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雪蓝

2020-09-10 07:22陈末
特区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张姐小雅

陈末,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七零后诗人、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三十二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诗歌等见于各文学期刊。出版有长篇小说《蝴蝶泥》《布衣玫瑰》、非虚构散文集《鱼来鱼往布尔津》;策划出品图书《亲吻新疆的额头》。荣获第五届“可可托海杯”西部文学奖、“首届中国张家界国际旅游诗歌节”评论奖、2019年度“深圳睦邻文学奖”深圳十佳奖(小说类)奖项。生于新疆。现居深圳。

在亚布海北侧的第一个十字路口,从反方向跑过来的她恰好站在我的右侧。是一个特别珍重的重叠时刻,今年的第二次立春日。能够这样心无杂念地看着一个女人向我跑来,真是太久以前的事。

通常,我总是喜欢将两只手同时放进裤兜。其中一只,随意地握住事先放入裤兜里的某物。当我握住这个物件后,持久地抚摸或是揉捏,会让我与物件之间产生一种奇怪的私交。这时候,外界的一切也就不再与我心贴着心肉连着肉了。随着这种私交的深入,那些曾经溃烂过脱落过的皮肤会在我的过度困厄里泛起一层记忆的墨渍。她跑过来时,我的手里正握着一枚蓝色的办公专用的长尾夹。我们浅浅一望,算是相互给了招呼。来到眼前,想要跟着我的步伐时,她手里拎着的三四大袋东西总是不小心碰着我的裤兜。无论有意还是无意,我都不喜欢这种触碰。尤其是异性。我这样想的时候,她正喘着大气,紧追两步,以便与我并肩平行。两人的肩膀形成一条直线时,她手中拎着的那几袋玩意又开始砸着我的手。我的手还放在长尾夹上,被袋子砸中时,会有刺激的疼痛涌进皮肤和触觉。与首次会面有所不同,原本寡言少语的她,很快便主动开口了。这一次,她变得很直接。

钥匙,“阳光小屋”的,我准备走后面的木楼梯,她说。

她说的木楼梯,是指秦勇直接加建在亚布公寓楼后楼外侧的钢构木扶梯。加地下室,这道木扶梯一共七层半。亚布公寓楼只是个包装概念,是一栋典型的旧楼改造。秦勇拿下后,紧贴着主体楼,每一层新加建的钢构木扶梯上,都设计有八个弧形的超长弯道。七层以下,这些弯道用于防御台风并吸引投资。自七层开始,则用于加收租金,扩充实用功能。相对而言,七层最具特色,整层都被秦勇划分在私人名下,超长弯道内侧,十六间单身公寓的外阳台面积最为开阔。通过精准的整体改造和统一装饰,外阳台直接切走公寓客厅的三分之一,加上外围的封闭改建形成了可以单体出租的“阳光小屋”。

十六间“阳光小屋”沿着整体建筑的弧形外立面设计成了通透实用的小“海景房”,远远望去,犹如巨型的“空中贝壳”悬浮在整体建筑的造型中。新加建的钢构木扶梯上,增加了两处推向亚布海的休闲大平台,一处设在二楼休闲区的公共租赁区域,现在被各类小型特色店占据着;另外一处则设在第七层,统一摆放着芭蕉树和散尾葵,绿荫荫的植物带,将四人一桌的十六套藤编桌椅包裹其中,隔而不断。每到傍晚,或是周末,楼上楼下的租客以及散布在一至六层公共空间的上班族、消费者、访客会分批汇聚于此。他们在四人一桌的藤编桌椅上摆放着各种小吃及零食,站着,坐着,躺着;看海,听潮,晒钙;读书,遛狗,带娃;吵架,拉家常,倒是非,谈天说地。每当这种时候,七层显得既热闹又寂寞。热闹是明面上的,属于這个休闲平台;寂寞是内里的,属于关起门来的各种租客。

第七层是整栋建筑的中转层,只有这一层,拥有五米八的挑高,除了大小适宜的生活阳台外,加建成“阳光小屋”的弧形外阳台使第七层成了亚布公寓楼里最理想的出租空间。秦勇在第七层的十六间单身公寓里统一加建了钢构楼板,使这十六间单身公寓和改建后的“阳光小屋”一跃而成为上下两层的复式结构,既可独享,又可拆分出租。所以,住在亚布公寓楼的第七层里,多少便拥有了一点点优越感。

我住在第七层的中心位,坐南朝北,生活阳台的中心点直指亚布海的心脏。这是秦勇预留给DG金融公司的标配宿舍之一。DG金融总部设立在亚布海南侧的鹿湾大厦十楼,是一家复合型的金融顾问公司。我在DG公司里负责理财项目部。标配宿舍以内部租赁价划分给我后,我已经在里面住了三年。几乎住出了一股家的味道。在海风的荡漾下,房间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东方宝石非洲风情AFRICA沐浴露的清爽,给潮腾腾湿乎乎的房间增添了一丝成熟男人的味道。猛然遭遇DG金融迅速滑坡后,这种味道多少是一种嗅觉与情绪上的深层安抚。就在上个星期,秦勇失联后,我特意去了一次物业,一次性交足了半年的房租,一共三万六。

物业管理员吃惊地看着我,问,怎么一下子变得这么阔气?

提前散点财,我说,快要失业了,积点好运。

你们DG金融在鹿苑金融区办公,怎么可能会失业?管理员看着微信收费额,下巴轻轻地点着数位,最后冲我职业性地一笑,算是完事。

不错,DG金融是出过名,可一眨眼的工夫,就开始滑坡,节节败退。先是现金流出了问题,运营成本一缩再缩,后是投资项目陷入低谷,不停地利用各种手段进行裁员。熬到今年,作为一把手的秦勇动不动就失联,增加不了投资,追加不了股东,拿不来新项目,旧项目又陷入多角债务关系,很快,便传出了申请破产的内幕消息。实际上,遇到这种事情,我并没有太过焦虑。我的焦虑主体,还是在严重的失肤症里,反反复复,无法断根。医生说,你要承认,这是各种焦虑情绪造成的,而且既有根源,又有挥发。这种焦虑,就像一种个体谜团,一旦在对应的体内做窝筑巢,它是不会轻易离开的。这种解释使我压抑,而且寂寥。究其根源,有几个无法言说的元素深埋在我的内心,自缚生茧,难以启齿。

交完房租,回到房间,没有开空调的客厅里残留着芝麻油的香味。这是我早上煎鸡蛋后留下的味道。在煎好的鸡蛋上淋几滴芝麻油,是母亲遗留下来的点睛之笔,用这种方法调和成的煎鸡蛋,吃起来会有一种特殊的润滑,连蛋清和蛋黄一口吞下去,这些被火煎熬过的鬼玩意滑入食道后,卡在嗓子眼里的所有芝麻小事会瞬间变成一种可侵吞的快感。蛮好。

那天,就着芝麻油的残余之味,我给杜薇薇打了个电话,请她过来清东西。进入房间的杜薇薇,多次向我提出分手。三个多月不见,她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变化,只是身上的衣服穿得更加华丽,包裹着她曼妙的身材。可这种曼妙对我已经不重要了,看见她,我的皮肤灼热刺痛,胃液翻滚,除了斩断,别无心思。

我叫同事帮忙把阳台上的东西清走,你没意见吧?杜薇薇故作镇定,在阳台上,翻着她的各种储存物。看看一样都不少,脸上开始转色。

你最近都没有上班?

公司快破产了,闲。我说。

哦,杜薇薇有点失落,但还是在我的房间里转来转去。

她在我的房间转悠着,试图找到另外一个女人的蛛丝马迹。这真是可恶。都这个时候了,还这样。

我一会儿要出去办事,你需要多久?我催促道。

我要拿东西啊,你急什么。

一阵敲门声,进来几个男士,应该是她的队友,集体冷着脸,在她的指挥下,从我的外阳台上开始挪东西。出门前,也没有跟我打招呼,估计我在她那头已经被她彻底黑透。挺好。要分就分的彻底一点。

东西清完后,杜薇薇还不走,坐在沙发上,看了我好久。我低头不语,心思已经转到别处,比如追个美剧,再去法院咨询一下,如果公司真要申请破产,都需准备哪些资料,或者直接去公司看看出了什么新情况没有……

这个房子真不是你买的吗?听到杜薇薇的问话,我硬着头皮看着她。

对。

真是DG公司分的宿舍?

对。你不是都查过了吗?

你不要提这个,我现在不是查你,是面对面再问你最后一次。

问嘛。

这里,太像一个家了,像得令我惊恐,惊恐,懂吗?

懂懂懂,我也是。我重复着杜薇薇的反问,只盼着她赶紧离开我的视线。

在此之前,她来过一次,在我的房间里哭了好久。哭声婉婉转转,似堤坝,又似溪流。高处令人惊恐万状,低处又令人头痛欲裂。在那不间断的哭声里,挨着我身体的一件衬衫,从心脏部位渗出一堆结实的砾石,我的善心耷拉在这堆砾石上,怎么也越不过去。从天明,等到黑夜,我一点儿拥她入怀的欲望都没有。这真是可恶。下定决心要分手的人明明是杜薇薇,等进入告别仪式后,我竟然像一个早就预谋好要分手的人,面对那个哭泣的即将成为前任的人,内心深处连一点自责和想要缓和的意思都没有。哭吧,我能给她的,除了一张十万元的储蓄卡之外,其它的,我真是无力回天。

估计杜薇薇也是一样,事隔三个月,再见面时,她的眼神里也流露出一种无力回天的暴躁。拿走十万现金的杜薇薇,在我的房间里转了几十个来回后,坐在沙发上,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汗津津地看着我。我瞄她一眼,感觉她的喉咙里似有十万个为什么压着。她的脖子梗着,想要我再说点挽留的话。我盯着她的喉咙,想,她怎么还不肯离开呢?面对数月都不愿碰她一指头的异性,一个女孩子还能祈望对方给她什么呢?

蓝斌,怪不得你今年老是不愿意带我来这里过夜。

我这才想起来,以前好的时候,确实很少带她来。

你这种人,就是天性冷漠,知道吧?

知道。

你就是,就是,坏,坏到家了你……

对,坏,极其坏。我马上朝自己的心脏钉了一颗钢钉进去。

你接那么快干什么?想证明我眼瞎吗?

