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都有脾气

2020-09-12 14:04巴克
清明 2020年5期
关键词:小蒋临平李凯

巴克

1

租住203的小蒋打电话给我:“房东,你这里还有空房吗?我有个朋友想要租房。”

“正好空出来一间。”我热情地回应,“你朋友什么时候过来?”

“可能过几天吧。是个男孩子,这几天去上海玩了,要过几天来。”

“好的,403刚好前几天空出来。这事儿你确定吗?确定的话,我就不租给别人了。”

“房租多少?”

“跟你一样吧。”

“那好,我问他一下,再答复你。”

一会儿她便回复了,说确定。

放下电话,我脑子里还浮漾着这个叫蒋明霞的女孩子的模样。她住进来快两年了吧,那个江西女人搬走后,她就住进来了,好像是24岁,河北人,个子中等稍高,身材苗条,长相一般,但为人喜乐。在娱乐场所上班,平时见到不多,但每次见到都笑嘻嘻的。403,上周退的房,周六我搞了下卫生,去路口广告板上张贴了租房广告,可因为是淡季,还没接到过电话。所以小蒋给我介绍租客,我自是十分欢迎。

接下来下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不大,但也纷纷扬扬让人欢欣,一觉醒来,整个世界变得洁白。就在化雪的后一天中午,新的租客上门了。

来的却是两人,一男一女。男的个子较高,短发,戴一副黑框眼镜,皮肤稍黑,五官周正。他穿了一件黑色的皮夹克,胸口处敞着,一条猪肝红色的围巾从脖子上挂下来,再在胸口打个结,这模样有点文艺范儿。女的中等个儿,脸稍圆,皮肤白净,身材略显丰满,颇有几分姿色。她穿一件白色羽绒大衣,长发披肩,略微卷曲,焗成淡淡的金色,头上还覆了一顶帽子,浅蓝色的卷边软呢帽,纯粹是装饰性的,足蹬褐黄色保暖鞋,外表十分洋气。我想他们应该是一对恋人吧。开了门,带他们进了房间。男的拎着一只铝合金外壳中等大小的拉杆箱,往角落处一放,然后打开电视机,在床上坐了下来,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倒是那个女孩子,东看看,西瞧瞧,对房间基本满意,然后就开始和我谈房租。我说房租不是说过了嘛。她微笑着说,房东,现在是淡季,你就优惠一点嘛,反正有人租总比空着好。我暗忖,这女人精明。是啊,农历的十一月份,差不多是一年中最淡的租房季,打工的很少这个时间出来,相反开始考虑返乡的倒是不少,原先租住这间的那对安徽小年轻,就是辞了工回老家结婚去了。小蒋的房租是750元,本来我想咬定这个数的,但经不住她的一番纠缠,加上我老婆有身孕了,一会儿要去她单位,接她去医院体检,就答应下700元出租了。然后我说:“你们两个人住,水费算两个。”为了省事儿,水费是按人头计的,每人每月15块钱。

她笑着说:“我不住,是他一个人住。”

我觉得有点儿奇怪,但也不便多问。接下来就是签订租房协议,格式固定,A4纸打印好的。女的拿过协议,花了大约两分钟,仔细看了一遍,问了我几个小问题,说可以。我先签了字,然后那男的也刷刷两下签上大名:李凯。协议一人一份。接着就是缴纳房租和押金了。又是女的掏出钱包来,数出一沓交给我。然后,男的继续看电视,女的开始搞卫生,非常仔细。

我愈加好奇,就禁不住问了一句:“你是?”

她冲我腼腆一笑,说:“我是他的前女友。”

然后我问男的:“小李,那你的工作……”

他脸朝电视机,说:“这个关你什么事?只要不少你房租就行!”

