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元与李商隐及牛李党争新释

2020-11-17 07:59汪梦川
文学与文化 2020年4期
关键词:节度使令狐李商隐

汪梦川

内容提要:在王茂元的仕宦生涯中,李德裕明显对其有所援引与偏私,故王茂元的确应属李党无疑;而王茂元之招义山为婿,则是李党藉以打击牛党的一桩政治阴谋。义山之卷入党争也并非无辜,而是其政治上的幼稚与急于事功的心理所致。

晚唐的牛李党争是关系李商隐生平乃至诗歌创作的关键因素之一,而王茂元招李商隐为婿,又是李商隐卷入党争之导火线,历来的研究多于此处聚讼,蔚为诗史上一大公案。经过前人不断的研究考索,可以说相关史实已经不存在什么疑问,但是对因此引发的相关问题的阐释,似乎还有可以讨论之处。

众所周知,李商隐在牛李党争中的直接关系者是令狐楚、令狐绹父子和其岳丈王茂元,而非两党的首领牛僧孺(或李宗闵)和李德裕,一般认为令狐父子皆属牛党,而王茂元则属李党。不过也有学者对王茂元本人属于李党之说提出质疑,如傅璇琮先生即认为:“王茂元既不是李党,也不是牛党,他与党争无关。当时无论哪一派,都不把王茂元看成党人。”①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76 页。李中华先生在傅先生的基础上,更提出:“在史学界,对牛李两党的认识并不统一,对于两党的构成甚至李党的有无,还存在着歧见。”②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中华书局,1983 年,第194 页。的确,若牛李党争并不存在,则一切有关李商隐与党争的论证都将没有着落,可谓是釜底抽薪。那么是否真的不存在什么牛党、李党,而王茂元也不是什么李党人物?

李中华提出:“新旧唐书的王茂元传,都没有说他是李党。”③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6 页。同样两唐书中也没有明确说令狐父子属于牛党——事实上两部唐书都没有直接提到“牛党”“李党”这两个词,仅《新唐书》有云:“大和初,二李党事兴。”④[宋]欧阳修、[宋]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 年,第4303 页。“二李”即李宗闵和李德裕,但此处断句当为“二李/党事/兴”,还不能说是直接点明“李党”,虽然这种意思显而易见。而李宗闵一党,实际上就是“牛党”。唐代的朋党之争非常普遍,按之两唐书,“党”“朋党”等字眼可谓比比皆是,如玄宗朝“尚书右丞相张说、御史大夫崔隐甫、中丞宇文融以朋党相构”⑤[后晋]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 年,第190 页。,穆宗长庆元年夏四月有诏云:“访闻近日浮薄之徒,扇为朋党,谓之关节,干扰主司,每岁策名,无不先定。”又:“诏百辟卿士宜各徇公,勿为朋党。”⑥《旧唐书》,第488~489 页。《旧唐书》白居易传亦云:“大和已后,李宗闵、李德裕朋党事起,是非排陷,朝升暮黜,天子亦无如之何。”⑦《旧唐书》,第4354 页。李商隐传云:“德裕与李宗闵、杨嗣复、令狐楚大相雠怨。”①《旧唐书》,第5078 页。而贬李德裕为崖州司户参军的《制》更直斥其“累居将相之荣,唯以奸倾为业……诬贞良造朋党之名,肆谗构生加诸之衅”②《旧唐书》,第624~625 页。等等,可以为证明。然则晚唐的李(德裕)党与牛李党争之存在应是客观事实。

