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病人

2020-09-10 07:22薛超伟
特区文学 2020年2期

薛超伟,1988年生于浙江温州,现居杭州。201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MFA创意写作班。作品见于各文学刊物。

搬进来几天之后,陈秋才发现帘子后面有另一扇门,焊死的老式木门。门后是房东家的玄关或者什么,她不知道。之后一个凌晨,半梦半醒,她听到一些细微的声音,像有人站在门后面自言自语,又像是压抑的哭声。她打开灯,仰躺着发呆。这个小隔断间以前可能是房东家的杂物室,门上换了密码锁,经过简单装修,显出清洁感,天花板和墙壁白色一片,没有过去的痕迹,床和沙发占去大半空间,对她来说,也是足够了。门后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她想也许是幻听的毛病复发了,以前她常听到别人在背后骂她,嘲笑她,她曾因为这个问题被误诊为精神分裂,吃了一段时间的阿立哌唑和氯氮平。如果是幻听,就不用在意那个声音,如果不是幻听,也很好,这么想着,她慢慢睡着了。

再次醒来,天已大亮。陈秋站在洗手池边刷牙,水冰冷,窗台上有一盆火红的花。她喜欢有盆栽的窗台,陌生人经过时,她可以把眼睛藏在花后面。安静的弄堂里,偶尔响起咳嗽和哈痰的声音。她点开手机里自助租房的软件,想向房东询问那扇门的事,考虑了下又算了。她有克制好奇心的习惯,不好奇就不会有事发生,最好,什么都不要发生。作为补偿,她在手机上查了一下花的名字,花叫鹤望兰。

陈秋想去买一点食材。附近就有个菜市场,前几天去过一次,那些摊主的热情给她很大负担。附近的便利店、饭店,她去过之后也不能再去了,小店的服务员善于认人,她不希望跟他们熟识。她到超市买了汤锅,冷鲜鸡,还有一些佐料,提着一袋东西回出租屋。走进弄堂,看着晾晒的衣服、剥漆的木窗、覆着苔藓的墙砖,我在生活,她想,心底雀跃了一下。

隔断间通不了油烟机管道,煤气灶设在了屋外弄堂拐角,可能有好几个灶台,她没去看过,每天都有人在那里露天炒菜,听声音很热闹,南腔北调。幸好房间里有电磁炉。她切好鸡肉,淖水,开始炖煮。她把火调到最小档,这样可以煮上半天,消磨掉今天的时间份额。

她点开社交软件,群里弹出很多消息。群里八百多人,有不同程度的社交恐惧症,很多住在大城市,其中一大半没有正式工作,只是待在房间里。跟她一样。大家在聊线下聚会的事情,每隔一段时间会冒出这个话题,很多人跃跃欲试,等到定时间地点的时候,又没几个人说话了。她打了一段字:我在上海了。一下出现好几个男群友,说要请她吃饭看电影,还有个说着露骨的话。她早已习惯,也不怪他们,如果他们知道怎么跟女孩子正常交流,也不会在这个群里了。阿鱼出来说:你们这些死肥宅,每天这么兴奋,药吃多了?怎么帕罗西汀对你们就这么有效?陈秋说:阿鱼姐姐好。有人问陈秋住哪里。她说肺科医院这边,那人又问哪个肺科医院。她刚想回答,阿鱼说:打听那么多干什么,她住在我家。群友说:你家?你不是跟一个老头合租吗。阿鱼说:关你屁事。阿鱼私聊陈秋,让她不要随便暴露自己的住址,人心险恶,社恐的人更险恶。她答应着。

一直以来,群里陆陆续续有人加她好友,有现实中不敢跟女孩子交往的男人,也有收费的咨询师之类。群主也加过她,上来就许诺给她当群管理员,不过要视频面试,她才知道为什么群里的管理员都是女孩子。她拒绝了。她只有跟阿鱼聊得来。所谓聊得来,就是陈秋说什么蠢话,阿鱼都愿意听。比如现在她跟阿鱼说,自己住的弄堂里有很多肺病患者,有病人会把咯出的血存起来,用来浇盆栽,花开得很艳。她不懂自己为什么讲这些,好像这么说会显得比较特别。阿鱼说你怎么住在那种地方。陈秋说这边房租可以按天算,而且房子老旧,比起别的地方不算贵。她告诉阿鱼,弄堂里经常有咳嗽声,还有谩骂,有力气的病人很会骂。住客换得勤,她来的几天,已经看到好几家人搬进来搬进去了,一些在等医院的床位,一些是从住院部搬出来,在这里暂时观察。阿鱼说:这么群人,平时都干些什么?陈秋说:不知道,好像什么都不干,就聊天,鼓励病人活下去。阿鱼说: 跟我们差不多啊。陈秋一时间不知道回什么,起身去看汤锅,加了些热水,又洗了香菇丢进去。如果愿意听,是能听到弄堂里一些人家的声响的。斜对面的屋子有个病人,听声音是个中年人,前天他让家属把床移了,移到窗边,现在他跟家人说,要把床移回原位。为这事屋里有两三个人分别发表了意见,然后吵了一阵。有个老人连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争吵声渐渐稀了,弄堂里重归平静。陈秋听着,像听风声。

她读中学的时候,父亲在这边的肺科医院住过。那时父亲整个脖子肿胀,看起来像另一种病人。在她想象中,父亲的肺被癌细胞塞满了,癌一点点溢出到身体的其它部位。而母亲有癫痫病,也需要人照顾,懂事起她就厌恶这个全是病人的家庭组合。父亲躺着,鼻子里插着呼吸机,不说话,每一分力气都用来呼吸和忍受疼痛。以前他像一台圆锯,经常对着她和母亲嘶吼,如今圆锯喑哑了。在病房陪床,她一次都没对父亲说过关心的话,只是坐着,望着父亲,或者望着窗外。她知道自己一旦开口,就会被病房里的其他人审视,隔壁床位的人可能趁机跟她搭话,那种恐惧感,超过了她对父亲的担忧。窗外有热闹的街景,但她几乎不出門,有时她想到自己的人生,一半的时间在逃避,剩下一半时间在等待,等待事情发生,她好做出应激反应。有一次母亲癫痫发作,抽倒在地,她拿小毛巾塞进母亲嘴里,以防她咬伤舌头,然后就坐着等她停止。其它床的病人很惊慌,纷纷问怎么了,陈秋对他们说没事,就不再说什么,她没想到这些癌症患者,也会被癫痫的症状吓到,心底隐隐有怪异的优越感。母亲醒来后,陈秋给她倒了热水,第一次独自走下楼梯,穿过阴暗走廊,来到外面,脱下口罩。她在上海的街道上走,心里舒坦了一点。她怕人,但人多到一定程度,反而会成为屏障,他们都注意不到她,即使有人看她,视线停留也不超过两秒。跟老家不一样,这里没人知道她是谁的女儿,谁的孙女。她走了很久,只要她愿意,可以一直走下去,所有的风景都与她无关,但都被她所拥有。