我说:“这个上面有规定的,必须登记。”

他就扭头瞥我一眼,说:“那你写白金汉宫吧。”

白金汉宫我知道,去过多次,位于迎宾路上,是一家比较高档也比较正规的娱乐会所。我想起来了,好像小蒋也在那里,那么他们就是同事了。签字的时候他出具了身份证,今年32岁,户籍所在地为浙江省绍兴市某村。而那个女的,就无从得知了。她讲普通话,估计也不是本地人,年龄我估摸着25岁上下。

我留下钥匙,拿着协议和钱走了。这个房间属于他们了,我不便再打扰。只是略微还有点好奇,照常理,好像前女友不该是这样的吧。从医院出来,我又把老婆送回单位,然后自个儿也去上班了。下班回来,403的门开着,那对前恋人都在里面,女的在厨房拾掇,男的在卧室铺床。厨房里添了些东西,锅啊盆啊碗啊之类。我就站在门口,对着女的说:“下午去买东西啦?”脸上带着微笑。

她侧过头来,边洗刷边笑着说:“是啊,虽然外面吃很方便,但有时候也想自己做做的嘛。”

我说:“是是,老是在外面吃也不卫生。”

“对了,房东,”她又说,“煤气罐哪里能买到?”

我告诉她,往前三排房子,就有一个煤气供应点。

她说谢谢,一会儿就去看看,不过今天是来不及了,外面吃点算了。

我说:“是吧,可能他们关门了。毕竟是冬天嘛。”说完我就上楼去。登着楼梯,忽然想,这前女友,今晚该不会就住在这里了吧?那么他们之间的关系,实在是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不过说到底,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犯不着去操这份心。接下来的日子,我上班或休息,李凯也上班或休息,基本上时间错开,所以很少见面。

但后来,我发现,这女的经常来,隔三岔五,一个星期至少来一次。还有,她是开车来的,一辆红色奥迪A4,有时候就停在我家楼下,有时候停在外面大马路边。第一次也应该是开车来的吧,只是我没注意。车牌浙A打头,那么应该是杭州市范围内的。来了就搞卫生,洗衣服,有时候我还看到她买菜做饭,李凯休息的日子,有几次还过夜了。

有个周末,下午一点多,我受老婆指使,下去买水果,回来走到楼下,和李凯碰上了。他刚好下楼来,手里拎着一只黑色的垃圾袋。他冲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擦身而过时,我突然站住了,说:“哎,小李,問你个问题——”

“啊?什么问题?你说。”他也站住了,看着我。

“你前女友对你这么好,为什么分了?”虽然不关我事,但还是想解开谜团。

他怔了怔,拧着眉说:“她爸妈不同意。”

“你们谈了几年?”

“三年多吧。”

我说:“挺可惜的!看得出来她对你很好。那她现在有男朋友了吗?”

“有啊,在谈呢。”李凯淡然道。

“那你呢?”

“谈什么,空的,女人都是很现实的!”

他走几步,把垃圾袋往垃圾桶里一丢,往开源路口方向走了,应该是上班去吧。看来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和我多谈。

过了一阵,203的房租快到期了。我先微信提醒了小蒋。去年结婚前,我和老婆都换了新手机,当然也玩起了微信,连租客们都玩微信了呢,我们已经有点落伍了。到了那天就去收钱。拿到钱,我问:“小蒋,小李和你在一起工作?”

“是啊。”她说。

“他做什么的?”

“他是主管。”

“主管又是管什么?”对于娱乐行业,我真的所知不多。

“管领班啊。”

“那管你吗?”我笑道。

她也笑了,说:“管倒是管得着,不过一般不会越级来管的。我们都是听领班的。”

我心想,倒是挺讲究管理层级的呢。又问:“主管收入高吗?”

她说:“还可以吧。具体不知道,可能没有我们高,不过他是拿固定工资的,我们要靠自己做出业绩来。”

顿了顿,我又问:“他女朋友你认识吧?”我没说前女友,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不认识,还是在这里才见到的。”

“那她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小李以前在临平上班,我也在临平上过班,所以才会认识,其他的知道不多。”

她又说:“好像前几天她刚来过吧?”