一 王茂元应属李党人物无疑

那么王茂元是否属于李党呢?对于这个问题,首先要明确一点,唐代党争之“党”只是传统意义上所谓的“朋党”,即某些交往密切的官僚组成的利益集团,显然不同于现代的政党,所以其成员不会有确定的名册,也不会有明确的政治纲领,或者说它根本不是以明确的政治理念来认定的,而是以某些人物(其中少数人可能有自己的政治理念)为中心、按各自的利益关系和人情网络来划分。其次,朋党之存在(即俗所谓“站队”)恐怕是古今政界的普遍现象,但是政治上的起伏进退很频繁,朋党之间也不可能完全没有妥协,有些长袖善舞的政客也可能左右逢源。第三,现有的史料不可能面面俱到,毕竟朋党成员之间日常的交际联络不可能一一记入史册,故传统上往往以“某某与某某相善”之类的描述泛泛加以概括。两唐书虽未明确指出王茂元属李党,但都认为他与李德裕关系密切,这应该能说明一些问题。

李中华曾对“李党”做如下界定:“与李德裕关系密切、为其援引,并对牛党有不利举动者,便是李党,或在当时被目为李党。”这是比较合理的。但是李先生又认为:“说王茂元是李党缺乏根据。相反,许多事实说明,王茂元并不是李党,也不被当时的人看作是李党。”③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4 页。那么依李先生所立的标准,王茂元是否真的不符合“李党”之条件?不妨一一剖析如下:

按《旧唐书》李商隐传:“茂元虽读书为儒,然本将家子,李德裕素遇之,时德裕秉政,用为河阳帅。”④《旧唐书》,第5077~5078 页。《新唐书》李商隐传:“茂元善李德裕。”⑤《新唐书》,第5792 页。然则按诸正史,王茂元与李德裕“关系密切”,这一条符合李先生提出的标准。

那么王茂元是否曾经被李德裕援引?据李先生考证,李德裕两次为相,一次是大和七年(833),是年王茂元由右金吾将军转任广州刺史、岭南节度使;第二次在会昌年间,王茂元由忠武军节度、陈许观察使徙镇河阳,会讨刘稹。李先生认为:“统观王茂元的一生,他所历官职与牛李党争并无明显的关系。”⑥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4 页。但是李德裕屡居显位,得其援引并非一定要等他拜相后方可;而且这两次也都可以看出一些问题,并非如李先生所言之简单。

细考二人仕宦履历,则李德裕于大和六年(832)末拜为兵部尚书,七年(833)二月拜相;而王茂元于大和六年(832)由容管经略使入京为右金吾卫将军,七年(833)正月出为岭南节度使。然则李德裕任职兵部尚书时,王茂元由右金吾卫将军外放为岭南节度使,二人必然有交集。因为按唐制兵部为全国军政领导机关,“兵部尚书、侍郎之职,掌天下军卫武官选授之政令”⑦[唐]李林甫等:《唐六典》,陈仲夫点校,中华书局,1992 年,第150 页。,不但诸卫府与之有直接关系,甚至“诸道新授方镇节度使等,具帑抹,带器仗,就尚书省兵部参辞”(《旧唐书·令狐楚传》)①《旧唐书》,第4463 页。。至于王茂元于大和七年(833)正月外放节度使,而李德裕七年(833)二月才拜相,这个时间差也可以解释。即李德裕在拜相之前,即便不能直接拔擢王茂元,但以兵部尚书之职举荐也应该不成问题。然则王茂元之结交李德裕,当在二人供职于京城之时。

而会昌间事,则更足以为王茂元属李党之证明。按,会昌三年(843)李德裕任命王茂元为河阳节度使,参与讨伐刘稹,“八月间王茂元兵败,影响了整个战局的发展,李德裕坚决调王宰来代替王茂元,并指出王茂元的短处”,即谓王茂元“虽是将家,久习吏事,深入攻讨,非其所长”。故傅璇琮先生认为:“从李德裕对王茂元的任免上,我们实在看不出李德裕有什么偏私的地方。”因为“王茂元只是几个节度使之一,假如说因为李党才任命,那么王元逵、刘沔、石雄等人却从来没有人说过是李党,这又如何解释呢?”②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79 页。