她很小就心事重重。上小学时,老师有一回指定她在周一升旗时做国旗下讲话。接到任务后的那些夜晚,她没睡着过。她写好演讲稿,反反复复读。有次放学,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她跑到学校主席台上,借着余晖念自己的稿子,一遍一遍,念完十遍后,她折好稿纸,放进兜里,然后走到主席台边缘跳了下去。那一跳成功让她的胳膊摔脱臼,隔天老师看她打着绑带,就让另一个同学代替她做国旗下讲话。人生中,她为了逃避,做了很多奇怪的事。她放学就快速跑回家,盛一碗饭拼命扒,有时菜还没上,她就干吃,吃完跑上楼去,待在自己房间里,她最后的安全屋。她总是先躺一会儿,小小庆祝今天又存活下来。她看天花板,看上面的污迹和钉子拼凑出的图案,她有时望着望着,觉得它们像地图,像岛屿,她很想去一座无人的岛屿。

在病床陪伴父亲的日子里,她突然发现自己找到了。一旦抵达,就开始害怕。如果父亲死了,在这里的生活就终结了。想着想着她就变得难受。她对父亲说,爸爸,你要好起来。父亲缓缓睁开眼睛,疑惑地看着她。她说,爸爸,你一定要好起来呀。父亲笑了,握着陈秋的手,捏了捏。

弄堂里响起炒菜声。陈秋离开窗边,从沙发上拿起手机。群里阿鱼又在聊自己的租房故事。她说:有些穷上海人,只有一套房,自己还得住,但眼红别人收房租,就把自住的房子租出去一间。我住这个老头家里,一室一厅,我睡客厅。他独自一个人,老婆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怎么。他不让我开冰箱,神经病,我一个租客,能不用冰箱吗?我要做饭的。为了笼络他,我也做一份给他吃,他吃了消停两天,然后又开始呵斥我,讓我不要开冰箱,不要在晚上八点以后跟人语音。群里有人插话:这些你都讲过,有没有新故事。阿鱼不理会,继续说:我最近已经有点忍不下去了,我有一瓶甲醛测试剂,你们说能毒死人吗?群友说:没用,这玩意没多大毒性。阿鱼说:既然你说没毒性,那我掺他饭里了。陈秋说:不能这样。阿鱼说:我开玩笑的,就是宣泄一下,不然早晚会疯。有个叫“刻舟人”的群友说:看你们租个房真麻烦,来崇明区啊,一百块钱的房子都有。陈秋点进他的头像,发现他加过自己好友。陈秋说:你住在岛上?刻舟人说:对啊,我在长兴岛,住的平房,一个月一百八,还挺好的。陈秋说:真的吗,一个月,一百八?阿鱼说:八十我也不去,鸟不拉屎的地方。刻舟人说:这里发展很快,什么都有,便利店、超市、银行,能点外卖,还有5G信号。陈秋说:5G信号?阿鱼说:别听他忽悠,那种地方还算上海吗,跟老家的小镇有什么区别?我老早以前在青浦住过,八百块钱打滚住,后来进城了,在普陀住群租房,十几平米住了六个人,有男有女,几张木板床拼成很大的床,大家一起躺在上面,男挨男,女挨女,中间的两人头对脚。这样的房子,一个人也得摊派六百。有一年去外滩跨年,散场时想拦出租车回普陀,司机都拒载。有一个司机倒是跟我们讲理由了,说普陀是下只角,很多骗子和小偷,那么死贵的普陀也是下只角,我还以为进城了。后来我就搬了,来了静安区跟这老头住。既然我来上海了,为什么要住在偏僻的地方?刻舟人说:上只角还是下只角跟你有什么关系,不都是待在屋子里吗?阿鱼说:我是每天待在家里,但住哪里还是不一样的。以前住的地方门外是荒地,地铁站和站之间隔好几公里,跟弄堂外就是别墅洋楼、法国梧桐不一样的好伐,心情好了出去走走,陕西北路拐到南京西路,然后买个菜回家,心里舒坦。刻舟人说:死要面子,你就作吧。

长兴岛,听起来挺不错,她想去岛屿生活,但也想隐居在繁华的地方。要留在上海,必须得去工作,她下过求职软件,也早已准备好简历,始终没投出去。想着这些事,她有些头疼,就不想了。她起身去看汤锅,打开锅盖,香味填满了整个房间。

父亲过世后,母亲接了好几个活在家里做,给一些小工厂踩鞋帮,给围巾贴牌子,陈秋看到屋里有很多花花公子的假标签。有时候母亲在忙活,她在边上做作业,各自专注,她觉得安心。母亲还罕见地跟她讲道理:做人不能贬低自己,你爸以前呀,就天天打击我们娘儿俩,我们才会越来越弱,像煮熟的虾蛄,缩起来。要自强,要伸展开来,知道吗?母亲的状态越来越好,有一天吃过晚饭,在镜子前久违地试起了衣服。陈秋问她,她腼腆笑,说有个离婚的男人追她,小时候的玩伴。后来母亲听人说某偏远山村有一位神医,专治癫痫,她就跟人搭伙过去求医,回家时带了一大袋药,很高兴。她说那个神医拿出小针刀,在她背上的经络一扎,放点血,她就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身体离开了,可以说病已经好了,但还是得买药保一保。母亲停了以前医院里拿的药,专吃新药,吃了一段时间,有一天下床时摔倒,忽然就站不起来。送到医院检查,是共济失调,可能是乱吃药引起的,也可能是别的原因。男人来医院看她,母亲一直冷着脸。他跟陈秋搭话,陈秋也不知道怎么回,最后他悻悻地走了。陈秋说,妈,没必要吧,叔叔人挺好的。母亲说,就这样吧,两个人都下得来台。

母亲慢慢好起来,能够走路了,但走不稳。陈秋搀着母亲在路上走,经过菜市场出口的小路,一辆板车带倒了母亲。母亲坐在污水里,突然哭了起来。陈秋很少见母亲哭,她感到的不是心疼,而是恐惧。边上都是小摊贩和买菜人,大家都在若有似无地围观,注意到他们的目光,陈秋开始出汗。拉板车的人说,这点碰撞不至于吧,哭什么呢?诶小妹,你把你妈扶起来呀。陈秋浑身发抖。她听到周围的人说,上刑啊,快给你妈上刑啊!她丢下母亲,往家的方向拼命跑去。

醒来,陈秋躺了一会儿,听门后的声音,好像有异响,好像又没有。她起床去厕所,冲水的时候,忽然想起房东在软件里提醒过,马桶冲力不强,不要把纸扔进去。她扔了很多次了。水箱里额外连着一个装置,需要插上电,用电力辅助冲水,仍然不够有力,刚扔下的纸巾在马桶里勉强打着旋儿。