“是的。这女人,分手了还恋恋不忘,对他这么好。”我说。

她笑道:“房东你嫉妒了吧?”

我也笑道:“沒有,只是有些不明白。”

“不明白的事儿多了呢。可能有些女人就是犯贱吧。”

“可是她看起来素质不差。”我的意思,除了外表和气质,还有经济条件。

“呵呵,女人贱起来,比男人贱多了。素质好又怎么样?”

“主要还是小李样子不错,对女孩子有杀伤力吧。”我笑道。

“唉,是啊。”小蒋叹口气说,“小李也是挺努力的,就是运气不太好。”

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指恋爱方面还是工作方面,估计是工作吧。

就这么着,对李凯这个人,我了解到了一鳞半爪。

一开始,我认为他比较冷淡,见了人有点爱理不理的,但很快改变了看法。那次我上楼,他正好开门出来,碰到了。我还没做什么表示,他就笑嘻嘻说:“房东,跟你说句话。”

我就站住了,笑道:“好啊。”

他先掏出烟来,抽出一根递给我,说:“烟先来一根。”

我表示不抽。他就说了句好男人,给自己点上了,抽一口,说:“是这样,我的名片你拿一张去,如果有弟兄朋友要唱歌,叫他们来找我,我给他们打折,一定给他们最大的优惠!”

我接过名片,笑着说:“好好,我留着。”

他说:“好好,有需要打我电话。”

愣了愣,我又笑着问:“哎,小李,在娱乐场所上班,管那么多漂亮女孩子,好不好管?”

“很复杂的!”他蹙着眉说,“那些女领班,都好像是帮派一样的,女孩们也不是省油的灯!反正不好管,你没经历过不知道。”

“那你还不是在这一行干了好几年,为什么不换?”

“你以为那么容易换行?”他重重地吸了一口烟,又吐出,“反正对我来说,就是一只饭碗而已!”说完,他便下楼去了。

我也上楼去,心想,今儿个他和我说这些,会不会是小蒋和他说了什么,让他对我有了些好感。当然,也可能纯粹为了拉生意。不过,他和前女友的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依然让我好奇。

2

真没想到,正月刚过,我就逮着了一个机会。

那天下午,两点光景吧,我出去办了点事儿,很快回到单位,走向大门口的时候,忽然瞥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我愣了愣,向她走过去。她也看到我了,走过来。这天太阳高照,最高温度竟然达到二十多度了,她穿了一件烟灰色的薄羊绒大衣,配黑色裙子,黑色靴子,看起来既丰盈又苗条,比初次见显得略高些。她腼腆一笑,说:“房东,你好。”

我问:“你在这干什么?”

她说取点钱。我们站在路边,她斜后面就是ATM机。她问:“你干什么?”

我说:“我就在这里上班啊。”

她睁大眼睛,说:“啊,这么巧。”

略作迟疑,我说:“哎,你是哪里人?”

她说:“临平。”

我想起来,李凯不就在临平上过班嘛。她是当地人,那么在娱乐场所做事的可能性很小。

我又问:“你做什么的?”

她说:“在临平街上开了家服装店,专卖女装。”

怪不得她穿衣服比较有品位。

怔了怔,我说:“听小李说,你们已经分手了,而且你又在谈了,是这样吗?”