……

好,不吭声是吧,惯用的伎俩,以糊弄代替冷漠,以傲慢遮盖偏见,以沉默掩饰你那不安的良知。初见你时,这些表象是帅,是酷,是成熟男人的风格,不,是迷人的风格;熟悉后,才知道,这些都是你厚厚的冷漠的伪装的皮囊,一层层剥下来,耗尽了我两年多的时光。恭喜你,蓝先生,你的两层皮,今天我全还给你。

还得好。我感叹道。

你……简直是,不要让我在你面前变成泼妇好吗?

变吧,泼妇没什么不好,挺强悍,还可爱,说的都是心里话,蛮真实的。这么说的时候,我的皮肤已经开始涨疼,仿佛有一条滚烫的输油管道正顺着我的骨骼往上隆起,高温的油汁鼓胀在深层皮肤的2.4毫米地带,随着全身的血液循环,这条油管几乎要冲破我的衬衫形成无数可疑的黑洞了。我摁住两条胳膊,将肚皮压进肋骨,把胃液挤进灼热的粘膜层里,忍住焦虑伸直脑袋对面前的杜薇薇做出礼貌性的一笑。

装X。杜薇薇说。

你看,“泼妇骂街”其实是一种美德,女人不能做坏事的时候,惟有靠恶言恶语来缓解她的恨恶。骂吧,反正也分了。我在杜薇薇的哭泣和辱骂中,将她发红的脸庞,绝望的嘴唇,盛开成两排子弹的雪白牙齿安装在我的疼痛里。疼痛加剧后,身体很快便得到了一种道别中的兴奋和安慰。我很快恢复平静,望着对面脸部露出的那两排雪白的子弹,我曾经是多么眷恋它们的存在。现在,我只能将它们从我的疼痛里卸下,请她自行抬走。

当那两排雪白的子弹像巫婆作法般射穿了我屋内的阳光,慢慢地,杜薇薇的脸庞不再红润,嘴唇像章鱼一样从恨恶的语言里收拢回去,语言的利爪在她的嘴唇上平放着,我的名字,像退潮的海水从这条章鱼的软体扭动里放逐出来了。

蓝斌,我們今生无缘同床共枕,来世,我一定帮你收尸。

杜薇薇离开后,清空的外阳台变得空旷起来,重新露出弧形落地玻璃和两扇钢化玻璃推拉门的外阳台,立刻变成一道风景。我推开其中一扇,亚布海的蓝色水域不自觉地吸进玻璃门的反光面,被反射弧制造出的无数粼光在阳台的海风中涌动着一种幻灭般的动荡。

我窝进窗边的单人沙发里,在成为前任的温度中,静静地观察着那种动荡不安的蓝。我知道,这种不安,是那些长期生长在我皮肤上的各种疼,如腐朽之物遭遇针芒,似海底捞针遭遇漩涡。这疼,将星星的寂寥,阳光的焦灼,和亚布海上无处不在的波光堆积成我皮肤中的海洋,这海洋,将我得上严重的失肤症的各种疼磨成了情绪里的一堆石。堆石潜伏在2.4毫米的深层皮肤下,使发病的几个根源形成记忆中的痛点历久弥新,循环往复。我闭上眼睛,提起嘴角,仔细地笑了笑刚才的自已。

与杜薇薇彻底分手后,我在酒店住了整整一个星期,等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彻底从我的房间里挥散尽后,我才勉强把头落在了自己的枕头上。真是万幸,恢复了单身,我的眼睛重又落在了亚布海的蓝色里。那是一种均匀的、比例完全一致的蓝,从鹿苑区的海滨入口直接横跨进亚布海的鱼肚白上,被天空染成深蓝色的海平面重新跃跃欲试,猫着腰身顺着逆光滑进我的外阳台。不得不说,秦勇也算是个人物,经他牵头改建过的“阳光小屋”,将左右两侧加固成了轻砖结构的防渗墙,两米八八的落地玻璃隔断与我的客厅形成一面弧形的透明墙体,连通着外阳台的防盗门改成了一扇隐形的推拉门。变成墙体的外阳台,装修了统一的独立洗手间和折叠式用餐操作台,除了二楼的卧室划分得较小以外,一楼的公共空间足以作为独立的个人工作室进行对外出租。最大的亮点,则是隐藏在沙发背景后的旋转楼梯,七十公分宽的楼梯踏步在空中形成多个镂空的铁艺转角,踏步底部的筒灯像烟花一样在光线的死角里指引租客上下穿行。推开一楼的玻璃推拉门后,平推出去四米八的平台与其他住户的外阳台形成了一条绵延不绝的弧形线,使“阳光小屋”既实用,又开阔。

就是这样一个空间,连通着我的客厅,还可以从后楼加建的木楼梯直接登入。想想公司面临的现状,我还是请来了公司常用的几个装饰工,成本一核算,再加点劳务费,很快,将连通外阳台和客厅的那扇隐形门拆除了。经过简单的设计,用水泥轻砖和双面马赛克装饰成端景的这扇隐形门,瞬间便成为室内的一个亮点。我取出装裱好的一幅红蓝色块装饰画,往马赛克的装饰面上一挂,蓝白色的马赛克墙面立刻生动了不少。

我把客厅的隐形门拆了,改成了端景台,一下子感觉客厅大了不少,叫外卖的时候,我对前台小雅说。

藍哥,你变傻了,小雅说。

小雅是秦勇招来的前台,来DG金融快半年了。当DG金融的管理层,老职员,新职员,但凡有点预感和头脑的年轻人们纷纷离开后,好不容易从实习生转为正式职员的小雅选择和我坚守在公司,用小雅的话来讲,就是站好最后一班岗。

蓝哥,我面试的时候感觉你出奇地聪明,真的,你长着一双海洋生物般的眼睛……看人的时候,理智又冷漠,真的,当时,我就决定留下来了。

海洋生物般的眼睛?

是的,这种眼睛给人的第一印象特别冷漠,不过,我就是因为这种印象留下来的,因为冷漠的人不会经常想着害人的。小雅说着,认真地为我冲了一杯意式玛奇朵咖啡,然后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蜂蜜柚子茶,这才坐在我的办公桌前,看着我桌子上的一堆项目资料。

累成这样,你喝点咖啡吧,这是你的最爱呢。小雅劝解道。

自从秦勇失联后,小雅便将蓝总改称为蓝哥,您则改称为你了。

你自己喝,我说,我没胃口。

喝嘛,咖啡快没了,也就能喝个三五天吧,我冲都冲了,你要是不喝,就是在折磨我呢。

我端起咖啡,喝了个精光。

你看,我说你变傻了吧,我刚来的时候,看你喝咖啡,慢,而且姿势优雅,特别像贵族。你看现在,你喝咖啡就跟吸氧一样简单粗暴,特别快,张嘴就来,喝的时候既不换气,也不满意地咂吧咂吧嘴了,唉,土,土,唉,掉渣了都要。

端走,把咖啡杯,我轻呵一声,眼神再次盯着桌上那堆资料。看着看着,感觉后背正在涌起一股奇异的痛,好像皮肤在刹那间就能破裂。焦躁的情绪里,似有无数针芒对准我的皮肤在穿刺。

唉,火气也大了不少,像走江湖的人一样。

端走啊。我几乎是吼了。

妈呀,少见,你不会像电视上的那种男人一样,打人是怎么的?小雅伸出胖乎乎的拳头,拳头窝进手腕的一圈小肉里,在我眼前晃了几晃,又说,蓝哥,别冒火哈,其实,我是有件事情想要请示你一下。

请示?几个意思,DG金融现在又不办公,就是搞些烂账,你有什么好请示的?

我推了推桌面上的项目材料,忽然发现还有一笔良性回款没有催。这家客户远在内蒙,走的是金融理财项目,以债券抵押现金。现在,甲方债务清缴后,现金自然可以回笼,我们的服务费也就可以顺理成章地结清了。看看时间刚刚好,那边还没有下班,酝酿了半天,我把催款电话打了过去。没想到,客户很快就答应了。

拖了三个月,利息付得也吃亏。蓝总,你放心,本来年前就该结的,没想到延误了三个月。你查一下往来账,我一个月内结尾款哈。听到这个消息,感觉后背没有那么痛了。我调整了一下坐姿,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着小雅。

外卖来了没有?我问。

没呢。

催催。

高峰期,催也没用。

那你说吧,想要请示什么?

把公司分给你的宿舍再分给我一半吧,行不?我被房东驱逐出来了。

分你一半?

对啊,你那间“阳光小屋”,光线好得很,又通透,你不是找人把客厅通道的门给封死了嘛,这样不就成了两个独立空间了嘛,我就想建议一下嘛,蓝哥,你先不要出租可以吧?直接分给我可以吧?就当是行侠仗义可以吧?小雅是学财务管理的,在DG金融混了半年,口才算是混出来了。

我怎么可能租给你。

为什么?

不合适。

那谁合适啊?

