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世绘(组诗)

2020-11-09 03:32富永杰
回族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雨落塔吊垃圾箱

矿 工

做了八小时阴间苦力的汉子,抹了抹眼

乘着索道缆车又回到了阳间

在阳间,他不能将自己藏在黑暗中

在阴间,他不能将自己抛在阳光下

建筑工

为了,仅仅为了

多一点的好光景

他将自己晃晃悠悠地悬挂在空中

那岂是登高望远

站在脚手架上的兄弟

电话里告诉我

昨夜

他在空中睡了半宿

钢筋工

机器的嘶鸣让整个工厂寂静

烈日扒开的衣襟油光闪闪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穿梭在机床前

对一根根钢筋进行除锈、调直、连接、切断

然后安装成型后

任人认领,当满载的车迅速离去的那刻

站在空空荡荡的工厂

他感觉自己

像极了一件次品

农 民

春来了,和大地交换种子

夏来了,和大地交换血汗

秋来了,和大地交换果实

冬来了,向大地拱手谈判

无论如何

对于交换,他们都从善如流

对于苦难,他们都守口如瓶

消防员

火终于灭了,鸟儿哭了三天三夜

我也想哭

山中连绵不断的鸟鸣

是我哭出的眼泪

林间黑乎乎树干、枝条

风雨来临时

已不再随风摇摆,发芽、开花或结果

不远的半截树桩上

一顶无人认领的安全帽冒着缕缕青烟

仿佛一个人在说

回去了給他做一件橙黄色的衣裳

有火情时,继续给他穿上

清洁工

眼前的街道像过完喜事

剩余的残物滚动着热闹的回音

一把扫帚在寒风中挥动着

那沙沙的声响

像摩擦着大地取暖

管道工

毋庸置疑,那些在地下运输阳光的管道工

和孕育雨露的云朵

有落花一样的温情

这么多年了,他们的身体

污泥和污水不断攀爬

潮湿和阴暗不断侵入

肮脏和肮脏相互堆积

颤抖和颤抖相互交织

而当每次爬出下水道低头离开的那刻

街道瞬间退后

人群像受惊的乌鸦一样开始躲藏

电 工

在高高的电杆上

必有你悬挂的孤影

不一定在白天

也不一定在繁华的城市

只有停在电线上的鸟雀

才能看清光明与黑暗的距离

电焊工

手中的电焊每触摸一次钢筋

钢筋里冒出的火花就亲他一次

莫非彼此爱恋

皮肤上的烫疤是他的勋章

衣服上的窟窿

是他珍藏的戒指

灼伤的眼睛

是他肥沃的两亩田地

就这样,他整日摩擦着火花

像迎接着越来越近的幸福

装卸工

工地之上的阳光像重物一样

带着滚烫的体温

恰好落在了搬运工的肩膀上

而他们的对面,阳光也曾落下

只是常常落在了屋顶

洗碗工

总有赶不走的异味

总有洗不完的器具

总有做不完的工作

像碗碟一样排着队

一顿饭放凉了

一把泪流干了

一双手变形了

一个人习惯了

一张床轻易地驯服了她

让她卸下了所有的力量

淘沙工

多少年了,他一直在悠长的河滩上

淘着沙子

所淘的沙子大多运走了

剩下的一些

跑进了他的身体

长成了结石

当我问他,他却以接二连三的咳嗽应答

瓦 工

东头拆毁,西边修建

在拆毁与修建之间

我时常看见

一个提着瓦刀的男人

踏着高耸的阶梯

像朝圣者一样向朝曦走去

又像落难者一样从落日上下来

农民工

雨下了很多年,雨下在了广州

下在了新疆

下在了远方农民工兄弟的火车上、工地上

雨照样不停地下着

我的农民工兄弟在泥泞中

把雨踩成了一根柱子、一扇窗、一面墙

把雨踩得遍地开花

雨落在他的碗里

湿淋淋的筷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雨落在他的眼睛里、骨头里、心上

雨松动着他的身体

雨和他形影不离

雨落在故乡,雨落在我的酒杯里

雨落在他曾经坐的位置上

发出滴答滴答的呼唤

雨与他相依为命

雨与我相濡以沫

天晴了,雨还在下

雨让我们朝思暮想、两败俱伤

塔吊师傅

为了安得广厦千万间,于是

塔吊把他升高了再升高

升高到与山川平起平坐

甚至升高到手可摘星辰

直到他和塔吊合二为一

然后摁动全身的按钮

上下打捞物体

像一只长颈鹿那样

将身体的一部分

放下,拿起

拿起,放下

……

而长长的脖子

像一声声呐喊

打工仔

该上北京的再过几天去吧

最好买张坐票

该下广州的走吧

来年带个媳妇回来

上海的你

今年就别去了

在家照顾爹娘

……

临行的人,好好坐着

我们把酒言欢

把送别当相聚

直到一醉方休

把北上广忘记

粉刷匠

不记何时,他手中的刷子

把村庄越刷越新

把高楼越刷越亮

而把自己

越刷越瘦

越刷越旧

更多的时候,他不敢面对四周

生怕一转身

成为墙的一部分

乞 丐

时间像针线一样,一点一点

缝住了白昼

幽暗的街道上,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

正将头猫进了垃圾箱

整个后半夜,他都如此

每看见一个垃圾箱

就匆匆地跑去

每走近一個垃圾箱

他都会深深地鞠躬

绣花姑娘

鞋垫上的梅花、菊花、牡丹开了

偶尔落下一只鸟雀

她坐在炕头,每绣一针

就要在额头划过一次

仿佛划过肉的针才会开出更美的花

明天又到赶集的日子了,深夜中

她像数钱一样数着一双双绣好的鞋垫

一个个绣好的花朵正好可以补贴日子的缺口

烧烤师傅

他将身子挺了又挺,最后又猫了下去

仿佛那样才会暖和

满天的雪下着

微弱的灯光下

孤零零的烧烤摊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加料、烹饪

油漆工

这上好的木头,不是你的

鲜艳的色彩不是你的

门框不是你的

房子不是你的

刷子下的花朵、河流、草木不是你的

头顶的天咯不是你的

静谧的时光不是你的

唯一是你的,已在

呼吸道、消化道、血液中给出了答案

搬运工

一辆车走后,又来了一辆又一辆

做搬运工的二叔

一个被温暖抛弃的男人

总是头也不抬地把一根根钢筋

像搬运一根根骨头似的

一次又一次地往外输送

此时正是夏日的午后

偌大的厂房中,满是钢铁的回声

像是他的心跳

更像一种呼唤

一捆捆钢筋,一会儿挑起他

一会儿扔下他

他与自己分离又合拢

合拢又分离

而盘旋在心头的尘世

对于他来说

仿佛这人间没有他

仿佛这人间只有他

乡村教书匠

趴在床上,他又抽了一口浓郁的夜色

窗外的星星像杏仁一样回到了心上

山那头的孩子还在发烧

山这头的孩子即将返回

天已是黎明,他起身走出房间

远处的山依旧白茫茫兀立着

像是,一年都是冬天,每天都是远方

(篇名书法:武凯)

作者简介

富永杰,80后,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人民日报》《诗刊》《北京文学》《中国诗歌》等报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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