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一部永远读不完的书

2020-10-21 05:07焦平
神州·上旬刊 2020年6期

焦平

2019年的那个深秋,父亲以93岁高龄,带着对这美好世界的眷恋,对亲人的依依深情,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在老家永远地睡着了……

村里人说,我父亲是一部活字典,见证了20世纪小花崖村的发展历程。自1946年5月入党以来,父亲就树立了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信念,1947年参与了斗地主运动,1949年参加了淮海战役。建国后,亲身经历了三反五反运动、扫盲运动、社会主义三大改造、反右派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运动、四清运动及文化大革命,饱尝了其中的酸甜苦辣,每次问起这些经历,父亲都会有太多太深的感触,而我也不断接受着父亲的熏陶,时刻严格要求自己。在我眼里,父亲就像那拉车的牛一般勤勤恳恳,就像那登天的梯不断为我指引前进的方向,父亲是一部永远也读不完的书,我深爱着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焦见升1927年(南昌起义后不久)出生于钟灵毓秀、人杰地灵的平山脚下,1934年2月入国民小学(当时韩复榘主政山东)就读,成绩优异的父亲一年级期末考试时就得了第一名,奖了一个汗衫。父亲毛笔字写得也很好,那时称做写“仿”。有一次,父亲从书包里拿出写的字让老师检查,老师看后感到很吃惊,以为是别人给代写的,让父亲当场再写一遍,父亲写完了,老师不禁竖起大拇指啧啧称赞。

父亲小时候也调皮过,但是却能戒骄戒躁,及时改正。当时学校有一个规定,放学后必须排着整齐的队伍回家,走到谁家胡同,才能出列回家。一次,父亲因私自掉队回家被同学(焦永写)给告了,结果被老师在父亲己的左手上重重打了三戒尺,此后,父亲放学再也没有随便离队过,父亲说对当时的场景至今依然记忆犹新,并将此教训作为规范自己行为的标尺。父亲立志为党、为人民奉献的信念大概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萌发。

1940年,日本鬼子到家乡后,学校停办。老师参军(属国民党员),在参加沂水的一次战役中,因飞机轰炸,壮烈牺牲,年仅20岁。此后,父亲学习的劲头更足,白天和焦见楼、焦永俭(后任城关公社党委书记)等伙伴一起放牛,晚上便跟随我的老爷爷焦宏文(清末秀才,朝廷赐顶戴花翎,私塾老师)学习。

1943年,父亲在村里负责写通知,出黑板报,当时八路军驻小花崖的地下工作者韩书成(后任四川巴县县委书记)觉得父亲有文化、又勤快,在1946年5月秘密介绍入党,此后,在村党支部任宣传委员,父亲开始了肩负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的使命,严格履行共产党员的职责,经常早出晚归,冒着生命危险,参加党的一系列秘密活动,由于党组织的严密性,父亲只知道入党介绍人和下一位党员(如果被后捕,最多只能供出两名党员)。

战争的硝烟总是残酷无情的,1947年,蒋介石发动对山东解放区的重点进攻,新四军北上转移,南有张灵甫等国民党重兵追赶,北有新五军的堵截,5月,新四军下设的贸易公司到达我村,其中部分领导住在我家,第二天他们临走时送了一个小碟子给我父亲,并且说,让父亲代为保管,如果能活着回来,还要拿走。此后,再也没有他们的消息了。在这样残酷的斗争年代里,父亲从来没有退缩过,也没有过要放弃的念头,因为作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员,从来没有害怕两个字。

无论是农村土地改革,还是扫盲教育,抑或是后来的各种运动,父亲总是冲在前锋,全心全意为人民谋取利益。1947年8月至1951年7月,父亲在日照县沈疃区小花崖供销社工作。1947年10月10日,中共中央正式公布土地法大纲:“废除封建性土地制度,乡村中一切地主的土地及财产,按乡村全部人口统一平均分配给贫农。”在解放前后,“斗地主”这种特殊的方式是中共领导农村土地改革中必经的一环,整个过程主要分为访苦、引苦、诉苦、算账等,它将地主在农村中的权威彻底打倒,通过分配地主家产给贫苦的农民,实现农民的“翻身解放”。父亲做为一名共产党员,响应党的号召,积极参与到斗恶霸、地主的运动中去。把地主家的部分桌子、凳子、箱子等物品拿出来,放在大队院里,然后统一分配给农民。