手机里有阿鱼的信息。阿鱼说:我们住得不是太远,出来一起玩吧。陈秋回复:好啊。她点进群组,有几个人昨晚聊了上班的事。有人发的是语音,她点开,一边听一边收拾房间。那人说:我在湿巾厂上班,计件的,但眼里没有活儿,别人让干什么才去干什么,我经常出错,遭一组人嫌弃,其他人一个月四千多,我就三千不到。我快四十了,让小姑娘指挥干这个干那个,丢面儿。但我也不怨,小姑娘对你呼呼喝喝,至少还算是照顾着你吧,到外面谁会拿正眼看你呢。另一个声音说:你有工作,还算好,我在小工厂里干,肯吃苦,老板让我当小领导,我害怕,辞工了,之后就找不到工作了,我歇到现在半年了,谁给我介绍活儿啊?之后又响起一个声音:来岛上做工吧,每年有很多人上岛,有大学生,还有一些外国人,一般是客户代表,负责监工。陈秋正把床单铺平,猜这个人就是那个刻舟人,他三句话不离岛。刻舟人说:这里很多船厂,中远海运重工、振华重工、江南重工……我是涂装工区的,给船体喷漆。嗯,不是,不是技术工,来个人就能干。别看这么多重工业,环境也很好,骑着电动车环岛一圈,郊野公园,风车公路,一路就想唱歌,爱唱多大声唱多大声,风车转动的声音会盖住你。陈秋拿起手机,在群里说:我想看风车,看轮船。一会儿,刻舟人在私聊窗口发了她一张照片,是一艘巨大的轮船,角落里有个人,好像是他,黑黑瘦瘦的一个小青年。刻舟人说:有空来长兴岛呀,我带你去看我漆的大轮船。陈秋正犹豫着怎么回,阿鱼给她发了消息,她点开看,是一个地址。阿鱼说:我们去1933老场坊吧。陈秋本以为阿鱼只是客气一下,没想到是真的邀约,她说:现在?阿鱼说:对啊。陈秋说:我紧张。阿鱼说:哈哈小姑娘紧张什么,出来透透气吧。

阿鱼对陈秋说,她在一朵蘑菇下面等她。陈秋走进那座粗犷的混凝土建筑,一时间迷糊了,到处都是蘑菇型的大柱子,不知道是哪朵蘑菇。她正张望,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她转过身,看到一张笑脸,那人说:小秋妹妹?陈秋说:阿鱼姐姐?两人都咯咯笑。阿鱼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普通长相,但温温婉婉的,穿一件大棉服,很暖和的样子。陈秋喜欢暖和的人,她抱了阿鱼,挽住了她的胳膊。

两人在老场坊里面逛,阿鱼说,这里以前是屠宰场,现在变成了创意园区,你看,多热闹。她们顺着旧时的牛道上楼,建筑的西边,整堵墙都是镂空的花格窗,地上勾出的阳光有圆有方,错落一片。之前陈秋在楼下看的时候,觉得这些窗过于密集,在里面看有特别的美感。阿鱼指着墙上的介绍说,朝西的窗,以前动物死后轮回的通道。陈秋定定地站了一会儿。

她们走到廊桥上,廊桥曲曲折折,在建筑中间围出天井式的广场,阶梯、滑道和廊桥相接,整个空间复杂而奇特。突然,响起了歌声。陈秋吓一跳,回头才看到是阿鱼在唱歌。是歌剧的唱腔,有模有样,也蛮好听。不同楼层的游客都往这边看,陈秋有些慌张,站在柱子后面,等到阿鱼结束表演,陈秋笑着拍手。阿鱼说,以前学过一点。

陈秋说,阿鱼姐姐好像没有社恐啊。

阿鱼说,间歇性发作一下。

间歇性社恐?

间歇性不社恐。类似双相情感障碍吧,有时候会突然变亢奋。诶,你不觉得这里像歌剧院吗。

不太觉得。

你这孩子,真实诚。

她们找了个台阶坐着聊天。阿鱼说起自己。她早年在青浦的工厂做过食品包装,流水线上的工作。她喜欢枯燥的事情,不用脑子,随便干。她还是被辞退了。她隔一阵干点活,饿不死就不去工作,整个人越来越没有活力。陈秋说,怎么会,我看你一直都很开朗,在群里聊天的时候也是。阿鱼说,假的,可以伪装的,演一个正常人。陈秋说,你吃药吗?阿鱼说,不吃了,太贵。陈秋说,我也不吃了,我感觉我好了。我好像能跟这个病相处了,我接受一辈子就这样,我可以做个一无是处的人。以前有个医生跟我说,五十岁以后,社恐会自愈。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安慰我,但我想,到了那个年龄,我也不会对自己再有期待了,所以也不会有什么值得恐惧了。阿鱼说,你不能这样想,可以不吃药,但不能放弃。你看我没放弃,我学了一些知识,尝试自我治疗,你听过认知疗法吧。陈秋说,治吧,阿鱼姐姐,你会痊愈的,你这么好。阿鱼说,我们一起治。你等一下。她点开手机,把几本电子书传给她,说,记得看,要看科学的书,不要看邪门歪道的资料,社恐抑郁的人,很容易去欺骗别人,也很容易被骗。陈秋点点头,她抓起阿鱼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玩。她注意到阿鱼的拇指是弯曲的,她摸了摸它。阿鱼笑说,是小时候有吮手指的习惯,慢慢就变畸形了。那时家里开店,没人管她,她就坐在书店小仓库的纸箱子里看书,吮手指,这样过完一天。其实没什么,纸箱子里很有安全感。懂事起为手指的事情有点自卑,后来发现,手指畸形是所有值得自卑的事情中,最微小的一件。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陈秋说,阿鱼姐姐,我可不可以去你那里住几天?阿鱼说,不行,不方便,家里有别人。这么直接的拒绝让陈秋有点惊讶,她硬着头皮说,就几天,我会给你和那个老人家做饭。阿鱼说,那都是以前了。陈秋说,以前?阿鱼说:老头是以前的事了。陈秋说,那你现在又搬到哪了?阿鱼说,我跟男朋友一起住。陈秋说,你有男朋友?没听你说起过。阿鱼说,刚在一起不久。陈秋说,对你好吗?阿鱼说,挺不错的,前几天给我买了电动牙刷,他总买实用的东西,那些只是好看的东西他从来不买。陈秋说,真好啊,这样就够了。啊,我说如果是我的话,这样就够了。阿鱼说,你这孩子,跟我说话不用小心翼翼的,你看,我就比较直,家里不方便就是不方便,不跟你客气。陈秋讨好地笑了笑。她说,阿鱼姐姐。阿鱼说,嗯?她说,我跟你讲过吧,我妈一辈子被癫痫病折磨。阿鱼点点头。陈秋说,她受了很多罪,到后来就慢慢垮了,抑郁,记不住事。我跟她最后就是互相瞧不起,但也像你说的那样,人会间歇性获得一些勇气,也间歇性获得一点爱意。我妈怕我饿死了,有时候会出门接些活做,我有时也怕我妈撑不下去,就硬着头皮出去打些零工,当然,得吃药,我的药都存着,关键时刻才吃,怕产生抗药性,有用的时候就没效了。我来上海之前,我妈割腕了,我报了警,警察把她送到医院。事后我爸说你为什么报警,自己可以处理的事情为什么报警,让邻居看了笑话。不久,我跑上海来了,我觉得我跟我妈离得远一点,对两个人都好。

阿鱼摸了摸她脑袋,绽开微笑,说,凑近看,发现你真好看。陈秋说,没有吧。阿鱼说,有,你看你的手也好看,哎,你的手好冰,来,伸到我的帽子里暖一暖。阿鱼侧了侧身子,把棉服的帽子朝向陈秋。陈秋把手伸进她的帽子里,并不特别暖,但触到了什么东西,拿出来看,是几包巧克力。她不自觉地笑了。阿鱼站起身,走下台阶,跳一下,帽子甩到了头上。陈秋觉得,她像个爱斯基摩人。阿鱼招手说,来,还得继续走呢,上面还有好几层。