她的脸红起来,有些难为情,目光低垂,一会儿说:“是的,差不多是这样的。”

“那你还来看他,对他这么好,你们这种关系,我实在有点搞不清楚。”我似笑非笑,疑惑都写在脸上。

她的表情有点僵硬,一会儿也笑了一下,看着我说:“说真的,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到底怎么回事?如果你愿意讲的话,我倒是想听听,或许也可以给你提点建议。”我看着她说。

她呆立着,不说话,脸色阴下来,如一朵花,枯萎了,当然这是个糟糕的比喻。她眼眶发红,一会儿有了一点湿润,睫毛扑簌一下,两颗清泪滚了下来。我兀然对她充满了同情。女人的眼泪,尤其是年轻美丽的女人的眼泪,总是很容易击中男人心中柔软的东西。

好在她拭去了眼泪,然后就和我说开了。我想,其实她也有倾诉的欲望吧。她说,小李是大学毕业的,在上海念的书,也在上海工作过,后来辞了职,到杭州和朋友一起创业,互联网方面的公司,失败了,再后来就去了娱乐业。他们是经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三年多,在一起两年多。她26岁,是独女,父母很是宠爱,父亲办个小企业,家境不错,但是对于她和小李的恋爱,父母坚决反对,最后他们不得不放弃。两人能处这么久,是靠她的执着。父母不接受小李,一方面是因为他的工作,另一方面是因为他不太会讨好别人。父母希望她找个工作稳定的。前不久亲戚介绍了一个,正在谈,34岁,家族企业,不大,但殷实,在老爸手下当副总,她自己没太大感觉,但父母很是中意。

我默默听完。她背后是一个小花坛,里面种着一大丛我叫不出准确名字的植物,叶片肥厚,颜色深绿。我注意到在叶片的缝隙间,有一张小小的蛛网,一只小飞虫被粘在了上面,翅膀乱舞,跌跌撞撞。沉吟片刻,我说:“那你经常这么过来,万一被他知道呢?”这个他,指的是她现在的男友。

她沉默了,过会儿说,他很忙的,不太管她。

我慢悠悠说:“如果要好,两个人就在一起。如果要分,那就干脆一点。现在这样,对你还有对小李,有什么好处呢?尤其是对你,万一被另一个知道了,也完了。”

她愣怔,突然眼眶又洇湿了,说:“我也想不好啊,觉得不该来,可是又觉得对不起他。”

我又说:“你们有感情,分手确实是很难的,但这事儿这样也不成啊,你得有个决断。”说实话,我本来是想劝她和小李和好的,可是见了她的眼泪,立场竟发生了一点变化,站在了客观的角度,也许是更偏向她一点吧。

她拭去眼泪,说:“房东,谢谢你!”然后,转过身,往我家方向去了。

目送她走远后,我进了银行。到办公室坐下来,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多管闲事了?房客的事儿,我何必管那么多呢?于是自嘲地一笑。

这不,多管闲事果然没什么好处。大约过了十来天,那天傍晚,我下了班刚要进家门,看见临平女孩走下来,就站住了,主动向她打招呼:“你好!今天又来了?”

我以为她会和我说些什么,再不济点个头总是应该的吧,可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什么表示都没有,冷着脸一声不吭地走过去了,完全视我为空气!我笑容僵硬地站了两秒钟,上楼去。

然后,又过了两天。那天我和客户吃晚饭,饭后也没活动,他开车把我送到开源路口。下了车,我看了看时间,才七点多,犹豫着要不要给老婆打个电话,叫她下来,一起去江边走走,我们经常这样饭后散步。就在这时,一辆出租车驶过来,到我身边停下了,后排的门打开,竟然是小蒋钻了出来。我还没开口,她就说:“房东,正好你在呢,帮帮忙,我们一起把小李搀上去吧。”

凑近一看,果然小李也在出租车上,头仰着,靠着座位。

我问:“小蒋,怎么了?”

她说:“喝多了呗。”

我们联手合作,把小李弄了出来,然后搀着他回家去。他脸色绯红,脚步踉跄,好在也不是大醉,由我们搀扶着,步子还能迈动。他呼吸很重,嘴巴里咕哝着。

我问小蒋:“喝了多少呀,他酒量怎么样?”

