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她才是100年前乘风破浪的姐姐

2020-10-15 00:25水清
女报 2020年9期
关键词:张爱玲女儿母亲

水清

高晓松曾经在《奇葩说》中提到:“我好为中国的父母悲哀,仿佛他们都没有自己独立的生活、独立的人格,他们不配有自己的亲密关系,就只能和孩子相濡以沫。”

有一位裹着小脚的女人,在100年前就曾打破这个魔咒。

她不甘心把所有幸福都捆绑在一个富家子弟身上,也不甘心沦为男人和孩子的保姆。她遵从自己的内心,用力地生活,努力去实现梦想,最终,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完了一生。

她就是100年前乘风破浪的姐姐——张爱玲的母亲,黄逸梵。

?凑合着的婚姻,?比死亡更可怕

黄逸梵原名黄素琼,祖上门庭煊赫。祖父黄翼升是李鸿章的副手,任长江七省水师提督。

她虽出身名门,但因是小妾所生,再加上父母早逝,她也算是看过世间冷眼的人,这使得她骨子里有好强不服输的劲儿。

22岁,她嫁给了张志沂。新婚的日子也还算幸福,他们很快有了一双儿女。

然而,跟世间大部分夫妻一样,即便新婚时候再恩爱,一旦生下孩子,便渐渐失去了对彼此的好奇与新鲜。再加上养育孩子过程中的龃龉和琐碎的不堪,常常很轻易地就能把一段婚姻击垮。

她是个美丽而有风情的独立新女性,渴望有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能与她携手畅游新世界。

但偏偏张志沂是毫无作为的遗少,他一肚子的前朝墨水在新时代里显然不合时宜,于是全都化作了长门深掩之下的自甘堕落。他吃喝嫖赌,眠花宿柳,眼见着张家的祖业在他手中渐渐败落。

对于婚姻,两个人的诉求不同,又都不肯妥协,于是争吵不休,家无宁日。

这一眼就望到底的人生,真是让人绝望啊。难道一辈子就这样了吗?可是,不甘心啊。你看,那前朝的雕花木窗,绸缎长袍,仿佛生生世世都像鼻涕一样黏在了身上,轻轻一抚,上面的灰尘已经很厚。

终于,机会来了。1924年,张志沂的妹妹张茂渊将要赴英国留学。黄逸梵便借口小姑子出国需要监护人,同张茂渊一同出了国。

那一年,黄逸梵31岁,在国内留下一双儿女:三岁的张子静和四岁的张爱玲。

在风气自由的国外,黄逸梵鱼翔浅底,乘风破浪。她踩着那双三寸金莲,喜滋滋地把万山千水走遍。

她穿着西式盛装参加欧洲上流圈层的Party。高鼻深目,又带着点东方風情的她很快成了圈子里的焦点。

她和张茂渊一起去阿尔卑斯滑雪,裹着小脚的她滑得比很多人都快。阿尔卑斯山上的烈风裹挟着片片雪花,她像云中燕,在里间欢快地穿行。

她去欧洲的美术学校学习,与徐悲鸿、蒋碧薇探讨艺术;她与胡适等人打牌,亦不怯阵;她“咿咿呀呀”学唱歌,唱出来像吟诗一般。

有一天,张志沂给她寄来一封信。上面一张小照,一首七绝:

才听津门金甲鸣,又闻塞上鼓鼙声。

书生自愧拥书城,两字平安报与卿。

很显然,他还是很宠爱她的,要她回去。去国离乡日久,她也想念家人了。

那一阵子,张家在上海的新住处总算因有了女主人,而重新有了明媚的模样。张志沂戒掉了吗啡,黄逸梵在花园里宴客,教张爱玲画画、弹琴。

然而,不久之后,张志沂即故态重萌。

这世上,夫妻之间纵使互相憎恶,大抵会为了孩子,忍气吞声貌合神离地搭进自己的一生。伟大如张爱玲笔下的顾曼桢,也会为了孩子牺牲自己,嫁给让她恨之入骨的姐夫祝鸿才。

然而,凑合着的婚姻,注定比死亡更可怕。

1930年,黄逸梵请来外国律师协议离婚。张志沂绕桌而行,迟迟不肯签字;倒是黄逸梵果决,她面无表情地说:“我的心意已经像一块木头。”

她离婚,并且再一次出国。有人曾说她是第一代出走的“娜拉”。其实,在社会的巨大变革中,这些渺小的个体哪里能够担负起如此宏大的使命?