之后几天,陈秋试着投了一些简历,陆续接到一些HR的电话。接了十几通电话,她没有参加一次面试。她阅读阿鱼给她的电子书,有很多疗法,她不相信看书能够治愈疾病,但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屋里除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沉默,偶尔,窗台的鹤望兰会颤一下,提醒她这不是某个时间静止的空间。她看了一会儿书,听到弄堂里有奇怪的响动。她走到窗边,透过盆栽缝隙看出去,有个男人四肢着地,在爬行健身。她觉得那动作挺好玩,看了一会儿,男人站起身,正好看到她。他笑着说,你好啊。她下意识从窗边躲开了,又觉得不礼貌,硬着头皮打开房门,说,你好。男人大概五十来岁,长着一张喜庆的脸,斜对面的屋门开着,她猜他就是那个经常会发出点动静的大叔。大叔指着窗台的鹤望兰说,开得很好啊,还是这花好看,大冬天也这么艳。这些人对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发表很多议论,陈秋没接话。大叔说,你来之前,有对情侣在这住了几天,那小两口人挺好,女孩得的棉尘病,问题不大,男孩每天去早市买百合回来,做了汤给她吃。陈秋说,这样。大叔在边上甩着手继续运动,没走开的意思。大叔说,你也是来看病的?陈秋说,没有,我,我来旅游,过几天就走,你呢?大叔说,我啊,肺里长了个结节。陈秋说,没事吧?大叔说,肺癌,现在等床位。陈秋惊慌失措,不知道说什么去安慰他,只犹犹豫豫说了句抱歉。大叔说,有啥抱歉的,没事。这年头,癌症又死不了,早治疗,跟平常人一样。陈秋想说一些自己父亲的事情,多一些谈话的素材,没说出口。她说,您知道我隔壁住着什么样的人吗?大叔笑说,你的隔壁你还问我。她说,我,不怎么跟人说话。大叔說,那家是长住的租客,这巷子里几乎没有本地居民,房子大部分都租出去了。陈秋把那扇门和门后声音的事,说给他听。大叔想了想,说,你害怕?她说,也还好,能忍受的害怕。大叔走到隔壁人家的门前,探头望了望,说,家里没人。他略一思忖,说,我猜是那只鹦鹉的声音,学佛的鹦鹉。

学佛的鹦鹉?

他们家养鹦鹉,鸟笼就挂在玄关里面一点。以前他们家里有个小孩得病,每个凌晨老太太就起来念佛。时间长了,鹦鹉也学会了念佛。

真的吗?

是啊,不信等他们家有人了,你去问问。

没有没有,我信。

老太太过世后,那鹦鹉还时不时念几句佛。门后的声音,大概就是这个。别怕,没事的,那是有佛性的生命,它的声音养人。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回屋。她心砰砰跳,自己居然倚在家门口随意跟邻人聊天,不用借助药物,就像所有别的人一样。她洗了热水澡,体温上升,更加兴奋。她打开求职软件,准备投几份简历,看到有一个面试邀请,点进去看,是销售旅游线路的客服岗位,明天早上面试。她点了确认。

夜幕降临,弄堂里的植物们偶尔发出窸窣的声音,是风,或者猫。各家变得热闹,烧饭、聊天、谈笑,咯痰声也格外响亮。陈秋又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了。她感觉自己站在身体的外面,看到陈秋躲在小房间里,跟这世界没有一点关系。她想到从前母亲的话:不要像一只煮熟的虾蛄那样缩起来,要伸展开来。可是到最后,母亲终究还是缩起来了。她身体发冷,躲进被窝里,感觉好了一些。在屋外跟陌生大叔交谈的每个细节冲撞而来,她结巴过几次,没有注意的结巴应该更多,说的话也很乏味。大叔心底在嘲笑她吧,不,大叔不会嘲笑他的。他跟她一样,身上带着疾病,病人都是善良的。是这样吗?

她打开手机里的社交软件,想向人求助,随便谁都好。她看到一些未读的私聊消息,其中最多的给她发了十几条,是刻舟人。他一个人在聊天框里碎碎念,在吗?怎么不回啦?你每天都做什么呀?今天干活好累呀,晚安……他不知为什么,把她当成了可以争取的对象,每天坚持问候。那天忘记回复他后,陈秋就没搭理他了,现在她看着他的留言,又觉得有些可怜。她回了句:你是不是每天没事跟各种女孩发消息啊?刻舟人很快回:没有,我只跟你。紧接着又发了一句:也不是,只跟少数几个聊。陈秋不自觉笑了,打字:大轮船旁边是你吗?刻舟人说:嗯?陈秋说:那天你发的照片。刻舟人说:哦是我,没拍好,光的问题吧,真人沒这么难看。陈秋说:岛上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刻舟人说:也没什么不一样,到处都在开发,从什么都没有到建起各种建筑,有一种见证历史的感觉吧。陈秋说:那里招女工吗。他说:招的。各个船厂有后勤职能部门,女工可以来坐办公室。陈秋想了想,说:有没有人登岛找过你呢。他说:有一个,是男的。我请他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哭了,掏出一个盒子说寄存在我这里,就走了。我把盒子打开看了,他也没说不让看。你知道盒子里是什么吗,是一颗智齿。陈秋说:怎么会是智齿?他说:不知道,世上有很多谜语。陈秋说:你怎么处理的。他说:我找个地方把它埋了,过了一段时间,我就再也找不到埋盒子的地方了。陈秋没有立即回复,在黑暗里闭目休息了一会儿。她想了想,问他:你真是岛上的工人?他说:是啊。她说: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对方回复,她马上退出了软件。她自己也不懂,问到名字为什么会这么恐慌。

醒来,天花板上有一条光的缝隙,随着窗帘微微摇晃。陈秋躺了一会儿,起身洗漱,坐在沙发上吃饼干。为了省钱,她打算一天都吃饼干。吃完,她对着等身镜收拾自己,然后表演了一段面试,镜子里的那个人挺自然。

弄堂里早晨的声音,令人舒心。大叔的出租屋里很热闹,他们好像也准备出门。陈秋听到小女孩的奶音,是她女儿吧,之前没听到过这个声音,大概昨晚什么时候刚到,被家里人带来看爸爸的。小女孩唱着冰雪奇缘的主题曲,来踢狗,来踢狗。现在上海是有迪士尼的,但她记忆里什么也没有。

到了地方,办公大楼比她想象的要朴素,但仍有森严感。她坐电梯上四楼,找到她要面试的公司。她被领去一间会议室,里边已经有别的人在等待。她填了份表格,填得很细致,过早完成会跟其他人产生目光交流。面试者们被叫到另一个房间,间隔大概只有三五分钟,她想这是一个简单的面试,这是一份能够胜任的工作,在网上跟人打字交流就行了。轮到她了。她敲开房门,有两个人坐在桌子后面。她坐在椅子上,突然怀疑自己没关门,没有尽到礼数,她不敢回头看。一个人拿着她的简历,她开始做之前演练过的自我介绍,另一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她停下来。有人问她以前做过什么工作。她说没有工作经验,高中毕业照顾生病的父亲两年。之前看她的人又用奇怪的眼神看了她,问,跟人交流没问题吧?她说,跟人交流没有问题。有人问她,你觉得做好一名客服,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素质?她说,我觉得要热情,要有良好的心态,碰到再无理取闹的客人,都要耐心对待。停顿了五秒钟。那人说,有补充吗?她想回头看,想知道进来的时候,自己关门了没有。那个人又好奇地打量她。她说,客服要有高超的心理学技巧,引导顾客下单。接下来,两人又问了几个问题。他们嘴巴一张一合,她耳鸣,听不清他们讲什么,她感觉他们像两只水母。最后其中一人说,好了,你回去等通知吧。她立刻站起来,定住了,又问,多久会通知啊?那人有个憋笑的动作,说,七天内通知你。她说谢谢,转头朝门走去,看见了,门是关着的。她走出公司。

