,九十多万的桥,就你敢修,好吧,一个敢为民请命的人,一个勇于担当的人,我们一定支持你。

回家,他又带头捐出自己准备建房的钱,村里人被牛大胆感动了,家家户户,没有多的,也有个少,尽管杯水车薪,但众志成城。一个老人回家将准备给儿子结婚的钱都拿给他造桥,老伴不肯,说你出去连一件出客的春秋衫都没有,老人说,我投这个钱不是吃掉的,是造桥,造福子孙。

知道了这些,高歌沉默不语。

我虽然多次采访过牛大胆,但这样的故事还是头一次听到,九十多万的大桥,让天堑变成了通途,一座桥的哲学,没有高深的道理,只有人的意志力的骄傲。

百坊园乡村的质朴回声

时光走到甘港的晌午,就不想走了,它静静地停留在甘港百坊园看风景。走了半天,我和高歌也不想走了,肚子有些饿了,高歌心心念念不忘要喝一碗豆腐花。

从村史馆向右,拐过一道弯,走过一座拱型的古石桥,穿过一个藤蔓交错的拱门,并是甘港百坊园。

古石桥下停泊着一条小船,船篷是芦苇做的蓬,周边有野鸭在水中嬉游,鱼鹰在水中捕鱼,相互竞技。在乡村,芦苇是乡村的哨兵,它们就像庄户人家的孩子,一茬接一茬儿的,在水边,河畔,原野上举着绿色的火把疯跑。而野鸭这群灵性的家伙,有了芦苇的屏障,有恃无恐,见到我们来了,一点也不怕我们。

当我举起手中的相机,试图拍下它们时,它们瞪着一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悠闲地在水中打着圈儿,我一挥手,它们扑打着翅膀,掠过水面飞走了。

多么美丽的一幅乡村图画啊,高歌刚准备拿出手机拍摄,就被我搅飞了,他显得有些懊恼。我说,不用愁,里面美景多着呢,往前走。他说,世上任何美景都是不可复制的。我只好略带歉意的说,放心吧,我一定还你一幅更美的乡村图画。

白墙灰瓦,飞檐翅角的坊间,空中飘扬着的是秧把式的酒旗,像一块艳丽的抹布,涂抹着天空,将儿时的记忆,不断地擦拭,不断地唤醒,于是一些记忆,从遥远一下子变得更为清晰。

路旁石磨陶罐,三三二二散慢地撒在路旁,像一群慵懒的老婦,在时光里晾晒自家祖上遗存的宝贝。这些器物遍撒于园戏坊、豆腐坊、酿酒坊、剃头店、照相馆门前。它们引着我们一路向深处走来,也给了我们有幸与捏糖人的、木工雕刻、敲白铁皮的、箍木桶的、缝衣服的,做布鞋的,这些手艺人交流的机会。

嘭嘭嘭……一阵熟悉的渔鼓声传来,这个时刻,戏坊的戏踩着点开场了。每个周日,戏坊里不时传出锣鼓花腔,戏坊总会有特定时段的专场演出。我拉着高歌跟着人流,匆匆走进了甘港乡村旅游区的戏坊。

2015年,甘港成为“中国乡村旅游模范村”“江苏最美乡村”融入市全域旅游旅游景点后,每天都有大批的游客涌进百坊园,看古戏,喝豆花,吃老百叶,捏糖人,品纯粮酿的白酒。

戏看到一半时,高歌嗅了一下鼻子说,好香啊,我闻到了豆菽的香气。细细地闻,空气中还夹杂着麦酒酵香的味道。我戏谑说,馋猫鼻子尖,豆腐坊和糟坊就在隔河呢,走吧,带你去饱一饱口福。

不远处的小河边,菰葑遍野,芦苇丛生,水鸟乱飞,水车“嘎吱嘎吱”声音低沉喑哑,节奏不徐不急,它们都是乡村里的哑巴,尽管不会说话,但是它们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来提醒人们的注意,延续乡村的时光,吟唱着乡村的序曲。

游人像过年乡村爆开的米花,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趴在边上的人工水车的扶手杠上,将水车踏得飞转。小河将乡村切割成无数的碎片,眼前,弯弯曲曲的一座木桥,又把水乡碎片接起来,将我们送向百坊园的另一端。

