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与顾颉刚

2020-09-23 07:53许志杰
书屋 2020年9期
关键词:顾颉刚钱穆齐鲁

许志杰

顾颉刚受聘出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第一要务就是“动手动脚”去找人,延聘国学研究领域的顶尖高手,钱穆首先进入他的视野。

出生于1895年的钱穆,字宾四,传为吴越太祖武肃王嫡系后代,是那个时代自学成才的励志榜样。后人评价说:“他来自中国社会最基层的乡村,一生从未上过大学,更未出洋留学,完全靠自学成为名家,由乡村小学教师、中学教师走向大学讲台,成为大学教授、名教授,成为一代学术大师。”

顾颉刚与钱穆相识于1929年春夏之交的四五月份,那时候顾颉刚请假离开广州中山大学,带着家人由香港返回苏州,钱穆正在苏州中学任国文教员,主讲“国学概论”。4月15日,应苏州中学邀请,顾颉刚前往演说,题目是《对于苏州男女中学的史学同志的几个希望》,这是钱与顾的第一次会面。当时顾颉刚在史学界名气已经非常大,能到一所中学去做演讲,而且讲的是对“史学同志的几个希望”,着实令人吃惊。据《顾颉刚年谱》(增订本)记,当时顾颉刚讲了这些主要内容:指出现代人研究历史与前人不同,已由典籍扩大到实物,由帝王文化扩大到民间文化。希望学校里喜欢研究历史者注重研究近代史和苏州史,因这些“与我们的关系更密切,并且研究起来又较容易”。又指出:“目前是乱离时代,什么都不上轨道,原也不能讲到学问。”“但是进一步看,不向前便无生路,而没有真正确实的学问也就不足以向前进展。”“我以为历史是打倒迷信的最好工具,也是革命的必要手腕。”估计这样高深的话语,苏州中学的学生们理解起来有难度,但是对作为讲授“国学概论”的钱穆而言,会有所指导和触动。钱穆只比顾颉刚小两岁,但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当时相差还是蛮大的。随后,钱穆和学校的几位同事还专门宴请了顾颉刚。本年夏季,顾颉刚再回苏州,看见钱穆正在撰写的《先秦诸子系年》稿,非常看好,嘱其为《燕京学报》撰稿,并力荐钱穆到中山大学任教,因苏州中学校长力挽未成。

钱穆《八十忆双亲》说:“又一日,天一(陈天一)又偕顾颉刚亲来余室,是亦为余与颉刚之第二次见面。颉刚家居苏州,此次由广州中山大学转赴北平燕京大学任教,返家小住。见余桌上《诸子系年》稿,问,可携返舍下一详读否。余诺之,隔数日,天一又来,告余,颉刚行期在即,我两人能偕往一答访否。余曰佳,两人遂同至颉刚家。颉刚言,君之《系年》稿仅匆匆翻阅,君似不宜长在中学中教国文,宜去大学中教历史。因云,彼离广州中山大学时,副校长朱家骅骝先嘱其代为物色新人,今拟推荐君前去。又告余,彼在中山大学任课,以讲述康有为今文经学为中心。此去燕大,当仍续前意并将兼任《燕京学报》之编辑任务。嘱余得暇为学报撰稿。余与颉刚初相识尽此两面。”

顾颉刚对钱穆之才识非常认可,推荐他去中山大学不果,之后又将其推荐到了自己供职的燕京大学。

1930年秋,钱穆离开苏州转赴北平燕京大学就职,到京后即去拜访顾颉刚。“余初到校即谒颉刚。其家在校之左,朗润园则在校之右。其家如市,来谒者不绝。余初见其夫人及其二女,长女幼年得病而哑。其夫人乃续娶,未育,有贤德。宾客纷至,颉刚长于文而拙于口语,下笔千言,汩汩不休,对宾客讷讷如不能吐一词,闻其在讲台亦惟多写黑板。然待人情厚,宾至如归。常留客与家人同餐。其夫人奉烟茶奉酒肴,若有其人,若可无其人。然苟无其人,则绝不可有此场面。盖在大场面中,其德谦和乃至若无其人也。余见之前后十余年,率如此。然颉刚事忙,余常去,彼不常来,仅一视余寝室而止。”