小蒋说:“没喝多少……他酒量还行,我在临平,和他喝过的……主要是心情不好。”

一会儿弄到楼上。让小李斜靠在床上,小蒋又去拿了条毛巾,倒点热水,给小李擦了把脸。小李摇晃着脑袋,说:“做人没意思啊,做人一点意思都没有。”小蒋就呵斥他:“你一个大男人,振作起来!那个女人不爱你的,你还在乎他干什么呢!”小李咕哝:“你不知道的……”

然后,小蒋叫我走,说她会照顾的。略怔片刻,我告辞了。而小李似乎也有点清醒起来,看着我说:“房东,谢、谢谢你。”我笑笑,说:“没什么。”

我和老婆去散步了。散步的时候,我想,会不会是那天在银行门口,我对临平女孩说的那番话,奏了效?于是,不由得对小李生出了一点愧疚。但愧疚归愧疚,我终究也不存在恶意,于是就不去多想了。

然而,又过了大约一个星期,多管闲事的后果,还是来了。那天上午,我在上班,做贷款申报资料,冷不丁手機响了。一看,是李凯打来的,他还是第一次打给我呢,不知何事?抓起手机,问:“小李,有事?”

没想到,听到的是劈头盖脑的呵斥声:“喂,你是不是和我女朋友说什么了?啊,关你什么屁事啊?多管闲事,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我不响,听完,也不辩解。那边摁掉了,我也放下手机。我愣着,觉得很无聊,也怀疑自己是不是脑子有毛病。还有,我原以为,不管我是出于好心或者好奇心,和临平女孩的那一番谈话,小李是不会知道的,于是心里面对她充满了怨怼。

这是小李和我的第一次冲突。

冲突归冲突,也没进一步。之后,去收房租,有点冷脸而已。而那个临平女孩,应该是不来了吧,反正我没再见过。

3

时光荏苒,春去夏来。大约是六月初,无意之中,我发现了一点新情况。那天我下班回来,看见403的门开着,听到一阵锅铲的声音,闻到一股油烟的味道。我还以为是临平女孩又来了,上前两步探身一看,原来是小蒋,她穿着睡衣,正在炒菜。

我说:“小蒋,你怎么在这里?”

她说:“串门啊。房东,不可以吗?”

“可以可以。不过,你这样子可不是串门,是来搭伙吧。”我笑道。

“两个人吃,菜比较好买一点嘛。”她也笑道。

我说:“也是。”

我瞥了一眼,看见小李在里面看电视。然后我就上去了。自从上次冲突后,我决定不再多管闲事了,然而作为房东,对租客们的异常举动,保持适当的敏感还是必要的。小蒋房间里,也有炉灶,不过很少见她做饭,那么,会不会是两个人好上了?小蒋给我的印象,是既喜乐又精明,最早有个小伙子进出过一阵,后来就一直没见,目前应该没有男朋友吧。可是她知道小李的情史,怎么会如此轻易地投怀送抱?然而,再回想小蒋的种种表现,似乎也确实对小李心存好感。过了几天我又见到一次,小蒋在403做饭。房间里有了烟火味,也就有了一些暧昧。不过他们做饭也不多,单位里有供餐,休息日子才自己做一下。

然而,不久后的一天,我的猜测被证实了。我经办的一笔大额贷款,出现了一点风险,被系统划为关注类,要去杭州,接受省分行有关人员的当面质询。我和部门领导一起去,其他几位同事也去办事,行里就派了一辆别克商务车,为了避开早高峰,得早点出门。六点多,我下楼来,快走到二楼时,忽然听到开门声,然后就看到小李从203跑了出来,只穿一条黑色的三角短裤,一件白色的圆领套衫搭在手上,趿着拖鞋,手里还抱着个枕头。看到我,他先一愣,马上笑了笑,弓腰往上跑。我没啥反应,和他错身而过,然后又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我就知道他在203过夜了。一起吃饭,现在又一起睡觉,那真的就是好上了。刹那间,我竟有些嫉妒的情绪,这家伙,真是有女人缘!桃花不断!当时也就这么想了想,后来想法复杂了些,产生了一点警觉,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没必要租着两间房了,就会退掉一间,虽然这也没什么,但总归会给我增加一些麻烦。但这事儿只能顺其发展,我也做不了主,况且我也没有心思了,我老婆的肚子越来越大,五月请了假,预产期在八月。