高歌的脚步变得匆忙起来,我问高歌,要不要与水车合个影?高歌说,好吧。穿过拱形的圆门,豆腐坊几个字将我们的视线牵入。

嗡嗡嗡,小石磨在转动,一个上了年纪的外地游客在推磨,另一位游客往石磨的孔里喂大豆。随着石磨的转动,石磨中间的缝隙,溢出洁白的豆浆来,拗磨的和推磨的游客带着扬州口音,两人即兴唱起了《双推磨》,一群游人则将他们围着水泄不通,大声喝彩,齐声叫好。

靠墙的案板上,一位老伯左手捧着白布,右手从上面一层一层地剥着百叶。老人腰板硬朗,精神清矍,看上去大概七十岁左右的样子。

一些外地游客问老人老百叶怎么做,老人说,选豆,研磨,出浆,舀包,定形,压制,水净,都没有什么区别。但老做法与新做法是有区别了,老百叶点红卤,如今做百叶大多数都是石膏点卤了,众人点头,齐答,哦哦哦,原来是这样的,老方法是怎样操作的,您老可不可以给我们示范一下呢?老人说,别急,别急,如果你们有耐心的话,等这一锅浆出锅。

叽叽喳喳声中,几位游人齐心协力,他上前推一把,你上去推上一把,一桶闪着釉光的豆子,从磨孔里灌下去,流出洁白的浆水。

老虎灶上,几位游人抢着烧火,一个穿红衣服的老人说,我从前下放在这个村里,住在一个做豆腐的老乡家里,冬天衣服单,怕冷,就专门帮老乡烧火,每次浆开了,老乡总会给我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豆浆,好多年不见了,想不到,今天能在这里见到传统的手工艺作坊,真幸运。

柴火旺旺 ,浆水沸腾,白雾氤氲中,老人挥起一只闪着釉光的铜勺,将锅中的豆浆舀到一个大沙缸中。几位上海游人已有些迫不急待,挤到灶边。老人大声说,大家不要急,不要急,都有的,离灶远一点吧,不要烫着。

游人也七手八脚忙活开来,主动上前帮助布碗,木桌上,一个个大碗挨次排开。老人将铜勺一挥,一洒,像变魔术一样,每个碗中都布满了豆浆,桌上干干净净。游人又是一阵惊呼,哇,好潇洒。

老人说,他十四岁就跟着父亲学做豆腐,独家功夫是几十年练就的。老人又问,还有谁要喝豆浆的,没人要的话,就开始点卤了。说到点卤,人们又开始兴奋起来,大家放下手中的碗,要看老人的独家绝活。

老人拿出一个碗,从一个小罐里舀出红卤,在盛豆浆的缸里均匀地洒开,立时,豆腐凝结成豆腐脑,众人又齐声惊呼,哇,好神奇哦。

人生何尝不是一锅豆浆,除了自渡还要它渡,需要像老人这样的大师帮我们点卤,让我们的人生得以升华,得以超拨,成型。

老人盛了满满两碗,迅速放了香菜,蒜沫,酱油,醋等佐料,递给我和高歌。

游人越聚越多,老人索性为大家表演了一道老百叶的工序。他将豆腐脑舀入片片薄如蝉翼的白纱里,虽说是纱,其实是传统的土布,这种布织纹密实,密不透风,等豆腐脑在厢中满了,再压上木杠,一头挂上石头或砖块,一刻钟的功夫,百叶成型,老人再一张一张地从纱布中剥开百叶,缕缕菽香,在坊间飘荡。

一阵喧哗声传来,一个游人手中举着一个五颜六色的糖人,几个游客在边上使劲吹起上面的风车,风车嘀溜溜地转。

高歌朝我手一指,说,老哥,你这手艺有传人吗?

老人瞟了我一眼,满眼笑意,吁了一口气,说,我相信,真正传统的好的东西不会失传的。

是的,只有经过时光浸润过的生命之树,才会根深叶茂,开花结子,我也这么想。

正在坊间闲逛的村民唐俊高,是我采访过的对象,见到我,他迎上来,记者今天带朋友来了,跟我去品酒,酒坊的大麦酒今天该出锅了。

路过手工坊门前,一个老人正在木桶上敲敲打打,老唐说,这桶是从前姑娘出嫁用的,现在已经不用了。这是锅盖。现在我们农村也不用这个木头的,都是不锈钢啊玻璃的了。

在一个个造型精巧别致,手工编织的竹器制品前,高歌的目光被这些巧夺天工的杰作深深吸引。老唐说,这也是过去姑娘出嫁才用的竹匾,上面还贴着双喜,这些竹篮过去才有的。这是纯工艺品很好看,现在都没有了。