这个乘风破浪的小女子,也不过是时代滚滚车轮之下的一粒小小尘沙,在被抛掷、碾压的间隙中,不甘心地想要试图抓住一些机遇,改变一下自己的命运罢了。

即便如此,也足够勇敢了。

??妈妈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妈妈

张爱玲16岁那年,黄逸梵从国外回来了。

一直以来,因着神秘的距离,张爱玲一直对母亲颇为崇拜。黄逸梵的衣着、气度,都让张爱玲艳羡不已。可以这么说,黄逸梵给张爱玲提供了一个梦幻的成年女人的完美样本。

母亲那个带着西洋气息的家,自然让她心驰神往。张爱玲多去了几次,使得继母颇为不满。争执中,张志沂将她关了禁闭,过了大半年,她终于设法逃到了黄逸梵家。

当时,黄逸梵那一份借以维生的嫁妆在多年辗转中已所剩无多,她给张爱玲两个选择,一是拿着一小笔钱去读书,衣食方面自然会很窘迫;二是拿钱化妆打扮,然后嫁人。张爱玲自然选择第一个。

在教育方面,黄逸梵是舍得投资的,她以每小时5美元的重金替女儿聘家教。她还亲自教女儿练习走路的姿势、看人的眼色、照镜子研究面部神态,告诉她如果没有幽默天赋,千万别说笑话。这些都是黄逸梵驰骋半生得来的处世经验,也是能合理弥补张爱玲这个天才少女的短板的。她希望女儿能识得众生相,能优雅艳丽,借此少走一点弯路,人生之途得以平坦。天下父母的拳拳之心大略都是如此。

然而很不幸的是,张爱玲天生不是这块料。在生活中,她笨拙得很。“我发现我不会削苹果,经过艰苦的努力我才学会补袜子……在一间房里住了两年,问我电铃在哪儿我还茫然……”

急恼之下,黄逸梵忍不住冲张爱玲咆哮:“我懊悔从前小心看护你的伤寒症,我宁愿看你死,不愿看你活着使你自己处处受痛苦。”

对于黄逸梵来说,这是气急之下的口不择言,对于敏感的张爱玲来说,这类语言暴力无异于字字诛心。

战争爆发后,上海物价飞涨,黄逸梵的生活愈发困窘。但张爱玲每个月都需要跟黄逸梵要学费,这使得黄逸梵的脾气更加暴躁。这一切都使得张爱玲倍感羞辱。

在港大的时候,张爱玲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好心的弗朗士老师以奖学金之名,赠给她800块钱。她喜滋滋地拿回家给母亲看,满心以为她会夸奖她。

谁知道,黄逸梵却认为女儿跟弗朗士老师有私情。张爱玲洗澡的时候,她贸然闯进,想要检查女儿的身体。

至于那800块钱呢,黄逸梵一转身,就把它输在了牌桌上。一同输掉的,还有那本就岌岌可危的母女情。

从黄逸梵的角度来说,作为母亲,她很警惕青春期女儿刚刚萌芽的爱情,她或许觉得,不管用什么手段,无论如何得打压住女儿对异性那点危险的好感。而对于张爱玲来说,这无异于奇耻大辱,自此,对于母亲那点爱意,已荡然无存。

后来,张爱玲成了名,有了稿费,她急急地想把母亲花在她身上的钱如数还掉。只要还掉,跟母亲就钱财两清了,她再也不必委曲求全地生活在母亲的高压之下了。

终于,她选了个时机去还钱。她赔着笑把两根小金条递过去,并且感谢母亲为自己花了这么多钱。

黄逸梵簌簌落下泪来。她绝没有想到,女儿会如此冷酷决绝。

后来,黄逸梵再次离开,去了欧洲。从此以后,母女俩再未相见。

作家黄佟佟曾说:“女作家几乎都有一言难尽的母女关系。”

其实,人的本性都是这样,对亲密的人苛责,对陌生的人宽容。

大家都是第一次做人,谁都是懵懵懂懂往前闯。爱之深,责之切,那些日常相处中的龃龉,都化作了华丽袍子上的一只只虱子,掸不掉,捉不尽,生生不息。而这,恰恰又是生活的万般滋味。

妈妈我,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妈妈,女儿啊,你可否稍微体谅一下?