陌生人。

唉,愁死我了。小雅端着咖啡杯,晃动着熊乎乎的背影失望地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说心里话,烂账和即将申请破产的DG金融已经让我产生了一种恶习,白天困顿,晚上失眠,甚至发展到对外界的一切没有多少兴趣。听了小雅的请示后,我虽没有太过动摇,但多少还是提醒了我。把“阳光小屋”租出去,增加点人气,也好解决点租金压力。于是勉强捱到下班,饭也没有吃,车也没有叫,直接登上好久不曾翻开的一个微信群顺手编辑了一条出租启事丢了进去。这个微信群叫“月光宝盒”。是一个特殊的群。从亚布城中村出来的人中,凡是得过失肤症的人,几乎都在这个群里。

面对亚布海,以亚布公寓楼为界,往北,是亚布城中村,是外来人口用于安置基本生活的偏僻居住地;往南,便是鹿苑区,是已经被政府征收并改建成次生态金融圈的黄金宝地。铺开地形结构图,很明显,亚布公寓楼便成了一个清晰的贫富分界线。因此,这栋楼最大的好处,是将富人区的穷人安置在这里并令其显出一定的优越感,再让穷人区的富人也定居在这里以便突出他的远见卓识。

两年前,借着城市推行亮化工程,秦勇找了好几个部门领导,提了无数次亮化方案,最后陈旧的亚布公寓楼外立面被政府纳入整体亮化,粉刷翻新成了海洋蓝。自第七层开始,深蓝色的外墙涂料里增加了烟灰蓝的波纹。波纹起伏跌宕,形成过度色,使整个楼体显得飘逸又年轻。亮化工程结束后,每家每户的窗户四周统一安装上了崭新的奶白色防水条。从外观上来看,这栋楼已经变成了一个庞大而梦幻的蓝色海域。细看上去,海域上波涛纵横,到了七层的外阳台上,波涛变大,像是忽然伸出蓝色海洋的一张大嘴,紧紧地咬着一个个悬浮的“阳光小屋”。由于“阳光小屋”的底部楼板依旧保留着奶白色,所以,那张大嘴里咬着的似乎不是“阳光小屋”,倒像是咬着一圈“空中贝壳”。白天,这些“空中贝壳”被阳光晒透,统称为“阳光小屋”;到了夜里,在跳跃的灯光秀里,这些“空中贝壳”被波涛淹没,变得或明或暗,给人一种深居岛屿的假象。居住在这里的租客们,亲切地给亚布公寓楼起了一个别称,叫蓝岛。

我和她也包含其中。只是,我住七楼,她住地下室。有时候,她和一帮小伙子们在楼底下散发传单,宣传活动;有时候,她站在二楼的平台上,靠着栏杆,吃着一方蛋卷,动作嚼嚼停停,食而无味地看着空旷的海面,那表情,像是一个将死之人正在研究天象似的索然无味;有时候,她坐在七层转角的楼梯口,那里有一个小转椅,她坐在转椅上转动着清瘦的身体,一圈又一圈,三百六十度,不厌其烦,没完没了,直到靠在冰凉的铁艺栏杆上昏睡过去;有时候,她在一楼草坪的几棵棕榈树下坐着,看微信,或者看书,一看就是一个多小时,屁股一动不动。那时候,你甚至怀疑她是一座雕像,坐着,不动,靠人的肤色和轮廓维系着一点活人的气息,两条苍白的胳膊挂在膝盖上,下巴抵在胳膊上,死过去一般保持着那种一动不动的坐姿。

常常,从DG金融公司下班归来时我会蔼然盯她一眼,甚至周末在二楼用餐区点餐时我会向她投去匆匆一望,再或者,在七楼的楼梯转角处,我会刻意与她忽然睁开的眼睛撞个正着,希望从她那双冰凉透顶的眼神里找到一点男性的自信。

有一次,我忘记了时间的存在,在正午刺目的光线里,隔着七层大平台上的几把藤编椅,看着几片芭蕉叶的影子投射在她苍白的脸颊上。那一次,我总感觉在亚布的城中村里见过这张脸,在伊蚊病毒登陆的时候,在拉走父母和姐姐的那辆消毒车旁边,我曾见过这张面露绝色的脸。这一次,我盯了她很久。三年过去后,坐在芭蕉树下的她长大了许多,但脸部消瘦,狭长,眉峰突起,一头浓密的长卷发顺着脸部倾泻而下,似睡非睡的表情里,有一股罕见的冷漠涌进皮肤,那种冷漠,显得阳光很无能。

好几次的冷眼相待后,我发现,她住在地下室的蓝岛健身中心。后来才听小雅说,那是蓝岛健身中心特意预留给视频制作部的集体宿舍。她在这个部门做兼职,主要负责蓝岛健身中心视频类项目的剪辑制作和发布。

与她并排走在亚布公寓的人行道上,听着她在我身边喘着粗气,像别的女人那样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索性,我也就痛快一点。我松开已经捂热的那枚长尾夹,转而从同一个裤兜里抽出阳台上的备用钥匙准备交给她。我在钥匙上挂了一个烫金的钥匙链,是一个憨态可掬的小熊猫,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屁股又胖又结实。这个钥匙链,小雅要了几次我都没有舍得给。

看我掏出了新钥匙,她将手里拎着的一大袋东西放在人行道旁的隔离带上,小心翼翼地接了过去,说,你那里还有备用的吗?

嗯。算是回答,我并没有看她。

这个熊猫还挺可爱的。她感叹道。

日本货。我解释了一下。本来不想解释的,可她停在路边,没有马上要走的意思。

谢谢啊。她弯腰提起那袋东西,加上原来挎在胳膊上的另外三个,整个人被几大袋东西左右夾击着,身子歪歪斜斜跟在我身旁。我犹豫了好久,快到保安室时,还是退后一步,从她胳膊上取下最大的那袋,提在手里头也没回地往亚布楼的后门走去。

次日中午,小雅和保安室的阿磊抬着两箱复印件进来时,我正在窗前晒钙。这几天,天气忽然热了起来。才几天的工夫,地温就升到了二十度。我窝在单人沙发上,瘫软着身子,摸着手心里新长出来的一层皮。近乎一个月的失眠症,令我的循环系统彻底混乱。尽管我尝试着到楼下的客家餐厅里订制一些营养纯粹的单品烫煲,但秦勇的失联,各路打来的催款电话要求马上支付的运营成本和离职人员起诉的数起劳动仲裁,还是令我寝食难安。

蓝哥,阿磊叫了我几声,我才反应过来。资料放哪里?

随便。我回了一句。复印的资料全是项目上的,我得看看还有哪些缺口需要我来补齐的。公司真空后,许多细节上的事情需要亲自动手操作,补资料,找漏洞,查数据,去银行,打流水,找秦勇,这些变成了每天的工作常态。

看我一脸冷漠,小雅建议道,先放客厅吧,回头让蓝哥自己整。资料放好后,小雅绕过我,走到新装饰的端景台前,动手推了推原来有门的位置,发现隐形推拉门确实已经被我彻底封死,眼神有点悲伤地说,心真狠。我知道,小雅还在惦记旁边的“阳光小屋”,这也是没办法,租出去就是租出去了。

你在家办公,那我呢,下午还是正常去公司吗?

当然。

阿磊说,蓝哥,这几天晚上巡逻时,我看你家里的落地灯就没有关过。公司有规定,住户不关灯,我们有义务提醒的。从今天晚上开始,你还是把灯关一下,不然我也跟着睡不着了。

我关,如果忘记关了,你给我打电话。

大半夜也可以打?

可以,反正我也睡不着。

再忙,再累,再烦,觉还是要睡的,蓝哥,你不能为了别人的公司伤了自己的身体,不值得。阿磊说。

你不懂。我打断了阿磊。

你不懂啊,小雅重复着我的话,身子已贴在客厅与外阳台一点相隔的那道弧形玻璃隔上,眼珠子贴着明亮的钢化玻璃转来转去转个不停。蓝哥,这个玻璃隔断实在是太透明了,又宽又高,像不存在一样,万一哪天你忘记了,半夜起身会不会直接走到玻璃里头去?小雅问。

直接走到玻璃里头的是琥珀,不是人。我瞪了小雅一眼,从茶几上拿起一叠刚整理出来的客户清单统计表递给她,你赶紧回公司去,把清单统计表上的所有客户统统约一下,全部约到下午五点,约他们的时候,就说是我安排的,让他们直接来DG金融开项目结算会。补充一句啊,就说过期不候。

小雅接过表格,问,你什么时候过来呀?你一不来,我就心慌。

我要去银行对账,还要找秦总,别瞎想。

老秦有消息了?

老秦?当一天职员,叫一天秦总,这是规矩,懂吧?

唉,啥时候了,还这么凶。小雅叹口气,和阿磊一起离开了我的房间。

冲完澡,穿好衣服,正准备下楼去公司时,微信里传来了一条信息,是她发来的:明天正式入住“阳光小屋”了,今天想过来安装一下拉帘,方便吗?

她所谓的方便,只是提醒我,那个透亮的没有任何遮挡的玻璃隔断,自明天起,便是属于隔断我和她的一道玻璃墙了。

方便。我回了一条。对方再也没有下文。

回到亚布公寓楼时,已是夜里一点。打开房门,一开灯,发现客厅里暗了不少,原来透明的落地玻璃隔断已经变成了一堵结实的玻璃墙。玻璃墙反面被一道印有墨西哥天然青石底纹的挂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好在面料新颖,是一种提花面料,中西结合的图案设计完全超乎了我的想象,是我懂得留意配饰和装饰品以来从未见过的一种风格。

在黑色拉丝仿木纹的罗马杆上,一席长而有序的挂帘形成一排匀称的波浪,波浪里,墨西哥天然青石的灰青色上仿印着略显抽象的蓝雪蓝,若隐若现的花蕊里点缀着浅蓝色的珍珠白,五瓣长短不一的蓝雪蓝花瓣用一轮轮深蓝色的曲线倒扣在内部的浅蓝色线条上。伸展的茎杆之间,一朵朵绽放的枝头相互映衬一左一右交织出奔放的姿态。当灯光投射在那排黑蓝色的印花上时,底纹的石青色则显得更硬,青石底纹上的深蓝色提花则柔情似水。

这条挂帘,应该不是市面上的采购品。它的图案与花色,与我镶嵌在那扇门洞上的蓝白马塞克混搭在一起,如此美妙映衬,这绝对不是一种偶然。我的心确实动了一下。为这个女人的聪明。

我扔下提包,洗个了澡,习惯性地点开了微信。下意识间,我竟然特意调出了我和她的对话框来。我盯着自己发过去的“方便”二字,怎么看怎么没有礼貌和修养,也没有人情味,于是,又补发过去几个字:你装的挂帘,蛮雅。

从路途之人到面对面坐着,还是一个月前的事情。那天她穿着一套玫红色的正装坐在DG金融公司的会客区,两条细长的腿部折叠成一个严谨的S字,倚在会客区的沙发上等着我。那团鲜艳夺目的艳丽,在我视线里形成某种晕色。我对小雅说,我今天没时间。明白人自然会离开的。但她没有。

她怎么说?我问小雅。

她说她有的是时间。小雅笑吟吟地回了我一句。

我知道,她是小雅的新朋友,深陷破产这种鬼事后,小雅与她打得火热。这一个多月里,我经常看见小雅偷偷从公司溜出去找她“私会”。待我熬到下班,便能在亚布楼里看见她们,一胖一瘦,在蓝岛健身中心或二楼休闲区的某个特色小吃店前晃悠。

蓝哥,人家找你是真有要紧事,你就不要这么清高了,现在除了要账谁还找你啊,你说是吧?