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大娘正在低头纳鞋底,细密的针脚,像一个个小蚂蚁在白色的鞋底上爬行。时下,人们正处在一个寻根的时代,一个崇尚古典,怀旧的时代。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布鞋渐渐地淡出了人们的视线。穿惯了各式时新服装的我们,亲历一下老布鞋,棉布衣的自在,健康,自然,回归的感觉。

高歌拿起一双布鞋左看右看,大娘抬头说,这是过去穿旧了的衬衣裤子的旧布,然后糊的鞋底鞋帮,布鞋穿着不臭脚,舒服。高歌问,大婶,这鞋卖不卖,多少钱一双?大娘说,正常卖一百元一双,看你是像出门在外的老乡,一双你就给八十元算了。高歌说,这么好的手工,一百就一百吧。

酒坊内,刚刚出锅的大麥清香,夹杂着大麦酒浓浓的醇香,酒坛,酒缸上红红的“酒”字带着喜庆的气氛和乡土的气息,冲击着我们的视觉和味觉,老唐骄傲地介绍酒坊里的酒的工艺流程,都是原生态的纯粮酿造。

百坊园汇聚的各种手工艺,像乡村质朴的回声。当我们在遗憾故乡的脚步赶不上灵魂时,它们像一群光着脚丫的孩子,对着天空呐喊。故乡则像一位温柔的保姆,给予了乡村一套完整的乡野价值观。它们的精神质地,带着一种原始朴素的美,穿越乡村的“过去、现在、未来”,这种美,美在自然天成,美在独具慧眼的发现和挖掘,美在匠心独运的开发与保护。

百果园智慧之果的朝圣地

秋声,一阵,接一阵,挤进了甘港人家,染绿了一河的水,染黄了一树的叶。游人,一拨,又一拨,挤满了百果园,又将一树的叶摇落。

闻着青草的气息,踩着松软的泥土,我们在百果园树间穿梭,树叶发出的声音“沙沙沙”地响。树们每天都在努力生长,它们比人高,高歌指着只有树叶,没有果实的桃树问,怎么没有桃啊?我说,你回来晚了,桃子刚刚采完,在冷库里待着呢。走,我带你去柿子园摘柿。

我和高歌以及牛大胆三人的相识,都是因为牛大胆家的桃才走到了一起。在村里,只要说起牛大胆家的桃,每个孩子都知道,因为,他家的桃太诱人了,春天桃花开了,红艳艳,粉嘟嘟的,迷死人了。秋天结了桃,那个大啊,真让人垂涎三尺,好馋人了。

一天,我和高歌放学回家,看到牛大胆家低矮的篱笆墙上,几个熟透了的桃子探了出来,惹得我们俩的嗓子不停地嚅动。高歌和我说,你去看住人,我来摘。高歌边说边摘下两个大桃放进书包里,然后手一挥说,快走。我和高歌慌慌张张地往前走,突然“叭”地一声,高歌被土墩绊倒了,跌倒在地上,痛得呲牙咧嘴,我拉起高歌,胳膊一架,抬着就走。

这时,一老一小,两双没有穿鞋的脚进入了我的视线,一个比我们大几岁的男孩,和一位六十多左右的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面前。高歌用胳膊捅捅我,说,你快跑啊。我没理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接受主人的训斥。

然而事件并没有我和高歌想的那么糟糕,男孩捧着几个桃递给我,说,这是爷爷送你们的。因为害怕加羞愧,我和高歌头一直低着,始终大气不敢出一声。伤着没有,孩子们,下次要吃说一声。老人温和地对我们说。见我们不敢接,男孩又说,我爷爷摘给你们的,你们就吃吧,吃了早点回家。

穿过枇杷林,一串串灯笼似的柿子挂在树间,炫亮了人们的眼眸。同时涌进柿子园的,还有从一辆大巴车上涌下来的游客。一时间,叽叽喳喳,像无数个麻雀,热闹极了。几位学生模样的女孩背着画夹在写生,见到我和高歌来,她们停下手中的画笔,拿出相机,一边笑,一边“咔嚓”“咔嚓”,拍过不停,一个女孩挤到高歌面前,说,大哥,您真帅,不是本地人吧?我们能一起合个影吗?高歌来了兴致,说,我是本地人啊,刚回到家,看到家乡这么多美景和美女,真的很高兴啊,很乐意与美女们共筑美景!