1949年,受组织委派,父亲步行到滕县参加淮海战役,当时组成了日照民兵连,王元勤任连指导员(后任碑廓公社书记、丝山公社党委副书记),父亲任文书。负责看押、教育国民党俘虏的军官。很多军官都有派克笔、瑞士表等贵重物品,他们想送给父亲,让父亲给做违反原则的事情,均被父亲严辞拒绝了。时值聂荣臻的部队沿铁路南下,途经滕县,准备参加渡江战役。滕县县委的一位领导通过谈话、了解,打算让父亲留下来,准备做为南下干部,被父亲婉拒了。战役结束后,父亲回家继续在供销社工作,1950年,在公安局工作的好友贾致远(后在济宁公安局任看守所所长),多次推荐父亲到县公安局任司务长一职,依然被父亲婉拒了。在父亲的心里,他并不是想追求多高的榮誉,只是想踏踏实实地为百姓做点什么。后来在日照县西湖区小花崖任保管员,村里的一切对外工作,事无巨细,父亲都亲力亲为,不辞辛苦。全村有800多户,2000多口人,帐目非常繁多,父亲晚上经常在煤油灯下加班,在我的记忆中,每次半夜醒来,父亲的房间总是亮着昏暗的灯,能清晰地听到敲击算盘的声音。

50年代的扫盲教育工作不仅在我国教育史上罕见,为迅速扫除文盲,提高工农群众的文化水平,教育部1952年颁布了《关于各地开展“速成识字法”的教学实验工作的通知》,扫盲工作在全国如火如荼地开展。其时,受组织委派,父亲步行到石臼培训全县的速成教师,然后在沈疃区响水河任速成专职教师兼负责人(校长),制定培训方案、学习计划,安排学习进度,提出指导性建议,后来到安子沟村指导教学,为家乡的扫盲工作做出了贡献。

1953年1月至1958年4月,父亲在沈疃区小花崖先后任副书记(父亲是中农,当时必须是贫农任书记)、保管。作为一名党员,父亲一直把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做为自己的人生信条。姐姐回忆说,每天晚上,父亲在灶前烧火做饭,社员围坐在父亲身边交流工作,场面非常融洽、和谐,父亲总是面带微笑,边烧火边点头说“好、好”。有一次,父亲为一位社员办了一点事(焦永掇家的奶奶),出于感激,那个社员给父亲送了一把剪刀做为回报,当天晚上,父亲就把剪刀送给那位社员,并且说,给社员办事,这是我的份内工作,怎么会收你的物品呢?这件事一直鞭策着我要做一名清廉的党员。

1958年5月至1962年2月,父亲任日照县日光人民公社第一耕作区文书。在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的号召下,1958年,县委专门成立了沈疃水库施工指挥部,并组建了9个施工团,组织安排父亲去修建日照水库,沂南的刘学坤团长任命父亲为连长,带领村民一起肩挑、手抬、小车拉,把沙土一车车运上大坝,一夯一夯地砸实,使大坝一寸一寸地长高。工地上白天红旗招展,晚上明灯万盏,号子声震动河谷。仅靠人的力量,将桀骜不驯的傅疃河拦腰斩断。那时候大姐才9岁,步行到水库工地找父亲,父亲留姐姐住了一宿,当时父亲还负责仓库的管理工作,仓库里放了满满一屋煎饼,第二天姐姐回家时,父亲没有给姐姐一个煎饼,他觉得这是公共财产,不应该私自享用,这也充分体现了父亲作为一位共产党员所拥有的胸襟和本色。更是我学习的楷模。每每想起此事,都为父亲感到无比自豪与骄傲。

据父亲回忆:“大跃进”时期。社员把家里的锅、铁盆等铁器交公,并砍伐树木、焖烧木炭,统一送到高王庄去大炼钢铁。其时,父亲受组织委派,驻碑廓公社富田村,负责大炼钢铁的宣传工作。1958年,由于小花崖人民公社办得好,省里奖了一台收音机(日照县共四台,父亲为了学习收音机的使用,专门到胶州培训了一周,收音机用30块小电池,2块大电池,外面还要架设很高的天线,使用程序非常复杂)。为了充分做好宣传工作,父亲把收音机带到富田庄,一有条件就打开,让社员能随时听到中央、省里的指示,以激发工作热情。

