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出了一只猪娃

2020-09-10 01:20吕润霞
延河·绿色文学 2020年7期
关键词:玉米面扁担老头儿

吕润霞

那年,吴宗刚过十岁。

煤油灯汩汩的,一股灰烟,在幽暗的半空里游弋,捻子上顶出一丁灯花闪闪的红。父亲吐了最后一口烟圈儿,砰砰在炕沿上磕了烟锅,朝炕角已经睡下的吴宗说:宗娃,明儿个李店街上逢集,你起早些,把五个猪娃担去卖了。又跟母亲唠叨:都长成背绑子猪娃了,还撵着嗍老猪婆的奶头,老猪婆叫抬垮了,又没食喂!盐升子空了,煤油也快没了,急等钱用啊!

吴宗半天“嗯啊”了一声,心里愁得没了睡意。从双岘梁到李店子三十多里的路,不知要翻多少座山过多少个沟,来去一趟好长的时间,非走傻了不可!吴宗跟着父亲赶过几趟集,空手来回都累得呛,何况要担五只背绑大的猪娃!

但父亲安顿的事,没得商量。农业社大人的活计多得一山一洼的,已忙昏了头。多一个人手是一个人手,家家的小孩子,给猪拔草喂鸡打扫屋子,能干不能干的,都得可着劲儿帮大人的忙。

天没亮哩,吴宗睡得正香,娘已经在头顶上一声连一声地唤他:宗儿,宗儿,快起来快起来!你父亲绑好猪娃了。走得太迟就赶不上旺集了。

娘给装过如意酒的瓶里灌满凉水,给褡裢里装了两个玉米面粑粑。五只猪娃,父亲给一只笼子里放了三只,一只笼子里放了两只,加上水瓶和馍馍褡裢,两只笼子恰好差不多一样重了。

扁担链子太长。父亲把长出的齐腰反折了半截,用铁丝掏进铁环里绑死了,吴宗担起来勉强合适。

五只背绑猪娃,干粮和水,一根扁担。刚刚过了十岁的吴宗一路上要承担的,足足有二三十斤重。

小小的吴宗,两只手一前一后揽着扁担链,晃晃悠悠上路了。

上路才多久呢,吴宗的眼前开始冒花子。天黑乎乎的,眼前冒黑花子;天亮了,眼前就冒红花子;太阳出来了,直接是大火花,一团一团的。眼里闪闪的花子让小小的吴宗一路上总是恍恍惚惚,身不由己,觉得额角的青筋要暴跳起来。

满身的汗。吴宗只把快要流进眼窩子的汗一把一把往外甩。汗飞溅在路边的塘土上,扑突扑突跌出一个一个小土涡。

吴宗的小腿叫柳条编的猪笼子砍了又砍。上山时,前边的一只笼边子仰下来砍他的小腿梁子;下山时,身后的笼边子仆下来又砍他的小腿弯子。吴宗的两只小腿被两只笼子轮换着砍出了沟渠。

肩膀火烧火燎的,起了燎泡,汗浸着,像撒了盐的疼。

吴宗气喘喘的,一路上只得歇缓了又歇缓。隔一阵,他会把担子撂在路边,给冒烟的嗓子里灌一气凉水,听见水在他的喉咙里咝咝地响。

路像山的筋。细而扭曲,又端扎立陡的。有几次,吴宗仰面躺在塘土路上,浑身散了架,酥疼得想哭,想骂人。一冬没有飘一粒雪渣子,瓦干的大地。父亲说,冬麦要完了,冬麦完了还指望啥口粮!开春的一场风又刮开了。开春只刮一场风,刮好久。地里干成了核桃。父亲又说,春麦没法下种了!要是冬麦春麦全完了,只能吃塘土!父亲清早把猪娃扁担挪到吴宗肩上的时候,又在黑地里唠叨:人都没吃的,猪能有吃的!要不是猪婆下猪娃变油盐钱,猪婆也该一起卖了!

旱天旱地。一路上,吴宗爬过一个一个的梁头,趟过一道一道的沟坎,经过了几个小村庄。那些低矮的庄院随便扔在路边或趴在半坡上,睡着了一般。尽管地干得着了火,人还是都到地里去为春播的事忙活,去打土坷垃,翻粪。

一路上,吴宗只遇到一个老头儿,树梢子吆着一只肚皮瘪得像空袋子的猪婆急着赶路。老头儿和猪婆硬是从吴宗和他的扁担旁边挤了过去。猪婆四条腿绞来绞去,和老头儿弹起的塘土扑突突的,扬了吴宗一身一脸。

小小的吴宗担着五只背绑猪娃,总算挣扎到了李店子的街道。初春的太阳白哇哇的,正悬在当头顶子。

赶集的人稀稀落落,摆摊的尽是老弱病残,有摆了半袋烟叶的。走四处的货郎把他的针头线脑摆到了集市上。吴宗找见了专门卖猪的墙角。有三两个老头儿,各人眼前的担里放着黑压压的一簇猪娃。两只瘦猪婆,正掂着长嘴哼哼着拱墙根。吴宗认出其中的一只,正是在半路上给他扬了塘土的。

吴宗挨着一个老头儿把两只猪娃笼子放到眼前,坐在扁担帮子上啃起了他的玉米面粑粑。

瓜娃,你的猪娃咋卖哩?眼屎吧唧的老头儿问吴宗。

吴宗按父亲交代的一老一实地说:一只一元。要是便宜的话,八毛;再便宜的话,五毛。

老头捋着几根灰胡子笑了,说:真格瓜娃,这灾荒的年馑,人的嘴都要扎紧了,谁家能养起个猪?猪衣子没有,连猪草也不长,怕是白送都没人要,还一元五毛的!