顾颉刚对初来乍到的新“北漂”钱穆给予了足够的照顾,“使余无身居异地之感”。燕大一年,钱穆并不顺心,琐事繁杂,致其产生离去之意,便去顾颉刚那里讨招。钱穆记:“一日,赴颉刚处,告欲离去。颉刚乃夷然,不对余加一挽留语,亦不问所以。仅云,此下北大、清华当来争聘,君且归,到时再自决定可也。余临去,燕大亦未续发聘约。不知颉刚是否已转告,余此后亦未询及。”在燕大还发生了一件事,钱穆《师友杂记》中记录较详。当时他的《先秦诸子系年》已经完稿,顾颉刚告知冯友兰的《哲学史》已经编入“清华丛书”,《先秦诸子系年》可以考虑列入其中。钱穆拿着书稿去找了冯友兰。第二年,顾颉刚说,审查未获通过,三位列席审查者中有冯友兰和陈寅恪,冯友兰主张此书当改变体裁便人阅读。而陈寅恪则评价甚高,认为是“自王静安后未见此等著作矣”,其乃王国维之后第一人。钱穆详述此事,定是对《先秦诸子系年》未获审查通过不满,就把书稿投给了商务印书馆出版。

1931年夏,钱穆收到北京大学聘书,并得清华大学兼职,钱穆认为这一定是顾颉刚从中洽定,但是,他自己并未就此事当面问过顾颉刚,两个人都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之类。估计钱穆在北京大学、顾颉刚任教燕大一直到抗战爆发离京南去,两个人见面的次数不会太多。1937年7月15日,北京大学教授集会,决议通电拥护抗战,钱穆参加,10月离开北平,经天津、香港抵长沙,到衡州南岳衡山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任教。第二年春,随临时大学辗转广西、河内到昆明;临时大学改称西南联合大学,入文学院,直到1939年暑期接顾颉刚聘书,进西迁成都华西坝的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任职。从1930年秋进入燕京大学,又转北京大学,直至入齐鲁大学,每有转折总是顾颉刚作为指引和推手助力于他。顾颉刚在抗战全面爆发后携家带口离开北平,经绥远、太原、大同、石家庄等地,绕了一个大圈,终在八月初回到老家苏州。当年秋顾颉刚又直奔大西北,经西安、兰州、西宁以及临洮,直至1938年底迂回进入昆明,出任北平研究院历史组主任。

1939年9月,顾颉刚走马上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所长为齐大校长刘世传兼任,实际权力尽在顾颉刚处。其第一把火便是广征国学精英,钱穆入其法眼,并很快受到邀聘。钱穆在《师友杂忆》一书中专有《成都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一文,大致介绍了自己在齐大国学研究所的一些情况:1939年钱穆在昆明避战,正準备返回苏州前,“颉刚来访,彼获流亡成都之齐鲁大学聘,任其新设国学研究所主任职。实则此事由颉刚向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学社协商得款,乃始成立。颉刚来邀余同往。适北大历史系同来联大者,至是已全部毕业。余允颉刚之约。惟既拟归苏州,须秋后始去成都。颉刚亦允之”。钱穆返回苏州后,因著作《国史大纲》出版不顺,未能在当年秋后到齐大就职,“余通函颉刚,请假一年。顾颉刚复函,允薪水可照发,嘱余开始编《齐鲁学报》,首期在上海接洽出版。余念,获一年薪水当另有撰述以报”。