1958年大炼钢铁时期,虽然地瓜丰收,但大家都忙着大炼钢铁,很多都烂在地里,导致很多人没有饭吃,人民生活苦不堪言。当时我家设了一个公共食堂,每到熟饭之时,各家各户提着小罐到我家盛饭,也只不过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玉米粥。由于营养不良,部分人得了水肿病,有的饿死了。那时,我家养了两只鸭子,用涮锅后的饭渣喂鸭子,在当时困难时期,我哥每天能吃到一个鸭蛋,但是两个姐姐只能倚在门口眼馋……

1962年3月至1965年6月父亲在日照县西湖花园管区小花崖任大队保管。当时正值“四清运动”时期,山东中医学院的张殿民任小花崖“四清”工作队队长(住在贫农辛本共家),与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村里的书记、会计、保管、生产队长都停止工作,通过询问、群众检举、查看帐目等方式接受调查。调查我父亲时,村里贫农组的焦见X非常嚣张地说:“他在村里工作这么多年,一定会有问题的,不要放出来,还要继续调查一段时间。”这样的污蔑让我的父亲很是生气,也很寒心,后来加工厂的贫农陈淑松看不下去了,说:“他是保管,连钱都接触不到,怎么会贪污呢?简直是一派胡言。”真理总是在正义一方,后来的历史证明,父亲是清白的。每每和父亲谈起此事,父亲的眼里总会噙满泪水,说到激动处,眼圈都红了。

1966年5月至1976年10月爆发了“文化大革命”。期间,村里形成了造反派(红卫兵属于造反派)和保皇派两大派别,村书记焦见权等人作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被批斗,两派纷纷拉拢父亲,甚至不择手段。但父亲始终保持中立,当时两派写的大字报泛滥,贴满了大街小巷,形势异常紧张,父亲只是默默地为两派准备纸张,没有加入任何派别,也没有批斗过任何人。

20世纪的六、七十年代,中国大地上掀起了一股“憶苦思甜”的热潮,无论机关部队,工矿企业,农村山乡,时不时就要召开大会,请些老工人、老贫农登台控诉旧社会的苦难,比较新社会的幸福,然后大伙一起吃忆苦饭,唱忆苦歌。给当时幼小的我留下了许多难忘的记忆。印象最深的一次是1974年左右,父亲领我到小花崖村东沟参加会议,我村的陈XX站在台前,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一家所受的欺凌,说到激动处,台下群情激奋,哭声一片,震耳欲聋。会议结束后,父亲领了两个茶碗大小的黑色地瓜秧馍馍,记得黑馍馍吃进嘴里还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

父亲是一位正直、无私的人。20世纪60年代中期,父亲从小岭村信贷处提了1000元买粮种的钱,回家后反复数了好多遍,多了200元(那个年代200元,在农村就是一个天文数字),父亲毫不犹豫,当天就送给了负责信贷的焦聚文,他激动地握着父亲的手说:“非常感谢你,否则我会受到严厉处分的!”父亲经常用这件事教育我:做人要正直,一定要公私分明,任何时侯都不要有非分之想,贪小便宜会吃大亏的。

父亲是一位务实、敬业的村干部,20世纪70年代中期,记忆中的父亲经常领着我到各生产队检查指导工作,每到一个队,父亲总是面带微笑,实地查看各队的收成、生产队存在的困难、共同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秋收时期,有些生产队的领导在仓库里顺便给我抓一把花生,我急忙放在口袋里,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

1976年9月,母亲因心脏病不幸病逝,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既要照顾我们,又要忙于村里的琐碎工作,经常出发到外地办业务,记得有一次,父亲带着我到村干部焦永庆家吃饭,饭后父亲递给我一块大饼,并让我自己回家,便匆忙坐上解放牌汽车到新泰拉煤,汽车扬起飞尘轰鸣而去,我追着车跑了好长时间,直到车消失在我的视野,才悻悻而回,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

