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书(组诗)

2020-11-17 22:58
草堂 2020年7期
关键词:高压线束缚原谅

◎ 毛 子

[依赖之诗]

元素并不在元素周期表里

钟表和时间也毫无关系

但我们需要世界的表象,那过于真实的客观

会让人无处躲藏。

就像月亮反复来到人间,我们难于接受

它是一个不发光的天体。

减震之必要啊,因为我们生而为人

减震之必要啊,因为我们困宥在物种的属性之中

你看战争,历史,爱,神话和外星人

它们来过同一块银幕

但灯亮了,银幕只是一块银幕

它上面

什么也没有

[论 爱]

遥远,并不能穷尽星空

但我还是脱离自己,和它的安静

待了一会儿。

回来时,我并没有强大

你依然是要害,是迷信

是我的所剩无几

就像那一年,我们仓皇地出逃

拖曳着大雁塔、华清池和兵马俑

一路上,你紧紧抓着我的手

你说,面对那些无限的东西

请给我的短暂

施予援手……

[星 空]

眺望星空,看到更远的自己

更大的

更过去的自己。

放下家谱,我不再想

江西填两湖。

我要去原始社会

找我的父亲……

[矛盾律]

一只碗破了

我们占据它的破碎性。

一条小河枯竭了

我们占据它的干渴和焦虑。

一个人走了

我们占据他的疼痛和伤悲。

占据太多了。是不是该撤回来

让事物各归其位。

可倘若人类消亡了

谁又替我们,思考这个世界。

——尽管世界不需要思考,尽管

宇宙

不需要任何的意义。

[翁牛特旗沙地,给德东]

沙漠并不渴望了解,它只

保持它自己。

我们从千里之外赶来,就想看看

拒人千里的东西。

拒绝越来越稀有啊。想想这世界

人们总需要太多,唯独缺少

不需要的能力。

可以没有吗

可以不要吗

可以在他们的正确中

完成不正确吗

如果有一种

和盘托出而又守口如瓶的事物。

眼前的沙漠算一种,我们的寡言

是另外的一种。

[故 事]

每一个城市里

都有一个最晚回家的人

最晚就寝的人。

这是白天

形成的因素

[沙漠课]

我见到的

最大的

软体动物。

不是陆地上的蛇

也不是海洋里的巨型鱿

而是内蒙古高原西部

库布齐沙漠。

就像亚马孙流域

蛰伏的鳄鱼

用全部的软组织

集聚爆发力。

库布齐,用它的光天化日

告诉你

—— 一览无余,是另一种白内障

毫无遮拦,是另一种强迫症

而过于炫目的光明,则是

另一种黑暗。

现在,我写作

想让每一个词,像变压器

有着强大的电阻和电流

但我知道,有一根无形的高压线

在高高的头上,随时掉落。

[好 像]

无人的白天,好像不是白天。

空气里也好像

没有空气。

这是封城的第几日,时间

也好像忘记了时间。

透过玻璃窗,世界

还是原来的世界,但它

好像用尽了自己。

阳光依旧照在

它照过的地方,但我们好像

脱离了这一切。

哦,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怎么发生的

怎么

发生的

问题好像

一个疑似病人

它等待最后的确诊……

[体恤之诗]

原谅地图的误差

特别是古代的地图。

原谅大西洋

一直待在西半球。

我那没有见过世面的母亲

不知道时差为何物。

原谅分子和分母

一辈子都不能平起平坐。

卡在圆周率的小数

永远没有透气的时候。

原谅白天,原谅夜晚。

原谅岁月仅剩下这两个

陪伴我们的

濒危物种……

[时间书]

天空留下来,已经

很多年了。

天空下的山川和流水

也留下来

很多年了。

很多年,一个鲁国的书生

面朝大河,不能自已

很多年,有人走下了幽州台

有人完成了《剩山图》

很多年,只是一瓢、一念、一须

一片汪洋都不见。

很多年,软体生物

遇见了造山运动。

我那类人猿的父亲

开始了直立的行走……

[束缚:答扎西]

兄弟,我们都被束缚了

这是生物的法则。

空气多自由啊,可从飞机上

我摸到了它的边。它也束缚在

薄薄的大气圈里。

有不被束缚的。也许

死亡算一种吧,但至今没有人

从那边返回来。所以

死亡也束缚在死里,就像爱

束缚在爱中。

尊重我们的局限吧。

但要像加缪一样给它迎头一击

只有伟大的音速,才能遇到

伟大的音障。

[瞧,那个人]

我活得越来越软,像犹大

遗弃的那截绳子。

我知道,凡是人都会犯那样的错。

可如果有人问:有通向圣十字的路吗?

我会指着那棵树,那个人说

——那挂着的羞耻和重量

我们至今还没有

领回去……

[造 就]

植物们从不挪动半步,它们是怎样

遍及了世界。

七大洲抛出的问题,能不能

让四大洋去解答。

太大的问题,穿在每一件事物上

都那么得体。

想想从前的海藻,后来的森林

想想花粉在风中受孕

你我在人山人海中相遇。

这样的造就,这样的奇迹

它们说不清,道不明

却既成事实。

[论距离]

你第一次离家出走

隔着几个乡镇,望着它

觉得走回去

很远。

你继续迁徙,隔着几个省

你远渡重洋,隔着几个国家。

你望着它,觉得走回去

很远。

落日在任何地方,有一样的表情

这里面,有你想表达的东西。

而宇航员透过太空罩,在月球上

打量蔚蓝色的星球。

他登上返回舱,进入大气层。

他感到人类的家园

扑面而来。

假如一个天文学家

读到这首诗,会怎么说。

一个心理学家或地理测量员

又会怎样。

[读荷马,并遥想东方]

驶向一座失明的眼睛

一艘航海的心。

他用历程、英雄和史诗

供养后世。

这是人类的拂晓,一切准备就绪

——西半球醒来,而东半球

也有了动静。隐身的老子

走出函谷关,孔子游说列国,走神的庄子

也在天地间入神。

世界被提前了。

而我通过一个盲者的瞳仁

看到地球

开始了转动……

[论古老]

在博物馆或地质公园

人们惊叹于青铜器、木乃伊和恐龙化石

但在我们身边,捡起的任何一块石头和土壤

都可能比它们古老

我们修建通天塔,我们登上

珠穆朗玛峰。

记住这一点,不管在峰顶,在峡谷,在深渊……

你在地表上的任何一个点

都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高压线]

我对高压线充满恐惧,每次

从它下面经过

总是胆战心惊。

这源自少年的阴影,一个叫王二荣的基干民兵,生产队的种田能手

在农忙歇息时,爬上田头的高压塔

那时刚刚放过《英雄儿女》,他在

高高的铁塔上,呼唤着:长江,长江,我是黄河,向我开炮。

他掏出腰间的牛鞭,像王成拔出爆破筒。

可他高高举起的双手,被电线牢牢吸附。

他痉挛的身体,在抽搐中冒烟

在火花中,慢慢地蜷曲

村民用竹竿取下,已是一团

黑乎乎的碳化物……

现在,我写作

想让每一个词,像变压器

有着强大的电阻和电流

但我知道,有一根无形的高压线

在高高的头上,随时掉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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