高歌和我被同学们团团围住,一位圆眼睛的女孩对高歌说,大哥既然是本地人,就给我们说说关于这个村里的一些故事吧。我说,这位妹妹,这位哥哥刚从国外回来,对村里的情况不太了解,想知道什么,我来讲给大家听。

我带着大家走到柿子园外的一块开阔地上。芦苇荡漾,金色的田野在阳光下,秋意无边,满园的各种果树更是给原野涂抹上万种情调,也勾起我的思绪。

七十年代的甘港还非常落后,全村欠债近三百万。2002年,甘港村还是一个较为落后的小港。原本在镇里一家单位工作的牛大胆,非常热爱家乡的田园生活。有一次他跟市里组织的观摩团,在苏南观摩时深受启发,觉得甘港地处苏北平原,靠近大海,境内河网密布,气候温和,雨量丰沛,土地肥沃,光照量大,阳光催生万物,可以考虑水果种植。

牛大胆父亲是一位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人,对乡村的各种水果树木非常熟悉,牛大胆从小耳濡目染。乡里就将他调回甘港村,担任村党总支书记,一次采访中,他告诉我:甘港村本部周围有一块几百亩的土地,原先是一块荒地,因为周围没有河道,灌溉庄稼,粮食运送不太方便,一直以来,分给村民,大家谁都不要,后来村里就建起了村史馆,然后又建起百坊园、百花园、百果园。牛大胆召集村干部开会研究计策,有人说要征收土地,要征求意见,不能弄。有人说好主意,好好干。说干就干,牛大胆是个有心人,将土地整合起来,买了好多书,夜里披着衣服,在灯下涂涂画画,怎样合理摆布,做了很多的功课。

牛大胆请来了市里的林业专家为村里规划,在离村部不远的地方,选了六百亩地,划分为三个区域,在百果园里大面积种植桃树,梨树,枇杷等十多种果树。果树长了几年后,枝繁叶茂,亭亭如盖,有些隔年就结了果。

牛大胆每天都到园中走走,来时,手里必带上农具,给树们施肥除草,梳枝理叶,他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呵护这些果树。他时常去抱抱桃树,再去拍拍梨树,跟树们说话,树啊,树啊,好好生长吧,你们不要让我失望,你说你们今生今世不长好,明天明月何处看呢。树们果然很争气,噌噌地,头往高处窜,枝往宽处扩展,根往土里钻,想不到的是,那年台风,雨持续下了半个月。洼地里积水太深,不能及时排除,风停雨止了,果树们像一个个没精打采的孩子,日渐发黄,牛大胆忧心忡忡,人快发疯,所幸苍天有情,在市农业专家的帮助下,牛大胆俨然成了一个农业专家,果树们也打起精神,发芽挂苞。

每当春天来了,园中的桃花开了,梨花也开了,果树们赶着趟儿似地,争先恐后地,争着开花,游客们来了,三五成群,在花间拍照,年轻男女倚在树间拍婚纱照,游人的脸上,桃花相映,别样的生动。

听多了小村的故事,同学们问我,听说甘港还有个花坊在哪里。我手朝东南方向一指,说,看到吗?那个像水立方一样的高棚就是。

百花园那些有心的草木们

秋阳炽热,花坊里的花们自觉地站队排列,静静地散发着芬芳。几个孩子穿行在花坊,笑声清悦,身形轻捷,他们吵吵嚷嚷,捉蝴蝶啊,捉蝴蝶。我和高歌相视而笑,这大深秋了,哪来的蝴蝶,顺着孩子们跑的方向,我们跟着上前,一群飞蛾在花间飞舞,洁白色的身姿,在花间出没,它们在前面飞,孩子们在后面追,好一幅乡村版画。

乡里人从不稀罕花,但有些花千奇百怪,还是有足够的吸引力的。见多了城里各种花花草草,高歌对百花园的那些自然生长的花花草草有了心。

园里的花卉品种,都是牛大胆悉心挑选的。牛大胆跟着花农选苗,一起种花种草,给花们浇水。看着那些花草在自由生长,清风徐来,送来花香,他的心花和着花们一起绽放,不知有多开心,他觉得花最解语,最通人性了,总是应时而开。

在乡间,每棵草都会开花,每一朵花都与生命相连,都与一个故事有关。花棚里的墙上挂着许多照片,其中有一张照特别惹眼,我告诉高歌:2015年11月,花坊里来了一群特殊的客人,中国作协副主席高洪波来甘港深入生活采风,看着满园的鲜花,他说,甘港真是太美了,甘港是一个让人记住乡愁的地方,高主席还特地让跟着采访的我,为他拍了这张照片。于是,也就有了甘港的宣传语:甘港老家,忘不了的乡愁。