1976年冬,正值华国锋当政时期,在村里搞帐目清算运动,当时在西湖办起了学习班,父亲因村里个别干部的陷害,在西湖接受近三个月的调查,查来查去父亲没有任何经济问题,工作组最后诬陷父亲,说当时山林队里杀了一头猪,你贪污了200元的卖猪肉钱,父亲当时反驳说:“杀一头猪正好卖200元钱,难道没有零头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你们撒谎的技巧也太拙劣了吧”,顿时噎得工作组人员哑口无言。此事反映到县里,县纪委的领导指责工作组人员: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你们不能无凭无据地随便抓人,难道没有王法了吗?最后,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的父亲不仅是一名优秀的中国共产党员、人民公仆,更是我最敬爱的父亲。因母亲病逝,为了照顾未成年的我们,父亲不顾书记(焦见权)多次上门劝说,1976年12月,毅然辞去了村里的一切工作。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改革开放的浩荡春风吹遍了神州大地,全国农村更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早逢春,率先迎来改革大潮,广大农村农民清除极左路线影响,因地制宜发展多种经营,普遍建立家庭联产承保责任制,有效地调动了农民的劳动生产积极性,到处是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农闲之时,父亲在城里卖过对联纸、毛衣。在村里贩卖过化肥、煤块,家里的日子变得日益殷实起来,这当然要归公于党的好政策……

晚年的父亲在家过着平静的生活,每次回家,父亲总是泡一壶他喜欢的日照绿茶。我喝着父亲精心泡的茶,满屋子氤氲着茶香,弥散开来,沁人心脾.对坐品茗,听他讲述村里的奇闻轶事,讲述那些历久弥新的故事。2018年9月17日,父亲接受西湖镇党委采访时说:“共产党以前做出的承诺,现在都实现了,只有中国共产党才能领导全国人民克服一切团难,建设富强、美丽的中国,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

父亲的一生,淡泊名利,不善钻营,虽然曾经遭遇不公平的对待,但凡事先为别人着想,从不会伤害别人,耄耋之年依旧保持着一名具有70多年党龄的老共产党员的本色,仍一如既往过着清静无求的生活,一辈子“竹杖芒鞋轻胜马”,在我看来,却是“兹游奇绝冠平生”!

2019年10月9日(阴历9月11日)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日子,凌晨5点多钟,父亲在家中安祥辞世。当我从学校赶回家时,父亲已穿戴整齐,安详地躺着,像睡着了一样。我握着父亲余温尚未完全消失的手,凝视着似在微笑的父亲,真不敢相信父亲就这样去了,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父亲一生酷爱读书,酷爱学习,尤其偏爱地理和历史,并喜欢做读书笔记,在80多岁时还让我教26个英语字母,父亲性格温和慈善、是有大情怀之人,有事放在心里,从来没有对我高声说过一句话,经常教育我要高调做事,低调做人,遇事要沉着、冷静、三思而后行,与人相处要相互团结、相互包容、求同存异,父亲的一言一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自古忠孝难以两全,我最敬爱的父亲病重期间,我没有请过一天假,没有给学生耽误一节課,白天上课,晚自习放学后,再默默到医院陪伴……

“此情可待成追忆。”国庆节期间,我坐在病床前紧握着慈父的手,父亲说:“听说你评上了优秀教师,这是我最开心的事情,不要因为我给孩子们耽误课,好好工作……”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是做父亲的追求,更是做父亲的境界。父亲,我敬爱的父亲,您安息吧!儿子会延续您的血脉,堂堂正正地做人,努力地做一个像您那样的好父亲,以报答您的深恩。

“平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世界上有两种花:一种花能结果,而不能结果的花却更加美丽,譬如玫瑰、郁金香。人也像花一样,有一种人能成就一番事业;还有一种人一生没有什么建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我父亲就属于后者,历经风风雨雨,尝试方方面面,虽然平平淡淡,然而宅心仁厚,广结善缘,心中有欢乐,脸上有欢笑,像玫瑰和郁金香那样,照样得到了村里人的欣赏和尊敬,在平凡中彰显了伟大……

“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深夜,在晶莹的泪光中,父亲的身影总会出现在我的前面,音容犹在,父亲走后,今生再无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