六月中旬的一天,小李打电话给我,说:“房东,天热了,你给我配一只冰箱吧。”

因为要做饭,冰箱确实很需要,尤其是到了夏天。但冰箱不属于标配,是高配,只少数几个房间有,有的还配了洗衣机呢,反正只要租金合理,房东都可以考虑。我想,他的房租本来就偏低,正好趁此机会,略微涨一点。迟疑了一下,说:“小李,冰箱可以配,但我手头没有,要去买新的,这样你的房租要涨一点,加个50块吧,好不好?”他说可以。于是,过了两天我去买了一台双门小冰箱,不是名牌,活动价,800块不到,搬进了他的房间。

六月底,房租到期前几天,我发短信提醒了他,我们没加微信。那天中午,敲开了他的房门。他刚起床,还在洗漱,光着上身,下面是短裤。

我说:“小李,我算好了,前面水电费是多少,加后面一期房租2250元,一共是……”

他盯着我,问:“你说房租多少?”

我又说了一遍。

他说:“房租不是700吗,怎么变750了?”

我说:“我不是短信告诉你了吗?这个月开始涨点房租。你可能没看到吧。”

“我看到了,我觉得你很荒唐哎!哪有住进来不久就涨房租的?”他大声说。

“我不是给你配冰箱了吗?我跟你电话里说过,加50,你也同意的!”我也大着声说。

“加房租,我不可能同意的!”他眼睛瞪大。

“但你确实同意的,可能你忘了!”

“我说过不会忘的!”他居然耍无赖了。

顿了顿,我说:“反正给你配了冰箱,不可能不加房租的!你本来租金就便宜,你和203比一下,现在才和她一样!”我曾经担心小蒋要我减房租呢,还好,她比较大度。

他沉默一下,说:“一个破冰箱,值几个钱?”

我说:“九百多!难道我不是花钱买来的?”我说的是原价。

“那不还是你的嘛,放在我这里又不会少掉,你以后租给别人可以加钱嘛。”这家伙简直有点无赖透顶。

我说:“反正就是750了,你要租就租,不租搬走!我给你一个星期,你自己考虑!”我气冲冲地走出去,对他曾有的一点好感,一丝愧疚,烟消云散。

他在后面嚷嚷:“哼,我为什么要搬?”

我去上班了。碰到这种无赖,有点烦,但我怕什么呢,我是合法出租户,受法律保护,邪不胜正!

大约过了三天,半夜十二点多了,我刚睡下不久,迷迷糊糊中,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刺耳地响起,拿过来一看,是小李。

我说:“什么事?”

“给我开门!”他说。

我说:“你自己没有钥匙?都几点了,人家都睡了!”我发着牢骚,但也打算起来了。估计是钥匙忘在房间里了,这种事儿情有可原,但半夜三更来叫门,而且态度这么不好,实在让人讨厌!

他说:“你废话少说,快点给我开门!”

我摁掉了电话。老婆已经被吵醒了,很生气,咕哝着:“谁啊。”我告诉了她。她说:“烦死了,那你快去!”其实我已经起来了,因为生气,有点磨蹭。

他却在外面踢门了,嘭嘭,嘭嘭,非常震耳。两分钟后,我到了下面,透过栅栏,看到一张通红的脸,分明又是喝多了酒。我从里面开门。他一进来,就一把掐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墙上,嘴里嚷着:“你故意不给我开门!你这个黑心房东!”

我用力挣开了,闻到一股浓烈的酒味。我说:“半夜三更不跟你吵,明天再说!”我想明天必须叫他搬走!