我停下材料的整理工作,抬腿向会客区迈去。贴出租赁启事的具体时间我早已经忘记了,当她提起时,我几乎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启事丢进“月光宝盒”的微信群里,我就没有留意过。再说,碍于破产困扰,我那也是顺手一丢,瞎编了几句:房东无情,租客有义;阳光小屋,友情出租;一人独享,窗几明亮;两千一月,探月捞星;白天办公,夜晚发呆;如有意者(仅限男士),请速留言。编启事时,一抬眼,发现外阳台上的两棵蓝雪蓝已经长疯了,便在启事下方署了一个名,“蓝公子”。

我过去时,她正翻阅着一本旅游杂志。我坐在她对面,嗨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她从杂志上抬起眼睛,冷冷地看了我一眼,面相从容,目光如海。

蓝先生忙完了?她问我。

是。

我想租下那间“阳光小屋”,你看可以吗?

我快速地将这个鲜艳夺目的女人与居住在地下室健身中心的那个女孩重叠在一起。对比下来,不难发现,上了妆容的她,和素面朝天的她并无太大区别。

好像认识好久了一样。我客气了一下。

算是吧,住在一个楼里,总能碰见几次的。她解释着,这解释,意味着她记住了我那不可多得的冷眼旁观。

哦,有点印象。我也解释了一下,算是回应,免得以后再遇见,感觉自己是个凉薄之人。

你先看一下,她从包里抽出一份打印好的租赁协议,往我面前一递,说,有什么补充条款,我们再商议。

我用左手接了过来,忽然一点商量的欲望都没有。我感觉我们太过相似,都有点冷漠,而且她还是个女人,不方便。我随意地浏览着那两张纸,其实却连一个字也没有入眼。我的右手依旧放在裤兜里,反复地抚摸着一个打火机。是一款刚刚淘来的英式复古风打火机,铜制的机面上装饰着一个戴帽子的黑骑士,骑士手里握着一把轻盈的小剑,目光冷漠,胸肌突起,双肩暴露出两条冰凉的直线,直线上雕刻着一排精致的英文字母,翻译过来,意为“嗨”。我握住打火机的腰身,在裤兜里肆意地转着圆圈。

那个启事,我早都忘了。我说。

又没租出去,还是可以商量的。她没有任何尴尬之意,只是把肩膀收了收,两条绕成S型的长腿伸开来,并排靠在一起,稍微温顺地笑了笑。

不租了也可以,太麻烦了。我说的是心里话。一个女人住在我的外阳台上,虽是按照独立空间加建的出租区,但住个女人,我感觉双方都会不方便。

哦,我想租,她说,七楼的“阳光小屋”全部都租出去了,独剩你这一间。主要是,她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又加重了语气,我看上了那里的阳光,充裕,我刚好缺这个热量,住在地下室实在是太阴了。说到这里,她的温顺早已经荡然无存,双頰上出现了两团不易觉察的冷冻过的寂寥。

合租?我真忘了,那个启事。

它还在“月光宝盒”的大群里挂着,还有效。说到这里,她又低下了头,继续看着那本杂志。估计,她也在这个群里,不然,她不会如此肯定。

我看了一眼,她翻的是一本旧杂志,是DG金融公司用来消磨客户等候时间的旧杂志,已经放了好几年了。这次申请破产时才又摆放在会客区,根本就没什么人看了。

我习惯不好,经常失眠,怕影响别人。

七楼有不少男女合租的,井水不犯河水,安全,省事,高效,你怕什么?她又冷笑了一下,感觉这次,自己说到了我担忧的点子上了。

她冷笑的时候,阅读杂志的情绪并没有中断,消瘦白皙的右手落在一页摊开的图片上。那是一张高清摄影作品。透过一层透明的玻璃,一只名叫“提博尔”的三岁雄虎与一位游客相互对视,二者都在仔细地研究着对方的眼神,想要隔着那层宽大的透明玻璃进入彼此观察的心。大概是出于物种之间的巨大差异,“提博尔”幼虎的眼神里先于人类流露出一种天然防范。这张图片,多少增加了我防范的本能。

我计划……

租给一位男生。她马上接过了我的话。

是的。我的语气非常果断。按道理,她应该可以走人了。但她低着头,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无所谓,反正今天也没有再来要账的客户,而且秦勇闪了一下,换了个新手机号后,也发来了一条短信,问了问DG目前的状况,在没有接到法院的封门通知前,这算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回光返照。再说了,现在这时候,走到哪里都是人挤人,装在我裤兜里的两只手都要被无缘无故的陌生异性所触碰。后面这一点,我尤为厌倦。

你可以认真地考虑一下,我听小雅说,你反正也没什么要事可做。她建议道。

哈哈,无要事可做,她倒打听了个清楚。我浏览起协议来,顺便扫视着对面的动静。她手里的杂志已经翻到了另外一页。是一张折叠页,大度四开,整版。事后我曾翻开了同一页,把自己的右手落在她翻过的地方。那是一群御风而行靠太阳辨识方向的百万只帝王蝶。它们来自加拿大南部,正在穿过祖传的栖息地墨西哥冷杉林。到达冷杉林的那一刻,百万只帝王蝶层层叠叠,头尾相连,翅膀驾着翅膀,头部吸着头部,结伴冲向高悬的太阳。从冷杉丛林里辐射下来的光线被它们密集的头尾相连分解成无数层光波的折射,那些光波使它们身上的虎斑纹在翅膀形成的密集滚动里变成一座座巨大的扇形塔楼。

又是一叠“空中贝壳”。我臆想着。

她盯着那叠“空中贝壳”,像“提博尔”幼虎般警觉而防备地研究着图片中的连体生物。几乎是一秒的时间,我不想合租的念头又升了起来。原计划对冲一下提前支付房租的想法,这个时候也淡泊了起来。

你从哪里看到的帖子?为了打发无聊的时间,我问她。

我也在群里。她停止阅读,面色庄重。沉默突然降临,那个死去的年月从我们的心中各自复活。我知道,她正是站在消毒车旁的那位女孩。

你变化蛮大的。我说。

你变化更大。

你家,还有谁?我没有忍住,残忍对我们这个群里的人来说并不算什么。

就我。沉默再次降临。

你呢?她问我。

就我。我答。

我们同时叹了口气,非常长,像个累瘫的孩子。

你和小雅好上了?我开始转移话题。

好上了,她叹息道,但不是那个意思啊,反正,小雅也算是我的客户。

小雅,你客户?我有点怀疑地反问起她来。

好早的事了,过期了,不过还是可以随时过来体验新套餐的,反正健身中心也需要人气暖场地。她动了动嘴皮子,算是交了个底。

我放下协议,认真地回想了一下小雅穿着一步裙的背影,不想不知道,一想吓一跳,尤其是坐在她的对面,我差点也要冷笑起来,禁不住多嘴道,也没见她瘦下来一两啊……话起了个头,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八卦,所以又及时地打住了。我已经好久不怎么和陌生女人,不,就算是熟人,只要是女的,我也懒得说话了。和DG的女客户们混战了三个多月后,我对女人的兴趣变成了负数。

她也没有胖得离谱啊。她反驳了一下,很快,又低下头,研究起另外一张图片来。是一只来自阿灵顿的幼鹿。我后来也翻开了这一页,眼睛盯住这只幼鹿看得目不转睛。那是一只十四周大的野生幼鹿。它的双亲被猎奇者们杀害,留下逃进人群里的它。人们抱起它时,它伤痕累累。图片里,它已经被人类安置,鼻孔怼在玻璃橱窗上,天生有些许妩媚的双眼,在胶片机里用一种无辜而忧伤的眼神望向杀害双亲的拍摄者。我放下协议,心情复杂。

看完了,有修改的地方吗?她问我。

那个“阳光小屋”就是个概念出租屋,你住进去就知道了,除了冬季,其它三个季节都特别热,尤其是夏季,简直就是“阳光监狱”,三伏的时候,感觉玻璃都要晒化了。

我可以装空调。她抢答道。

太热对我们的过敏症不好,皮肤会酥掉的。已经来不及换词了,可論感觉,这个词用在“阳光小屋”身上也算妥帖。

“阳光监狱”令人如置炼狱,挺好的,你租给我吧。

如此坚决。必须租吗?我问她。

必须租。租了,我可以用偏方,偏方需要阳光直晒。

我开始妥协。于是赶紧补充了一条,只许租客本人住啊。

要是我老公来了呢?她抬眼看着我,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愣在她的视线里,但很快便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如果你有老公,那我坚决不能租给你,太闹腾了。我说。

装上一层厚厚的隔音绵也不行吗?她的语气里透出一种求饶的情态,脸上竟然红了起来。

对不起,我不租了。我断然拒绝了她。

看你,怎么和和尚的思路是一样的。蓝先生,我跟你开个玩笑,你别当真啊。

现在,轮到我开始脸红,也就两三分钟的时间,我看着她填充完附加条款后,只好将自己的姓名填充在甲方的空格处。这个时候,我才冷眼瞟了一下她的名字,原来她叫秦子佩。

你们行业怎么样啊,今年?我问她。算是关心吧。

我是自由职业者,要治病,在一个公司待不长。

我是说,你的视频剪辑行业。

不景气,没单可做。她说。

好吧,那房租就押一付一吧。

谢谢啊,我们这个行业,可不像你们金融界,你们是高级职业经理人,只要有客户,随时都可以动。

高级,高级得掉进坑里还得自己往上爬。听了我的话,她收好合同,慢腾腾地补了一刀,哪里都是坑,只是看它有多深罢了。

次日从床上醒来后,我简直不敢相信时针的指向是清晨七点,睁眼的刹那,一种久违的清爽从脑蕊传来,估计是装上那层挂帘的缘故吧。总之,关掉落地灯,关掉音响,关掉手机,躲在黑幕一般的挂帘后面,失眠了近一个月的我竟然睡了一个好觉。

我拨通小雅的电话,吼了一声,小雅,八点半到公司上班。

为什么提前半小时?又没有什么事可做。小雅鼻音未消,显得很不服气。

秦勇回来了。我通知了一下,也算是对得起这个小姑娘了。

老天爷啊,董事长终于下凡了,好,听命。小雅挂了电话。小雅住在亚布城中村的民房里,乘地铁到鹿湾大厦可比我远多了。

我和小雅到达鹿湾大厦时,大厅和电梯里还没有太多上早班的人。在金融界,上夜班是一种常态。我们提供的金融理财服务,银行抵押贷款,项目对冲基金,现金抵兑货物以及在建工程现金过桥业务,晚上的成交量有时反而大过白天。清理完新老客户的烂账,剩下的,无非是不动产的倾销或者动议,秦勇回来,应该是迫于法院或者家人压力开始进入破产前的不动产动议阶段了。

这次我们可以领到工资了吧?小雅有点兴奋,觉得看见了一道新生般的曙光。

或许,我说。

我那点工资,还不够秦总吃个宵夜的,干嘛一直拖着我啊?

