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歌

2020-09-23 08:05项静
当代 2020年5期
关键词:刘老师老师学生

项静

所有的街巷里,石阶上,运河上,

都沉睡着一种绝望的忧伤,

想要向人诉说过去的时光。

——黑塞

天空露出魚肚白的光亮,透过玻璃模模糊糊看得清床前石榴树蜷曲的轮廓。小孩子一骨碌爬起来,边披衣服边跳下床,去看仙女腊八姐。无论天气多么冷,绝不能有任何迟疑,否则就会错过腊八姐。一只脚踩在鞋上,另一只脚来不及穿,一口气拉开走扇发紧的门,心里像敲鼓一样,急促紧密不敢停顿。如果提一下鞋或者扣好扣子,腊八姐转眼就不见了。神秘而性子急的腊八姐端坐在冬天清晨光秃秃的树杈上,“红棉袄绿裤子,腰里别着个大肚子”,一定是扎眼的。

一年又一年,孩子们无论多么努力迅捷,一次一次提高速度,都没看到过奶奶念叨的腊八姐。爸爸说,说瞎话鼻子会长长,奶奶说有腊八姐,妈妈说糖里有虫子,都是大人骗小孩的游戏。他们乐此不疲。仙女的审美蒙住了富村裁缝的眼睛,几乎所有女孩子冬天都是红棉袄绿裤子。女孩子的衣服穿小了,留给下边的弟弟妹妹,赶上谁是谁,来不及区分男女,一群孩子在场院里进进出出,都是土得掉渣的腊八姐装束。上了小学就不一样了,男女上不同的厕所,唱歌要分男声女声,家长们说,上了小学就讲文明了,要天天洗脸刷牙,不打人不骂人,见人要打招呼。那些骗小孩的话再也没人听了,富村小学是他们走进文明世界的第一步。

学校有两个老师,他们是文明的灯塔,一男一女。女老师是大队书记梁汉民的女儿,代课老师,工资由村里发放;男老师是学区分配过来的,是民办老师,拿财政工资。女老师是本村人,村里人几乎见过她儿童时代的每一天,头发干草一样的纷乱,坐在门前台阶上啃着干馒头,袖着手去小学校,用力抽一下鼻子,她跑开的姿势像扇动翅膀的蝴蝶。抽条儿生长的时候村人一晃神就错过了,好像热气腾腾出锅的馒头,一下子端上来了。梁莹一年四季都修着利落的短头发,夏天穿黑色波点的衬衫,带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表盘铂金色的镶边,在阳光下特别扎眼,靠近她能听到像心跳一样的秒针声。她做老师板正严厉,她右手插在裤兜里,走路迈大步,像个军人。她穿过教室,没有人敢迎着她的眼神,学生都惧怕她手里那支竹料的教杆,随时会啪的一声落在腰背上。家长们却有些看轻她,初中毕业来教小学,家长们当她是看孩子的老师,直呼她的名字梁莹。梁莹教一年级,语文和数学一勺烩,她基本应付得来。她还负责打钟点,核一下手表上的数字,整点时刻拽拉钟下面垂吊的绳子,发出急躁的“叮叮当当”声,学生们就飞奔出教室去院子里撒个欢。

男老师姓刘,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全名,中等体量,微胖身材,头发自然蜷曲,在头顶上蓬松着,拉长了他的身高,他温和爱笑,笑容里有一种腼腆,只要他露出笑容,后半段一定是低下头去。他有礼貌,第一天来教书,是骑自行车来的。一到村口就从自行车上下来,看到早起的老人喊一声,大爷大娘,他说是学校新来的老师,姓刘。老人家指着红色砖墙说,往前走。他推着车子往前走,有人问他找谁,他再重复一遍自我介绍,那人说,往前走两步就是了。此后成为惯例,刘老师进村必先下了车,推着自行车往前走,随时停下脚步聊两句,大人们都说刘老师文明谦和。刘老师夏天穿白色的确良短袖衬衫,里面套了尼龙小背心,透得出清晰的形状。春秋天穿灰色外套,冬天外面套着军大衣,有时候也换洗一身毛领的蓝色棉猴。村里人恭恭敬敬地称呼他刘老师,刘老师像钻进羊群里的一只威风凛凛的猎狗,每只羊都好奇地盘过头看着它。刘老师教三年级,语文、数学、自然、地理、毛笔字、品德,没有课程表,他到教室里来,说上什么课,学生就扒翻出相应的课本,全凭他的意愿,他感觉自己是一只自由的猎狗。

梁莹午饭回家吃。第一天梁莹跟他说,刘老师去家里一起吃啊?刘老师说不用,我有准备。梁莹翻翻写好的教案,整理了一下办公桌上散落的钢笔、书签,舒了一口气似的把两本教师用书竖起来,咚的一声平齐搭在一起。衣裾擦过门边,脚步在地板上拖动,咔嗒一声荡回来的风门,剩下刘老师一个人,好像终于结束的一首协奏曲。他先放空瘫坐了几分钟,稍后打起精神,给半熄的炉火填上新炭块,拆开备好的锅碗瓢盆,用毛巾一一擦拭,把白铝饭盒放在蒸笼上等待锅里的水煮沸。他关上门,仔细地吃饭,整个中午两个小时,只有他一个人,他咬一口馒头,夹一口菜,一点都不剩,饭后烫洗了饭盒,摊开晒在南面阳台上。

春夏秋冬,他们熟悉了一点。从春天开始,他们成了朋友。

一男一女,一紧一松,一严一宽。两位一起上课的时候,办公室空荡荡的,课间和吃饭的时候两个人笑语晏晏,有说不完的话,路过小学校的村民都能听得见。他们停下来听一番,听不明白,他们谈左和右的写法,同样都是一横一撇,写法却是两样,左字一撇写得小一些受看,右字的一撇需要长一些。写字的事儿能聊得如此开心,让人费解,有人踅进学校打个招呼,背着手到处看看。看到有人来,刘老师迎出来聊两句,梁莹低下头看书,写教案。

刘老师问:“找我有事儿?”