他吵吵嚷嚷,到了楼上,在我给他开门之前,又踢了几脚房门。这时候我老婆在上面平台闪出身来了,穿着睡衣,挺着大肚子,说:“半夜里踢什么门!什么素质!”

李凯就突然往上冲,一边说:“你这个泼妇,骂什么骂!信不信我上来揍你!”

我老婆惊叫一声,往上躲去。我也冲上去,抓住他,扭在一起。我大声让她关门。砰的一声,我老婆关上了楼道里的防盗门。这天家里就我们两人,我妈去长江三峡旅游了。我又喊:“你报警!”我还在楼道里和李凯扭打着。一会儿,老婆说报警了。有个房客开了门,探出头来问:“房东,什么事?”我说:“他發酒疯,耍流氓!”

后来他放开我,我也松了手。他悻悻地说:“好啊,你报警好了,报警我就怕了?”他进了房间。我一言不发,跑到楼下去,等了大约十分钟,警察来了。我带着两位警察上楼去。我也没敲门,直接拿钥匙开了,进去发现,他已经躺在床上了,不过灯还亮着。房间里有点乱,也有点脏。因为开着空凋,窗户紧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有酒味,还有脏衣服的气味。一位警察说:“起来起来,把事情说说清楚!”

可能他酒有点醒了,认怂了,说:“我没怎么,就叫他开了下门。”一会儿又说:“酒喝多了,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警察问我意见,我说,第一,必须当面道歉,第二,五天内搬出。他道了歉,又说好的,到时候会搬的。警察做完笔录,叫两个人签了字,便离开了。我也上楼去。

第二天下午,我在客户单位谈事儿,接到了小蒋的电话。几句闲话后,她切入正题,说昨晚那事儿,她知道了,是小李不好,但也事出有因,女朋友和别人谈了,工作又出了点事儿,被领导扣了钱,心情不好,昨晚和同事喝了不少酒,所以才会这样。

我说:“心情不好,就可以这样?我已经告诉他了,叫他搬走!”说实话,我心情也不好呢!前不久,我们行长换了,老领导临走之前,把我提拔了,去做新成立的个贷中心的主任,可是新领导到任后,却不认账,所以我现在的处境有些不妙。可是,我上哪儿发泄去?

小蒋又说:“他已经认错了,你就原谅他一次嘛。男人呀,喝了酒就不知道干什么了!”

我说:“不行,这事儿没得商量!”

小蒋说:“房东,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嘛。我这个人怎么样,还行吧?住了这么久了,也没给你添过一点麻烦吧。”

我说:“你当然不错,但你是你,他是他!”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傍晚,刚吃好饭,就听到了敲门声。下去打开一看,是小蒋。她面带微笑说:“房东,你算一下,403水电加房租一共多少。他不好意思来找你,叫我代劳。”

我不响。老婆在上面说:“那就给算了吧。”

我就说了数字,反正前几天算过,虽然电表度数已变,不过没关系,可以算在下期。我拿了钱,给她开收據。

我说:“小蒋,不过这次他确实过分了!”

“是啊是啊,房东,我也这样说他了。”小蒋说,“不过,他确实也有点惨的,谈了几年的女朋友跑了,工作又不顺心,所以才会这样。”

“这些都不是理由。我现在就是看你的面子!”

“我知道,那就谢谢房东了。”她嫣然一笑,下去了。

这事儿就算过去了。

之后,我和李凯难免碰到,互相都有些尴尬,但这也没什么。有一回他甚至和我说话了,说房东,你这个人个子不大,力气还挺大的嘛。我说:“那是你把我逼急了!”他说:“可以理解,男人都有脾气!”我说:“是啊,可是你的脾气有点大!”我本来想说,有点臭!