谁让你是前台呢?

怎么啦?

前台也失联了,客户资料和DG金融公司档案谁来交底?

蓝哥,你怎么不早说呢,原来我还是有点利用价值的嘛。

你还是操心你的工资,先别提什么价值不价值的。

那你的呢?

我是个大头,没那么容易。

唉,受罪死了,烦死了,要是什么也拿不到,下个月咋办啊?

凉办,咋办。去,泡咖啡去。

没有了。盒子都扔了。

那泡这个吧。我从口袋里掏出两袋罗布斯塔咖啡包扔给小雅。又递过去一个最新的材料夹,把这个藏起来,越隐蔽越好。

这是什么神秘物?

蒙古客户进账单。

哦,哦……小雅张开嘴,想要拥抱我一下。

我闪了一下,只是笑笑。

交待完这两件琐事,我将手指往门镜卡的指纹处一摁,嘭的一声,双开玻璃门弹开了,第一眼,我便发现了一个熟悉的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意大利进口真皮拉票箱,寂寞地立在董事长的办公室门口。看来,秦勇连行李箱都没来得及打开。小雅轻手轻脚端着一杯白开水走到秦勇办公室门口,接连敲击几次,门还是没有开。再一推,发现门还锁着,根本就没有打开过。

正想给秦勇打电话,只听“咚”的一声,财务室里传来一声巨响,秦勇的声音伴着财务总监张姐的声音从财务部的里间传了出来。看来,是两位金融界的神仙组合又在关起门来吵架。这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公司运营出现问题时,他们的争吵早已经成为一种常态了。

我和小雅端坐在前台的会客区,边品咖啡,边听着财务室里的阵阵咆哮。

去,把背景音乐的声音再调高一点,我命令小雅。

那就一句也听不到了。

有什么好偷听的,去,放。

背景音乐调到最高音,他们的吵架声依旧没有停止。

你进去劝劝。小雅踢了我一脚。我无动于衷地坐着,毫无心思,连同小雅那只胖乎乎的小脚落在我小腿上的暗自示好也包含在内。

算了,要不还是我去吧。小雅找了一个台阶,没有即刻行动,似乎是在等着我的反应。

让我说什么好呢?秦勇和张姐好了那么久,两人各有家室,却能好成金融界的连理枝。现金流和项目做得风声水起时,他们公然承诺过多少回,生要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可如今落得个破产的地步,我们这些老职员还能说出什么来?其实自从发现他们将DG金融公司的现金流调出去购买不动产开始,我就怀疑他们之间的感情一定是出了什么间隙,不然他们不会置项目运营于不顾。这种频繁的资金挪用,不到一年,就把DG金融公司耗成了一只无毛兔,在金融圈里奔来夺去,从众人的口中渐渐露出了无毛的肉身,DG金融公司的魂魄开始彻底散架。特别是立春之前,秦勇不上例会就开始执行公司大裁员的时候,卖相就已经不太好了。其它几个部门的高层春节前已相继离开,那个时候,我已经料定DG金融公司气数已尽,只剩一个干巴巴的兔骨架在死撑着。

走还是留,我始終有点犹豫不定。秦勇这个老贼,跟了他那么久,去年的季度提成没有给,年终奖也没发,再加上三个多月的基本工资,加起来,已经变成五十六万了,就算从兔骨架上刮下来一块风干肉来,我也要暗战到底。拿到这些鸟钱,退了宿舍,离开亚布海,我要到我早就选好的海边渔村去过几天轻轻松松的田园生活。

蓝总,小雅叫了我几声,我清理了一下思绪,问,怎么了?

一块过去找找他们吧,秦总回来了,见都不想着见我们,这也太过分了吧?公司早都走空了,就剩下我们两个在守着,你看看他们这种人,死到临头了还这么对我们,我真是越想越气。

也对。我站起来,走到财务室,敲了好久的门,一直无人应。最后,还是小雅用力一推,才进去。看到我们推开门,先是张姐吃了一惊。大概她以为DG金融公司早已经没有人在了吧,所以脸上的表情既惊讶又厌烦。

哦,蓝斌,进来进来,坐坐坐。秦勇让着我,把身边的一把办公椅拉过来,放在我身后。我抬腿坐了上去,脚下堆着的各类文件和资料浸泡在一滩桔红色的橙汁里,一地的狼藉倒让我有几分快意。

都什么时候了,橙汁也金贵啊。我开着玩笑,和秦勇对笑起来。

张姐没有理我,从身后的一截矮柜里取出她的背包,又翻出一双精致的细高跟软牛皮短靴,快速蹬上脚,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的办公室。

张姐的尖叫和咆哮撤走后,财务室里清静了下来。这种清静就像是得了哮喘的垂危之人,忽然失去医生的助力而停止了呼吸的一种断裂。而我的情绪还是受到了一丝丝干扰,临走前,张姐丢下的那一句总结一直在我耳边萦绕,杀人诛心,张姐说。

有烟吗?秦勇问,来一根。

我从裤兜里掏出一包黄鹤楼,递了过去。

火,秦勇说。

我又掏出骑士打火机为他点着。

故人西辞黄鹤楼,我靠……秦勇吸着烟屁股,嘴巴向前伸着。每吸一口,都像一只扁嘴鸭一样裂开长满水泡的双唇呲地吞一口空气,仿佛空气是一汪大海。他的嘴唇伸进去,那些热辣辣的水泡马上就会被水击破被盐消毒被沙疗伤被蓝清洁。

上火了,最近。秦勇解释了一句。

我下去给你搞点药去。我说。

搞啥搞,不关药的事。

要不,还是我去买药吧,我再给你们买点吃的。小雅的声音传进来,我和秦勇才发现,蹲在地上的小雅已经把一片狼藉整理得差不多了。

吹风机呢?秦勇忽然问小雅。

什么?

吹风机。秦勇瞪着小雅。小雅从地上抬起头来,一脸懵相地看着我们。

吹头发的吹风机。我提醒了一下。

哦,在前台。小雅站直了身体,拉了拉蓝色的衬衫,外面的毛衣外搭上突起几隆沉重的折痕。

你把湿了的这些账簿拿去吹干。秦勇说。

好的,那,你们不吃饭吗?都快一点了。说到这里,小雅的肚子一阵乱叫。

我不饿,你呢?秦勇望着我,一脸僵硬。

还是先吃饭吧,我说,米,还是面?秦总您选一个。

面吧。

什么面?

随便。

好,刀削面吧,咱们鹿湾大厦的刀削面也是出了名的,估计你都想念它了。我说。说完刀削面,我感觉自己和眼前这个男人之间的某种缘分从此可以一刀两断了。

吃完面,秦勇说他有要事,要先走一步。我沒有向秦勇提钱的事情,凭直觉,他已经在筹划如何抽身了,尽管他明白,作为兄弟,能坚守到现在,他起码也应该好好考虑一下如何给我结账。但他并没有过问。我的眼睛在他提着拉杆箱的手上转了好几个圆圈,我很想同往常一样跑过去,从这个反复失联了好几次的男人手中接过他的拉杆箱,但是暴露在那只手背上的青筋和收紧的肌肉使我明白,此时拉着箱子的这个男人,已经将我划到了某种精密筹划的最外围了。

送走秦勇,我问小雅,没钱吃饭了吧?先借给你五千吧,够用一阵子了。

小雅几近哭腔说,谢谢蓝哥。你看看你的朋友里面还有没有什么合适我的工作,如果有的话,你帮我推荐一下吧。

我想了想,最近一年来,特别是近三个月,我几乎断绝了以前的大部分关系,通讯录能删除的人基本上都删了。这一点,小雅并不知情。陷入DG公司破产传闻后,你不删除别人,别人也会默默地先把你删除的。

小雅,如果我给你介绍个工作,暂时的啊,工资发得比较有保障,不管这个工作是什么,只要是正经工作,你都不要嫌弃啊。

不嫌弃,只要是你介绍的,干啥都行。

此时天下起小雨,从亚布海上飘浮起来的雨丝显出深沉的灰蓝色。这是立春之后的第六场雨。从第一场雨水起,我就在盘算着秦勇回来的可能性。今天,他站在我的面前,眼神飘忽不定,脸色灰暗阴沉,千万条线索凝结起来,在他微微起伏跌宕的呼吸里绷成一根根死寂般的琴弦,任何大项结账,但只轻轻一问,那根弦就会断似的。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肯定是在转移不动产。我考虑着各种措辞,计划给他发个信息,公司欠我的那五十六万血汗钱是一定要回收的。

回到家后,我才发现秦勇给我发了个信息,非常短,就五个字:暂无钱,兄弟……这一句留言里,意味着今年一年,甚至是今后几年内,DG金融公司欠我的那五十六万元基本上是要全部泡汤了。

我在客厅里站了许久,直到脚趾有点发酸,才想着应该动一动。从冰箱里拿出来一瓶苏打水一饮而尽后,我的后背竟然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我站在被我亲手封死的马赛克门洞前,将微微有点发烫的后背贴在冰凉的瓷砖上,在吸气和呼气的交叠间,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客厅右侧那一整排黑蓝色的蓝雪蓝印花挂帘。以前,没有这层挂帘时,每当我浑身发抖皮肤开裂疼痛难忍时,我都会从那里遥望着亚布海的海水,尤其是下雨天,海水从遥远的海平面上打过来,顶着我的胸口,在我闭紧的双眼里,那种奇幻的蓝色像镇定剂一样穿透着我的大脑皮层。那时候,我克制着不再吃药,不再使用什么偏方,只用呼吸,也只能用呼吸来缓解我所能感知的一切。现在,海平面被挂帘遮住了。玻璃变成了真实存在的分界线,我走过去,身体往冰凉的玻璃上一靠,秦勇发来的信息再次飘过我的脑海。