在地铁上,陈秋克制着不去回想。地铁停靠站台,上来一些乘客,其中有个老太太,陈秋把座位让给她,老太太冲她温和地微笑,说了句谢谢你啊小姑娘。陈秋局促地笑了笑,站到一边,熬过一站路,地铁停靠,她马上下车。静安寺地铁站,无数繁忙的人类从她身边擦肩而过,她点开手机,想找人出来说说话。阿鱼正在群里。陈秋往上滑,看阿鱼的历史聊天记录。阿鱼说现在跟男朋友住在一起,不用付房租,但每天要干家务,有一种做妻子的自觉性。有群友说:这么快有男朋友了?阿鱼说:其实一早就有了,现在才说。群友说:那你还在那天天骂老头,老头多无辜。阿鱼说:他可恨啊,当然,也有点可怜。他独自过了半辈子,也没人照顾他。他还用高压锅做饭呢,之前他的锅坏了,我让他用我的电饭煲,他不会用,也不好意思说,那天就不吃饭了,干吃炒鸡蛋。他活该吧,早些年天天吼自己的老婆孩子,还喝酒,去别人家串门都要在自己怀里揣一瓶酒。老婆孩子走后,醒悟过来,有天说戒就把酒戒了,但有什么用呢,他的人生已经没有翻盘机会了。群友说:又说起老头了,你不是社恐,是老头综合症啊。阿鱼说:什么鬼名字。群友说:说说你男朋友吧,他对你很好吧。阿鱼说:还行,他给我买了电动牙刷,我用了一段时间,感觉也就那样,我想把电动牙刷卖了,买一只口红。群友说:你男朋友挺好,他应该是那种挣十块钱,会给你九块的男人吧?阿鱼说:挣十块,会给我九毛吧。他还是挺爱自己的,给自己买的是飞利浦电动牙刷,给我买的国产杂牌。他不知道我吃土豆,他不在的时候,我只吃土豆。我没收入,只能这么替他节约。他很挑剔,说肉丝太韧了,要顺着肉的纹理切,我隔天照做,他又说切太细了。但他的挑剔是对的,我什么都没有,可以供他挑剔也不错。群友说,他做什么的呀。阿鱼说:门房。群友说:门房?什么年代的说法,保安挺好的。

陈秋正要打字,突然有个群友说:大快人心,毒妇配渣男,就是要这样,你最好一辈子跟他拴死,别出来祸害人。那人不停辱骂,刷屏。陈秋说:阿鱼姐姐,屏蔽掉吧。阿鱼说:没事。以前遇到这种人,我会跟他对骂,现在没那份心力了。群友说:举报就行了。阿鱼说:心理群里经常有人动不动就骂人,可能大家都过得不幸福吧。话题被打断,群友都不说话了。陈秋私聊阿鱼:阿鱼姐姐别气。阿鱼说:不值得我气。陈秋说:那就好。能出来一趟吗,我到静安寺地铁站了,想去寺里拜一拜。阿鱼说:静安寺是旅游景点,要门票的。陈秋说:多少呀。阿鱼说:五十块钱。陈秋说:啊,只是拜拜也要这么多钱吗。阿鱼说:拜拜跟拜拜也是不一样的。陈秋说:那我回去吧。阿鱼说:等等,我马上来,先别出站,省几块钱。

过了二十分钟,阿鱼说她到了,问陈秋在几号屏蔽门。陈秋这才知道,屏蔽门上是有数字的。她们汇合后,阿鱼说带她去一个地方。她们坐上地铁,阿鱼说目的地是虹桥火车站,那里可以玩一个只有她知道的游戏。陈秋说,火车站吗,上海火车站好像离我们近一点。阿鱼说,虹桥确实比上海火车站远出十公里,但坐地铁花费的时间差不多。陈秋说,神奇。阿鱼说,这就是上海。

到达虹桥火车站,她们随着人流往前走,几乎不用分辨方向。她们一直走到虹桥火车站的到达层南面。阿鱼说,你知道吗,这里可以肆无忌惮看人,而不让别人觉得奇怪。出站闸机口边上有电子屏,上面显示某车次几点几分到达南几。阿鱼看了一会儿电子屏,拉着陈秋走到南五的出口,站在小围栏后面,有好些接站的人已经在这等待了。阿鱼说,游戏规则很简单,想象一个你要接站的人,等下看里面走出来的人,你心里设一个值,比如30%相似,如果有人达到这个期待值,你就接站成功了。好了,你要接谁?陈秋说,我,我不知道。阿鱼说,那我先接吧。我要接我男朋友,一个梳着背头,长得有几分像尊龙的男人。陈秋说,你有男朋友了,这么说不好吧。阿鱼笑说,傻姑娘,这么较真。

列车靠站了,过了一会儿,一大群人从出发层下楼,排着队过闸机。从门里出来的人会短暂停留,左顾右盼,然后往选定的方向走,有的看到接站的人,无精打采的脸陡然出现活光。陈秋发现,真的如阿鱼所说,无论怎样盯着那些人瞧,那些人都不会有什么回应的目光,他们总能从人群中快速挑选出等待自己的人。阿鱼看得很认真,陈秋也帮她找,她不认识尊龙,觉得那肯定是一个特别的名人。突然阿鱼压着嗓子兴奋地说,快看快看,那个。陈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男人挺高,穿着黑色长款大衣,梳着复古的大背头,一张俊朗的脸,腰板挺直,拖着行李箱不疾不徐地走。陈秋说,还真有这样的人。阿鱼兴奋地说,帅吧帅吧,我接到了。两人目送着尊龙的背影,开心地讨论了一会儿。

陈秋说,我也想接一个。她跑去电子屏找下个到达的列车,走到南九等着。阿鱼说,你接谁?陈秋说,我妈妈。她纹眉,留着老港星的那种短卷发,常背红色的包,冬天喜欢穿驼色大衣。阿鱼说,妈妈很潮呀。陈秋说,是很早以前有一段时间妈妈的样子。等了一会儿,门开了,人群涌出,周围变得熙熙攘攘。阿鱼一边看一边问,是她吗,是这个吗。陈秋摇摇头。大约二十分钟,人走得差不多了。陈秋愣愣地站了一会儿,说,没接到人居然会真的失落。阿鱼说,可以再接,我们再来。陈秋说,算了,该回去了。阿鱼说,哎,我又看到我男朋友了,他怎么又从这个闸机口出来一次,见鬼了。陈秋看了一眼,是工作人员出来关门,他也有一张刚毅的脸,她不觉笑了,说,我大概知道尊龙是什么类型的长相了,很正派,果然是老阿姨的喜好。阿鱼说,嘿?你这小姑娘,居然也会揶揄人。陈秋咯咯咯笑,笑了一阵,又觉得不应该这么开心,忘形的时候,会有坏事发生。

南七门口有个女孩四处张望,似乎有人说好来接站却迟到了,现在变成她在等,她拖着行李在地上犁来犁去。有个男孩急冲冲跑过来,她一下就笑了,丢开犁具,扑到男孩怀里。陈秋看了一会儿,说,有男朋友,是不是很好?阿鱼说,也就那样。陈秋说,你会跟他结婚吗?阿鱼说,不结婚,不能把病传给下一代。陈秋说,也不一定。阿鱼说,我发现你最近很关心这些问题,怎么了?小姑娘思春啦。

陳秋说,我去岛上住,怎么样?

