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敬(组诗)

路也

致 敬

向一座百年中学致敬

向围绕它的群山和山上的毛竹

流经的细沙的河流，门前的古刺槐

致敬

向青砖灰瓦、石砌地板、红漆的栏杆

向罗马柱和圆窗

以及上面的龙凤浮雕

致敬

向它的木楼梯以及木缝中的蚂蚁

向它的藏书楼以及书中的蠹虫

致敬

向那上升为主义的中西合璧致敬

向校训里的语助词致敬

向离高考还有九天仍在镇静开花的蜀葵

致敬

致敬，那用本地方言讲的关于函数的代数课

跟唱戏一样好听

一座虚构的城邦

整体建筑宛如一只玉玺放在套盒里

又以重重山峦做了城墙

曾经，炮火是富有张力的语境

每道公式和定理都在言志

每个繁体汉字都把自己当成一辆牛车

来载道

是的，还要向那怀揣两瓶进口药读完中学的

流亡学生致敬

请允许我，向每一粒药致敬

无论它是胶囊还是片剂

长亭外古道边

两朵晌午的打碗碗花，哈欠连天

致敬，你的父亲读过的中学

却仿佛是所有父亲读过的那一座

晚安，怀柔

晚安，怀柔

在长城的臂弯里安睡

那些时间的青砖蜿蜓着多么懂你

星群在这之上移动

那里有一个城，有一个国

初秋，枣树和栗树终于理解了天空

把果子高举在手中

至于云朵，爱怎样就怎样，由它们去吧

山谷的魂魄是一缕南风

今夜我投宿的地方叫怀柔

怀抱的怀，温柔的柔

它的周围，是山脊，是长城的铁腕

夜深了，怀柔，晚安，怀柔

我梦见一段城墙钻入水下又从水中钻出

梦见铁轨伸进山中

梦见石头房顶的草籽扎了根

梦见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是的

暮 色

太阳西沉，月亮东升

隔一座山和一座县城，点头致意

在天空中交接班

被上帝踢了一脚而一直在自转的地球

此时，把四四方方的暮色铺展在

你和我的头顶

天微蓝，树枝成为黑色剪影

一小簇野菊，几乎看不清了，仍坚持把涩涩

清香

带给鼻孔和心

太阳继续下沉，血染地平线

月亮还在上升，撑起一个拱形

我们已经来到了这一天的边远州县

两个人被一种永恒的惊悸

捆绑在一起

天真的黑了，得加快脚步

大地沉寂，似有一句什么话将要说出

加州旅馆

独自走在长长的旅途

夜半时分在南加州的高速路旁停下

这是我在世上的一天，这是一天的末了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它的绿屋顶如此可爱

行李箱滚过天南地北，长发蓬乱成微茫的情怀

一颗加大油门的心

几乎可以颠覆这个别人的国家

无人知晓我从何处来，又去往何处

老旧的电梯，一只停运，另一只独往独来

咖啡在纸杯里澎湃汹涌

半首诗，存放进房间的单门冰箱

窗外车轮轰鸣，碾压过我的悲怆

必须找一个辽阔的地方

来把自己重新安放

在哪里爱过，就在哪里永诀

电视里正用英文讲诉别人的青春

今天过夜的地方，叫加州旅馆

无人秉烛引路，未见粉色香槟和天花板上的

镜子

只有空调机在吹送荒凉

台灯罩宽大，样式很有才华

地毯花紋里有慵懒和旧了的时光

凌晨，我仍然无法入睡

吃下一包来自祖国的泡面

房头柜抽屉里的那本经书

对我一直劝导

我知晓我是一个坏孩子

不可回头，回头就会变成盐柱

从爱与恨中幸免于难，只能走向更远

天亮之后，还得继续赶路

在永不背叛的前方

可有磅礴的星空在等我

欢迎来到加州旅馆，欢迎来到加州旅馆

据说这是一个可爱的地方

屈原评传

他的一生自始至终

都与一条大江和它的那些支流有关

生在秭归，长于西陵峡两岸

游香溪、至鄂渚、流浪汉北，居郢都，涉沅水，

住溆浦，抵洞庭

他以流放路线图划定属于诗人的国土

他在江岸的一个个山冈上徘徊

情绪在抑郁和躁狂之间切换

他说话爱用“兮”，相当于现代人用“啊”