其实这也不难解释。第一,如果王茂元真的不善作战,那么此前委其方面之任就不免偏私之嫌。因为以当时形势,战胜的可能性很大,所以此举可以解释为李德裕安插亲信、借平叛之功捞好处。第二,不论王茂元是否善战,总归他是战败了,后果还很严重,但李德裕不过免去其职,再以轻描淡写的批评了事。而且王茂元去职后仍然留在军中,接任的王宰也是李党人物(见下文),这一点也很值得注意,因为此举大可以看成是对王的一种暂时保护(或羁押)。这不禁令人猜测,若是换作别人战败,会不会也有如此待遇?而如果不避“过度阐释”之嫌,甚至王茂元后来卒于军中,也大有可疑,即是否王茂元被变相羁押以待事态变化,而后又被李党灭口?这也不无可能。

至于王元逵、刘沔、石雄等人,情况虽然各不相同,但也都可以有很好的解释。按,会昌三年(843),刘稹据昭义叛乱,朝廷“命邻藩分地而进讨”,时王元逵任成德节度使(即恒冀节度使),其辖区南与昭义节度使(又称泽潞节度使)辖区相接,故受任“北面招讨使”③《旧唐书》,第3888 页。;刘沔时任河东节度使,其辖区南也与昭义节度使辖区相接,故受任“太原节度,充潞府北面招讨使”④《旧唐书》,第4234 页。;石雄时任河中节度使,其辖区东与昭义节度使辖区相接。可见这三位都是辖区与叛乱区相邻⑤程光裕、徐圣谟主编:《中国历史地图》(上册),中国文化学院出版部,1980 年,第47~48 页。,仅从军事的角度看,安排他们平叛也可谓再合理不过。而且据史书记载,刘、石二人能征惯战:

刘沔,许州牙将也。少事李光颜,为帐中亲将。元和末,光颜讨吴元济,常用沔为前锋。蔡将有董重质者,守洄曲,其部下乘骡即战,号“骡子军”,最为劲悍,官军常警备之。沔骁锐善骑射,每与骡军接战,必冒刃陷坚,俘馘而还,故忠武一军,破贼第一。淮、蔡平,随光颜入朝,宪宗留宿卫,历三将军。历盐州刺史、天德军防御使,在西北边累立奇效。⑥《旧唐书》,第4233 页。

石雄,徐州牙校也。王智兴之讨李同捷,以雄为右厢捉生兵马使。勇敢善战,气凌三军。自智兴以兵临贼境,率先收棣州,雄先驱渡河,前无坚阵。徐人伏雄之抚待,恶智兴之虐,欲逐之而立雄。智兴以军在贼境,惧其变生,因其立功,请授一郡刺史。朝廷征赴京师,授壁州刺史。智兴寻杀雄之素相善诸将士百余人,仍奏雄摇动军情,请行诛戮。文宗雅知其能,惜之,乃长流白州。大和中,河西党项扰乱,选求武士。乃召还,隶振武刘沔军为裨将,累立破羌之功。文宗以智兴故,未甚提擢,而李绅、李德裕以崔群旧将,素嘉之。①《旧唐书》,第4235 页。

这等勇将当然是平叛军事行动中不可或缺之人,毕竟平叛非同儿戏,其胜败更直接关系到李德裕自己的政治前途。但王茂元的情况就有些特殊:按王茂元时任忠武军节度使(原陈许节度使),其辖区与叛乱的昭义节度使并没有接壤,而河阳节度使辖区之北面则与叛乱区相接。由此可见:王茂元之徙河阳并参与平叛,是李德裕临时特意调任的,也就是所谓“时德裕秉政,用为河阳帅”。那么如果王茂元真的不善作战,则李德裕此举目的何在?只能是如上文所言,意在分功。而如果王茂元的确善战(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战败不足以说明其无能),则李德裕事后对他的批评就不免别有用心。所以综合以上材料,若说李德裕始则安插亲信王茂元以图分取战功,孰料其意外战败,故又为王茂元、也为自己开脱罪责,这也完全说得通。然则李德裕之偏私、卵翼王茂元是非常明显的。

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人物,即王宰。按《旧唐书》本传:

王宰,智兴之子,于雄不足,雄以辕门子弟善礼之。然讨潞之役,雄有始卒之功,宰心恶之。及李德裕罢相,宰党排摈雄,罢镇。既而闻德裕贬,发疾而卒。②《旧唐书》,第4236-4237 页。

王茂元自忠武军节度使徙任河阳,王宰即接任忠武军;王茂元战败去职,又是王宰接替其位;平叛结束后,李德裕更对王宰大加褒扬。这也同样耐人寻味。傅璇琮先生认为:“人们也并不把王宰视为李党”③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79 页。,但结合前述史实,其实也大可以说王宰就是李党人物,他扮演了后备的救场队员角色。他之不断填补王茂元留下的空缺,可以解释为李党“肥水不流外人田”;而战后李德裕对王宰战功的赞赏,其实既是对自己开始用人(王茂元)失当的一种开脱和挽救,也是为李党争取利益的手段。

石雄甚至也可以算是李党人物。他与李德裕关系素来不错,前引其本传末段文字可以为证。至于他和李党王宰之间的矛盾,则是私人恩怨(王宰之父王智兴与石雄早有冲突,王宰又妒忌石雄平叛之功),毕竟在一个朋党集团之中,也并非所有人都团结一心,其内部人员之间也大有可能互存嫌隙。所谓“及李德裕罢相,宰党排摈雄”(“宰党”可视为李党内部的一个更小的利益集团),似乎暗示王宰在李德裕去职之后才能报私仇,然则李德裕平素之庇护石雄可知。

而另一位功臣刘沔的结局如何?由本传可知,他与李德裕没有直接的利害关系,可谓非李党人物。结果他在平叛胜利之后遭遇不公正对待:“(会昌)五年,李德裕出镇,罢沔为太子太保。明年,以太子太保致仕卒。”④《旧唐书》,第4234 页。太子太保只是虚衔,与节度使显然无法相提并论。由此观之,李德裕是否公正无私当昭然若揭。至于王元逵,本身贵为驸马都尉,更“累迁检校司徒、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以破刘稹功,加太傅、太原郡开国公”⑤《旧唐书》,第3889 页。,这等人物则非李德裕所能抑扬了。

傅先生还曾引王茂元的书信为证,认为王氏对牛党杨嗣复、李宗闵的态度比对李德裕更为亲密:“会昌元年正是李德裕当政时,李宗闵在洛阳担任宾客分司的闲职,实在是无足轻重的。如果王茂元是李党,他有必要连续写这两封信,而且在信中表达那样的一种感恩与惋惜之情吗?”⑥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78 页。但如果王茂元是李党,也不是没有合理的解释。首先这些书信不可能是“公开信”,也就是说当时李德裕未必知情。而且从本传所记来看,王茂元亦非高尚其志、守节不移之士。所以王茂元与牛党的交往也可能是其暗通款曲、私相结纳的政治手段,即不过狡兔欲营三窟而已。而正因为李宗闵身处闲职,此时王茂元以李党骨干的身份表同情、感恩之意,才更有可能打动其心。其次,王茂元既然已经是李党骨干,所以也不必对李德裕有更多的虚情假意,正如义山自恃与令狐家交情已深,故不惮另辟门路。