来人答:“没事儿,我就看看。”

刘老师说:“看看呗,又不要钱。我去上课,您进来坐会儿?”

来人摆摆手走了,心里怅怅的,没有闹明白原委。

刘老师是村里一员,他属于每一个人,每一个人也属于他。冬季老师生炉子需要玉米棒,干燥易起火,学生轮流码地整整齐齐地送过去,也有家长自作主张给老师担一挑去,刘老师客气推让一下,但都会收下,玉米棒不需要花钱,没什么好拒绝的。一家送,家家送,接了一家,就不好拒绝另一家。有学生读书的来送,他觉得收下没问题,没学生读书的,纯是对刘老师的敬意,他就留下来人聊两句,家长里短,刘老师也懂得,适时地回应两句,让人心顺口服。有人送来几瓶酒,刘老师严词推却,来人就说酒是自己酿造的,不值钱,况且自己不会喝酒,在家放着就是浪费。也有人送来几块肉,刘老师哭笑不得,追出去,人已经跑得没影了,他觉得有辱斯文。送最多的是大白菜和玉米棒,学校的储物间都放不下了。刘老师在班上说,请同学们回家告诉家长,让家长不要送东西来了,老师一切都够用。

中午下了暴雨,傍晚放晴,路上泥泞,刘老师没办法回家,梁莹家来了客人,梁莹的爸爸叫刘老师去陪客人。刘老师说自己不擅喝酒,梁莹说,不用喝酒,就坐着说说话。这也正常,常住在这里,难免要接受幾次请客吃饭。去做客不能空手,刘老师把酒和肉挑拣出来带上,有来有往。刘老师并不记得是谁家送的酒和肉,他大剌剌地提着送到梁莹家,心里感激送来酒肉的家长,不然他就要专门去买礼品。梁莹家请来陪客的并不只有刘老师,他们请了七八个人,人多喝酒才热闹,一圈下来一斤酒,主宾尽兴,喝酒划拳,此起彼伏,富村的兄弟哥们就这样融为一体。

刘老师一进门,座上诸位都看到了他手中的酒和肉,送酒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酒,送肉的人也猜出了是自己家的肉。刘老师心里嘀咕了一下,随后就释然。他觉得他们应该理解,自己不可能大动干戈地在办公室烧鱼煮肉,也不好喝起小酒,况且礼品送了来就归自己支配,并无多大不当。觥筹交错间,人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刘老师推辞不下,勉强喝了几杯,呛辣的气流直插心肺,他感到周身泛起温热的暖流,世界轻微地晃动。他们勾肩搭背地把刘老师送回办公室,梁莹跟过去帮忙,收拾停当,众人散去。他们说,刘老师平日斯文,喝醉了也是一个熊样儿。

饭后几日,刘老师渐渐品出一些异样来。人们对刘老师不那么热情了,他们看到刘老师依然打招呼,仅仅是说一句,“刘老师,早啊!”“刘老师,来了。”再无别话。刘老师只是觉得蹊跷,并不放在心上,没人到学校里来闲谈,他自然也不用应对,多了读书和做笔记的时间,当然也多了跟梁莹聊天的时间。他问梁莹是不是自己得罪了村里人,梁莹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她是真说不清楚那些弯弯绕的心理。过了半年,日子寡淡无味,又到了秋收时节,梁莹天天回家,也不来搭伙吃饭。

刘老师问:“家里有人给你做饭?”

梁莹说:“没有,回家现做。”

刘老师问:“我做的饭不好吃?”

梁莹不说话。低下头继续看书,写字。

中午,梁莹说不回家吃饭了。刘老师起身搜刮了下备用的食材,辣椒、丝瓜和咸肉,他说中午加三个菜。刘老师熟练地操持着勺子,掂起锅来也不手生,他垫上打开的昨日报纸,四菜一汤。梁莹说,村里人觉得刘老师不懂人情,酒和肉吃不了扔了都不可惜,但不能转送他人。他们觉得梁莹也不对,一个未婚的姑娘,对刘老师要尊重,不能那么叽叽喳喳靠在一起说话。他们觉得梁莹爸爸也有不妥之处,为了几十块钱的工资,让一个未婚的姑娘整日跟一个单身男人待在一起,不太像样子。

梁莹说:“一群乡巴佬,多嘴多舌。”

刘老师说:“不管他们。他们也是好心。”

梁莹说:“我早晚要离开这里。”