?女人,?什么才是真正的富养自己

黄逸梵是很想做一番事业的。四十年代,她去了印度,做过尼赫鲁姐姐的秘书。之后又在马来西亚侨校教书。她从事过皮革生意,也学习制作手工皮包,但终因各种原因,不了了之。

她做过很多人的女朋友,但总是有缘无分,不是他们错过她,就是她错过他们。情投意合的外交官回国后另娶了他人;喜歡她的毕大使,她嫌他年纪大;倾心相爱的美国男友不幸死在空袭中……她的恋爱理念非常超前,她说:“如果和西人谈过恋爱,就不会再想和中国人谈。”即便放到现在,也是惊世骇俗的。

有人以为她是交际花,在千方百计找男人支付账单。这可真就错了,年轻时候的她并不缺钱,随便出手一只古董就足够吓到周围男人,她就是自己的万年饭票。她是拿定了主意谁也不靠, 兜兜转转,也不过是为了寻找一份真爱,一切都靠自己去过精彩人生。

黄逸梵是真的懂得富养自己。懂得富养自己的女人,明白自己的内心真正需要什么,然后去努力追寻。就像张曼玉富养自己的方式是,操着一口烟嗓子唱着摇滚,你们笑我关我什么事;奥黛丽赫本富养自己的方式是,做着联合国的慈善大使,闲时在自家花园里修剪花木。

50岁的时候,黄逸梵孑然一身从印度回来,人黑了,也终于老了。钱没了,环球旅行也结束了,于是只身去了英国,从此定居伦敦。

五十年代,张爱玲去了美国,与赖雅结了婚,经济困顿。母女俩隔着苍苍茫茫的大西洋,在地球上各执一端。

1957年,黄逸梵病重,她也知自己时日无多,于是给女儿写信:“我现在只想见你一面。”

张爱玲到底还是没去成。她连一张去伦敦的机票钱都没有,况且,多年积怨横亘在胸,她不知道该用何种方式去跟母亲见面。

拥抱?啜泣?忏悔?无论哪一种都令人尴尬无比。近乡情怯啊!那时的张爱玲还是太年轻,对于这份血淋淋的亲情,她缺乏亲手合上伤口的勇气。

张爱玲之前曾怀过孕,又引了产。她解释不想要孩子的原因说:“觉得如果有小孩,一定会对她坏,替黄素琼报仇。”她并不肯原谅她。

她只是给母亲寄去一封信,还有一点钱——虽然她也知,母亲此时需要的并不是钱。

一个月后,黄逸梵去世了,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几个月后,黄逸梵的遗产漂洋过海6000公里,寄到了张爱玲美国的住处,母亲把剩余的值钱古董全都留给了她。箱子里还有一张张爱玲在港大读书时的照片,母亲竟一直留在身边。

张爱玲在《留情》中不禁喟叹:“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母亲终究是爱自己的,虽然凑近看这份爱,上面有着碎屑的难堪,亦如这世间每一段千疮百孔的人生。

母亲去世后,张爱玲大病一场,两个月后才渐渐康复。靠变卖母亲的那批古董,张爱玲和丈夫熬过了那段艰难岁月。

张爱玲晚年的时候,洛杉矶华语文学联谊会的吴先生曾去拜见她,一开始她并不搭理他,只管自己喁喁私语。

吴先生询问她的时候,她回身说:“对不起!慢待您了,真有点不好意思!请您理解,我在与我的妈妈说话呢。来日,我一定会去找她赔罪的,请她为我留一条门缝!”

行到水穷处,母亲,终就成了张爱玲血液里那浓稠的一分子。

1995年9月,张爱玲在美国溘然长逝。她跟母亲的收梢竟是惊人的相似,去世时身边没有一个亲人。

缥缈孤鸿影,只影向谁去。

一个人最大的幸福,就是用自己喜欢的方式过一生

从世俗角度讲,黄逸梵大概也算得上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然而,谁规定幸福只有一种方程式?罗素也说过:“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

只是,这个世界上大部分人只是为了活得好看。而有一些人,却是为了活得好。

如果活在当代,黄逸梵肯定也可以在《乘风破浪的姐姐》这个节目中搏一大把粉丝。受当时先进思想的影响,她的行为和思想,已远远领先于当时的时代,甚至比100年后的现代人还要来得独立,自由。

人生的选择何其多,每做完一个便觉得失去了其他可能性。然而,这其中的利弊又怎能分斤拨两,计算得一清二楚?谁又能保证,自己拥有稳赚不赔的人生呢?

人生的路都是殊途同归,我们每个人都在消磨生命,只是黄逸梵采用了忠于自我的方式来浪掷年华。

她用自己喜欢的方式,骄傲了一辈子,任性了一辈子,这何尝不是另一种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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