他是一个迷路的孩子

走得越远越想家

他人长得好看，像一棵橘树

一个人的才华大于楚国，压过中原

他与渔父聊天

谈论英难末路

他像哈姆雷特一样昂首追问

对上帝一口气提出173个问题

其中一些属于天文学

倘若有一架观测天象的望远镜

他可以担任天文台台长

他写下绝命书

拟定完整的死亡计划

怀揣仅有的凶器：沙子和石头

在一个草木繁茂的夏日

孤独地走向江边

他在那里最后一次想到香草美人

这位业余植物学家

辩认自己水中倒影，像某种湿地草木

他有些晕眩，但去意已绝

形销骨立的身体

依然在水中激起巨大浪花

汨罗江是柔软的床铺，供他长眠

他的眼泪流进洞庭，汇入大江，直至大海

最终注入文学史

经过光谱化学分析

产生爱国说、殉情说、弄臣说、谋杀说

叛逆说、个人尊严说、特立独行说

他死得其所，催生出一个节日

伴随着一种叫粽子的食品

一项赛龙舟的体育运动

一个国家法定假期

更使一条普通江水成了“蓝墨水的上游”

继他之后，又有陈天华、朱湘、王国维、老舍

诸位同行投了水

我去过他的两个祠堂

一个在出生地一个在辞世地

全都建在江边，形状峨冠博带

纹饰奇诡，色泽绚丽，有楚辞之风

诗人们从车上下来

报到、注册、签名、合影

找到基因源头

凡骚客路过必留诗文

今天轮到我来作一首

我很想学他纵身一跃，又恐有东施效颦之嫌

船 票

我有一张船票：

永兴岛——文昌清澜港

开船时间：12月9日17：00

舱位：5136-3

条形码编号：45202920

没有什么想说的了，除了这张船票

一只鲣鸟从头顶掠过

我拎着行李箱，一级一级走上舷梯

它长长的，走了这么久

才登上这艘1.2万吨的大船

幻想有人在岸上目送我

挥动着棕色的手臂

口音里有海风

当轮船开走的时候，码头会不高兴

附近的灯塔会更加孤零

当轮船开走的时候

落日正坠入海中，它湿淋淋的，天就要黑了

整个夜晚我都在大海上

水手怀着对陆地的乡愁而紧握绿色舵盘

没有见到船长，但觉得他一定很帅

我跑到甲板上

人如此渺小，站在苍茫之中

辨认海与天的分界线

看波涛一路追随客轮

纵身一跃的念头突兀冒出并被打消

愿来自更高处的目光望见我

愿一颗星星照着我，并原谅我的孤单

我晕船，行李箱里一枝白珊瑚作为知情者

一直保持清醒

两粒舒乐安定祝我一路平安

我睡着了，梦见了海伦

我有一张船票

我想立即把这首诗写在它的背面

用海浪作蓝墨水

望 山

从新居窗口，拉开窗帘

就能望见山

它压在那里，那么镇静

南风不能使它

移动一寸

今年野花乱开时节

正是我最绝望之际

似乎一座大山

才有力气把我拴住

系在这尘世上

我每天出神地

遥望这座山

给它相面

看那起伏的山际线

背负整个天空的十字架

云停靠半空

一朵云提问，另一朵云回答

讨论永恒之事

巉岩探出悬崖

身姿充满决绝

山间岔路带着疑虑

伸进更陡峭处的松林

一些去秋的玉米秸秆

残存在田里

留下一个惨淡的结尾

野兔帶着三瓣嘴

重出江湖

奔跑过草丛

留下怯怯的体温

鼹鼠押送生辰纲

经过田埂时

遭遇了蛇的埋伏

远处隐约有座小庙

并未住着我的神

我信的那一位

端坐在云霄之外

电缆在山坡上

日夜兼程

运送的全是

别人的信息

我常常呆呆地

趴在窗前

从日出望到日落

仿佛在读一部巨著

有的人今生和来世

都不会相见了

也不会有音讯传来

从此，我像这座山一样

哪儿都不去

绝交书一式两份

一份寄出，一份存底备忘

从此与一座山

相依为命

粗茶淡饭，布衣旧衫

连咳嗽和叹气

都得到崖壁的回音

从此权倾一座山

命运被一场大雪

一分为二

自封女王，用野菊加冕

我就这样每天

在窗口望山

天黑下来时，银河横亘峰巅之上

宇宙的门窗

竟有那么多碎玻璃

近处，星星刺痛

正冲着我头顶的那一颗

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