《齐鲁学报》的编辑委员会委员有钱穆(主任)、顾颉刚、张维华、胡福林(胡厚宣)、吕思勉、王伯祥、徐调孚,注有“本学报以哈佛燕京学社经费印行”字样。虽然钱穆着手编辑《齐鲁学报》是1939年,而第一期出版时间却是1941年1月,读者看到学报的时间会更晚,学报由上海开明书店总经销。钱穆亲撰《发刊词》:“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本有无定期刊物一种,名曰《国学汇编》,十余年来,几度刊布。国难以逮,学校播迁蜀中,研究所改弦更张,于是有学报之结集。年定出两期,兹当首期创刊,谨缀短辞以稔读者。夫学问研讨,本属平世之业,然兵燹流离、戎马仓皇之际,学术命脉未尝有护持赓续之望。此其例,古今中外不胜枚举。”《发刊词》文采飞扬,由表及里,用词不像钱穆平日著作那样深奥,读来流畅上口。第一期作者阵容齐整,内容丰富,学术性强,如丁山《九州通考》、吕思勉《汉人訾产杂论》、张维华《汉置边塞考略》、童书业《没骨花图考》、杨宽《伯益考》,以及钱穆本人的《杂俎》六篇。第二期出版的时间比上期晚了半年,页码由第一期的二百二十一页增加到二百五十四页——不知是不是在编辑这期时钱穆已经知道了要停刊的消息,余外加量,以便消化约来的文章。朱希祖、唐长孺、钟凤年、赵泉澄都有文章刊发。作者阵容更齐整,文章类型更加丰富,使《齐鲁学报》更趋完整与丰满。两期学报都辟出专页刊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专著汇编”出版预告,第一期有吕思勉的《先秦史》、《秦汉史》、《魏晋南北朝史》,钱穆《史记地名考》,容肇祖《明代思想史》,唐圭璋《宋词纪事》等十种,第二期又增加了童书业《春秋史》、杨宽《战国史》、潘承弼与顾廷龙合著《明代版本图录》及蒋维乔等合编的《吕氏春秋集解》。以上书刊均由开明书店印行。齐大的学术研究与著作出版风气极盛,对当时国学研究起到推动的作用。

钱穆到达成都齐大国学研究所的时间大概是1940年的秋天,他记:“齐鲁大学在成都南郊华西坝,借用华西大学校舍。国学研究所则在北郊赖家园,距城二十里许。有研究生十许人。有一藏书家避空袭移书赖家园,借研究所用。园中有一亭,池水环之,一桥外通。池中遍植荷,池外遍树柳。余尤爱之。风日晴和,必一人坐亭中读书。余又兼齐鲁大学课,由赖家园赴城,坐鸡公车,平生所未见也。每周必南北穿成都全城,在学校宿一宵,如是以为常。”

1941年6月,顾颉刚接受朱家骅邀请到重庆主编《文史杂志》,所内事务由钱穆具体主持。时至当年九月,顾颉刚正式赴重庆就任,钱穆出任研究所主任。当时所内设两个研究室,十多名研究生,严耕望、杜先简、钱树棠跟钱穆研究明清学术流派和历史地理考证。接任顾颉刚主持齐大国学研究所工作后,钱穆沿袭旧制,风平浪静,继续着顾颉刚的研究、治学、治所方略,但也有稍许不同。钱穆的学生兼助手严耕望回忆当时的一些情景说道,钱先生以历史系教授兼研究员,另一位研究员为胡厚宣。后来顾先生为办《文史杂志》迁居重庆,所务由钱先生负责。研究员下置助理八、九人,或监管事务(魏洪祯),或兼管图书(杜光简),此外有书记四、五人,后又加一名编辑。所以在组织上,近似当时的中央研究院的学术研究机构而非教育机构;不过,助理员都把顾、钱两位先生当作老师看。而这两位先生对同人的看法大不相同。顾先生把一切人员都视为同事,平时称为先生,大除夕吃年夜饭时举杯向大家说:“一年来都辛苦了,谢谢各位!”但钱先生却完全是另一番态度,他把所有助理员、书记都当学生,平时直呼姓名。又顾先生负责所务期间,规定门房中,除星期天外有一人值班,上自他本人下至书记,轮流当值。自己当值时,自上午八时起就拿了简单文具、书本,坐在门房书桌边工作,有客人来自己传呼。钱先生就懒得值班。这些小节就显得两位先生的性格、作风有很大差别。

方诗铭是顾颉刚和钱穆的学生,在《钱宾四先生散忆》文中,他对两位恩师的印象是,钱穆先生“对颉刚先生有知遇之感,相处甚得,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时,颉刚先生亦倚之如左右手……宾四先生善言辞,长于演讲,而颉刚先生则反是,上课时多写黑板,略加解释而已。时我年龄甚轻,学问之道仅初窥藩篱,对两先生的渊博浩瀚惟有瞠目震惊罢了。宾四先生讲课时颇带乡音,蜀人初听之下颇有茫然之感。其后,我尝举以告友人史念海,感同身受。念海山西人,往年初听演讲时,先生多次提到‘王今翁,念海亦茫然,不知此为何人,后始知所谓‘王今翁,实系王荆公(安石),又为之粲然。久之,我对先生的乡音渐有所悉,再久之,更不觉先生言辞中有乡音,如听一般的普通话。先生授课,于兴致之处时高举双臂,慷慨激昂,间更纵声而笑”。