我不知道自己背对着落地玻璃站了多久,直到我的背部感受到一阵紧似一阵的敲击声,我才回过头去。原来是小雅,悬挂在玻璃隔断那一面的挂帘已经被拉开了一半,她举着手机,嘴里嘟囔着急迫地说着什么。我沿着小雅的手势看下去,与我一墙之隔的那个女人安静地躺在一个宽大的布艺沙发上。小雅指着她,向我招着手,意思是想请我过去看看她。见我一脸冷漠,又指了指自己的手机,想让我看看她的留言。我回过神来,眼神从玻璃上透进反面,盯着她的反应。

那张庞大的桔红色沙发放在“阳光小屋”的西南角,与通向排风口的休闲三角区形成一个平行的直角。直角与三角区的弧形拐弯处,我养过的蓝雪蓝依旧开着,甚至更旺。打开的推拉门将海风带进去,使春雨伴着剧烈的风声将高大而繁茂的蓝雪树从空中卷起。蓝雪树上汇集着一批绿莹莹的新叶,在枝条的密集处,从底部、中间一直到顶端,蓝雪树的每一根分枝上都凝结着无数蓝色的小碎花。正在绽放和已经绽放到极致的花朵在风中不停地翻卷着,仿佛有无数个星星被点燃,又仿佛是海面上的蓝色忽然渡过重洋飘进了她的世界。

看着我的脸,她爬起来,走过来,对我笑了笑,招着手,请我过去。她走过来时,脸上的苍白像是被蓝色点燃成功的一束火花,那火花对我笑着,我们这种人,能够这样笑,也算是一种福气。我也回笑了一下,示意她躺着,我会过去的。

我刚踏上七楼的大平台,房门口就传来了噔噔噔的跑步声,一转眼,小雅的半截胖身子差不多快要扑进怀抱里来了。快快快,你怎么来得那么慢,也不接电话,也不看微信,把我们急死了都要。小雅说着,拽着我的胳膊往上一拧,我连人带衣服顺着小雅的拉扯进了她的“阳光小屋”。

我进去时,她已经起身了,正在煮陈皮,接近于药味的陈皮给湿润的空气加入一种旧式的旖旎。我嗅了嗅,猜想她煮的陈皮里应该是加了黄芪和蔗糖的缘故吧,不然满屋的空气里不会飘浮出一股浓郁的陈香。看我进来,她从煮陈皮的电磁炉前转过来,将身子立在旁边的一个层板架前,用双手随意地拂了拂了黑色长衫上的几个大褶皱,这才正式开口道,欢迎来到你的“外室”。她的语气是自嘲式的,说着,又刻意瞄了小雅一眼,还不请你的蓝哥哥落座,跑得气喘吁吁的,又不是和肯尼亚短跑冠军打比赛。

在她嘴里,我倒变成了蓝哥哥了。

我晕,子佩姐姐,看你浑身发抖,又在出冷汗,我都吓着了,真是一点主意都没有呢。还好,隔壁有个蓝哥哥,不然,你怎么拦也没有用,我就直接呼120了。

看来,蓝哥哥也是这两个女士背地里叫惯了的。

呼啥120,节约点社会资源吧,我给你解释多少回了,你看,她转了转身子,又拍拍两侧的腰部,跟着又轻盈地弹了弹脚后跟,接着说,有啥事啊?看,我倒了没有?没倒吧?她模仿着企鹅走路的样子,用身体形成一个固定的支点,伸展两条长长的胳膊,在空中划成两条腾空的抛物线,重新走到电磁炉跟前,站定,将电源线一拔,倒出了陈皮水。一大碗冒着药香的陈皮水摆在桌面上后,她打开了空调的抽湿功能,扭头问道,听说你爱喝咖啡,想尝什么口味的,说说看。

离她近了,才发现她可真是瘦啊,身体在重心的支点上转动时,几乎可以看见隐约的胯骨,它们顶在黑色衣衫的两端,两轮清晰的由胯骨形成的波浪竟然可以在那件黑色的衣衫上忽起忽落地上下移动。

喝点什么?她问。

有咖啡豆吗?

有,是磨好的豆粉,你自己选选。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的眼光落在了墙上钉着的一排木制层板架。层板架上,除了一些书籍和小摆件外,还摆了一排透亮的玻璃罐子,罐子里装着各式各样的咖啡豆粉,每一个都贴着小小的红标签。看上去,豆粉的色泽纯正又新鲜。

玛奇朵吧,我建议道。

她泡了一杯,端过来的时候,手一抖,右手的大拇指泡进了杯口。

呀,重泡吧。她说。

我站起来,从她手里接过咖啡杯,轻抿一口,品了品味道,不用了,我说,加点糖就行。

你别嫌弃啊,这可是巴西的阿拉比卡咖啡豆粉,客户拿来抵账的。

你怎么不给我泡啊,真偏心。小雅拉下脸来,自己走到层析架前,一罐一罐,用她的胖指头挨个儿研究了半天,最后拎出一罐说,这个,送我哈,子佩姐姐。

拿走吧,反正也没人喝。她冷笑着,有一丝得意涌上鼻尖,长而俏的鼻翼两侧飞起两条弯弯的弧线。

看,哥伦比亚咖啡,混合型,又酸又甘又苦,明天带到公司,专门侍候秦总喝,我就看看他还好意思不给我发工资。小雅的胖拳头往我肩膀上一捶,脚一抬,又踢了我一脚。这一次,是在她的眼皮底下,我的脸色未免有些不自然,跟着就红了起来。真是可耻,我还有脸红的时候。进了金融界,谈过几次鬼恋爱,与面如天仙般的杜薇薇分手后,我都不知道脸红是怎么回事了。

你们是正在谈着吗?她问我和小雅。

谈啥?小雅圆眼一瞪,问。

谈情说爱啊,看看你们这股劲儿,还挺甜的……她收起一贯的冷漠,面色上出现了少见的温情来。

鬼才谈。我回绝了一句,想要结束话题。

小雅的胖脑袋变得灵光起来,转眼又盯住我说,你讲得这么绝情干嘛?当不成恋人不是还可以当朋友吗?对不?你说?

我没有搭腔。

人家想和你交朋友呢,你也不搭腔。她刺激了我一句,眼睛里闪出调皮的态度来。

我不缺。我又回绝了一句,这样算是和小雅拉开了一定距离吧。我想。

算了,我不和你这种人计较,小雅说,我叫你来也不是为了交朋友,你还是问问子佩姐姐吧,我劝了半天,她就是不肯去醫院,你牛啊,你来劝吧。说完,就要下楼。

去哪里?我冷冷地问。

二楼公厕,行不,蓝总?

我这里有卫生间啊,秦子佩急着提醒小雅,三两步过去就要过去拉。

我受打击了,下楼透透气,你们先聊着。

我和秦子佩同时笑出了声,看着小雅腮帮子鼓成两个肉包,拉开门下楼去了。

小雅一走,我才紧张起来。才发现,快一年了,除了和杜薇薇艰难险阻地解决恋人关系时,我偶尔被她扑过来拥抱过亲吻过撂倒过几回外,最接近的女性就是小雅了。某种程度上,在我眼中小雅并不是女性,我甚至常常会忘记她的性别,要不是公司深陷破产丑闻,我们成了坚守到最后的两个“破产搭档”,天知道像我这种人会和小雅处成什么样。

我正想着要不要跟秦子佩聊点别的,比如她的职业,她的……瘦,但又觉得这两样东西都与眼前的气氛不怎么搭。于是,一只手伸出去,在她的桌面上随意地翻着几本书,无非是一些专业上的工具书。倒是有一本蛮特别的,廖文豪的《汉字树》。她用朱红色的便签纸分别将书页里的一个“衣”字和一个“贝”单独区分了出来。我翻开“衣”字看着,行文里解释道,人若没有穿衣服,身体就像水果一样,只剩一层外皮保护,因此古人便以“果”来形容赤裸的人,所以,“果”是形容符号,也是声符。看到这里,我心一惊,觉得还是有点意思的。再看“贝”字,心又一惊,满眼冲进不少贝字旁的字来,几个不同字样的“财”字看得我扎眼。这还不算,倒是开篇的一个考古介绍让人惊得够呛。说是三千多年前,殷商有一位王妃妇好,考古发现她的坟墓里埋了七千多枚贝壳……至于这个“贝”字,夏商时期所使用的“贝币”被称之为货贝,俗称“齿贝”或“白贝齿”。我还想再看看,书却被秦子佩合上了。

一本闲书,你看这么认真干嘛?她又变冷了,刚才那个多少有点活泼有点调皮有点温情的女人又缩回到了她固守的巢穴。

那你买它干嘛?

剪辑的时候加个特殊字体呀什么的,用它来哄哄客户,对我们这个行业的人来说,它就是本工具书,你好奇啥。

那为什么在那两个字上做备注?

闲吧,反正也没什么正经事,行业不景气,多少灯光师都没饭吃,我们做后期的,这几个月都没什么项目可接,闲来无聊,瞎看。

你到底谈过恋爱没有?我冷不丁地问她,想看看她的直接反应。

谈过。她合上眼皮,身体里冲出来一股冰冷透顶的线条。

散了?

都散了,群里不是讨论过嘛,得过伊蚊病毒的家庭,过敏是常态。

你怎么会,已经很美了。我望着她。

要你说。她恢复了正常。

不知为何,我的眼底起了点泪。子佩,我叫了她一声,她面露惊讶,然而转瞬之间脸已红透,嘴张了几张竟说不出话来。我望着她,又叫了一声“子佩”, 才又接着往下说,“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眼前站着一个“子佩”,那你的“子衿”在哪里?