李中华先生则谓:“在牛李两党同时被斥逐之时,王茂元却由边远的岭南移镇泾原。甘露之变发生,宦官因为想得到王茂元的财货,就说他是‘因王涯、郑注见用’。王涯、郑注不属于牛李二党,是不成问题的。这也说明,在当时人们的心中,王茂元不属于李党。”①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5 页。李先生的意思,似乎是说在两党都失势的时候,王茂元还能升迁,可见其与两党无关。这在逻辑上似有漏洞。因为即便王茂元属李党,也并不意味着他的所有仕宦浮沉都一定与牛李两党相关,也不等于说除两党之外他就不受其他政治势力的影响。而且岭南节度使的权势和实利显然要优于泾原节度使,因为岭南远在海隅,山高皇帝远,而泾原临近京畿,时有掣肘之忧;至于辖区之广大、物产之丰饶,岭南更远远超过泾原,《旧唐书》茂元本传即谓:“南中多异货,茂元积聚家财钜万计。”②《旧唐书》,第4070 页。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说,岭南节度使都比泾原节度使好得太多。换句话说,茂元此次移镇并非什么好事,将他移到京畿只是更利于朝中宦官控制而已。至于宦官不说王茂元是李党,这也很好解释。因为当时王涯、郑注因“甘露之变”被害,受株连被杀者千余人,若王茂元真的因王、郑而见用,其罪要比一般的朋党严重得多,故宦官之所为不过是一种毒辣的要挟、勒索的招数而已。所以,“茂元惧,罄家财以赂两军,以是授忠武军节度、陈许观察使”。③《旧唐书》,第4070 页。此事王茂元因财招祸,又因“识时务”而得免,的确与牛李两党无关,但是并不能证明“在当时人们的心中,王茂元不属于李党”。

二 王茂元招义山为婿是一场政治阴谋

再看李先生提出的第三条标准。王茂元是否有过对牛党有不利的举动?笔者的答案是肯定的,王茂元之招揽李商隐就是明证。就当时情况而论,以令狐父子对李商隐的苦心栽培和大力帮助,李商隐绝对要被视为牛党人物,即如张采田所云:“义山得举既由令狐,实与入党无异耳”④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年,第144 页。;而自其成为王茂元之婿,又会理所当然地被视为投靠李党,因为在一般人看来,女婿显然比门生更为亲近,而且李商隐以令狐系才俊之身份而攀附李党,更有一层“背叛”牛党的意思——这甚至与李商隐本人的政治立场无关,对此那些老于官场的政客不会不明白。那么作为李党的王茂元为何要招揽身为牛党门生的李商隐?笔者以为,这是李党导演的一出非常高明的政治把戏。

首先看动机。即招揽义山对王茂元(或曰李党)有何好处?如前所述,历史上的党争,并非现代意义上的政党斗争,很多时候只是意气甚至脸面之争。众所周知,令狐楚之于义山,培植之、奖掖之不遗余力,可谓视如己出,而义山之举进士,尤当归功于令狐家。如果招揽义山成功,不啻将对方心腹收归己方旗下,如此不但可以赢取不计党见嫌隙之美誉,更能大大折损令狐之颜面、灭牛党之风光。不然同时的才子不少,为何王茂元一定看中义山?进一步分析双方利弊:对李党而言,事成则阳取惜才之誉,阴收攻敌之效,而王氏女亦得为才子妇,可谓一石三鸟;不成则己方爱才之姿态已然摆足,而牛党反予人以气量狭小、坏人好事(美好姻缘)之形象。故无论结果如何,李党皆有利无弊,而对牛党来说则恰恰相反。可见在这场政治博弈中,李党已先立于不败之地。这等好事为什么不做?

其次再看时机。一般认为王茂元招揽义山是出于“爱才”,但若是如此,为何他在义山久试不第的时候不给予帮助,而一自令狐楚去世,他就向义山伸出橄榄枝?因为义山是令狐楚发现和培植的人才,令狐楚本人又身居高位,义山也的确对令狐楚颇为感恩,所以此前挖墙脚很难成功。但等到令狐楚去世,令狐绹须遵制丁忧离职,在相当时间内也不能给予义山以臂助,所以这正是义山突然失去靠山、最需要扶持之际。而义山又因为久处贫贱,急于出人头地,也最容易接受这种从天而降、雪中送炭式的“好事”。双方可谓一拍即合。傅先生认为:“这在唐代社会中是极为常见的,对读书人来说也是一件很自然的事,不会受到人们的责难,更不存在背恩忘德的问题。”①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80 页。诚然,若是一般的改换门庭自然不算什么严重问题,但若投靠恩主之政敌,并作其东床快婿,则揆之人情,恐怕很难这么说。常言道:“国士待之,国士报之”,以令狐家对义山的栽培之恩,又值令狐楚尸骨未寒之际,义山此举实在有违传统士人之德。

