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温暖底色

2020-11-06 03:50老克
莫愁·小作家 2020年10期
关键词:高邮外婆

在我心里,一直想好好写一下我的外婆。这些年全家人都生活在南京,有时约了一起吃饭,享受欢聚一堂的温馨气氛时,我的心里就经常没来由地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外婆在就好了——这无疑是痴人说梦,外婆已经去世20年了。

其实,外婆与南京是有联系的。20世纪80年代,我们夫妇带着3岁的儿子,陪着80多岁的外婆,从老家高邮来南京,住在鼓楼附近的一家旅馆,陪外婆爬了中山陵——外婆有心,居然在心里数了一下,一共是360多级台阶。后来我们祖孙四人还来到新街口,每人花了6元钱门票上了金陵饭店的璇宫,喝了一杯果汁。

那个时候,我是苏北县城的小青工,拿着几十元的工资。陪外婆来南京爬中山陵,自认为是我一生做得最对的事情。

我的人生起点很低,生长在小县城,先是下乡,后来回城做仓库保管员。再后来,脱产读高邮师范文训班,参加高教自学考试。一路走来,如果不是靠自学、靠读书,我不知会长成什么样的面孔。多年来,我一直很自卑,正如范雨素所说:“我的生命是一本不忍卒读的书,命运把我装订得极为拙劣。”

因为生活在底层,我对读书的渴望更加强烈,这种渴望一直延续到现在,一天不读书,心里就觉得空荡荡的。尤其是这20年,我做文化记者,写南京民国建筑,写江南名人故居,采访许多文人和艺术家,先后写了三本小书。不是为了追求所谓名利上的成功,而是力求在生活中做一个善良和热爱生活的人,做一个明白人,这才是我期待的成功。

有时候我也扪心自问,这种渴望和热爱,这种柔软和善良,从何而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些都源于外婆对我的影响,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外婆是我人生的启蒙导师。

外婆叫吴智,江都樊川人,她的父亲是一位秀才,也是一位私塾先生,外婆识字,应该与太外公有关。

外婆的命其实很苦,18岁嫁给当地油坊的小老板——也就是我的外公,先后生了两个女儿和两个儿子,后来大儿子被乡间的庸医耽误致死,再后来因为没能再生男孩子,经常遭到外公的家暴,受气更是家常便饭。

这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生活中,男人打女人让我特别瞧不起。

在那个旧时代,外婆先后培养我妈读高邮师范、我舅读高邮卫校,再后来,妈妈和舅舅建立家庭后,外婆先是在县城带我和妹妹,后来带舅舅的儿子,一直到2000年逝世,享年90岁。

虽然命运对外婆如此不公,她却从未表露过怨恨,而是把一生的爱都无私地给了孩子。也可以说,我们兄妹能有今天,与外婆给我们打下人生的温暖底色有关。外婆虽然文化不高,但在我的心中,却是一位温和的教育家。

我四、五岁的时候,模仿当教师的父母在板壁上写粉笔字,涂鸦后让外婆帮我辨认,结果让我沮丧的是——我自认为像字的不是字,不像字的倒是字。记得家住乡镇小学时,我有个装连环画的木箱,黄昏时分,我就坐在外婆身边,听外婆给我读小人书。宿舍前有两株开满红花的石榴树,操场上有学生的喧闹声传过来,一派岁月静好的气息。如今我的孙女喜欢听我讲故事——其实这招就是和外婆学的。

我读小学时,父亲请上海亲戚买了《红灯记》《沙家浜》《智取威虎山》等剧本,外婆戴着老花眼镜陪我们听着收音机看剧本,不知听了多少遍。今天看来,八九岁的孩子看京剧剧本,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但外婆就这样做了。所以,我和妹妹那时候京剧唱得非常好,甚至我的人生梦想就是能当一个演杨子荣的京剧演员。再后来,汪曾祺的小说散文风靡文坛,他执笔的《沙家浜》剧本,我少年就会背大段大段的念白和唱词。

外婆有个亲戚,我喊她四姑奶奶,她的儿子杨先生家里有许多藏书。杨先生家住焦家巷一个大院子里,我带妹妹去借书,要穿过好几个院门。有一次我手上拿着《收获》杂志和几本小说,让一位女邻居惊呼:“你小人看这么大的书?”是的,我那时就是一个书虫,经常坐在堂屋小板凳上,一坐就是一个下午,天暗下来时,眼睛几乎贴到书上。那时,我什么书都读,当然像《红楼梦》这样的书,只是囫囵吞枣,记得有本书没有封面和封底,许多年后才知道书名叫《草原烽火》。

外婆是一个老小孩,她的教育方法就是陪伴,和我们一起玩。少年时代我养金鱼、养兔子、养猫、养八哥,玩香烟纸,集邮票,打乒乓球,下象棋、军旗、飞行棋等,外婆都陪我们玩,她懂得小孩子天性就是爱玩,玩也是认知世界最好的通道。比如养金鱼,她陪我们去大淖(就是汪曾祺笔下的大淖)捞金鱼虫;养兔子,她陪我们去运河堤拔草;还和我们一起下飞行棋。再后来,许多小学同学去做杂工赚钱,我和妹妹也嚷着要去,外婆就陪我们去县体育场“刮柳”,去县酱醋厂“切萝卜干”——当然玩了两天嫌苦就不玩了。