雌雄一人可以吧?她强辩道。

双性恋?我比她更狠。说出这个词,心里倒是蛮轻松的,反正从一进门我就看见了,摇曳在阳台通风口的那两棵蓝雪树上,早已经挂满了亚布海沙滩上常见的白贝壳。白贝壳是成双成对挂起来的,用一根看不见的白丝线连着,两头垂在枝叶间,白色的贝壳面映衬着绿色的叶片和蓝色的蓝雪蓝,既调皮,又温情。白贝壳应该是用苏打水彻底清洗过,又养护了少许绵羊油,就算隔着四五米的距离,看上去,依旧天然而纯净。

喜欢白贝壳?我问她。

喜欢。

喜欢蓝雪蓝?

喜欢。

这个挂帘是你自己设计的?

嗯,让道具组按照我的图样制作的。

蛮好。雅致。

她停下所有的动作,站在沙发旁边,不肯再发一言。

怎么不说话了?我问她。

她没有动,脸依然红着,只是头低了下去,一副无所适从的模样。

你去主楼找过我?我刚才上来时听保安说,一个瘦瘦的白白的女人找过我。我说着,走到她身边,我感觉这种时候如果我不靠近她,或者再不主动一点,好像我已经不是人一样。

我的手刚想握住她的手,几乎都能听见她的呼吸声时,她身子向后一仰,马上开了口,我以为小雅把钥匙弄丢了……想借你预留的那把用一下。

然后呢?

没有然后,没有丢。

在哪里找到的?

你问那么细干什么?又不是你家里的钥匙丢了。

我想问。我说着,不由自主地,右手已经握住了她的左手。握住后,她便坐进了沙发,手并没有抽回去。煮陈皮和泡咖啡的时候我就观察了好久,她的手是那种特别细长的类型,手指长于手掌,无名指和小指的骨节格外的小,放在杯口上时,无名指向前弯曲着,拇指隐藏在视线以外,整个手如同蓝雪一般纯净又柔软。我握紧手心里的蓝,我和她的两种体温开始在手心里燃烧起来,高起来的温度順着我的大腿内侧一路向上,冲上我的脸,冲进我的耳朵,冲进我的脑门,最后停在我的胸口,升腾起来。我一边越握越紧,一边又为自己行为的主动感到可耻!都这种时候了,都过了这么久了,都在皮肤的各种疼痛和难以言说的孤军奋战中度过了一年多了,我为什么要来握紧这个女人的手?

你用的是蔓荆和倒地铃水吗?蛮亲切的。她贴着我的衬衫,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你怎么知道?

有人用过。

加了点玫瑰花精油,油和水,一比一百,好得快。

偏方真是多啊!她感叹起来。

你用的是什么?

不告诉你……她的脸又红了起来,嘴唇紧抿着。

我有证据,你迟早还是得告诉我,而且是单独。我笃定地看着她说,盯着她那头黑色的大卷发,卷发自她的头顶扑腾到她的肩膀以下,几个弹力卷翻动着,在我的手背上打转。

她冷笑一声,咕噜了一句,又瞎扯。说着,整个身子,连同放在我手心里的左手,统统地,同时地,冷了下来。我也放开了她的手,因为我听见了小雅的敲门声。

事情过去快有半个月了,我不确定那紧紧的一握到底是不是接近于好感?我在反复无常的冲动里回想了许多事。我为什么要去睡初恋?因为她说睡完之后就直接嫁给我,害得我连夜翻开百度下载了许多与初夜有关的江湖帖子。我做足了各种措施和保护,搬出石头和大海道尽了一切甜言蜜语。我顾全大局,卸下虚伪,脱个精光,洗了个干净,温柔敦厚地将初恋奉上我的神坛。结果,睡完之后她嫁给了一位城中村的混混。混混开着牛头车,说着川普,嚼着绿箭,成天在城中村里穿街走巷地找我算账。觉分两头睡,不是不可以,男人混蛋起来也经常这样干,但请睡过之后敬仰一下我们彼此的睡。不要睡了以后借另外一头的睡来完结你曾敬仰过的睡。

我为什么要去睡客户?因为她有钱,还漂亮,又洒脱,资源广,后台硬,本来就计划着要睡我。我管她是不是人工整出来的,也不管她之前和什么人睡过,只想经我一睡,从此白头偕老。可惜了,睡的质量还算可以,但客户需要的是门当户对。进了金融界,职业经理人做得再高级,项目跟得再出色,无用。没有硬家底和对方PK,想娶人家,自然也就挂在队伍的末梢了。后来,我没日没夜地战斗,拿到了美国CFA证书,“咣当”将人家往床上一扔,她瞄也不瞄一眼,说,你缺的又不是证书。

我为什么睡了杜薇薇之后又坚决不睡了?说实话,不是我不想睡,是睡不成了。自从伊蚊病毒从亚布海登岸,咬遍城中村,尝遍亚布公寓楼,横扫鹿苑区以后,病毒消退后的人群里,我便成了失肤症的异类。得了失肤症,意味着我不能与任何具备两头分开睡的异性发生关系。这是致命伤。我多次地提醒杜薇薇,我们都快要结婚了,事情不要做得太过。杜薇薇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装疯卖傻地哄骗我,不要随意怀疑人好吧?防备心不要那么重好吧?你都是鹿苑金融圈里的翘楚级别了,我能稀罕什么人啊我,自信点好吧?

我不自信,我能给你付房租?能给你婚戒?能给你提车?我是闲着没事可干用心跟我自己玩是吧?到头来,搞了好几次办公室恋情,微信截图像伊蚊病毒一样都登陆到我们金融圈里来了,我还能任由你一个黄毛丫头死咬着不放吗?

你太冷了,杜薇薇痛苦万分地总结道。

一场伊蚊病,要了我全家的命,剩下一个孤魂,我热给谁看呢?

你这样冷下去,没有谁能热得了你。

那我也不将就。

连我也不将就吗?

不将就。

为啥?

天知道,我一碰你,皮肤就烂。

听了这个答案,杜薇薇痛哭流涕。出过几次轨的人也能流下一串又一串屈辱的泪水来。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我却没法过去安慰她。在无数次的验证中,不管我是穿着衣服,还是脱个精光;不管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我一碰她皮肤就烂。

得了失肤症,自己的另一半千万不能出轨,否则你的皮肤永远也好不了。这是江湖郎中说的话。不仅江湖郎中这样说,就是花了几万,从九华山、五台山、普陀山请来了各路高人,他们的口径也完全一致。伊蚊病毒消退后,有不少人得了这种过敏病,只要接触了不干不净的东西,皮肤会瞬间感到疼痛,达到一定次数后,量变产生质变,皮肤便要开裂,甚至溃烂。这是天意,高人们说。

我也不是什么迷信之人,进入金融界后,完全靠理性和逻辑赚钱,基本的常识和理智还是有的。可事实摆在面前,凡是杜薇薇搞办公室地下情的时段,我的皮肤没有一处不疼,我的过敏没有一次不犯。甚至有一次和她做过之后,我坐在项目办开会时,耳朵肿得像猪八戒一样耷拉了好几天。

想着那冲动的一握,我还是没忍住,打开手机,看看时间,还好,没有超过十二点,于是点开了她的头像。

睡着没?我问她。

她没有回我。我的脑海里飘过她那两块移动的胯。

又开始下雨了,听见了吗?我问。

对方的头像一动不动。

嗨,把你的挂帘拉开一半吧,我这里太黑了。打出这些字后,我走到玻璃墙跟前,用手推了推其中一块,反面的挂帘安静地挂着,像墨西哥青石一般。我回到沙发里,窝着。

明天有空吗?我问她。

对方的头像开始石化。

我想了想,又打了一排字,你送我的东西还有吗?

过了好一会,我都快要入睡了,她回过来几个字:什么东西?

药。我回了一个字。关了手机。

十天过后,法院开始封DG的大门时,我还是没有见到秦勇。不过,他又换号了,微信也换成了另外一个号。我的打车软件上,常常会自动发来秦勇满城乱窜的各种打车信息。只要他还没有出城,就是一件好事。只要他活着,我的五十六万就还有救。我静静地坐在鹿苑别墅区的一片柑橘树下,透过柑橘树叶,对面的十一号别墅栅栏上,落着几只叽叽喳喳胡乱叫着的褐翅鸦鹊。鸟儿们收紧了翅膀,肚子在几株紫藤上起起落落,一种想飞不想飞的样子,小脑袋对着地下室那排半开放式飘窗低一阵高一阵地叫个不停。这个围着褐翅鸦鹊的别墅,常常从秦勇的打车平台上把他的打车时间传送到我的手机上。我确信,这里应该是秦勇寻求出路的最后一站。

鹿苑别墅坐落在鹿苑北街。从亚布海到鹿苑北街需要坐一个半小时左右的地铁。乘九号线转一号线过去,在鹿苑北街的第四个十字路口,几乎到了亚布海的出海口处,这片象征着财富和身份的别墅区才会彻底出现在视线当中。正是傍晚时分,白色和灰色的云层遮蔽着鹿苑别墅的植被。一个弧形的巨大的穹顶盖住别墅区的出入口。那是单体建筑的象征。穹顶上镶嵌着天然的西班牙米黄大理石。

我冲着对面的十一号独栋别墅打了一声小小的口哨,那些鸟儿并没有马上飞走,依旧冲着地下室左顾右盼地叫着。那里绝对是有人住的,并且是存有食物的。我猜。大概盯了近三个小时,我的微信上传来了一条信息。我将屏幕的亮度设成夜间模式,轻轻地打开微信一看,是张姐。

秦勇那个疯子,我要杀了他。张姐留言道。尽管张姐和秦勇吵了无数次,但这么狠毒的话我还是头次见。

我回了一条过去,你又没疯,杀他干嘛。

我疯了,蓝斌,我总不能干等着他来杀我吧……张姐在留言后面坠了一串大哭的表情包。

我发了一个太监举着元宝的图片,留言道,不要和疯子一般见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未到拼命时,何必随便“杀”。

你说得对。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我有点警惕起来。

不要回公司了,公司被法院封了。

我知道。我心想,有小雅在,这种公然的行动也用不着你来告诉我。

你和小雅在一起吗?

没,她在公司里。

封到公司里头了吗?

我周身一震,这就是张姐。应该封进DG金融公司门里头的是他们这种人才对。怎么可能!我发个惊叹号过去,在鹿湾大厦待着,等秦总呢。

秦疯子又不见了?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不知道。

你再没见过他吗?