最后看结果。先看牛党的反应。若王茂元真的如傅李二先生所言没有参与党争,则义山成为王茂元之快婿,于个人可谓再添靠山,于牛党则更增势力。以令狐绹与义山的交情,应当为其高兴才是,何至于谓其“背恩”而衔恨?须知义山本为令狐家苦心栽培之才俊,岂知竟一变而为政敌之东床,门生与女婿孰亲自不待言,设身处地而思之,令狐家将情何以堪?故谓义山为“背恩”,自属常情;若不因此而为难义山,则是大度。再看李党的反应。按王茂元自开成三年(838)招义山为婿,至会昌二年(842)义山丁母忧,会昌三年(843)王茂元去世,其间至少有四年时间(838—842),王茂元历领藩镇(835 年至840 年任泾原节度使②吴廷燮:《唐方镇年表》,中华书局,1980 年,第67~68 页。;841 年至842 年任忠武军节度使③吴廷燮:《唐方镇年表》,第253 页。),李党也曾得势掌权(840 年九月李德裕入朝拜相④傅璇琮:《李德裕年谱》,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 年,第291 页。),而义山却一直沉沦下僚,并未得到重用,所以若云“爱才”,实在不足以解释。须知,按唐制,节度使可以在幕府之中自置属官,也可以安排幕僚担任辖区之内的州县长官,这些幕僚甚至不必有进士出身。⑤参见张国刚:《唐代藩镇研究》,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 年,第132~144 页。如果茂元真的只是爱惜义山的才华,而且没有朋党之见,则在更早的时候就可以招其入幕或委以重任。但实际上直到义山做了女婿,王茂元也只给了他一个“掌书记”,在唐代藩镇幕府中,这实在不是什么要职,稍稍能文者即可谋得。若云王茂元是为了避嫌,则按之史载,王茂元又并非坚守志节之士。所以,若从另外的角度解释,则义山之终生不得重用,在牛党固然可能是衔恨排挤,在李党则可能是兔死狗烹。因为李党目的既达,义山已没有太大的利用价值,所以才不得重用。此外,或以李党政客的眼光来看,义山的干才实在有限,也并非可以任事者。故所谓“爱才”,始则用为挖墙脚之饰词,终也仅止于用其司笔札而已。李中华先生曾指出:义山曾在牛党得势时中选得官,在李党得势时职级反而有所降低。⑥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7 页。个中缘由,笔者以为,一方面,党争未必与其中每个人的每次仕途升降都有关系;另一方面,与其因此说义山与党争关系不大,不如说令狐绹为人还算顾念旧情,多少还是对义山有所照顾。而李党则始终不过借义山打击牛党而已,本来就没有重用义山之意。

或许有人会问:难道王茂元会牺牲自己的女儿来做这等事?其实这也不难解释:第一,历史上的政治婚姻多不胜数,以政客之行事,这实在不值一提;第二,义山确实是才子,也并非暴戾奸恶之徒,所以把女儿嫁给他也不能说是牺牲,相反还是一段良缘。而义山与王氏之夫妻恩爱,可能是本次政治事件中唯一的亮色。

三 义山的政治才能、仕途及其他

义山虽然在文学上足为晚唐巨擘,但在政治上只是个小人物,朋党之争未必都要围绕义山进行;而且,由于史料的不完备,以及政治斗争的复杂性,朋党之争也并非事事皆能落实。即使是朋党之间的相互倾轧,也要考虑多方面因素,非是简单的提拔和摈斥就能掌控一切。所以,义山之漂泊沉浮,固然未必皆因党争,但若说与之完全无关,恐怕也不然。