那时我们院子里有位钱爹爹,是县人民剧场卖票的。外婆经常与钱爹爹打招呼,带我们去剧场“看白戏”,往往是提前进场,坐在楼上看戏,记忆中看了许多像《珍珠塔》《狸猫换太子》等古装戏。那时候在家我喜欢做的游戏,是把围巾扎在帽子上甩来甩去——模仿戏中被罢官的须生。钱爹爹以前是民国大书法家的书童,后来是大户人家的管家,他喊我名字是“明大爷”,带着那个时代的印记。那时候,“明大爷”下象棋打遍左右四邻无敌手,下军旗是更胜一筹。那时,我家就是同学放学后的俱乐部,经常是成群的同学在我家玩,吵闹声一片,外婆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玩。

我那时还有个独门绝技——拉嗡子,我经常在家门口的空地上表演,许多小孩围观,就差地上放个帽子了。也许我的“人来疯”性格——越是大场面,越是兴奋,越是超水平发挥,就是那时候培养出来的。包括我现在做读书讲座,喜欢即兴的现场发挥——这种“自信”也是源于少年时代。

每年八月十五,外婆领着我们敬月亮公公。桑樹下面,放一张小桌,上面有月饼、菱角、芋头、毛豆,再点上香,外婆让我和妹妹依次向月亮磕头。那时候月光真亮啊!外婆指着月亮,告诉我们那是嫦娥,那是玉兔,那个会动的影子是吴刚砍桂花树呢。虽然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但对月亮的敬畏已经留在心里。

那时候从小镇到县城,交通工具只有小船。外婆雇了一位叫郭贵林的汉子划船,郭大爷穿着青布旧棉袍,腰中系着绳子,有节奏地“哗哗哗”划船,很威武的样子。外婆带着我和妹妹穿过20世纪60年代的乡村。乡间的桥大都是树干做的,很古朴。河水清澈,手放在水里会有小鱼来啄你。沿岸水边长满青青芦苇,一只不知名的水鸟扑棱棱地从眼前飞过——许多年后看汪曾祺先生的小说《受戒》,小说结尾的场景描写太让我佩服了,它就是我童年时的情景再现啊!

后来我和妹妹转到县城读小学,屋子有个小小的后院,那是我们的“百草园”。放学回家喂完兔子,就坐在外婆种的美人蕉下做作业,看闲书——有时看书停下来,抬头看天上的浮云,心已经飞向千里之外,我想这就是文学的魅力吧!

外婆养了一只芦花鸡,后来不知得了什么怪病,脖子扭曲成了“斜头鸡”,啄食时十分痛苦。邻居们都劝外婆把它杀了,可外婆就是不肯,养了好几年。最后这只芦花鸡还是在门口走失了,外婆领着我们在河边找过,估计进了人家的“五脏庙”了。

我先后养过两只猫,猫是一个很黏人的动物,你看书或做作业时,猫就会靠在你脚上,可以感觉它的肚子“呼呼”作响。记得有次巷子里的孩子恶作剧,把我养的小花猫扔在屋顶上,外婆爬梯子把小猫救了下来。不过,有一只猫是被人下药毒死的。我清晨起床,看到它直挺挺地死在堂屋的地上。外婆替它做了一只黑布帽子,和我们一起,把猫埋在空地里。至今我还记得,夕阳西下,我们为它做了小坟,内心无比悲凉。

现在想起来,外婆正是用她对月亮、对芦花鸡、对猫的态度,告诉我们什么是慈悲,什么是博爱。

外婆姊妹三个,她是大姐,二姨婆在杭州,三姨婆在上海。从我们记事起,外婆就带着我们兄妹去杭州,去上海。小轮船里的卖唱人,镇江码头拖小板车的,上海南京路的繁华,杭州西湖的美,世态的苍凉,自然风景之美,都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打下深深的烙印。

外婆天性好玩,對什么都感兴趣。我妈经常笑外婆是“野马心”。我相信外婆如果生在现在的年代,肯定也是一个旅行达人。她这种“野马心”其实也传递给我了。记得小学考初中时,当时我11岁,从上海回高邮参加考试。当时姨外公送我到镇江,然后我独自坐轮渡到六圩,再转大巴车到高邮,拎着一个包袱,有《三毛流浪记》的感觉。许多年后,我选择当记者,先是在广东漂泊5年,后来在江南跑了20年,正是源于这颗热爱生活的“野马心”。

说真的,外婆对我们的爱,要用文字写出来,恐怕几万字都写不完。比如我当年在乡下,每次回县城看电影,都是外婆提前替我到电影院门前排队买票;比如到了我谈恋爱的年龄,她看到哪家姑娘好,就会帮我出主意;比如我南下深圳和广州,她已是80多岁的老人,每次都要执意送我去长途汽车站;我在广东时,她每天都会守在电视机前看深圳和广州的天气预报……

每每想到外婆对我的好,我就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外婆这种天然的爱,无私的爱,才是人世间最动人的景致。

老克:本名徐克明,资深媒体人,文化记者,散文作家。著有文化散文集《南京深处谁家院》《南唐的天空》《暮光寻旧梦》等。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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