什么,岛上?

长兴岛。

说什么胡话。

我没钱付房租了,但我还是想待在上海。

良久,阿鱼说,钱的事,我也没办法。

是吧。陈秋笑了笑。

弄堂里的气味发生了变化,有之前没闻过的中药味。陈秋知道,又有新的租客搬进来了。她走到出租屋,打开门。黑暗里,马桶突然咕咚一声,吓她一跳。她去厕所看,早上的纸还在马桶里,她又忘了应该把纸丢进纸篓。她按下电力助动冲水,纸下不去。她出门找斜对面的大叔,那家人门锁着。她想起来他们是去迪士尼了。

她出去散步,从重楼间的盆地出来,世界重新炫目起来。附近是黄兴公园,据说里面有座浣纱湖很美,之前想着自己随时可以去,于是,就没去了。她随意走着,她想起群里有个人,总是等天黑了,悄悄影出屋子,乘夜丢垃圾,乘夜喂猫,乘夜游荡,也乘夜鼓起勇气,对一个女孩表白,相处几天之后,又在某个白天被分手。

不知名的路上,有带老虎窗的旧房子,屋里透出鹅绒般的光晕。她想象里面人家的故事。幻想是她泅渡那许多空白时间的工具。行人道上有人在跑步,那人哈出的雾气,像漫画书里的气泡对话窗。母亲看不懂漫画书,曾经指着书上的人物问她,为什么每个人头上都有一朵云,还问,为什么这个人有六只手。陈秋解释那是挥舞手臂的意思,母亲哈哈笑。母亲总是模仿那些有生命力的妇女,故作乐观地大笑。

她逛累了,回到出租屋,马桶还是那样。她很早就知道,时间无用,除了能催生霉菌,不会让事情发生改变。她蜷缩在床上,时睡时醒。夜里她听到有人大哭。马桶偶尔咕咚一声,吞不下去,吐不出来,她想到了弄堂里那些病人咯痰时候的声音。她为自己的联想感到抱歉。她突然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要住在这里,只记得,十几天前站在火车站外,司机问她去哪,她说肺科医院。肺科医院。这个地名里包含她关于上海所有的记忆。

她点开手机,找到刻舟人。聊天框里又有他的很多消息,她在里面发现了他的名字,叫王庆辉。她发了一段话:我想去长兴岛看看,如果合适的话,想在那边找工作。王庆辉很快就回复了,问她现在在哪,一会儿,他列出了去长兴岛详细的乘车线路。他说就明天吧,他明天轮休,十一点在嘉明小区门口等她。她说不用那么早,过去要三个小时。他说没事,总不能让你等。屏幕上的文字透露出他过分的热情,让她有压力,她犹豫了一会儿,没退缩。等事情发生了再害怕,书上说的。

隔天早上,租房软件提醒她续房费,她关掉通知。她在背包里放了换洗的内衣,行李箱留在出租屋里,有个退路。她坐公交,在靠窗的位子上吃着饼干。车窗上印出她的脸,她有时候站在自身外面,能看到自己的忧愁,并为这种姿态感到自足,随即又为这种自足感到羞耻。换乘了好几趟车,越远离市区,车上的人越少。车进入长江隧道,那是她这辈子见过最长的隧道,黑暗里,一个匣子满载小人快速飞行。

到了嘉明小区站,公交站没人,她四下张望,道路两边都是漂亮的小区,门前有宽阔的行人道,有些冷清。对面小区门口有个男孩子,低头插口袋,拿鞋尖摩擦地面,她一下就知道那是王庆辉。她观察了半分钟。他穿着飞行夹克,寸头,长得不让人讨厌。她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心里忐忑。王庆辉看见她,匆忙笑一下,叫了她名字,眼睛就往别处瞟。发现他比自己紧张,她就不那么紧张了。她说,你住这里吗?他说,不是不是,下高速后这里是最近的站,我就约这里了。她说,我说呢。这一带房租多少呀。他说,不清楚,一千多吧。你吃过饭吗?她摇摇头说,不饿,你呢?他说,我也不饿。她说,我们去岛上逛一逛吧。

陈秋坐上他的电动车后座,手犹豫着不知道扶哪里。他似乎知道她想什么,说,我怕痒,你把手搭我肩膀上。电动车往前开了一会儿,向南拐,路上车不多,他把电动车开在马路正中间,有些得意。道路两边都是年幼的护道树,他们不时路过一些荒地,小洋楼和高档小区在远处隐现。她感觉开了很久,问他,是去看大轮船吗。他说,是啊。

他们来到江边。跟她想象的有些不一样,轮船拥挤地停泊在浅水区,到处是巨大的塔吊,伸出长长的手臂,好像彼此间打了一个尴尬的招呼,就永远悬停在那了。她本来想好了,见识了这边的风景,然后跟阿鱼吹嘘,说在岛上鱼是最容易获得的,经常可以吃鱼。她问他,岛上能钓鱼吗?他说,有一些野塘子。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避免显得无知,就没问。她说,那抓螃蟹呢?他说,这附近都是重工业,滩涂早都围填了,北滩应该有,不过冬天不好抓,都躲起来了。北滩还有大风车,改天带你去北滩玩。她说,所以你群里说的,今天都看不到咯。他说,今天你刚来,我没安排好,以后有机会。陈秋说,去哪里看大轮船?王庆辉指着港口的船,说,这些不都是吗。她说,我想看你漆的那艘船,停在陆地上的。他挠挠头说,哦那个,以后带你……她说,它停在陆地上,所以特别大,就像鲸搁浅在海滩上一样,我想看那个。他说,你别急呀。陈秋说,你是不是骗我?他低下头,说,外人进不去船厂的。她说,你说过带我看大轮船的。他说,我也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她说,所以你也是那种在网上夸夸其谈的人。

他不敢看她,把目光投向那些巨大的港机,支支吾吾说着一些话,好像都说给了江风。他说,我在群里碎碎念,只有你理会我了,你关心轮船,关心自己以外的东西,你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希望跟你交朋友,不急,慢慢地成为好朋友。我希望某天你会想起,在你东边三十公里的岛上,有一个男孩子是你的朋友,他给轮船喷油漆,扫砂子,在船体一些关键的地方,一点流挂都不能有。他每天都很累,孤孤单单,有工友,但没有能真正说话的人。我希望有一天,你我心里存有一个念想,你随时可以到岛上来找我,我也随时可以到陆地去找你。但我们都保持某种懒惰,只是想一想,然后继续做自己手头的事。她说,这是真心话?他点点头。她说,我喜欢你说的这些话。她笑了笑,希望打破氛围里的沉重感,说,江边好冷,走吧。

回去的路上路过一排矮房子,间杂一些活动板房。王庆辉说他有个工友住在这里,工友隔壁住着小姐,這一片有很多小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小姐呢?陈秋想这么问,又觉得跟自己无关,问出口就有关了。看她不说话,他又补充,说自己没找过小姐,他嫌脏。