4

很快两个多月过去了。八月初,我老婆生了,在医院待了一个星期。那天下午,两点多吧,我在医院里,接到了小李的电话,说要退房。我有些意外,说:“你还有十来天才到期,现在退房,后面的房租不退的。”他说:“可以,你快点。”赶到家,发现他已收拾好了,衣物什么的都塞进了那个铝合金的拉杆箱里。卫生没怎么搞,锅盘瓢碗这些估计也不要了。我发现他的脸上贴着胶布,还有一块淤青,神情恹恹的。一开始我也没问什么,去查了电表,而他一直在打电话,好像和一个外地朋友说事。等他打完电话,我问:“这里的工作不干了?”

他说:“嗯。”

“去哪里?”

“先去朋友那里住一阵。”

愣了愣,我问:“小蒋知道吗?”

他皱了一下眉头,说:“别问了,算钱吧。”

于是,我就算好水电费,押金扣除水电费后,多余部分退还给他,本来卫生必须搞好的,但对他就不追究了。退给他钱时,我又问了一句:“小李,那你以后还在娱乐行业干吗?”说实话,我是出于关心。

可没想到,他一脚踢飞一只空的农夫山泉水瓶子,大声说:“你烦不烦?我做什么,关你什么事?你们都是想看笑话吧!”看他这样我只能黑着脸接过钱,一言不发下去了。

是啊,关我什么事儿?而你这个可恶的家伙,终究也改变不了臭脾气!一会儿,走到窗口探望,只见他已站在路口,估计是要打车吧。

又过了两三天,老婆出了院,回到家里,请了一个保姆,和我妈一起照顾娘儿俩,家里一下子热闹了很多。那天傍晚我下来买东西,看见203开着门,好奇心又突发,就走到门口去,冲着里面喊:“小蒋!”

帘子掀起,露出小蒋的脸来,是一张贴着面膜的脸。小蒋容貌一般,不过化妆一下,还是很好看的,如果没一点姿色,也没法在娱乐场所混吧。

她说:“房东,什么事?”

我笑笑,说:“小李前几天退房了,你不知道?”

“关我什么事。”她居然也这样说。因为真脸隐藏着,看不到表情。

“你们不是在一起了吗?”

“房东你瞎说!”

“呵呵,别以为我不知道。”

她就呵呵笑了,不说话,那就是默认了。

“哎,你既然喜欢他,又为什么让他走?”我又问。

“谁说我喜欢他了?我是看他可怜,才和他在一起的!”小蒋说,一边用手拍打着脸。

我说:“那我就搞不懂了!他怎么就走了呢,难道对你一点不在乎?”

小蒋突然朗声说:“房东,你别说了,再说我就生气了!”

可我偏要说:“为什么?”

她先不理我,拍了一阵脸,突然停下来,叹了一口气,向我倾吐了。原来是小李背着她,和会所里别的女孩子调情,而且十分露骨,而这事儿被她知道了。“我也不是这么好惹的,就叫了两个人,把他教训了一下。”

我默默听着,暗暗唏嘘。

小蒋又说:“老娘给他介绍工作,又对他这么好,他却吃着碗里惦记着锅里,把自己当成什么了!”

当成什么了?我默默地想,却没有说出来,但反正,有这结果,他也是活该。愣怔片刻,我竖起大拇指,说:“小蒋,你真厉害!真的,没想到你做事这么干脆利落,果真是有燕赵女侠的风范!”这个平时笑呵呵的女孩子,我刮目相看。看着她的那张假脸,让我想起来,觉得她喜乐,那是一种大致的印象,刚来那会儿,也曾看到过她默默流泪。

小蒋呵呵笑着,突然又说:“房东,你老婆生了?”

我说是啊。

“生了个什么娃?”

“女儿。”我笑着说。

“那要祝贺你!女儿是老爸的小棉袄!”

我说声谢谢,就下去了。路上想,这小李和小蒋都蛮有个性。但人与人相处,比个性更重要的或许是缘分吧。

责任编辑  袁  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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