钱穆的另一学生诵甘(钱树棠)说:“先生生活很有规律,他起床比我们早,漱洗完毕,便打拳锻炼身体。十时左右,工友从镇市上买菜回来,拿回隔天的报纸,总是先交给先生阅看。先生除了每周有一两天到成都市区去讲课以外,其他时间多是读书、写文,闲暇时也跟人聊天论学。”钱穆也给学生讲述自己的学习工作经历,以此鼓励大家。他说,在小学教书时,白天上课、批改作业,每晚只有三个小时的读书时间,查考书籍,就要托人商借,很不方便。年少时读《墨子》,感觉书中讹字、脱句很多,自己动手校正,最后把改好的汇编成《墨子暗解》。那会儿读书时间极少,图书资料缺乏,见闻有限,既无名师指点,也没有学友切磋,除了尚友古人,别无获得熏陶之处。如无超人的意志、毅力和才智,这棵干霄盖野的大树怎能从农村学术瘠土里拔根挺生而出?

自1939年秋至1943年秋离开,凡四年多的时间,钱穆只有1941年上半年去嘉定的武汉大学讲学半年,其他时间一直在齐大国学研究所和历史系做研究、教书。

因顾颉刚是在齐大研究所两年便离开,留下诸多说法,当然也涉及后继主任之职的钱穆。《师友杂记》对顾颉刚有专文评述,感觉其文有些许隐喻:“余返成都赖家园国学研究所不久,颉刚又去职,赴重庆。颉刚人极谦和,尝告余,得名之快速实因年代早,学术新风气初开,乃以枵腹骤享盛名。乃历举其及门弟子数人,曰,如某如某,其所造已远超于我,然终不能如我当年之受人重视。我心内怍,何可言宣。其诚挚恳切有如此。而对其早负盛誉之《古史辨》書中所提问题,则绝未闻其再一提及。余窥其晨夕劬劳,实有另辟蹊径,重起炉灶之用心。”

此处的“实有另辟蹊径,重起炉灶之用心”,不知钱穆所指是否为顾颉刚早有离开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的意图。

钱穆接着写道:“惟亦因其秉性谦和,又乐于汲引之虚心,遂使其交际日广,迎接日繁,有日不暇给之苦。又其时生活日清苦。颉刚气体不壮,力不从心,更感不安。其一妻两女同居园中。夫人贤德,尤所少见。颉刚患失眠症,每夜必为颉刚捶背摩腿,良久乃能入睡。其两女乃前妻所出,而母女相处,慈孝之情亦逾寻常。其长女年幼患病,口哑不能言,入聋哑学校。归来侍奉双亲,勤劳异乎常人。园中师生对颉刚一家之亲切,亦难以言辞形容。”

如果说上文是个引子,那么下边这段文字便是钱穆对自己任职齐大国学研究所的肯定:“颉刚留所日少,离所日多,又常去重庆。余告颉刚,处非常之时,人事忙迫,亦实无可奈何。此后兄任外,余任内,赖家园环境良好,假以年月,庶可为国家培植少许学术人才,盼勿焦虑。而颉刚终以久滞重庆不归,乃正式提出辞去研究所职务,由余接替。其家暂留园中,亦随接去。余与颉刚之长日相处,亦计无多日。其夫人后因病在重庆逝世。颉刚又续娶,其新夫人余所未见。”

1943年秋,因学潮、齐大国学研究所停办,钱穆率弟子转投华西大学。翌年齐大国学研究所复活,顾颉刚再任国学研究所所长,主持全面工作,遗憾的是顾颉刚此次重掌国学研究所,并未再邀只有一墙之隔的钱穆共事。抗战结束,顾颉刚到复旦大学任教,钱穆于1947年返回苏州,在此两位又见一面,乃平生最后之一面。钱穆说:“后余在香港,有人来言,颉刚面告,其在北平重获旧时学业生涯,盼余能设法早归。则其不忘情于余者,实始终如一。又闻其新夫人已为颉刚生得一子,此事迄今则又逾三十年矣。人生聚散有如此,他又何言。最近又闻颉刚已在北平逝世,则从此更无再见之缘矣。”

1990年,钱穆在台北逝世,享年九十六岁,留下等身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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