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例云服务器存储侵权案缘何改判？

4月14日，“2019年中国十大最具研究价值知识产权裁判案例”评选活动开启社会投票，其中有我代理的7号“首例云服务器存储侵权案”和18号“首例域名解析服务侵权案”。老爸在朋友圈积极地为我的案例拉票：“维护知识产权，捍卫合法权益”。我忐忑地回复他：“我在两案中都代理被告，判决驳回了权利人的全部诉讼请求“。当晚，家庭普法课就从“首例云服务器存储侵权案”开始了……

一审备受关注

权利人胜诉，云服务商担责

LD公司是某手機游戏软件的著作权人。某境外网站提供该游戏“畅爽版”。LD公司经调查发现，“畅爽版”游戏的服务器端存储于AL公司出租的云服务器中，并通过该云服务器向客户端提供服务，遂诉至法院，请求判令AL公司断开链接，停止为“畅爽版”游戏提供服务器租赁服务，并赔偿经济损失100余万元。

有法官、学者和产业专家认为，云计算服务商提供的云服务器租赁服务，就像酒店的房间，向住客交付房卡后，除非有权机关执法，否则不能自行或因他人诉求破门而入。案件在一审判决之前已经引发广泛关注，讨论重点主要是云计算服务商能否适用“通知-删除”规则，以及接到通知后将采取何措施。

一审法院经审理认为：LD公司向AL公司发出的通知系合格通知，AL公司在收到通知后长时间不采取任何必要措施，主观上存在过错，客观上导致损害结果扩大。故依据《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六条，权利人有权通知网络服务者采取删除、屏蔽、断开链接等必要措施。网络服务者接到通知后未及时采取必要措施的，对损害的扩大部分承担连带责任的规定，一审法院认定AL公司侵害了LD公司对涉案游戏的信息网络传播权，并判决AL公司赔偿LD公司经济损失26万余元。

一审判决一出，权利人欢欣鼓舞，围观群众大多对权利人受到保护、产业巨头担责的判决结果表示支持。而“AL公司对于LD公司的通知一直持消极态度……在长达八个月的时间里未采取任何措施，远远超出了反应的合理时间”的判词一时间让AL公司在公关层面承受巨大压力。

二审剧情反转

权利人败诉，云服务商无责

北京嘉观律师事务所律师朱晓宇

接受委托介入二审后，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败诉结果、公关压力、产业关切……陌生的“云计算”产业。首先想到的竟不是翻盘？因为不知道如何翻盘。彼时，我们能做的：一方面是补课，从IAAS、PAAS、SAAS开始了解云计算产业;另一方面则是从一审案卷中“挖宝”，想找出被遗漏的突破口。

燃起希望：权利客体错误

律师在接手版权侵权纠纷时首先要考虑的是涉案争议的权利主体、客体和权项。由于多年练就的版权律师基本功，我们很快挖到了“宝”：

网络游戏软件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安装并运行于手机等用户终端的客户端软件程序，另一部分是安装并运行于服务器上的服务器端程序及账号管理平台程序。从技术层面，客户端和服务器端分别独立安装于不同的硬件设备，独立运行，其编写方案和源代码亦不相同。客户端和服务器端存在数据通讯，并基于数据通讯实现软件功能。

因此，在著作权法层面，涉案游戏软件的客户端和服务器端不是同一作品。LD公司指称侵权的“畅爽版”客户端下载自案外人服务器，而不是AL公司出租的云服务器。LD公司在一审的诉讼请求、针对作品权属和侵权行为的举证、庭审陈述、代理意见均未明确表达针对服务器端主张权利。一审笔录更是载明，LD公司“起诉主要针对手机移动端”，由此导致一审法院仅针对客户端进行权属审查、近似比对和侵权认定，没有针对服务器端进行权属审查、近似比对和侵权认定，却得出服务器端构成侵权的结论。

若非LD公司在其针对“畅爽版”游戏经营者的刑事案件中查明了经营者向AL公司租用的云服务器中存储了游戏服务器端这一事实，LD公司将直接折戟在主张权利客体错误这一点上，而整个云计算行业也将错失这份对其发展已经产生重要影响的判决。

致命武器：通知不合格

LD公司向AL公司发出3次通知：

第一次，LD公司向“工单支持”版块发出信息和上传附件，在工程师反馈引导下，又向指定邮箱第二次发出通知。LD公司应当理解本次向“工单支持”版块发出通知无效。因此，第一次通过“工单支持”版块投诉不应视为有效通知。

第二次，邮件内容是三条网址链接，邮件签名包含邮箱地址、电话、QQ号码和公司地址。该通知不能识别其主张权利的软件是服务器端，也无法引导定位服务器端在云服务器中的IP地址。事实上，在AL公司访问三条网址链接后，可能得出网址（所属网站）及其提供下载的软件不在AL公司服务范围的判断。因此，第二份通知明显欠缺合格通知的必要信息。