没。

你们约好再见面了吗?

没。

我不想再回信息了。我不想和这个女人有任何纠缠不清的瓜葛。我正犹豫着要不要关机,忽然看见对面的鸟儿一下子扑啦啦地全飞走了。我赶紧把脑袋从柑橘树里伸出来,在已经亮起来的路灯里,仔细地瞅着对面的动静。果然,来的人是张姐。我小跑过去,在别墅的庭院前停下,对着张姐的后背叫了一声,张姐,你也来了。张姐回过头来,一脸错愕。

是秦疯子让你来的吗?张姐恢复了平静,有点质问的意思。

你都联系不上他,我又算老几。我口气黏软地解释道。和张姐打了五年交道,这个精明的女人,是典型吃软不吃硬的人。耳根子软过头了,说的就是这种搞财务的女人。

那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我整理公司项目资料时,发现档案里有这栋别墅的贷款复印件,好早了,奇怪这个贷款项目怎么都夹在六七年前的旧台账里,还是那种内账明细。所以就想过来摸个底,反正能帮你们一点是一点,到了这种时候,总不能人走茶凉吧。这一点,我全然是在说实话。對付张姐这样的人,我只能从台账留痕和银行不良贷款概率上找纰漏。

张姐似乎放下了警惕,打开背包,从里面抽出一叠资料,翻开其中一页,对着路灯,叫我。你来看,这是银行流水,七年前,这栋别墅可是我付的首付,现在它已经翻了十倍都不止,秦疯子和我说好的,他说我把DG金融公司的现金交出来后,申请破产前,这栋别墅的一半资产他会转给我的。现在他人又跑了,无影无踪的。张姐又翻开一张产权公证书,资金占比在公证书里写得清清楚楚,秦勇六,张姐四。这两个魔鬼,想得可真周到。我和小雅还吊着空肚子,坚守了三个多月了。

看,现金转账凭证也有,他都转存了定金,就是办了联保密码,我啥也取不出来,这个疯子,不动产动议还没有启动,他就已经开始乱咬人了。我沉默着,各种应急的办法在脑子里飞速地转动着。给,你帮我拿着包,我翻进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天天夜里来一趟,就是不见人。张姐扶住别墅一楼的铁艺栅栏,纵身一跃,一条大腿骑在横叉上,另一条绕过竖叉,两只手攀着尖尖的铁艺立柱跳进了院子。

当张姐顺着一条长满艳山姜的小路急速地往地下室的飘窗靠近时,我的眼里竟然有了眼泪。我刚进DG金融公司的时候,张姐可不是这样的人。那时候的她高挑利落,喜欢穿职业装,梳着一把长长的大马尾,脸上发出真诚的笑,动不动就来找我商量项目上的现金截流成本控制问题。她最感兴趣的是过桥项目,说这是金融积德桥。现在你看,搞得像个女流氓似的,扑上扑下,喊打喊杀,一点女人样子都没有了。

蓝斌,你闻闻。张姐从栅栏后面递出来一块柑橘皮,放在我的鼻子留下。你好好闻闻,是不是秦疯子的味道?

我接过柑皮,放在鼻孔底下嗅了又嗅。这个,我有鼻炎,我就嗅到了一股柑橘味啊,张姐,而且还挺新鲜的呢。

你看你,跟了秦疯子那么久,怎么还是那么年轻智浅的?张姐说着,重复着刚才那一套动作,很快便立在了我眼前。

他不在这里。张姐望着我,肯定地说。

不在吗?

是的,他要是在的话,即使不开灯也会点蜡台,里面黑漆漆的,他肯定是离开了。

他能去哪里呢?

找人去了呗。

没有限制令吗?

还不是时候,还在存续期间,刚刚进入资产清单申报阶段,他怎么可能甘心情愿放弃金融圈。

那你呢?

我要退出了,不陪疯子玩了。

我和小雅的事情呢?找你,还是找他?

张姐明白我的意思,她是清楚的,她还享有DG金融公司的现金截流权,如果我向她提出工資和资金的结算问题,依照财务流程和公司法,她这个未离职的财务总监必须受理。

我不想管那么多了,蓝斌,原谅我这么说,我累了,跟着秦疯子,我迟早有一天会进疯人院的。现在,我只想要回我的东西,哪怕是三分之一也行。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还爱着这个人。

张姐从我手中接过背包,面无表情。

只是经历了许多事,你们实在是并肩不了啦。我继续说着,肯定会有新盘子来接替财务部的工作和任务,但是旧账不清理,一天不扎账,你这个财务总监就一天也清静不了。我分析了一下申请破产的清算流程,感觉这样说出来,她会考虑为我转账的。

随便他请谁来,我无所谓。张姐开口了,说得比较绝情。

我可是有所谓,我还是信你们的。

为什么?

我们有旧情在,人与人,不就靠这点东西维系着嘛。

离开鹿苑别墅区后,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我打车回到亚布海时,天色彻底黑透了。一路上都是各种灯光秀,耀眼的彩虹条包围着亚布海两侧的高楼大厦。我下了车,付了款,一个人在亚布海边的人行栈道上向北走着。与南边的鹿苑区相对,亚布海的北侧才是真正的宁静,在接近城中村的交界地带,就算是晚上十点多,仍然可以看见海面上有白琵鹭与黑脸琵鹭飞过的影子,而海边的榕树和凤凰木丛里,偶尔会有几只小巧玲珑的栗耳凤鹛忙乱地从头顶飞过。走到最北端的人字形沙滩边时,两只黑领椋鸟停在一棵无花果树上。

我站在树底下,听着鸟叫,恍若隔世。这是一年多来,我第一次出现在海边,我几乎都忘记了这是一座海滨城市,没有人陪伴时,还可以来看海,听鸟叫,观潮落。我的手里并没有扔掉那片柑橘皮,它还在我的裤兜里,被我揉捏着。经过三个多小时的陪伴后,它已经被我捂热了,带着人的体温和情感。

柑橘皮流出来的汁液并不多,但足以让我的嗅觉从沁在手指上的味道里清晰地分离出另外一种味道。这是安息香水的味道,是今年刚刚上市的克莱夫基斯汀新款,加了酷毙的马来西亚白豆蔻油,正宗的法国味。这是年前DG金融公司在鹿湾大厦举办年会时,我送给秦勇的订制型礼物。经过我的特殊添加后,它的味道不会和任何一款男士香水形成重复,全世界惟一。在鹿苑区的金融界,这款香水是送给那个魔鬼的孤品,我对圣女都没有这么好过。

回到亚布公寓楼时,已是午夜两点。洗漱完毕,一身清凉,把自己的肉身深陷于蚕丝棉被中,我的手还放在睡衣口袋里,还在轻轻地揉捏着一只亚布海沙滩上捡来的白贝壳。几粒细沙从贝壳的纹路上跌落进我的皮肤,我摸了摸手指和脖子,想象中的红肿和奇异的疼痛并没有席卷过我周身的皮囊。

我掏出贝壳,放在床头,从枕头底下取出她送给我的那瓶宝物。是一个桔红色的鎏金玻璃瓶,里面装着一瓶自制偏方。标签上,她的楷体小字写着一排说明:一日四次,晨六时、午二时、晚六时、夜十时。无情草十克、忽地笑十五克、芦荟十二克、土霉素四粒。我拧开瓶口,嗅了嗅,药味并不重,反而是一股清香气。打开另一个手机,私用的,我和她的对话框依旧停止在那天夜里,截面上依旧是我的结尾,一个字,药。在“药”的下面,空空荡荡,她什么也没有回。

我想了想,阿磊说物业办在招保安,女的也行,这个空,就让阿磊留给小雅,算是过渡。再想想那两个魔鬼,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有银行在,有进账在,有法律和法院在,也是可以对付的。我点开张姐的头像,发了一排字过去,明天到公司来授权,是你那张私人卡,有一笔蒙古客户转来的二十万尾款,这个,请转给我,算是提成。否则,咱们法院见。我又点开秦勇的头像,想了好久,只打了几个字,秦哥,我需要钱,因为我有女人了。

发完这两条信息,估计这对魔鬼会分开彼此搂紧的躯体,立刻起床开始办公。人就是这样,一想到法院和法律对个体的现金和既得利益有所限制时,他们的肉才会疼。

夜深得厉害,鸟叫没了,关掉落地台灯的房间里,空气仿佛蚕丝般攀援进我新旧交替的皮肤层。我拿出她给的鎏金玻璃药瓶,用湿棉签蘸出一抹药粉,往旧日里带着伤痕的皮肤上一抹,身体刹那间一抖,眼前猛然一黑,两耳一热,冷汗便起了一层。

我翻开她的头像,打开语音通话,等着她的声音从隔着玻璃墙的反面传进我的耳朵。就在我打算放弃时,语音拨通了。

睡了没?我问她。

她没有回答。不过,这也是一句废话,就算是睡了,不也让我叫醒了嘛。

你的偏方挺灵的,抹上,全身清凉。

她没有接话,依旧沉默不语。

你啥时候再送我一瓶?听着,你要是再不说话,我就直接过去了。我说话的语气冰冷透顶,半夜听上去,就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半天过去了,我正准备穿衣过去时,她隔着手机屏细声细气地回了一句,好。

那你把玻璃墙上的挂帘拉开,一半也行,让我先看你一眼。我建议道。

她挂断了电话,不一会儿,挂帘从她那一面拉开了,不是一半,是全部。她还是穿着那件黑色的衣衫,一头卷发挽起来了,长长的脖子在玻璃后面向我的方向伸了几伸。估计什么也看不清楚吧,她打开了自己的台灯,然后望着黑漆漆的这一面。出现在台灯里的那张脸,经过无数次的回避后,并没有引起我周身的任何疼痛和敏感。我想着那轻轻一握,想着伊蚊病毒入侵亚布的城中村时,我们两家人被村民们合伙扔进消毒车里的那一刻,我想着她那张苍白的脸将绝望的颜色染成红色,端端地站在车边望着我,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一滴眼泪都没有。

我摸摸自己多跳动了五年的心,隔着黑暗微笑着给她发了一行信息:我们正式地谈个恋爱吧,管他能活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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