吴宗不理他,又累又饿,只顾啃粑粑。啃第二个的时候,眼皮沉得怎么也扛不住了,就倚了墙根顺势往下溜。旁边的几个老头儿一直在他的耳朵里聒噪,一直在他的睡梦里说猪娃子卖不出去。说猪没食吃要饿死了。说庄稼歉收队里分的粮食不够吃要饿死人……耳朵里一直嘤嘤嗡嗡,吴宗睡得越发香甜。

吴宗最后是被他的几只猪娃吱吱嗷嗷叫着吵醒的。醒来了,发现周围只剩他和他的猪娃,老猪婆不见,卖猪娃的老头儿不见。空朗朗的集市上,只有李店子街道上的那个疯子,也正乱七八糟地倚着墙根打盹儿。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野狗,耷拉着耳朵这儿那儿乱嗅。嗖喽喽的春风,照样卷着一股一股的尘土杂物打旋儿。白哇哇的日头,早斜到右半边天上去了。

啊啊,我这是睡了多久呀?吴宗揉揉眼睛一骨碌爬起来,几只猪娃的两条前腿背绑在脊背上大半天了,又疼又饿的,吱吱嗷嗷嚎个不停。吴宗这下子真要哭了。猪娃一只也没卖掉,回去咋跟父亲交代?两笼子猪娃,又怎么轻易担得回去?凉水只剩一口了,玉米面粑粑也只有半个,啥时才能回到双岘梁啊?

四十多年前的那个下午,刚过十岁的小小的吴宗一路绝望,一路磕绊,昏天黑地不知怎样担着两笼猪娃回到了双岘梁。自此,吴宗的一生中再也没有他担不起的东西。漫长的山路,越来越硬的扁担透过破布棉袄,磨破了吴宗肩头的燎泡,磨出了道道血痕。上山时,一个劲往后倒的脚跟,被鞋帮子磨成血泡。下坡时,脚趾头一个劲地往前扑,钻出破洞的大脚趾被磕碰夹磨到没了知觉。

小小的吴宗,昏昏沉沉把一担猪娃担回他们的双岘梁时,白光光的月亮又高悬在头顶,一脸阴郁和诡异,像在看这个小孩的笑话。

蹲在大门旮旯等他的父亲,在门帮子上磕灭了烟锅,接过吴宗的担子,问:卖了一只?两只?

一只都没卖!吴宗可着声气狠狠回了父亲一句,硬是咬着嘴皮没哭出来。

饿了吧。你娘在锅里扣了玉米面疙瘩,赶紧去吃。

父亲闷闷地把两笼猪娃提进猪圈。吴宗蹲在灶火门前刚扒拉了两嘴玉米面疙瘩,听见父亲又大声爷气地喊开了:宗娃,你过来!

该不是哪只猪娃被压死了?吴宗心里打个寒噤,丢下碗筷胆战心惊地蹭到猪圈。白光光的月亮下,几只松绑了的猪娃趴了半圈。猪娃们被背绑了一整天,早已不会站了,只是呜呜地哭。

怎么多了一只猪娃!成六只了!父亲吐出的字一个比一个重。

吴宗懵了,没来得及想,蹲在地上的父亲一把将他拎了起来,朝他的屁股啪啪啪就是一顿冷巴掌。

你个怂娃!肯定睡着了,人家才把卖不完的猪娃偷偷塞进了笼子!父亲气急败坏的,又是一阵啪啪啪!

吴宗再也忍不住了,把一整天的乏累、疼痛和憋屈变成了大声爷气地号哭,连诡异的月亮也不好意思地钻进了云层。天知道究竟是哪个老头儿偷偷给他的笼子里塞了只自己卖剩的猪娃。睡得实沉的吴宗怎么会知道呢!

吴宗和着委屈的泪吃完了温吞吞的玉米面疙瘩,直到睡梦里还在抽噎。睡梦里他听见父亲跟娘叹息说:一只猪娃,总是条命。卖不出去,变不成钱,又没食喂,可谁又忍心让饿死哩,没人忍心啊!

睡梦里,父亲的手掠过娘的头,在摩挲吴宗的头,抚摸了好久。父亲说:今儿个把宗娃打了,打得人心疼啊!

吴宗在睡梦里听见父亲临睡又跟娘说,下一个集日他要亲自去卖猪娃,并让娘这几天喂食时特别关照,不能叫家里的五只猪娃把别人家的那只排挤着吃不上食。

吴宗在睡梦里听见父亲不再抱怨他了,总算放心,终于酣酣地一觉睡到了天亮。

栏目责编:李 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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