到了他租的房子,是个一层民房,带个简易的小院,比她胡同里的小屋大多了。她说,这屋子月租才一百八?他不好意思笑笑,说,一百八是刚才路过的地段,这里要三百五。她走到后屋,门外面是一大片荒草地,远处隐约是一排厂房,她又看到巨大的塔吊,岛上好像没有山,它们就是山。他站旁边说,那后面是岛上最大的船厂,那些人在造航母。她说,航母?航空母舰?他点点头。她说,你又夸夸其谈了。他说,我没骗你。她说,真的吗?就在那边?他说,我们肯定看不到,知道它在就行了。她望着远处,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待在房间里的缘故,我发现,其实我蛮喜欢宏伟的东西,这大概也是我喜欢上海的原因吧。他说,我也是。我有时候能在工作中找到一点小乐趣,如此渺小的我,在那么庞大的船上刷漆,第一度漆,第二度漆,日复一日,好像也能忍受。两人安静了一会儿。他看着她。面对同类,她不想再做慌张回避视线的人,就无声地回望他。他先躲开了。她看了眼时间,快三点。注意到她的动作,他说,还没吃饭呢,想吃什么。她说,我想吃鱼。他说他去买菜,让她在家里好好休息。他离开后,她在挂镜上看自己的脸,有些人说过她长得好看,那应该就是好看吧。

王庆辉买菜回来,一边收拾食材一边说,我问卖鱼的什么鱼最适合清蒸,是鲈鱼吗,那人说当然是刀鱼,我就买了几条。我还从卖豆腐的那里打听到怎么做凤凰豆腐,这里有个凤凰镇你晓得伐,买一块豆腐学会一道菜,很值吧。他絮絮叨叨地夸耀自己的功劳,让她感觉亲切。她帮他打下手。他熟练地给四条刀鱼去腮,掏肚肠,摆盘腌制,备好所有食材。饭菜做好,两人坐在小桌子上,她尝了一口刀鱼,说,嗯,好吃的。他咧嘴笑,时不时看她,看不够,她回看他时,他也不躲避了,自如了许多。她指指门外说,你可以在小院里种些菜。他说,你帮我打理吗?她轻声笑一下。

吃完饭,她跟他一起看了一会儿他手机里的视频。他挨她很近,她也没躲,总觉得躲了就不酷了。之后,他起身去洗澡。她隐约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她听着水声,心想在老家她这样的算是坏女孩,但在上海,这没什么,尤其现在在岛上。

他洗完澡出来。她看了一眼,脸红了。他只穿了裤子,上身没擦干,湿漉漉的,把肌肉凸显出来。他问,你要洗吗?她摆手说,我不,不用了。她意识到自己坐着的姿势有点危险,就站了起来。他走过来,一把抱住她亲吻。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回过神的时候,发现他的一只手在她的胸部上。她很紧张,但没有躲避,反而为自己能够做到这种逾矩的事情而高兴。她注意到他的手在颤抖,其实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她从没有让另外一个人这么高兴过,她觉得有义务让他的高兴持续下去。他把她领到床边,帮她脱掉大衣,手伸进毛衣底下抚摸她。她微微喘息,他得到指令似的,把她推倒在床上,亲吻她的身体。当她感受到另外一个个体的重量的时候,突然走神了,她在自身以外注视着自己。她看到那个女人那么怯懦,却以为自己在挑战什么禁忌,她感到很失望。她闻到他身上的油漆味,似乎是从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她不讨厌油漆味,但那可以是一个理由。她说,等一下等一下,你要不要再去洗一次澡?他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她说,你身上有油漆味,闻着难受。他有点泄气,说,我现在去洗。他起身进了浴室,她在床上蜷了一会儿,坐起来,穿上衣服。他洗好澡出来,看到她的样子,问,怎么了?她说,我不想了,我要走了。他说,怎么回事,刚不是好好的吗?她说,对不起,不关你的事,是我的问题,我不想了。他突然吼道,你他妈耍我是吧?她愣了一下,不自觉笑了,她小时候经常见识这样的嘴脸,不是说不怕,而是早就可以应对了。她撩起自己的毛衣,说,行,那来吧。他反而无措了。她把自己干瘦的肚子晾了一会儿,有些冷,又觉得这动作有点傻,把毛衣放下了。她说,我看一本书上讲到暴露疗法,想象最恐惧的事情,或者实际做一件自己最害怕的事情。我本来以为这事挺可怕的,其实也就那样,我不是怕,而是觉得没必要。对不起。他有点不好意思,说,是我要说对不起,刚才吼你了。她说,你难受的话,可以去找外面那些姑娘,我说认真的,我把钱给你,我这有90,我不知道要多少,但我只有这么多钱了。他说,别聊这事了,过去了。他默默把衣服穿好。

屋里安静了一会儿,她又陷入了羞耻的回味之中。她不应该说那些话,太激进的话不适合她。这事弄得有点难堪,她走到角落,坐在条凳上,看看他,又看看屋里的摆设。她需要一个话题。

她说,智齿埋在哪了?

什么?

你曾经说过,有个男人交给你一个盒子,里面是智齿。埋在哪里呢,岛上的哪个地方?

那事你还记得啊。

嗯。

那事,怎么说呢。他坐在条凳上,跟她间隔半个身位,望着窗外。他说,我有个发小。他小时候跟我一样,怕人,见面不敢跟人打招呼,我俩经常为了躲避熟人,绕很远的路一起回家。长大后他学会了一种应对办法,他觉得谁嘲笑他,就把那人打一顿,他害怕谁,也把那人打一顿。他中学毕业后,就曾找人把母校的校长打了一顿,抬起来扔到田里去。他有一段时间开始长智齿,阻生齿,经常疼得歪嘴。就找时间把它拔了,我说你怎么拔了,你歪嘴的时候还挺帅的,他说哥什么时候不帅,贱兮兮的把一颗智齿送给我,说我可以去店里穿起来戴脖子上,跟人骨吊坠似的。我当然没那么无聊,我就只是存着。有一年参加别人婚礼,拿回一个好看的小糖盒,我把他的智齒放进去,之后就没管了。我来上海工作后,有一天听到老家传来的消息,说他死了,帮人出头,出去打群架,脑袋挨了几下,打着位置了,就死了。很没意义吧。我赶回家。出殡是在那天凌晨四点,我下楼跟他们会合,突然想到那颗智齿,我觉得可以带去一并火化,这样他来世可以长点智慧,不会那么莽了。我回家取了智齿,发现跟不上送葬队伍了,只能听着远处传来的吹打声,骑着摩托车停停走走。那天匆忙,我没有带手机,也不知道火葬场的路怎么走,跟到山上,我就迷路了。在无人的山上,我感觉很惶恐,我这辈子什么都做不好,连给朋友送葬,都找不到队伍。我后来就不找了,停在山上,看着远处的群山,山雾里拱出一个太阳,我朝那个方向拜了拜,也不知道他是在哪边,四个方向都拜了。我把智齿埋在土里,没有做标记,然后下山了。