1987年冬天,村里来了打井队,机器哐当哐当日夜不停,高瓦斯的夜灯亮彻半个村庄。打井队的男孩子们驻扎在小广场上,小广场离学校很近。冬天日短夜长,学校上两节晚自习,刘老师天尚光亮就起程回家,留下梁莹一个人看着。打井队上一个姓袁的技术员,大家都叫他小袁,一米八的大个子,黑亮的脸庞,他经常拿杯子去学校续开水,梁莹备课的时候,他坐在旁边跟她攀谈,一来二去熟悉了。熟悉了之后就给她讲故事,打井队有时候驻扎在荒郊野岭,半夜换班的时候,他出去解手,远远地看到一簇火光忽上忽下地跑,他好奇跟过去看看,追出去几百米,发现那团火也跑,他往后撤,那团火也跟回来。小伙子心里发毛,但还是好奇,回去叫醒了几个伙伴,拿着手电筒一路追出去,越走越远,走过甲子屿的条形山谷,爬上陡峭的半山坡。眼前晨曦未明,气喘吁吁,听到前方村庄里的鸡鸣声,头顶上树梢飒飒晃红,蒲扇翅膀的云翳,那团火光遍寻不见。

他们转动方向,想看看出发的地方,却被眼前的黑色石碑惊了心神,是一个坟墓。他们把手电筒的光合力打在坟墓上,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名字。早上返回营地,村里负责烧饭的大妈说,那个坟墓是早些年一个大户的女儿,喜欢上附近的一家佃户的儿子,家里人不同意,那位小姐一绳子把自己吊死了。没有出嫁的闺女无法入祖坟,家里人就把她葬在荒郊里了。大妈哀怨地说,这个未婚的姑娘看来还没找到归宿,她出来专门找单身男子。打井队的男孩子此后谁也不敢夜里单独出门,到野地里小便都排着队一起去,生怕被女鬼捉住。讲完这个故事,梁莹吓得不敢回家,小袁就自告奋勇送她回家。

冬雷震震,却下了一场大雨,电闪雷鸣,巨响从天而降,打井队驻扎地附近的那棵百年老树被劈成两半,燃起熊熊大火。夜里被惊醒的村人,几乎都看到了一颗人头大的火球。有人说看到落在自己家电视机上,有人说明明是落在树杈上,还有人说落在窗台上。广播响起,扩音器里传出书记的声音,村民们提着水桶,担着炉灰,奔到着火的地方。火并不大,一会儿就被扑灭了。惊魂未定的人们,围坐到打井队的帐篷里。神婆也来了,她转了几圈,说打井的架子高得过分,日夜不停,怕是扰了宁静,得罪了狐狸仙人,黄鼠狼大仙,冬雷震夏雨雪都是不好的兆头啊。有人说神婆说得有道理,自古以来没出过这种事儿,必有什么妨碍,有人心里认为就是种迷信说法,却也不想说出来,大部分人觉得好险,差点出人命。只有刘老师一个人置身事外,照旧上课,梁莹跟他讲了,刘老师并不惊慌,他画了一幅本地的气象图给梁莹看。甲子屿是东南——西北走向,是方圆百里地势最高的位置,低云系常年在这里积聚,积状云时间久了变成积雨云造成降雨,冬季此地多为西北风,偶尔还有东南风,进入谷内形成地形雨,一直斡旋到到牛山之间。这一地带容易遭雷击,过去多有记录,一般都是夏季,冬季不多见,但1973年中央气象台发过一个《天气公告》,说1972年以来,天气反常和气候异常的现象,时有出现,不必大惊小怪。

梁莹把气象图拿给当书记的爸爸看,他说虽然听不懂,但是心里亮堂了,他开了一个群众大会,郑重地告诉大家,刘老师的科学解释,他说那些都是迷信,自己吓唬自己。梁莹把气象图拿到打井队上,男孩子们看了看,都佩服刘老师的博学和镇定,包括小袁,他们每个人都争着要去跟刘老师学画图这一手艺,喧闹过后,依然难掩对狐狸精、大仙们的惊恐之态。打井队停了三天,请示了上级领导,回复继续打井,钻机的声音复又响起。小袁每天晚上都送梁莹回家,他不再讲鬼故事,他讲的都是自己的故事。他们家在城郊,有路灯,有商店,一条大马路直通百货公司。他家附近有一片大湖,白鹭呼啦啦掠过水面,擦湿翅膀,又像受了惊吓一样迅速跃起,叫声被湖面稀释得尖细而清脆,湖无边无际,从前梁山泊的英雄们就经常在这个湖上飞来飞去,水性好得像浪里白条。男人们半年生活在湖上,半年回到陆地,每次返回的船板上都跳跃着翻出白肚皮的大鱼。他也讲自己的未来蓝图,再打两年井就可以承包机架自己包活了,等他攒够了钱,他可以买一艘大船,半年湖上半年陆地,湖上的世界清澈明亮,如果钱再多一点也可以直接搬到城里生活。梁莹其实并不相信他的话,梁莹的父母也不相信,但他们都愿意听他说话,他生活的地方跟富村真不一样,他的话听起来有股新鲜劲儿,就像野外作业的鬼故事一样。最主要的是,小袁把梁莹当作最重要的人,在富村他就围着她一个人转。

三个月以后,第一眼机井喷出清澈的地下水,打井队打包离开富村。小袁寄来了第一封信,是一首诗:

冬天从半空落到场院/冬天坐在我的对面/一张书桌的对面/我呵出白色的雾气/烘烘她的手指,温暖/她的距离,她的心/温暖她飘忽的注视/然后,随随便便地扯开自己/想象一次春的郊游/从冬天进入春天/有一座花坛为我绽开/花坛后面的四级台阶/有一片正午的光影/缓慢穿越瘦弱的校园/想象时间的后面阳光的前面/熟悉或陌生脸面的背后/想象自己 随随便便地伸出手/影子落在对面的位子上。

此后每月三封,总有一首诗,加上一些日常的汇报,像一幅流转的地图,梁莹跟着信知道远方的溪流、山套、旱情、食物、牛羊马匹和瓜果蔬菜等远方的消息。小袁果然赚到了钱,承包了机井架,歇伏的时候,小袁领着父母来到富村,带了一枚金戒指、一箱子布匹和四箱水果。父母起初不同意,梁莹也犹豫,跨越一个县城,独自一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女孩子,心里满是忐忑。梁莹觉得自己是一咬牙做了结婚的决定,离开他们,好像出于赌气,但又不知道具体对谁,可能是对整个富村人赌气,其实谁都不知道。她办理完辞职手续,深居简出,就像在做一个出门远行漫长的准备。梁莹跟小袁订了婚,第二年举行了简单的乡村婚礼,一辆绿色吉普车满载着嫁妆远去,在沿途的池塘边、致富桥和凤凰岭,撒下喜糖和几枚硬币。

学校只剩刘老师一个人。两间教室的学生合并到一间,左边是一年级,右边是三年级,来年变成左边二年级,右边四年级,村里孩子少,都是隔年招生。五年级去邻村的学校,那个学校校舍宽敞,老师学生人数翻了十倍,有一名勤劳的老校工,进进出出负责打点和做饭。

刘老师早上到学校一个人生火点炉子,烧开一暖瓶水,其间到教室里巡查三次,在晨读的喧闹声中,他先做饭,再备好下一节的课程。刘老师要求我们比他来得早,原因也说得过去,家长也都觉得合情合理。以镇政府所在地为中心,东边被称为东乡里,西边是西乡里,刘老师家在西乡,一路爬坡,自行车速度慢,要半个小时才能到达。刘老师赶早七点半到学校,学生没理由起得比老师晚,每一次他到学校我们都以琅琅读书声欢迎他。定然有瞒和骗的艺术,刘老师没到学校,没有学生主动读书,就在院子里打闹,放一个学生守在门口望风,刘老师一进村,望风的学生大叫“老师来了”,众人撤回教室做读书状。刘老师体罚学生,他抓住过望风的学生,让他蹲着马步上课,罚全班学生的站,外加每个人打十板子手心。刘老师也骂学生,他说你们的脑袋里全是草包。

家长都不介意老师打骂孩子,鞭子不响学问不长。他们介意刘老师一个人,一个人一天到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他们说,一个人只能跟自己的影子说话。最先注意到这事儿的是五十多岁的孙太太,孙太太是村里人给她取的绰号,她是地主的幺女,从小是当大家族的太太培养的。仪表姿势自有风范,嫁给富村唯一的知识分子,丈夫是本地中学校长,因公去世后得了一份抚恤金,儿子举家移居新疆,女儿在县政府做文员,她一个人赋闲在家。孙太太耳朵背,拿不准音量,一说话嗓门总是过高,仿佛在喊:“小刘老师,家来喝茶,酽着哩。”刘老师憋红了脸喊回去:“下课过去。”下课后,学生上自习课,刘老师就过去孙家喝茶,孙太太吸烟,刘老师不吸,他用手挥一挥烟气,孙太太摁灭了烟头。孙太太看电视剧,把音量放到最高,看完了到学校兜个圈子,学生有时候正在上自习或上朗读课,她跟刘老师在院子里聊天。聊天的内容非常乏味。

“午饭吃了吗?”

“吃的啥?”

“黄瓜炒鸡蛋。”

“拿什么炒?”

……

立春,孙太太自作主张把家里的田旋花、圆叶风铃花、车轴草、月季、玫瑰挪到学校花坛里,她指挥刘老师在两个教室门前开辟出两个条形花园,四周砌上一排三角形砖头,呈锯齿状。她撒上了指甲花、蝎子草、鸡冠子花的种子,两个学生一组,轮流从家里抬水来浇水,一周一次。夏天一到,花坛里满满鼓鼓,一副花园的样子,校园有点像花园了,更像孙太太家的花园。

春天刘老师学着孙太太辟出校园东南角一块地种上茄子、南瓜、芸豆、丝瓜、黄瓜,各种一行,芸豆最先开花,其次是南瓜、茄子、丝瓜、黄瓜,每天一样不重复。自己吃不了,刘老师摘了分成几份,让学生带回家。上午最后一节课前刘老师洗菜、切菜,准备停当,下课后做饭炒菜,一饭一菜一汤,搪瓷碗盛好,一个人默默地吃。村里人对刘老师多了体恤,刘老师又成了公共财产。冬闲时节,他们都把学校当自己的家,没事就去转转。北方温度低,学生上课冻得手都伸不出来,一进十月,他们就去跟刘老师说,应该把窗户都打上暖墙。刘老师叹口气说是该,往年这事都是刘老师一个人弄,他买一块大的油毡布,裁开来,拿摁钉一片片固定牢靠,天气一冷他有点怵干活。他们说,刘老师不用担心,我们来帮忙。开工那天,来了十几个人,他们推着独轮车,带来砖头、沙土和麦秸秆。就地挖一个泥坑,填进沙子、土,注进三桶水,拿铁铲搅和匀称,再把麦秸秆掺和进去。阴面的窗户拿砖头从窗台垒得严丝合缝,拿泥板抹上泥浆,一层层抹平,阳面的窗户留出三分之二的空,给自然光留出空隙。