世人之怜惜义山,大都如喻凫《赠李商隐》诗所云“徒嗟好章句,无力致前途”,又如崔珏之《哭李商隐》诗“虚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简言之即“怀才不遇”,谓以义山之才华,又值诗赋取士之李唐,竟无辜卷入党争,徒作牺牲而终未显达,以为数乖运蹇。其实这都不免有些感情用事,喻、崔是义山的朋友,怜人而又自怜,当然会不吝美言,不能太当真;另一方面,批评义山的人其实也不少。众所周知,一个人的文学才华与政治能力没有必然联系。有没有政治能力,从其为人处事就可以看出,而不必待其身居高位一试身手之后才能判断。即如李白,虽然是公认的文学天才,其也自视甚高,但若说到其政治才能如何超卓,恐怕很难令人信服。

诚如傅璇琮先生所言:“建国以后的一些文学史著作、唐诗选本及有关论著,则大多倾向于说他是牛李党争的无辜牺牲品。”①傅璇琮:《李商隐研究中的一些问题》,《文学评论》1982 年第3 期,第76 页。但是客观地说,义山之卷入党争既是咎由自取,也是其缺乏政治能力的表现。按,开成二年(837)义山以令狐绹之举荐得中进士,同年十一月令狐楚死,至次年春,义山即成为王茂元之女婿。单以人情而论,义山此举也令人寒心,即如冯浩所云:“时令狐楚卒未久,得第方资绹力,而遽依分门别户之人,此‘诡薄无行’之讥断难解免。”②[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附录三《玉溪生年谱》,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年,第850 页。所以世谓义山“背恩”,实在并非污蔑之辞。后来王茂元去世(843 年九月)③傅璇琮:《李德裕年谱》,第383 页。不久,义山又作《寄令狐郎中》诗(845 年秋)④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中华书局,2004 年,第580 页。,表达欲与令狐绹修好之意,情境又何其相似!推测义山当时心理,无非因为令狐楚已死,令狐绹须遵制丁忧,即使三年后能复出,政治前途也不明朗,所以不如另攀高枝。孰料在李党(包括岳丈)处没有得到明显的好处(义山于838 年成为王茂元女婿,839 年释褐为秘书省校书郎,不久调为弘农尉⑤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第2337 页。,前者不过正九品,后者则仅从九品⑥《唐六典》,第298 页、第752 页。),而令狐绹竟能东山再起而且久居显位,所以义山后来徒然追悔莫及,欲修旧好而不得。读义山弘农尉任上所作“却羡卞和双刖足,一生无复没阶趋”之句,也大可视为其自愧自悔之语。

况且义山即使因为迫于生计,欲另觅靠山、傍高枝,又何至于急切热衷如此?若是现代自由恋爱之男女,或者在定情以后方知对方父母为何许人,而义山与王氏女则显然并非此类。既然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可言,则义山何必非娶恩主政敌之女不可?义山于情义之淡漠、于政治之幼稚由此可知。惜乎义山竟甘受王茂元之饵,真所谓富贵能淫、贫贱能移者。故以义山之所为,仅谓其政治上不成熟,已是恕道,即如张采田所言:“义山初愿,未尝不欲始终一党,徒以变关朝局,感兼身世,致不能保其特操。”⑦张采田:《玉溪生年谱会笺》,第143 页。其实若谓义山存侥幸之心,妄图于两党间左右逢源,或者更近事实。因为令狐父子待其甚厚,义山可能自以为与牛党之结交已深,所以若能再攀附王茂元,或者可以兼收李党之利,如此则无论何党得势,皆能游刃有余。况人情于美事每觉多多益善,事业、婚姻同时有喜讯自天而降,义山又急欲出人头地,所以不念旧恩,遽依新主。而一旦存此贪心,遂不能不堕入李党之彀中。不知其时党争之诡谲,非初出茅庐之义山所能掌控,所以牛李通吃之如意算盘最终落空。以此而论,义山已属不自量力,非从政任事之材。故唐人李涪责义山,谓:“无一言经国,无纤意奖善,惟逞章句。……至于君臣长幼之义,举四隅莫反其一也。彼商隐者,乃一锦工耳,岂妨其愚也哉!”①[唐]李涪:《刊误》,台湾商务印书馆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50 册,第177 页。