第三次，没有告知与侵权游戏客户端进行数据通讯的服务器端存储于AL公司出租的服务器，也没有引导AL公司先行安装“畅爽版”游戏客户端，再利用技术手段查询服务器IP地址，以确定服务器端存储于涉案云服务器，即没有提供准确定位侵权作品的信息。此外，该通知函没有体现任何联系方式。因此，第三份通知不符合合格通知的法定要件。

我们进一步主张，一审法院关于AL公司“完全可以通过联系原告以确认相关版权问题”的认定与其关于通知有效的认定自相矛盾。至此，本案翻盘可期。

黄金裁决：

“转通知”即是合理措施

本案如果止步于查明“通知不合格”即驳回权利人的诉讼请求，不会被公认为对云计算产业发展产生了巨大影响。

在我们前后向二审法院提交的多达7份、累计数万字的代理意见和说明材料中，大部分内容是对信息存储空间的分类说明，云服务器租赁服务与信息存储空间服务在技术特征、法律规定、行业监管等方面的比较，以及云服务器租赁服务商不应承担与信息存储空间服务商相同的法律义务的分析论述。在此基础上，我们终于等来了本案的黄金判决（从社会价值和产业价值角度）部分，即对“通知-删除”规则的解读和升级。

二审法院认为，本案所涉云服务器租赁服务，由于服务对象运营的网站和应用、提供的内容或服务均依托于其承租的云服务器，联络提供云服务器租赁服务的网络服务提供者可能比联络承租云服务器的侵权人更加便利，权利人可能都会选择通知提供云服务器租赁服务的网络服务提供者，并要求关停提供侵权内容的云服务器，如果不对提供云服务器租赁服务的网络服务提供者采取必要措施的义务进行必要的限制，可能会妨碍网络产业的正常发展。因此，《侵权责任法》第三十六条规定的必要措施应当不限于删除、屏蔽或者断开链接，也包括“将侵权通知转送服务对象”。

至此，可以说，该判决对于我国云服务器租赁服务这一新兴行业的发展具有重要影响。

万全保障：不应赔偿

LD公司主动要求调取的刑事判决书及案卷为本案改判提供了万全保障。刑事案卷显示，“畅爽版”游戏经营者即刑事案件被告人在作案期间运营涉案游戏及其他游戏共取得收入人民币270余万元，并在案发后自愿赔偿LD公司经济损失人民币400万元，LD公司对其表示谅解，并请求免于追究刑事责任，可见LD公司已经获得的赔偿非常充分，能够覆盖其损失。

我们向二审法院提出主张，即使认定LD公司发出的通知合格，进而认定AL公司构成帮助侵权，应当就损失扩大部分承担责任，可鉴于LD公司已经从直接侵权人处就同一侵权行为获得了远超直接侵权人违法所得的赔偿，且LD公司对该赔偿满意，AL公司不应再承担任何赔偿责任。

二审法院支持了该抗辩理由，并阐述：网络服务提供者构成侵权的，是对损害的扩大部分与网络用户承担连带责任，而非独立的损害赔偿责任。本案中，LD公司因涉案侵权行为而受到的损失已经实际获得了其认可的弥补，即便AL公司构成帮助侵權，亦不应判决AL公司额外再向LD公司支付赔偿。

公平正义

法律人的职业追求

本案二审，我们代表AL公司赢得踏实、漂亮！然而，不可否认的是：网络游戏权利人败诉，云计算产业巨头胜诉，这似乎不是知产大戏该有的剧情。执业15年来，每每遇到有争议的案件，作为参与其中的律师，我都会反复拷问自己：我所付出的一切努力都是在捍卫公平和正义吗？

“保护权利人”“保护债权人”“制裁违约者”“呵护弱者群体”……这些是善良追求、价值倾向，却不是公平、正义本身。告诫权利人“准确主张权利”“审慎对待权利通知”“不得重复主张赔偿”未必不是正义结果，指导债权人要“注意留存证据”“及时主张债权”也可以是公平导向。如果一个案子的判决能够像本案判决一样，为某个产业的合规发展提供指引和保障，甚至如很多经典判决一样能够助力经济发展、社会进步、道德提升，则更是法官、律师、行业法务、学者等法律人莫大的贡献吧！能够参与其中，也是我辈的幸福。

我想，参与定纷止争的法官、律师，幕后支撑的行业法务，积极研讨的法律学者，通过准确的释法、充分的举证、清楚的说理、严密的逻辑，甚至简单到认真的倾听、细致的阅卷、小心的查证、反复的推敲，让需要解决纷争的当事人在法庭上有平等的机会，充分表达意见，并提供有效的证据和理论支撑，让法官理解各方的诉求和理由，且有全面、可靠的证据作为其履职裁判的依据;抛开案件胜败本身，能够让家人、朋友、当事人和公众理解平等应诉的意义和程序正义的价值，理解法官面对各执一词、纷繁证据时居中裁决的责任、压力和不易，这也许正是我辈法律人在社会中获得尊重和认同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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