教室密不透风,刘老师背着手左看右看,叹了口气。红砖黛瓦的教师抹上土黄色的暖墙,搭配差强人意,跟村里人们整齐划一的暖墙倒是找齐了。晚上,刘老师叫大家来喝酒,算是酬谢。有男有女,女的像孙太太是来凑人场,还有两个妈妈是来做菜的,她们带着碗碟、蔬菜,肉和酒是劉老师备好的,螺蛳壳里做道场,整出十个碟子的菜,她们返家,留下男人们喝酒。刘老师酒量不大,象征性地喝一杯,他主要负责说话。拉拉扯扯谦让一番,他被迫坐在主位。一轮喝下来,男人们就听刘老师说话,他挨个评点了读书的十个孩子,家长喜欢听人夸奖自家孩子,刘老师说你家孩子认真,一个字写不好看,他自己写十遍。家长站起来敬一杯,老师教育得好,他不敢对自己要求不严。刘老师说你家孩子脑袋瓜不是特别聪明,但也算不上笨,这种孩子只有勤奋一条道,家长听了不愉心,但觉得老师实在可靠不滑头。有了暖墙,教室里还是冷,读书没问题,写字却不行。家长们来跟刘老师商量怎么办,刘老师给出一个法子,晨读自习在教室,写字上课就到办公室。他们觉得跟刘老师喝酒吃饭,拉近了距离,也解决了问题,学校的事儿就是他们自家的。

梁莹的办公桌撤到储物间,节省出来半间房,刘老师冬天不回家,把办公室隔成两部分,里间塞了一张床。北方风大,晚上回家早上赶来,遇上逆风,人被吹得五脏六腑都是凉风,时间也不赶趟。生起炉火,狭小的办公室烤得暖烘烘的,五个人围着办公桌坐下,边上炉子上猪肉炖白菜咕嘟嘟响,学生们吞咽着口水,算着应用题,像私塾先生授课,也像个孩子多的家。让学生胆怯的是老师手里的竹竿,在尺把远的地方显得更硬朗,看到竹竿有人说话就结巴,刘老师不允许在课堂上结巴的,他手里竹竿就经常落到头上。刘老师说,我打你们就像打自己家孩子,那时候学生们才知道他已经生了第一个女儿。男生挨了打缩一下脖子皱一下眉头,出了校门说说笑笑就过去了,女生会小声抽泣,刘老师对女生的哭并不格外开恩,他置之不理,久了女生也皮实了。

期末考试,富村人都翘首期待着。两个年级都考得不错,学生少,跛腿的少,平均分就高,成绩算出来,全学区妥妥的第一名。刘老师成了英雄,他们说人少有优势,人多就是放羊,掉了队的根本看不到,私塾教育就是好,一对五,一个都不会落下。他们说,刘老师有两把刷子,教书认真有门道,以前的老师,都没这样有成绩。前几年调来的老师,讲课水平一般,怎么说一般呢?谁确定他水平不高的?放羊的程明,从教室后头路过,看到老师在讲鸡兔同笼问题,他停下来听了听,条理不清,学生都听不懂,他也听不懂。程明把这事儿汇报给书记,书记就到学校去探探虚实。书记在教室前面露了个面,朝老师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就到门口抽烟,两袋烟抽完了,老师都没出来跟他聊两句,书记扔了烟头,踩了两脚,扬长而去。书记跟他们说,老师确实没水平,还不会做人。他们去政府闹意见,把那个老师换走了。那位老师,水平确实不高,但程明和书记还是高一些。

学生成绩好,众人皆欢。年后开学最是热闹,刘老师要排着号去吃宴请。逢上端午、中秋,他们也提前叫老师去家里吃顿饭,也没什么好饭,就是多加两道荤菜,再来两瓶酒,人多酒多,人少酒少。刘老师满面红光地走在村中那条弯曲的路上,他蜷曲的头发微微颤动,笑声爽朗,能够穿透巷子和石头墙。学生散学,远远跟在后边,窥探他到谁家去,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谁都希望老师到自己家里去。跟刘老师一个锅里吃过饭,惧怕的心情就减弱了点,挨在头上的竹竿,手心上的板子,好像也会力道轻一些。有来有往,家长们也到办公室聚会,四间大瓦房,一间用来大队办公,一间刘老师办公,剩下两间是教室。合并班级后,还空出来一间,有时候就充当村民活动室。但凡开会商量事情,就有几个家长在刘老师那里喝酒。

