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打马经过的每一个山坡

2020-10-15 00:25贺朗年
女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服刑牛羊牧场

贺朗年

她来信说,减了刑,就快要出狱

十多年前,我在一家女性杂志做编辑。

那时正是杂志的黄金时代,我和同事们每天上班的很多时间会用于处理读者来信和自然来稿。那时的投稿方式处于手写寄信投稿和电子邮箱投稿的过渡期,后者刚在起步阶段,所以每天编辑部里总能听到此起彼伏的报邮箱地址的声音:“嗯嗯对,后面是‘at/‘圈儿a/‘小老鼠……”一个@符号有N种说法,各取所喜。那是我们在跟作者通电话。

有一天,我的同事罗老师转给我一篇稿件。是手写在格子信纸上的,厚厚七八页,写的是在女子监狱服刑期间的一些事,作者叫W。

在那之前,我因为工作的原因和不止一名服刑人员有过通信。他们对我讲过往的那些事,为什么犯案,犯案后如何愧对家人,家人对他们是怎样的态度,以及他们出狱后对生活作何打算。他们也会倾吐一些烦恼,并咨询我对一些问题的看法。但那些困惑重重的服刑人员多数是男性,说实话,跟一个服刑的姑娘通信还是第一次,而且她投稿的文字真的让我另眼相看。

作为一名女性杂志的编辑,我对W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我认真地给W回信,自此开始通信往返。我时常鼓励她,她也会絮絮地对我讲狱中各种人事,讲管教人员对她的帮助,讲她心中的感激。由此我了解到她的经历:在新疆出生长大,十多岁来广东打工,年少不羁误入盗窃团伙,后因盗窃罪被判刑,在韶关的女子监狱服刑。服刑期间,她在管教人員的鼓励下开始写些小文章,向杂志投稿,就这样认识了我的同事罗老师。几年后,罗老师去筹备一本新杂志,就把她介绍给了我。

接下来,我连着编发了两篇W的文章。

第二年的春天,她来信说,减了刑,就快要出狱。

她说:谢谢你的信,陪我度过狱中时光。

天凉了,草黄了,牛羊就要转场

出狱后,W从广东回到新疆。她一开始在乌鲁木齐和家人住了一段时间,住不惯,正巧有一处牧场需要人手,她就去了。随后是一段动荡流离的日子,她不断迁徙,隔很久会走到一个有网络的镇上,给我发一封邮件。

在那些她拍的照片中,天山牧场无边无际,天高地阔,风吹云动,她骑在马上,长发飘扬。

她一度交往了一个男友,她说对方人不错,大家已经开始谈婚论嫁。但这段感情最终没有下文,大概是对方的家人介意她的过往。也好,她说,一个人过也不错,至少自由。

又过了一阵子,她发邮件说,天凉了,草黄了,牛羊就要转场。

在没日没夜赶稿的时间里,情绪濒临崩溃的时刻,我会让自己抬头望向窗外,想一想那个叫W的姑娘长发飞扬正赶着牛羊过山坡。真好啊,遥远地方的画面让我微微笑出来。

2007年夏天,我跟一群同事一起去了新疆。从乌鲁木齐往西北去,一直走到了喀纳斯。我们乘坐的汽车在新疆的宽阔道路上行驶,路上车辆少得让见惯城市拥堵的我们深深地不自在。迎面来的多是货车,载着满车的土豆、哈密瓜或者番茄。远处的山坡上,巨大的云朵在地面上投下疾速移动的巨大阴影,我想起她,不知道她在哪一朵云下纵马奔驰。

同去的罗老师对我说:要是能联系上W,说不定她可以给我们当个向导。

我找到她的电话号码,拨出去,一串嘟嘟声后,提示音说这已是空号。

一件蹊跷的事

从那开始,直到几年后我和她重新联系上,中间有一件蹊跷的事。

那时我已从原先的杂志社离职,闲散在家,偶尔远游。有一天我的邮箱里来了一封邮件,是一篇投稿,作者署名“新疆W”,写的也是新疆的事。虽然感觉文字与之前W的文字画风迥异,我却也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就是她。

我热情洋溢地和“新疆W”加了QQ,从稿件内聊到稿件外。

然后她说到她的丈夫和孩子。我说:“这么快就结婚生孩子啦,恭喜啊!”

对方有点糊涂,说自己已经结婚多年了呀,孩子都7岁了呢。

我这才明白,此W非彼W。

这位新疆W,真实姓名是三个字。

我原先认识的那个W,全名两个字。

你来,我陪你上帕米尔

更蹊跷的是,在那不久,我原先认识的W忽然在QQ上和我打招呼。原来我们早就互加了QQ,只是我一味和她用电邮往来,忘记了有QQ这回事。

她有一只不错的相机,在旅途中拍了很多照片,从QQ那头传过来给我看。她拍篝火,拍草原聚会,拍萨满,拍大盆手抓肉,拍初生的婴孩和撒欢的儿童,拍奔驰中的马群,拍高山牧场上散漫溜达和埋头吃草的牛羊。她的照片让我觉得,我一直和她在一起。她去到哪里,我也能去到哪里。

十多年来我们从未见过一面。我们没有对方的微信,电话号码基本不用,几年有一封邮件往来。但是每次想起她,我就会在心中小小地起一阵风。

她有了新的男朋友,相处很好。看得出来,在冬有雪夏有花的牧场上,在辗转天山南北的生涯里,她活得奔放又安然自在。

照片中她仍是骑在马上,戴牛仔帽,从前披散在脑后的长发现如今编成了一条独辫。她说:“你来,我陪你上帕米尔。”

在我的认识里,帕米尔是远在天边的神一样的存在。我敬畏地使用搜索引擎,得到如下结果:“帕米尔”是塔吉克语中“世界屋脊”的意思,平均海拔4000到7000米。

对于一个到了3000米海拔生命发动机就会出故障的人来说,这大概是永生无法企及的高度。

谢谢你,姑娘,我说,愿我的想象力与你的脚步同在。

每一天,你在世界屋脊牧马追风,我在南方海岸步履匆忙。我们相隔遥远,可是,你打马经过的每一个山坡,我都能够看到。

我都很高兴能够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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