她听着他的讲述,想到很多事。关于送葬,她熟悉,她捧过两次遗像。她没有讲出来。她说,你之前说的话还算数吗?他说,什么?她说,你在岛上,我在陆地。我们保持一个念想,随时可以去找对方,但我们不那么做,而是着手解决自己的问题。他望着她,点点头。之后无话了,他们一起看着窗外,那里没有什么可看的。塔吊只剩下轮廓,像单薄的山。

晚上,陈秋从长兴岛回到市区。租房软件上,房东提醒她,行李箱落在房间里了。她走进弄堂,在小屋门上输入密码,密码错误。她敲门,有人开了门,是个中年女人,戴着口罩。陈秋说,我是之前的租客。女人说,哦,你的行李箱在这。女人回身把行李箱拉出来给她,让她打开看看,当面点清东西。陈秋说不用了,女人一定要她打开。她开了,翻了翻,说没少东西。陈秋犹豫了一下,问她有没有听到里面那扇门后边,有什么不寻常的声音。女人说,没有。见陈秋定定看着自己,女人说,收音机吧,我听见他家放戏曲了。陈秋说,是鹦鹉,隔壁有一只鹦鹉,它会念佛。女人打量了陈秋一眼,轻微地把门往外推了一个角度。陈秋说,打扰您了。她拖着行李转身走,门在身后关上了,她停在大叔的屋子前,窗帘拉着,里面没有灯光。大叔可能等到医院的床位了。

陈秋在路上走了一会儿,拖行李的手冻僵了。她给阿鱼发消息,提出借宿的请求。阿鱼说不方便。陈秋在路上站了一会儿,突然想去肺科医院看看大叔。她走进医院,记忆里的气味复苏了,腐臭和消毒水。她在住院部前台寄存了行李,走到熟悉的肿瘤科,走廊上交响着病人的呻吟。她走过一间间病房,往里面看一眼,不敢停留太久,她知道找不到,只是给自己一种在寻找的实感。无人陪床的病人很少,总归是有的。她走进一间双人病房,靠门的床上坐着一个中年男人,在看电视。她说,你好。他说,你好,你是?她指了下门外,说,我爸在那个病房,我无聊,过来串个门。他说,坐坐坐,吃橘子吗?她摆摆手。他说,你怎么不戴口罩。她说,不用啦,这里又不是传染病区。他递给她一只一次性口罩,说,感觉上会舒服一点。她说谢谢,又问,家里人呢?他说,他们去看电影了,现在又没什么事,不用陪我。我说让他们多玩,不要早早积累对我的怨恨。他爽朗地笑起来。他问她在哪里读书。她说在上海大学。他说,上海大学好哇,念什么专业呢。她说,心理学。他说,心理学好哇,将来做医生,医生是最好的职业。我儿子比你大几岁,学的是计算机,现在又去澳洲读书了,转学什么电气工程,瞎忙活。好在他现在自己赚钱了,算下来,一年赚30万人民币,但澳洲物价高呀,经不起花。哎,随他折腾去。

他讲了很多家里的琐事,她附和着。电视上的剧集播完了。他说时候不早了,要睡觉。他和她对视,她没动。她说,我留下来陪你吧,等你家人回来了再走。他狐疑地看着她,说,你不用陪你爸吗?她说,有我妈在。他说,我要睡了。她轻声说,我想待在这,我不会打扰你。他对临床的那个病人说,你说这姑娘奇怪不。那个病人可能睡着,没回话。她说,我就坐这靠一会儿。他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她起身逃出病房。

她给阿鱼打了语音电话。阿鱼接了,声音有些冷漠。陈秋小心翼翼地说,能让我住一晚吗?我付房费,不够的话,我找到工作就还你。阿鱼说,明晚行不行,今天他白班,晚上在家。陈秋说,我睡沙发,不打扰你们,好不好?阿鱼说,就差这一晚吗?陈秋说,我没钱了,被房东赶出来了。阿鱼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把地址发你。陈秋赶上末班地铁,来到静安区。南京西路的夜晚,屋子和树上都爬满灯光,她抬头看,像是早晨四五点的天空。路边有很多外国人,男男女女三五成群,身材高大,谈笑着走路。她的行李箱有点旧,拖在地上轰隆隆的,她知道没人看她,还是低下头走路。

她拐到常德路,走到阿鱼所在的永康里小区,又是一处盆地,跟她住过的弄堂差不多。走进小区,不远就有一个老式的理发屋,她感到亲切一些了。她跟阿鱼说自己到了。阿鱼让她在十九号楼底下等。她走到十九号楼,一会儿,楼道里传来脚步声,阿鱼打开铁门,说,进来吧。陈秋说,打搅你们了。阿鱼没回话,陈秋提着行李上楼,阿鱼没有帮忙。她感到忐忑,默默跟在阿鱼身后上楼。阿鱼穿着浣熊睡衣,陈秋想,应该也是她男朋友帮买的。到了四楼她家,陈秋张望了下,一层共有四户人家。阿鱼用钥匙开门,也许是灯光昏暗,她花了几秒钟,没找到锁孔,里面有人替她们开了门。陈秋进门,故作开朗地说,这么晚打扰啦,我来借宿一宿。她脱了鞋,穿了阿鱼递来的棉拖,走到里面,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她看到一个老人披着衣服,站在窗边抽烟,老人慢吞吞哈了口痰,對陈秋说,晚上将就睡一下吧,没什么招待的。陈秋愣住了,回头看了阿鱼一眼,阿鱼没看她。陈秋明白了,既然有假装接人的游戏,也可以假装别的事。没有男朋友,是啊,即使那样的男朋友,也没有。老人说,我睡了。他进了唯一的卧室,关上门。客厅里有一个沙发,够一个人睡,她想,阿鱼一直都睡在客厅里,没有隐私,老人开门出来,就是她的房间。陈秋说,我打地铺吧。阿鱼说,不用,你睡沙发,现在什么季节,你疯了吗?陈秋就不说话了。阿鱼说,你去洗漱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陈秋进洗手间冲了澡。站在洗漱台前,没有牙刷,她把牙膏抹在食指上,沾水在嘴里涂了几下。她看了几眼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想知道阿鱼都用什么样的护肤品。她看到了两柄电动牙刷,并肩而立,一柄黑色的,上面写着Philips Sonicare,一柄是中文,不知名的牌子。她关掉洗手间的灯,但腿没有动,她在黑暗里站了一会儿。事情一直就是那样的,明明白白摆在那里。陈秋走到客厅,现在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她躺在沙发上,盖好棉被,把边角掖好,不能透风,这是母亲教她的。窗帘没拉严实,留了缝,窗外是无尽霓虹。她闭上眼睛,忍不住哭了。

第二天,陈秋很早起床,给阿鱼发消息,说她有个面试。她提着行李箱下楼,轮子在白天的道路上滚动,没有那么响的隆隆声。她走到地铁站,候车的人很多,上海几乎每个时间点,都是高峰。她不知道该去哪一站,但即使坐上一整天地铁,可能也只需要花六块钱,她有一天的时间考虑目的地。没有面试,但是会有的。她点开手机,通讯软件里传出母亲的声音:阿秋啊,今天阳光很好,别总待在房间里,可以下楼走走。陈秋对着手机说:妈妈,我会在上海找到工作的,等我赚到钱,你就来上海,我去虹桥接你,带你去迪士尼玩。地铁进站了,她想了想,删掉那段话。她看到队伍里有两个聋哑人,他们嬉笑着互相比划畅谈,旁若无人,寂静而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