刘老师在富村学会了吸烟,他有时候在街上吸,遇到的男人给他点上,还会纠正他的姿势和吞吐烟气的方式,后来他也在办公室里吸,一边吸烟一边写字,学生到了门口,他才掐灭,正襟危坐起来。他经常被人叫去喝酒,拗不过众人的热情,他只能放开自己喝,一喝就醉,醉了还歪歪扭扭地跳上自行车,往家赶。他和村里人嬉笑,爱凑人群里热闹,老师似乎不应该是他这个样子,可是谁也说不出什么错来。有人用粉笔把他名字写在厕所里,“大酒鬼刘宗礼”,惹恼了他,他趁着酒劲儿怒气冲冲瞪着我们:

“谁写的?把你的名字报上来。”

“你们不承认是吧,不说所有人都不能回家吃饭。”

骂人耗费了巨大的精气神儿,他趴在讲桌上呼呼大睡,呼噜震天响,学生们围着他转两圈,试探他到底是真睡还是佯装睡着,他们拿着课本假装去请教一个问题,课本啪一声掉地上,刘老师纹丝不动。他们远远地拿笤帚碰他翘起的发梢,也没有反应,于是大起胆子来,上去推他两下,站在背后做一个鬼脸,逗得底下的学生发笑。他直睡到被尿憋醒,像散了架的自行车,拖拉着链条去厕所,再转到办公室继续昏睡。

喝酒误事,学生自然遭殃,太阳西下,到放学时间了,却没有人来宣布放学。于是就推举胆大的到办公室请假去厕所,一个接一个,刘老师大手一挥,去吧。重复来几次,刘老师方才领悟到该放学了,学生们散学回家。也有喝多了糊涂了不与理会的时候,学生们会撒开嗓门读书,就像呼喊人来救他们,孙太太听到学校里的读书声,会去替老师说一声“放学回家吃饭”。

富村人都知道要学好语文、数学。按照生活经验来,读书识字,会算账,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三年级开始教学生写周记,开篇写新学期的打算(以后年年都是重头戏)。刘老师指导这个文章分两部分写,第一要先说这学期的成绩,语文学会了多少生字、新词语,背下来几首古诗,数学学会了哪些种类的应用题,有什么解题技巧,最重要的是生活中,学会了哪些家务活,做过什么新鲜尝试,去过哪些外边的地方。接下来要写这一学期的缺点和不足,缺点和不足要坐实了写,你不愿意干农活可以写,不必所有人的妈妈都伟大勤劳,不喜欢爸爸妈妈也可以写,包括愚蠢与自私,都不能虚着写。交上来的作文千篇一律,像喊口号,没有缺点,他们最大的缺点是不用功,第一次写算是缺点,每一年都写自己不用功,不用功就成了凑够字数的格式。刘老师说,一群榆木疙瘩开不了窍儿。

刘老师去管区开教育督查会,留下一个作文题目——“我的妈妈”,500字,体裁不限。教室里的学生乐呵呵地想象和描画自己的母亲。边写边聊,王芬最自豪的时候就是说她妈妈了,她说:“我妈妈是高中生,比刘老师学问都高。”梁宁不服气地说:“最有学问的人去做老师,你妈妈怎么还种地啊?”

“刘老师回家也种地,你不知道别胡乱说话。”

“你等刘老师回来问一问,到底谁的学问大,你妈妈连走路都不稳当,还有学问?”

王芬的妈妈疯过一次,送到精神病医院电疗了好几个月,人们都说,过了电的人,精神头就消失了,眼神无光,走路腿打軟,像踩在棉花上,她颀长消瘦的身形走在街上,让人担心她随时都会被风刮倒。王芬听到梁宁嘲笑她妈妈,像被刺到内脏一样绞痛,手心攥出了汗水,她抓起他的作业撕扯起来,僵硬的作业本因用力过度而变了形,但无法撕碎,遇阻的王芬扑上去抓伤了梁宁的脸,她才稍稍获得一点平静。十个指甲印在脸上,梁宁眼睛里泛着热泪,尖叫起来,教室里乱糟糟的,拉架的,帮忙助威的,吵嚷成一片。孙太太先听到吵嚷声,她到学校安抚不下,就奔出去叫了两个孩子的妈妈来。梁宁的妈妈颤动着肥胖的身体挤进教室,在富村连男人都不是她的对手,看到儿子脸上伤口,她破口大骂,有娘生没娘养,谁的孩子都一样金贵,有病不是打人的理由。王芬的妈妈脸上挂不住,她抖动着嘴唇,拉着王芬回家,王芬执拗着不走,要跟梁宁妈妈对峙到底。晚上,男人们分别出动,三番五次地骂到大街上,半夜才消停。

第二天一早,等着看好戏,戏台转到学校。刘老师一落脚孙太太就在办公室门口等着了。刘老师让王芬、梁宁把作文拿出来,每个人对着自己的作业念一遍,两个人哆嗦着把作文本拿出来,结结巴巴地念出声来。刘老师拿起作文本,朝梁宁和王芬头上扔过去:“我教出来的学生,撒泼骂人。学会写作文有什么用?”