从前不知道,花花草草的,无非就是好看而已,现在知道了,乡间的每一朵花,每一棵草都与远方有关,都凝结了游子对故乡的记忆,一份留恋,一份牵肠挂肚的思念——无论游子走多远,每一朵都是一朵乡愁。

水乡舞韵夜幕下的故乡风情

甘港老家,与所有人的血脉相连,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这是我心中的老家,高歌心中的老家,也是所有人的老家,浮躁生活浸润久了,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个家,一个生命意义上的,安放心灵的家,让灵魂皈依的家。

夜幕终于降临了。水乡的夜晚,色彩是斑斓的,即便是没有月亮的夜晚,那黑,也黑得静默,黑得彻底。自从甘港村的每条路上都装上了太阳能路灯,有了灯光的映照,那白,便白得坦然,白得耀眼了。灯光下的甘港变得更加明丽清新,灿若云霞,宛若女子绚丽的衣衫,那绿,绿得明快;黄,黄得富丽;红,红得动心。

当悠扬的曲子响起时,从甘港乡村的小巷深处东一撮、西一簇,走来一群女子,中间还夹杂着几个爷们,他们好像回到四时八节一样,沉浸到热烈氛围之中来,一时间变得幸福起来。他们随意挥洒起欢快的舞步,此刻的水乡甘港优美、风情、欢快而热烈。

晚饭后,高歌猫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个象牙烟锅在仔细欣赏,如今父親早已阴阳相隔。高歌告诉我,这是父亲的遗物。父亲的骨灰还在包裹里无处安放,昨天刚刚与朱主任说好了,天亮后,就要将父亲安放到村里的“劳动人民纪念堂”(灵堂),这个晚上,他拉着我,想多陪陪他的父亲。

从我们闲聊中得知,小时候,父亲的肩头就是高歌的天。每次父亲回来了,高歌总喜欢骑在父亲的肩上到处逛。父亲拿着象牙烟锅,从一个蓝花布袋里取出一些烟沫,一小撮一小撮地往锅堂里装,父亲装烟沫时的姿势很好看,他是尖着手指装,装好后再用食指压了又压,直到彻底压实了,才“啪”地一声,划上一根火柴,然后“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雾一缕缕地打着旋儿,垒成圈儿,成圆柱型地往上无限地上升。高歌开心极了,用小手去接,烟锅袋里往上飘成的烟柱越飘越大,他怎么也接不住,可他还是那么地执着,一次次地接,乐此不疲。

印象中,高歌父亲长着一个小八字胡,会讲故事,他一边吐着烟圈,一给高歌讲故事:升儿呢,斗儿呢,花花波丝狗儿呢,开门啊。狼外婆来了,狼外婆让小孩子开门,开门干嘛呢,它啊,要吃升儿,斗儿,花花波丝狗儿,所以说啊,小孩子不可以随便给陌生人开门……对高歌来说,父亲胡须里的烟就是一首缥缈的谜,它既能飘出变幻莫测的烟柱,又能飞出无穷无尽的生动故事。

童年的记忆中,那些来自父亲的烟柱,根植在记忆里,像树一样,越长越大,长成参天大树。此刻高歌特别想念父亲,那个一次次将儿时的梦想送上天堂,那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男人。

悠扬的乐声不时飘进屋子,把高歌从遥远的记忆中拉到现实中来。他的表情变得有些愕然,问我,音乐声从哪里来,我说:“好像是村部门前的文化广场上,或者广场边上的农民公园发出的。”室内气氛有些沉闷,于是,我牵着高歌,循着音乐的声音,来到了村部门前的农民公园。

嘣嚓嚓,嘣嚓嚓……这是迪斯科的节奏。一会儿,大姑娘、小媳妇们又来一曲民族舞。有个别大姑娘、小媳妇看到高歌,站在一旁扭扭捏捏,突然变得腼腆起来,有的捂嘴窃笑,有的红着脸相互扯着,藏着,掖着,不肯融进队伍。然而,许是经不住琴笛箫合鸣,丝竹弦共唱的诱惑,这些还没见过什么世面的水乡女子便腾起千般情思,倏地,闪进人群,和着节拍,扭着,跳着,来了感觉,有了韵律,渐渐地还产生了某种激情。

不经意间,女子们那好看的一扭三道弯,便吸引更多穿着彩衣花裙的女子前来,尽情地伸展着腰肢。扭着,扭着,一天的劳累疲惫都忘了;舞着,舞着,委婉飘逸,轻柔优雅出来了;跳着,跳着,眼底心波的悸动和满足都有了。

