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天忘了爱你

等风来

“真是没礼貌呢！等你好了再收拾你！”

在服装行业的零售终端做了这么多年，见过很多“明明可以靠脸，却非要靠才华”的女孩子，樊樊是其中一个。

这个姑娘天生一张网红脸，长得傲娇也就算了，性格还极好，为人简单大气得像个东北汉子，在店铺中不仅工作完成得十分出色，人缘也好得很。

可是那天，她毫无预兆地提出了辞职。

作为她的直管上司，她的辞职对我来说是损失。但看着她满脸倦容，我也只能在辞职报告上签下“同意离职”。

樊樊辞职，是因为她的未婚夫，两人正热火朝天筹备婚礼时，男孩在某天早上忽然昏睡不醒。我看不懂她拿来的厚厚的诊断书，简单说就是脑子里的一个肿瘤压迫了神经，不建议保守治疗，最好是手术，但手术风险很大。

男孩家是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如今儿子遭此重病，母亲的整个世界都坍塌了，所有重担就落在了樊樊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身上。樊樊从此开始了公司和医院两头跑的生活，原本单薄的身体在短短几天里就变得更加消瘦。我们都想劝她重新考虑婚姻大事，毕竟还没过门，毕竟这病情很难说，毕竟她还年轻……即使她选择放弃，一切也都在情理之中。为两年感情赌上下半辈子，不值得吧？

虽然这些考虑并无恶意，可在她的坚定面前，这些话终究无颜出口。

有一天，我下班刚好顺路，就让樊樊坐我的车，我把她捎到医院。上车没一会儿，樊樊就歪在副驾睡着了。看着这个累坏了的姑娘，我心疼之余，更多的是折服。我还记得樊樊欢天喜地宣布婚期的时候，我问她喜欢男朋友什么啊，她说喜欢他长得帅啊，我还笑她爱得太肤浅。现在看来，是我肤浅了。

那天我跟着樊樊走进那个三人间病房，男孩在靠窗的床位，眯缝的眼睛看见樊樊就睁开了。樊樊走到床边打趣地对男孩说：“你看你面子多大，我们领导都亲自来看你了。”男孩把目光移向我，没有说话，也没有表情。樊樊说他现在什么都能听得懂，就是做不出反应，叫我别介意。

樊樊搬来椅子请我坐下。我环视一下局促的病房，问她晚上睡在哪里，樊樊朝着我扬扬下巴说：“就那把椅子上。”语气轻描淡写，却引得我心头一紧。这么长时间，这孩子晚上就都是坐在这把椅子上小憩的？而她白天还要拼命工作，为男孩赚得高额的医疗费用……真的难以想象她是如何坚持的。

要走的时候，樊樊对男孩说：“我领导要走了，你快起来送送。”男孩依旧没什么反应，樊樊笑着埋怨道：“真是没礼貌呢！等你好了再收拾你！”

离开之后，耳边一直响着樊樊那句“等你好了再收拾你”，这一句埋怨中有多少坚定、期待和不离不弃，只有当事人能够了解。

生活有时候并不会给你一个理想的喜剧收尾，樊樊未婚夫的手术虽然成功，术后却出现了一系列的排异反应，迫使樊樊不得不辞掉工作，日夜陪伴。

樊樊离职后，我发了一条微信给她：“等他好了，要记得带他来见我们啊！”

“命运拿走你某样东西，是为了给你其他东西。”

我的工作每天会接触到很多人到中年的女性，她们是我的客户，我也视她们为朋友。随着交流的增多，我与她们成了忘年之交，发现她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各有各的故事，各有各的魅力。

她们中不乏人生赢家。所谓赢家，并非指物质丰腴，她们收获的是精神上的满足。她们经由岁月的洗礼，目光温婉、为人谦和，安定从容的态度犹如行云流水般流淌在每一个举手投足中，坐在她们的对面，你都会忍不住跟着她的时间慢下来，安静下来。她们也曾诉说自己的不幸，可却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她们用幸福反馈生命中的磨难，好像在说：“看吧，其实那些也没什么，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坐在这跟你聊天？”

这些姐姐当中，有一位楠姐。认识楠姐那年夏天，她刚因为乳腺癌做了双侧乳房切除手术，却因为选到了心仪的花裙子而开心得像个少女。后来熟络之后，我才知道，48岁的楠姐不曾生育，没有儿女。我们第一次一起喝茶那天下午，她穿着一件连帽卫衣，头发随意地散落在肩膀，阳光透过窗子洒在她脸上，远远的，我倒觉得她更像是个20岁的小姑娘。心中不禁艳羡，岁月怎么这般宠爱这个女人！

可接下来的谈话中，我得知，在她25岁，结婚第二年的时候，一场意外夺走了她肚子里即将出生的宝宝，也夺走了她做母亲的权利。丈夫不能接受沒有孩子的婚姻，软硬兼施把她赶出了家门。

“刚离婚的时候，我曾想到过自杀，”她说，“对于一个特别爱孩子的女人来说，不能有一个自己的孩子，真的非常痛苦。”

听她讲述着曾经的苦难，我不安地摆弄茶盏，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停了停，却说：“过了很多年，我才知道，人一生的幸福是定量了的，命运拿走你某样东西，是为了给你其他东西。比如我，如果不是经历那些痛苦，也不会那么早知道，原来我的前夫可以为了离婚那般面目可憎，也就不会遇见我现在的丈夫。那我此刻也许正在因为公司裁员、孩子高考、老公出轨等一系列问题焦头烂额，哪会像现在这般惬意，跟美女喝下午茶？”说罢还调皮地朝我挑了挑眉。

隔着茶台，我被她的幸福深深地感染了。

“如果上天暂时忘了爱你，你要记得爱自己。”

那些跟顾客姐姐们谈心的时刻，我非常享受。我们始于工作关系，却可以放心地交换秘密，大家有着完全不同的社会背景和不重叠的生活圈子，却机缘巧合地彼此陪伴，我在倾听她们人生故事的同时，也收获着她们的信任。

我给你些许温暖，你给我更多力量。如此甚好。

几年前，我离了婚。记得刚离婚那段日子，因为承受着经济窘迫和精神孤独的双重压力，整个人都难以振作。

我的客户高姐听说了我的事，专门包了我最爱吃的酸菜馅饺子，穿越了半座城市送到我店里，打开饭盒的时候，饺子还是热的。她一边把筷子递到我手里，一边唠叨着说我“最近一定是没有好好吃饭，又瘦了那么多”。

高姐很爱我，天气转凉时她会打电话提醒我加衣，出游回来会给我带特产手信，最暖心的是她知道我胃不好，还经常煲暖胃汤送来给我喝。

我只是她的服装搭配师，她却更像是长辈一样的存在，在她面前我可以毫不掩饰脆弱，她也欣然接受我的情感依赖。

就像这一次，我吃着饺子，她忽然说了一句话：“委屈你了，孩子。”

然后又说了一句话：“如果上天暂时忘了爱你，你要记得爱自己。”

我放下筷子，抬头看她，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她坐过来，把我搂在怀里。我吃饱了，哭够了，就真的治愈了。

多么感谢生命中可以有这样的陪伴，它让所有苦难都变得不值一提，在爱面前，你还凭什么不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