刘老师带着王芬送梁宁回家。他跟梁宁说:“我没什么学问,没考上大学,跟王芬的妈妈一样高中毕业,说不定还不如她呢。”梁宁说:“我不信。”“由不得你信不信,我们这些在一起的人,有什么高低贵贱?只有离开这里的人才有自由,你们以后要到远方去看看。”梁宁问:“什么是自由?”刘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见过。”刘老师拉着王芬像梁宁的妈妈道歉,王芬僵硬着身子,嘴巴上咕哝出一句“对不起”。出了梁宁家门,王芬前头走,刘老师跟在后边,他说:“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妈妈。”刘老师看着她进了大门,才转身离开。下半年,王芬的妈妈发病,跳井死亡,除了刘老师,没有人联想到这件事,当然这件事也不是她的死因。

刘老师开完追悼会回家,骑车掉进了壕沟中,摔伤了胳膊,他心里其实是庆幸摔伤了胳膊,那缓解了他心头的痛。停课一周,他的心比任何时候都忙碌,富村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排挤,他抗拒起这个地方来。他打报告给上级单位,回话给他,教师稀缺暂时没办法调配,他只好带着打了石膏的手回去上课。

书贩子洪水弄来一堆考试资料和作文書。洪水开着红色面包车来的,好像天外来客,直奔目的地,车上放置着几个木头箱子,他把箱子在走廊上一字打开,有一排排的作文选、连环画、小说、诗集,都是盗版的,也有点心、零食、玩具、文具。刘老师像欢迎一个旧朋友一样接待了洪水,他想有个人随便聊聊天,洪水健谈,天南海北,天文地理无所不知。学生们真心想买的是零食和点心,把手里的毛票花掉满足嘴巴,但我们只能买书,挑好心水的书籍,计算出价格来,回家吃饭的时候,把书钱带来。洪水送给刘老师几本公办老师考试资料,作为回报,刘老师买了几本文学名著《猎人笔记》《在人间》《我的大学》《母亲》,我们合起来买一套作文书,一人一本。作文书里生活跟我们差异很大,我们抄写改编一下,好像跟我们的生活建立起了一种亲密关系。书贩子洪水两个月来一次,带来新书和新零食。一来二去,他成了刘老师的朋友,跷着二郎腿坐在办公室喝茶,蹭一顿午饭,有时候也有一顿酒,喝到暮色低垂,办公室里传出两个人猜拳的声音,他们喊头一顶、哥俩好、三桃园、四季财、五魁首、六六顺,他们俩坐在昏暗的办公室里,上半身伏在桌子上摇来晃去。喊累了,他们背诗:“天空是倒过来的大海……停电了/我打一通太极拳/世界就暗下来。”刘老师应该是听了洪水的劝,开始准备公办教师考试。他考了两次,都是数学扯后腿。家长们听说了之后心里紧张,有人去问他,他笑呵呵地回答没考上,以后不考了。他真的没再考,洪水来了,他只买文学书和诗集,不再买考试资料。家长们松了一口气,背地里说,刘老师毕竟还差一把火候,一年半载走不了。

1993年秋天,富村小学取消,并入小唐田小学。刘老师调离到圣井峪,离富村向西三十里。刘老师离开富村那天中午,学生被叫出来拍合影,他坐在一把藤条椅子上,学生围着他站着,个子矮的站在刘老师左右两边,高个子绕到后边,踩在水泥台阶上。摄影师喊一二三,大家睁大眼睛,太阳明晃晃的,总是有人跟不上节奏。拍完照,家长跟他拍合影,也有自己来找刘老师单独合影的,他赔着笑脸一一满足。拍照停当,他抢先付了摄影师钱,大人们拥堵到办公室把钱塞给他。学生自行到教室等着告别的时刻,他被大人们簇拥着去镇上的饭店吃告别宴,他太着急和忙碌了,没有来得及跟学生告别,学生们心里怏怏不乐,觉得家长们太过分,太抢戏。王芬的爸爸到教室说:“家长们,你们回家吧,以后到哪里都要记住你们是刘老师的学生。”他们的嘤嘤细语,他没有听见。合影一个星期后送达,是四寸的黑白照片,学生们拍照的机会少,姿势摆得不自然,太过用力,用力睁着眼睛,没收住下巴就像刻意去昂着脸,只有刘老师坐得比较雅正,笑容自然,他盘着二郎腿,双手交叉放在腿上。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银色钢笔,像一枚别致的胸针。这张照片几乎放在富村每一个家庭里,直到它被潮气侵蚀,黄色的光斑遮住了一半的人影。

梁莹、孙太太跟着送葬的队伍拖沓前行,她们两个边走边压住嗓门聊天,她们两个猜测那些年轻的面孔可能是刘老师的学生,抱怨现在读大学的人越来越多,满大街都是大学生。因为遇不到熟人,她们有点拘束、疑惑和不满。

“一个富村的学生都没通知?”

“听说家属不让通知富村的人。”

“什么道理?”

“刘老师是喝醉了出事儿的,他老婆说起喝酒的事儿,一肚子怨气……当然,想通知也找不到人,过去熟悉的人都散了。”

“喝酒这事儿,确实怪富村那些人。”

“唉,大家也是看他一个人出出进进,太孤单了。”

“怎么联系上你的?”