《家乡美》的旋律似出岫的云彩,飘逸流韵,清丽婉约,将水乡的夜舞动得风姿绰绰,挥舞成一袭灵秀翻飞的水袖,挥舞成一朵盛开的奇葩。此情此景,夜风星月,莫不入曲,曲曲动人心弦。此时此刻,水乡有了缥缈幽静的景致、小桥流水的风情、明月清风的恬静……

记忆中,我也见过一些舞,比如秧歌,比如从前在乡村场头,土戏台演出的小戏剧等等小戏,那些舞没有受过什么老师的点化,哪级机构的发起,什么文化的熏陶,那种秧歌舞式的舞蹈,从来就在民间生长,和着民间的泥土和芬芳一起成长。原来这种舞从来就根植于乡土,一天也没有断过。水乡的人们一直通过这样的舞来感受生活的幸福,岁月的静好。

甘港舞蹈就像田野吹来的风,又仿佛串场河淙淙不尽的流水。甘港妩媚的女子用她们轻盈的舞步体察世态;用她们愉悦神情去表现世态,身临其境,谁能不切身感受到一种激情活力,激荡着美好生活的召唤呢?

甘港人的舞步中何尝不蕴涵诸多人生哲理呢?它总能以一种行走的姿势集中展现出来。向前、往后,方寸中,进退总有度;快慢、闪转,腾挪间,游刃有余,想来这就是水乡人的生活风格和做人的姿态吧。

这种世俗的欢乐自然而然地替代了对这方水土的庄严和敬畏。如今,甘港的村头、路边、公园、或广场成了人们生活的娱乐中心了。

天上一轮腴满的月,地上几盏明亮的灯,河上的风轻轻地吹过来,抒情的曲儿低低地传过来,在这样悠远的旋律中,甘港便一次又一次地沉醉在明月清风里。

物质生活丰富了的甘港人,精神追求的脚步从来就没停止过。

自由轻快的现代广场舞,柔美的舞姿似行云,舞出了天涯共此时的明月夜;似轻风,舞出了烟花三月田园的晓风杨柳;似流水,舞出了梦里水乡人热爱家乡的美好情怀。

充满动感活力的自小苹果,或热情奔放,或轻灵飘逸,有时像白鹤亮翅,有时似玉树临风,令人神思飞扬。那些中年妇女们脸上飞上的朵朵红霞,仿佛又回到曾经的青葱岁月,飞舞的记忆中,那个少年郎曾为谁推开了紫藤窗。

节拍轻松、活泼动人的兔子舞,跳跳蹦蹦间,每个人仿佛又回到过去,重温童年美好时光,每颗心都飞向远方,每张脸都写满快乐,每个明天都写满希望。

充满异域风情的新疆舞,快乐大方,热情奔放。人们在高天流云的乐曲声中, 脚步踩出朵朵诗行 ,指尖挥出层层画廊,举手投足间尽显万种风情。

中老年人和年轻人一样随着音乐的节奏变换着脚步,调整着节奏,他们时而柔软轻盈,如翩翩彩蝶;时而旋转敏捷,眉梢里飘飞出风摆杨柳,鸟语花香; 衣角上飘飞出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甘港人的舞步,似一幅潇洒飘逸的书法,大地是宣纸,双脚是诗行,足音便是那平平仄仄。甘港人的舞步仿佛携千年而来,时光只不过是水乡夜晚高高吊起的一桶水,举手投足间,所有的辛劳苦难都被冲刷得心平气和,羽化成尽善尽美的幸福。

蛙鸣鼓噪声,更增加了乡村的静谥。

归去来兮无处安放的乡愁

阳光碎金子似的透过窗棂,照见客栈,洒在高歌和我的身上。隔日下午,几上温着的一壶茶,沁出淡淡的香味。两个人,你一杯,我一杯,半个下午的时光快尽了。

当一壶茶喝得淡而无味时,高歌从沙发上起身说,我就要走了,来时是你接我的,我走时,就不要送我了。

说这话时,我看到了高歌眼里闪着的泪光。

昨日初相逢,人生如一梦。漂洋过海回到家乡,家乡的一草一木,一人一事,让高歌实现了一次精神还乡。

夢浅情深,人生似一叶孤舟,渐渐地驶离渡口,趟不过去,继续寻找下一个停靠的码头。

此刻,高歌又将远离故土,他和老家的关系,又将在万里迢迢的时空下,重复另一种乡愁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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