而关于牛李两党之别,自来有“牛党重科举、李党重门第”之说②张采田引沈曾植语,见《玉溪生年谱会笺》,第144 页。,虽然未必为定论,但义山出身寒门,的确是牛党对他的培植和帮助更多,而李党之不重用义山(始终不过用其司笔札而已),也未始没有出身门第之因素。故陈寅恪先生言:“李商隐之出自新兴阶级,本应始终属于牛党,方合当时社会阶级之道德。乃忽结婚李党之王氏,以图仕进。不仅牛党目以放利背恩,恐李党亦鄙其轻薄无操。”③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年,第283 页。义山对这种大的政治情势似乎有欠考量,这正是其缺乏政治眼光的表现。且义山于令狐氏、王氏而外,前后亦曾依附郑亚、柳仲郢等,而都未能得到重用。对此虽然有种种解释,但是其政治操守之不坚,恐怕也是原因之一。正如冯浩所言:“义山既不足与论党局矣,而统观全集,其无行诚不能解免。”④[清]冯浩:《玉溪生诗集笺注》,第879 页。试想以令狐家之恩重如山,义山尚且背弃之;以王茂元岳丈之亲,亦未肯重用之,则其他衮衮诸公,稍一考量,即知前车之鉴不远。义山之潦倒终身,或亦由此。所以,后人对义山可以抱“理解之同情”,但大可不必高尚其人。

中国古代落魄文人往往有“怀才不遇”之情结,究其根源,在于其时文人不得不依附于政治,因为他们的唯一出路就是仕宦,要想施展政治抱负就更不能不借助权力。但悲剧的是,他们又往往在对“才”和“遇”的理解上存在偏差。所谓“才”的偏差,即文学之才不等于经济之才,而文人往往不自知;所谓“遇”的偏差,即文人都希望在上位者以“国士”甚至“帝王师”待之,非是简单给一个职位,而在上位者却往往以刀笔吏视之,甚至以倡优蓄之。考察牛李两党,他们“爱才”的方式显然也不一样。按义山本传:“商隐能为古文,不喜偶对。从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隐,自是始为今体章奏。”⑤《旧唐书》,第5078 页。令狐楚之教导李商隐作骈文,实有锻炼其政治能力之意图(唐代诏令、表章、公文多作骈文),而临终又让义山代草遗表,更明显表露出对义山政治前途的扶持和期望;义山之得中进士,更得力于令狐绹之大力推荐。而作为岳丈的王茂元,却没有在政治上给义山任何提携助力。相比之下,显然是令狐父子更能赏识义山。李中华认为:“公正地说,从现存的材料中,也看不出令狐绹排斥打击李商隐的可靠证据。”⑥李中华:《李商隐与牛李党争》,《文史》第17 辑,第199 页。不过这也可以解释为令狐绹尚念旧情,虽然心存嫌隙,却不忍落井下石;而从另一方面看,对义山的排斥也不必限定于令狐绹一人,因为义山的“背恩”行为是政坛大忌,引起其他人的反感和提防也不无可能,即如《新唐书》所言:“牛、李党人蚩谪商隐,以为诡薄无行,共排笮之。”⑦《新唐书》,第5792~5793 页。

总之,一个人的成功绝对离不开别人的帮助,而失败则往往由于自己的性格缺陷和举措失当。综观义山之悲剧,在于其久处贫贱,欲以寒门而跻身上流,唯其心急太甚,关键时刻又选择失当,故卷入党争之中,遂至终身不达。

此外,还有一点需要说明,若要客观评价义山,则如冯浩所言之“统观全集”尤为必要。如果只就义山的几首寄慨之作,谓其才华如何、见识如何、志节如何,实在没有什么说服力。因为义山集中平庸无品之作其实也不少,若仅就此类作品而论,势必要得出相反的结论。相对于文学作品而言,相关的基本史实虽然较为客观,但是解读起来也不免因人而异。故本文之主旨,仅在提供另外一种可能的阐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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