“从前当老师的朋友转给我的讣告。”

“我们住的小区隔一条马路,他一直想再回富村去看看,约了多少回了,都没成行。唉,可惜富村只有我们两个来送他。”

她们聊到此处,掉下泪来,孙太太抽泣起来:“如果他不到富村就不会落到如此下场,他原本是不会喝酒,不会吸烟的,干干净净一个小伙子。”鼻涕眼泪一起流淌的三个子女身着白色长袍子,边缘沾满了黄色泥浆的斑点,“爸爸,回家了,别害怕,爸爸回家了,别害怕。”三个竹竿一样高瘦的孩子哭得身子起伏动荡,刘师母扑倒在坟茔上,两个女人上去抱住她,她昂起的头用力地往后甩了几次,有人去托住她的脖颈,一股白色的泡沫从嘴角流下来,两个男士站起来,把她抬着离开现场,拖拉的腿脚荡起一股无力感。她不会了解刘老师在富村经历了什么,她们也不会了解刘师母正在经历什么。孙太太用手帕擦眼泪,梁莹努力咬着下嘴唇。追悼会的哀乐奏起,空中飞来几只鸣叫的蚊蝇,人们不得不经常挥一挥手,去驱赶它们。“刘宗礼老师,生于1963年,逝于2006年,享年四十二岁。自1983年开始任教,先后在过流、富村、圣井峪、甲子屿、凤凰岭等地中小学,躬身于教书育人事业。他热爱工作,热情大方,热爱家人,养育了三个优秀的孩子。他多才多艺,富有潜力和才华,写了100多首诗歌,献给他工作过的地方和人民。他在我们心坎上取得了荣耀而亲切的地位。”

悼念会上,放着一本本按年月排列的教案,梁莹随手翻到1987年下半学期教案的第一页,工整地书写着一首诗:当雏菊将草原铺满/当乌鸫将清歌啼遍/我们的心也跳得欢/一起迎接新的一年(彭斯)。这是一首他多年前抄写过的诗,刘老师在办公室朗诵过这首诗,声音从远处向她驶来。刘老师踱着方步边走边诵读,她抬头看了他一眼,不解地绕过去,她的手指落在“鸫”字上,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现在她的手掌后座起了厚厚的茧子,腰身和肚皮已经松弛,再也塞不进2尺1寸腰身的裤子,她热爱穿民族风格的黑色阔腿裤,是生活里唯一自由舒展的时刻。如果活着,他们定然认不出彼此来,再次遇到,她想应该是自己死的时候了吧。

作为纪念,每个到场的人都领了一本本地教育局编著的《撷英錄》,第65页是刘老师的采访报道。他1993年转入公办教师编制,教育的学生先后有100多人考入大学,下面插了几张照片,第一张就是富村的那张合影,那几张依然可以辨认出来的呆呆的脸。他的两个女儿成绩优异,在各自的学校名列前茅,文章附了一张三个孩子的照片,他们的头偏向一个方向,局促地挤在一起,怔怔地望着前方。他因为工作很少关注家庭,妻子一个人负担着全部家务,养育三个孩子,照顾老人,1996年妻子心脏病住院,刘老师同一年调入实验小学,两年后提拔为校长,自费出版诗集《天空是倒过来的大海》,两组诗发表在本地杂志《东平湖》《岱岳文学》上,以“青年诗人”专号,诗的风格冷静而沉郁,流泻着丰满的生活质地。

梁莹认真地念了一遍题目,第一首是《用手推一推季节》,就是小袁写给她的第一封信里的诗,这件事过去久远了,小袁结婚后就承认了所有信都是刘老师写好的,自己只是原样誊抄一遍。十二封信还没抄完,梁莹就答应嫁给他,剩下几首他随手丢掉了。梁莹并没有生气,那时候她觉得小袁还是个格外有趣的青年,她还讲给自己的姐妹和父母听,他们都说小袁鬼气得很,满腹心眼,传为笑谈,亲戚们聚在一起经常拿此事打趣他。说笑的时候,他们从没有提起过刘老师,小袁经常说是别人写的,至于别人是谁,他没说,也没有人特意问起过,只有梁莹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刘老师的影子,也就那么一刹那。

仪式结束,宾客陆续散去。孙太太的女儿开车来接,正好可以捎带梁莹到金槐中转站,方便她乘公车。两个人并排坐在后座上,汽车颠簸的时候孙太太的身躯就会靠在梁莹身上,肉贴着肉,一股燠热感,空调打得太低,梁莹一直盼望颠簸频繁一点,她有点贪恋那一刻贴近带来的温热。孙太太说,富村人都跟插花似的搬到大社区里去了,来年聚会的时候,我还想回去,到时候你也去。梁莹朝她笑了下说,要得。从前在富村她们并不熟悉,富村整体搬迁后,孙太太搬到女儿家住,梁莹多年没见过她,但也没有感觉生分。梁莹挎住孙太太的胳膊,就像回到消失了的富村。

孙太太已显老态,脸颊上的肉耷着,嘴角向下拉扯着法令纹,她说多话就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孙太太说,刘老师是个好人哦,我们都把他当富村人了。梁莹说富村人对他比自己人都好。孙太太叹了一口气,都是怜惜外乡人。梁莹说我现在懂了,盛日不再来呀。孙太太咕哝了一句,你说啥?梁莹说,没说什么。橘红色的大众汽车卸下梁莹,昏睡中的孙太太清醒了,她要跟出来,被梁莹推回去。孙太太用擦喉音的嗓子说:“我们好像都不了解老刘。”汽车的发动机嘶嘶鸣响,梁莹控制着内心的剧烈鼓动,用力地点点头,朝她挥了挥手,示意她赶紧走。

责任编辑 石一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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